第七章

第七章

目光胶着在病床上昏睡的人,贝尔克特不自觉地微微叹了口气,如此类似的情形在这一星期之内好像经常发生。

想起昨夜的种种一切,贝尔克特真的是感到余悸犹存。昨天傍晚时分,他的搭挡来了通急电,要他紧急去查阅一份机密的犯罪档案。

他左右为难地不知何所适从,最后再三考虑之下,既然佳瓦仍因药物关系在沉睡中,而弗列特·达·冯尔南那个家伙又在警方的盯哨跟监之下,如此看来,理应是没有任何安全问题上的顾虑,他才放心地出门一趟。原本打算办完事后就尽快回家的他却被塞姆缠住硬是在警署里多待了近一小时。好不容易摆脱他那爱说笑话暗示的哥儿们,贝尔克特抱着一堆采买来的营养食品返抵家门。

甫一进客厅,他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佳瓦房间的门竟然是开的!心中暗叫不妙,他赶忙冲进房间,果然佳瓦不在房间里。

一股隐存的不祥预感悄悄浮现,贝尔克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地满屋子找人,最后,他在书房的写字台上找到一张字条。一看之下,他差点骇得心脏停止跳动。

层层的保护防卫就是怕弗列特对佳瓦做出不利的举动,现在佳瓦反而自己送上门去任人宰割。紧握着纸条,贝尔克特慌张忙乱地奔向车子,一而安慰自己佳瓦不会有事的,毕竟弗列特在警方的监视下也不敢轻举妄动……

才刚这么想,手机铃声响起,警长仓促而气喘吁吁地诉说着令他胆寒心碎的消息:他们跟丢了弗列特!

贝尔克特的脸转为苍白,他急急地丢给警长一个地名之后,就紧踩油门疾冲出去,一路上速度猛飙到底,只怕迟了一秒他就要后悔终生。

再一次地,他体认到了佳瓦对他本身的意义。

轻轻握着佳瓦白皙的手,上面有着被尖锐的灌木枝擦伤的痕迹,贝尔克特心疼莫名地低下头将脸颊偎近他的手,密切地感受到皮肤底下血管的脉动和较常人低的微凉体温,他才真切地体验到佳瓦的存在。

抬起头来看着佳瓦的睡脸,他觉得疼惜万分却又气恼无比。

这个脾气激烈固执又总是一意孤行的人!简直就是将自己的生命视为敝履般毫不珍惜。这样绝决复仇报怨和抛弃性命在所不惜的强烈意志令他无言以对,而差点失去佳瓦的恐惧仍在他心底震颤着,万一佳瓦出了什么事——光是想像就足以让他不寒而栗——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但佳瓦本身却可以丝毫不犹豫、完全不畏惧地以死亡来换取凶手的偿命,这显示了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佳瓦留恋在乎的了,包括他在内。

惟一能让佳瓦执着的人大慨只有蓝特和他的父母,贝尔克特苦涩地想着。手指轻柔地抚摩着佳瓦红肿的左脸颊,什么时候他才能完全撤除心防敝开心扉,彻底地信赖并接纳自己?什么时候自己才能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占有重要地位的人?一股悲哀的无力感涌上心头,无奈的表情占据了贝尔克特的脸庞。

此时,一阵细碎的敲门声响起。不待回应,敲门者径自推门而入。

塞姆左手提着一个大大的保温食盒,另一只手上则是挂着各式各样的袋子,跟随在后的洛斯怀里抱着一束大把的香水百合。

贝尔克特毫不客气地瞪着这两个不速之客,表情臭得难看。

洛斯向他展开儒雅温文的笑脸。

“抱歉哪,打断你和他幸福的独处时间……哎呀呀,脸别绷得那么紧,我们应该也有探视病人的权利吧!”

走到床的另一边,洛斯把花束插进水瓶中,一方面还不时有意无意地瞄着贝尔克特的举动神情。

折回贝尔克特身边,洛斯眼睛看着床上的佳瓦,嘴里轻声:

“我说贝特,你非得像个变态的中年叔叔死抓着人家的小手不放,又鬼鬼祟祟地偷摸人家可爱的脸蛋吗?”

