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崔咏荷站在原处,一直静静地凝望福康安渐渐远去的身影。

纵是在这漫天风雨中一人独行,却再也看不到方才在酒宴上所感受到的凄凉与孤寂,纵是那朦胧烟雨中的背影,似也透出一股无尽的欢悦来。眼前风雨无尽,而一层蒙蒙的水气,就这样浮上了眼帘,心中却又是一片无限欢喜,即使这甜蜜带些酸涩,即使无端地,忽然间想放纵泪水混着雨水一起,在无人知的时候,悄悄流下来。

“小姐,你就别发呆了。”韵柔快手快脚地把呆呆地站在风雨中的崔咏荷拉到大门里,“老爷夫人问了你十几遍,害得我也跟着挨了十几回的骂了。”

崔咏荷默然不语。也不去前厅,转了路直往后园去。

但还不到园门,崔名亭夫妇已听到消息,从里头迎面过来。

当然,崔咏荷也并不期待热情的欢迎,只是站定了脚步,淡淡叫:“爹,娘。”

“好,好,你还认我们是你的爹娘。”崔名亭脸色铁青,凶狠地望着自己唯一的女儿。

崔夫人跺足便叫:“咏荷,你是怎么回事,以往福康安上我们家,你不是打就是骂;非要闹得天翻地覆,今天,不但好声好气劝他的酒,还一点不顾大家闺秀的礼仪,一个人追出府去跟着他,你让爹娘以后的脸面往哪里搁?”

“我以往和福康安不睦,但今日是爹的寿辰,我怎么能在爹的寿宴上闹事,要真是这样,爹娘才没有脸面呢。”崔咏荷兵来将挡,镇定如常。

“咏荷!”崔名亭厉喝一声,“我好不容易才求动了嘉亲王,念着多少有点儿师生情谊,以后不再计较我们与傅家联姻的事,惟一的要求就是要我们在众朝臣面前令福康安受辱,也好彻底斩断与傅家的关系。今天来的贺客几乎都是承嘉亲王的意思而来,你不但有意和我作对,甚至一句话把所有的官员都开罪了,你是想要我们崔家和傅家一同万劫不复吗?”

崔名亭既已挑明,崔咏荷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

“爹,我不知道嘉亲王与福康安到底有什么仇,要如此羞辱于他,可是我们崔家,几乎都是受着傅家的照应,才有今时今日的地位,不必求你与傅家共患难,又何至于要落井下石,以出卖他们为荣。爹,你说女儿让你在朝臣面前丢了脸面,可是,你这样恩将仇报的作为,又叫女儿如何有面目做人?”

“做人?做人就该孝顺父母,遵守礼法才对!”崔名亭沉着脸端起大懦气派,“你不听父母之命,是为不孝;你擅自追寻男子,是为不贞。不贞不孝的女子,你还有脸说什么做人?”

崔咏荷毫不退让地望向自己的生身之父,“如今圣上还不曾退位,爹爹就急忙向皇子们表示效忠,是为不忠;崔家百代书香,汉人中的名门,爹却以抬为旗人而喜,是为不孝;崔氏一门,久得傅家之助,而傅家稍有危难,崔门便袖手旁观,是为不仁;为求独安,甚至对有思义之人落井下石,要当众羞辱,是为不义。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事,爹爹你都已做出来了,又有什么资格责备我?”

崔夫人又气又急上前抬起手来就要打崔咏荷,“你疯了,竟说出这样不孝的话来。”

崔咏荷抬高了头颅,美丽的眼睛里因又羞又愧又怒又恼而隐约闪烁着泪光,但脸上,却不见丝毫的悔意和惧色。

崔夫人素来知道女儿倔犟,又见女儿此刻决然的眼神,心猛地一沉,手抬在半空,竟然打不下去。

崔名亭脸色惨白,有气无力地笑笑,“你只知道说你的仁义道德,你可知道,在这个官场上,根本就没有仁义可言。我们与傅家关系非同一般,如若傅家完了,我们也会一起遭难,要想脱身,要求保命,只有这一条路啊。皇上眼看就要禅位,嘉亲主是最有可能成为新君的人,我只有去求他,求他接受我的忠心。因为我们与傅家关系太近,如果不用最狠的方法向嘉亲王表明态度,别人也不会相信我们,更不会接受我们。你还小,你根本不明白官场是什么样的地方。我只是希望我们一家人,可以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所以我不能不牺牲福康安。”

“可是……”崔咏荷上前一步,激切地说,“不管任何原因,我们都不可以做这样卑鄙的事啊!小时候,是你教我读圣贤书,学做人的道理。不为威武所屈,不为富贵所淫,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教我的。而你,已经忘了吗?”