贝尔克特两眼一翻,“我高兴你管得着吗!”

加入战局的塞姆接口:“那当然!如果大野狼想吃掉小红帽的话,则人人都有枪毙那只狼的义务!”塞姆已把大大小小的袋子放置在长方桌上,他的手上只剩下那个保温食盒。

碍于熟睡的病人,贝尔克特不能发作,只好狠狠地瞪视出言不逊者。

“好啦!你们别闹了!”明明是挑起争端的主谋,洛斯却装出一派调解者的样子,仿若事不关己。“佳瓦他伤势如何?”

“还好,没有大碍,医生说子弹虽然穿透而过,但很幸运地没有伤到神经,所以大致上来说应该只是皮肉伤。”贝尔克特闷闷地回答。

“可是我看他怎么一副昏睡的样子,而且还打血液点滴?”塞姆不解。

“那是因为失血过多,但幸好他受伤当时的气温相当低,让伤口凝结不至于流更多血,否则,照一般情形看来,像这种迟延就医都会造成生命危险。”他不会忘记医生解说时自己的惊惧。“对了,你们到底来干么的?”贝尔克特嘴里发出的,是仿佛恨不得撵走来人的不耐烦口气。

“不是说过了吗?当然是来探病的啊!顺便也替人送东西来。”塞姆指着长形桌上的袋子,“那些都是水果,再加上一些营养补品。”接着又拍拍手中的食盒,“这个则是杜许医生托我们送来的,是他的孙女亲手做的炖汤,特别交代一定要让佳瓦喝下。”

贝尔克特瞪着食盒,脸上充斥着拒绝的讯息。洛斯见状不禁失笑。

“嘿,贝特,这又不是要给你吃的,干么一副憎厌到极点的样子!”

贝尔克特微微挑眉,低声嘟嚷:“我宁愿自己把它全部喝完,也不要佳瓦喝一口她做的汤!”

塞姆咧开嘴角:“太夸张了吧!人家她真心诚意做的耶!又没有下毒!”

“对我而言,它比托法娜的药水还毒!”

万般不情愿地接过食盒,贝尔克特将之摆放在床边的活动柜上。

“好了,你们可以走了!”

塞姆惊愕地睁大眼睛,“喂喂喂!你这什么话,要赶我们走啊?!有没道义啊你?”

“贝特,你也未免太见色忘友了吧!”洛斯附合着。

“不然你们还想做什么?说是探病,该知道的你们也都知道了;说是送东西,你们也都送到了,接下来你们还想干什么?没有其它事做,那还不快走!”

听得出来贝尔克特已经是在花最大的耐心在下逐客令,两人识趣地不想挑战他愤怒的极限。

“好吧,那我们走了。”

塞姆边走边叹气:“唉,这就是男人的友情啊!”

洛斯也跟着应和:“上帝保佑我们,让我们结交到了这样好的一位朋友。”

有点啼笑皆非地,贝尔克特听着这两个活宝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悠悠转醒,佳瓦缓缓动着那双蓝色大眼,长长的睫毛也跟着上下颤动。他目光迷离地看着四周景物,仿佛想确定自己身在何处。视线移动到贝尔克特脸上时稍稍停驻了会儿,随即又转向他方。

过了不知多久,佳瓦干涩地开口,声音因大哭过后而显得沙哑。

“我……”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想把胸中的郁闷全部发泄出来,“……好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噩梦……”

眼光凝滞在白色的天花板上,佳瓦仿佛在自言自语般地说着。贝尔克特静静谛听着,知道他现在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

一点一滴地佳瓦娓娓道出发现凶手的过程,以及设下陷阱的经过。提到最后见到蓝特的鬼魂时,佳瓦不禁哽咽:“他……他向我说谢谢……”

不知道其中还有这层关系的贝尔克特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佳瓦当时的激动从何而来,想到此处他也不胜唏嘘感叹。

“你们早就知道冯尔南是最可能的疑犯?”压抑下悲伤的情绪,佳瓦近似质问地严厉盯着贝尔克特。

“是有这种怀疑没错,但那家伙对警方的查问可说是防备得滴水不漏,在缺少证据的情况下根本无法将他入罪。”

“那为什么连通知也不通知我?”佳瓦的口气里隐含着火药味,若不是机缘碰巧让自己得知此事,只怕那杀人凶手从此就可以逍遥法外!

贝尔克特心虚地避开他的视线,心想从佳瓦如此冲动火爆的性格,和他誓杀凶手不惜牺牲任何代价的决心看来,也难怪老警长嘱咐千万不能对佳瓦透露警方的侦办方向。不过他可不敢对佳瓦这么回答,挂上掩饰的笑容,他迎上那咄咄逼人的目光。

“那是因为我们还不能确定他的可疑度……”

佳瓦不屑地哼了一声。

“照你种说法,那每个被害人的家属都只能自力救济了,还要你们这群无用的警察干嘛!”

贝尔克特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反驳,只好在一旁连连道歉陪笑称是。

沉默了会儿,佳瓦有点迟疑地再度开口:“你们,呃,警方知道冯尔南和蓝特的关系吗?”

“什么关系?”

发现贝尔克特一无所知,佳瓦显得难以启齿,似乎很后悔提起这个话题,经过一番内心激烈挣扎之后,他终于说出口。

“他和蓝特是一对……情人……”

贝尔克特感到微微吃惊,面上却不动声色。佳瓦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继续说下去:

“其实这段感情在我看来只是蓝特单方面的付出,冯尔南则是仗恃着蓝特对他的感情为所欲为,甚至教唆蓝特成为盗领公款的共犯……我想,我真的不能明白蓝特的心情,他为什么会爱上一个男人?又为何肯为那个男人放弃自己的原则,乃至于失去生命也不后悔?我真的不明了,难道,所谓的爱情是这样不受控制,说来就来的吗?爱情是会让一个人迷失自我到如此严重的地步吗?我实在无法体会那种感受。”

“也不尽然是如此,”贝尔克特满脸认真地看着他,“爱情固然令人沉沦,但它有时也可以使人的精神升华到更美好的境界,就像蓝特,他并未随着冯尔南堕落,相反地,他是想把冯尔南引导回正途,否则,他早就冯尔南带着钱远走高飞了!”

“可是他为了那种烂人连自己的性命都赔上了!”

“话不能这么说,对你而言,冯尔南是无用的人渣,但就蓝特而言,他却是他情感的寄托。一旦你爱上一个人,你绝对会愿意赴汤蹈火换取意中人的一切幸福,这种感觉若没有亲身经历过是不会懂的。”

贝尔克特义正严辞地为蓝特辩护,激动得仿佛是心中某块神圣的领域遭受侵犯了。

辩不过他,佳瓦无奈地垂下头低语:“我也不想懂,这种爱情真是毫无道理可言……”

一阵尴尬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过了一会儿,贝尔克特率先打破僵局,他拿出保温食盒中的炖汤,柔声问着佳瓦要不要吃。

原本闹着别扭的佳瓦看到贝尔克特如此低声下气,也不禁觉得自己的态度太不成熟了,而感到有些羞愧起来。

或许是真的饿了,佳瓦这次竟乖乖地把整碗汤喝完。

冷眼看着贝尔克特把餐具一一摆放回去,相对于先前的激动,佳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是戴了一层面具。刚才的过度暴露情绪令他有股毫无防备的感觉,好似是赤身露体地在大庭广众之下行走,没有丝毫保留地让人看透。

贝尔克特放好餐具之后转身面对佳瓦,他看起来犹豫不决。

“……佳瓦,我……嗯……我……唉,这该怎么说才好……”

佳瓦脸上的神情不变,好似早已习惯他龟毛的态度,只是微微挑起眉毛等着看贝尔克特欲言又止的后续动作。

贝尔克特紧张得几近结巴:“呃……现……现在这个时机来说可能不太适合,但……但是我实在忍耐不住了,我一定要告诉你……我想……我想我是爱上你了,佳瓦……”

佳瓦惊愕地瞪着他,直怀疑自己的耳朵有没有听错。

“你说什么?!”

贝尔克特有些局促不安,但已经说出来的感受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心。“我说我爱上你了!”

“有没搞错!我不是女人!”

该死的!这又是一个很奇怪的玩笑吗?可是那双望着自己的漆黑星眸却认真执着得叫人害怕。

“我也未曾将你当女性看待,对我而言,你就是你,吸引我的是你本身的特质。或许这个说法很俗气也很笨拙,但我真的是对你一见钟情,而且情感强烈得连我自己都无控制。”

他停下来,发现佳瓦仍处在震惊的呆滞状态中,他微微一笑,伸出手轻拨佳瓦额前柔软的头发。

“你可能会觉得很奇怪,甚至很恶心,一个男人怎么能爱上另一个男人呢?但我认为喜欢就是喜欢,没有任何性别上的界限,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羞耻。对我而言,择其所爱,爱其所择,而且绝不后悔,那才是最重要的……也正如你自己所说的:爱情是不受控制、说来就来的,所以,你如果问我为什么爱上你,我恐怕也回答不出来,因为当我发觉的时候,你就已经在我心目中占着不可或缺的地位了……”

佳瓦听着贝尔克特充满柔情的真心告白,他困窘地不知所措。

看着佳瓦慌乱的反应,贝尔克特顽皮地抓起他的手,身体倾向前去,略谑地开口:“佳瓦·以撒亚先生,请问你愿意和我——贝尔克特·坎伯斯做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吗?”

“结婚?”

“哇!你答应了!我好开心喔!”

说完,他轻轻地吻了下佳瓦的手背。

佳瓦连忙把手抽回来,脸红得像被开水烫过。“我哪有答应!”

“不否认就是答应啦!”

“胡说八道!”

看佳瓦气得七窍冒烟,贝尔克特笑得乐不可支,随即他又正色道:

“刚才我所说的都是真的。我的心情、我的想法,连想和你结婚的念头都是如假包换的……你不必立刻回答,也不必因为同情或怜悯什么的而答应我,因为我要的是你的心、你的情……不过,就战略基本面来说,我会缠到你爱上我为止!”

佳瓦半垂着眼,让人看不出他的情绪变化。

“你就这么有信心?”

“没错!如果有情敌的话,那我就一个个把他们约出来单挑,让他们知难而退,连报名竞争也不敢,这样的话,就是我一人报名一人录取啦!”话说得好听,要是情敌是“她们”的话,他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少说傻话!”佳瓦被他逗得笑了出来。

“好了,你该好好休息了。”贝尔克特帮佳瓦躺下,又帮他盖好被子。

“贝尔克特,”佳瓦闭着眼轻声唤他,“你会一直留在这里吗?”

“当然。”温柔地拍拍棉被,贝尔克特给了最令他安心的答案。

***

翌日,也就是蓝特死后的第十天,佳瓦收到一封信,寄件者正是他的弟弟蓝特,寄件日期是十一月二十八日,正好是蓝特临死的前一天。信中透露了对哥哥的歉疚:

“请原谅我是如此的痴傻,明知道有可能会因此死去,我依然准备去赴约,因为我不能抛下他不管……”

佳瓦神情黠淡地心疼着弟弟的痴情。

信中也明白告知银行被盗款项的去向:蓝特将其存入了远在华盛顿的总行里,并曾去封密函说明。

而在警方的侦讯之下弗列特也招供出杀死蓝特的当天晚上,他为得知盗款的下落而潜入蓝特的居所偷走其日记。警方在他供称的地点找出日记,并将之交还给死者家属。

至此,红土峭崖之坠崖案完全被告侦破。

墓园中,蓝特的碑上除了原来的:

“蓝特·以撒亚1976—2000

一个如阳光般耀眼的人长眠于此”

更加上了三句:

“他的冤屈已经洗清

真相得以昭雪

更证明真理永远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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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地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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