沉着脸摇摇头,崔名亭的神色有些悲凉,“咏荷,圣贤书上的话,只能写在纸上,那些书是要读要记要背,要时时刻刻拿出来说,但绝对绝对,不可以当真的。否则,不会有人佩服你,只会引来天大的祸事,还被所有的聪明人当做傻子来笑话。咏荷,你别再傻了。”

一遍一遍摇着头,任泪水滑下脸,可眼中的决然却无丝毫改变,“就算所有人都不相信书中的道理,就算所有人会把我当做傻瓜,但是,从我识字的那一天起,爹爹你关于做人的教诲就已深入我心中,再也抹不去,再也改不了。无论如何,我不会改变这样的原则,就算这官场再无情再肮脏,至少,我自己必须是干干净净的一个人。”

“你这不孝的道女!”崔名亭猛然抬手,又重又狠的一记耳光打在崔咏荷的脸上,

崔咏荷站立不稳,摇摇晃晃后退两步,伸手抚了抚脸上火辣辣的伤处,表情却是一片漠然,“谢谢爹的教训。”不再看神色焦虑的母亲与表情复杂的父亲,扭头直往后园深处的荷心楼去了。

☆☆☆

“三爷!”王吉保兴奋得一路大叫着跑进厅来,见坐在前厅的不止是福康安,还有傅恒与傅夫人时,忙噤声施礼。

难得傅恒当了二十七年权相,如今闷居家中,竟仍能从容笑问:“什么事,瞧你喜得像猴子似的。”

王吉保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振奋:“大人,有人要约三爷明日去看四喜班的戏。”

以往傅府每日里不断有人拜访,傅恒夫妇、福康安本人每天收到的邀约也最少有十几桩,常要为了如何在有限的时间里应酬什么人而烦恼头疼。

可是,福康安回京已经这么久了,这竟是第一次有人主动邀约他。

就连傅恒也微微动容,“哪位大人?”

王吉保满脸带笑,看了福康安一眼,“是崔学士府的小姐让她的丫环韵柔带的口信。”

福康安“啊”了一声,一阵激动,挺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忽又意识到自己失态,忙又坐回去。心绪却再也平静不下来,耳旁似又传来崔咏荷在风雨中的笑声。自定亲以来已有多年,这却是崔咏荷第一次主动邀约他。以前,他春风得意时,她倔犟得不受他的礼遇,不接他的礼物,不肯给他半点好脸色。而今他落魄凄凉,她却又依然如此倔犟地守护他.帮助他,陪伴他。

“是她!”傅恒轻轻地叹息一声,“这些年来,总听你们说这位崔小姐如何蛮横无礼,如何不识好歹,谁知,这一番大难来临,人心自现,满朝的士大夫、读书人,竟不如这么一个小女子更有侠气。”

傅夫人转头看向原本略显寂寥的儿子,发觉他整个人忽然都有了光彩,多日来郁闷的心境也觉一阵欣慰,“咏荷是个有心人,想是知道近日傅府门庭冷落,你必寂寥凄凉,所以,主动来约你。”

“夫人,这个媳妇你真的选对了。”傅恒的语气里有着近日难得的愉悦。

“自然。”傅夫人欣然而笑,“我的眼光,怎会看错。”

☆☆☆

看着忽然之间密布的乌云,任何人都知道,又一场大雨要倾盆而下了。

福康安苦笑着摇摇头,似乎老天也要和他作对。第一次正式与崔咏荷约会,给他的礼物就是这样煞风景的大雨。

可是崔咏荷却在笑。因为必须避开父母的耳目。所以她并不曾盛妆打扮,只穿一件素色的衣裙,却更加清丽得像一朵不沾尘的青荷,开在这苍茫的人世间。

抬头看看满天乌云,她一边拔腿飞跑一边笑着回头叫:“快快快,乘着雨下起来之前,先跑到四喜班。”

福康安看着天上的乌云,心中默默揣测着雨势可能极大,正想叫住崔咏荷,但崔咏荷已经跑出老远,一边笑一边叫:“快来啊,看谁先到。’”_

她的笑声清脆爽朗,肆无忌惮地宣扬着她的快乐,全不顾礼法规条。

这么多年了,她的胆大妄为丝毫未变。

自从寿宴时,那一杯得罪满园高官的酒敬出时,她的笑容就一直这般灿烂而美丽。任风雨如何狂暴,她也只会带着笑容,无悔无惧地迎上去。

自幼所学的所有贵公子应守的风范气度,一条又一条高贵的礼仪,必要的矜持,在如此清脆纯净的笑声里都忘得一干二净。

福康安心中只剩下全然的欢喜愉悦,情不自禁地高呼了一声,从后面风一般地追了上来。

纵雨暴风狂,这一生,也只愿能这般共守相伴,笑看风云。

☆☆☆

“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身后是漫天的大雨,身前是戏园子老板赔笑却坚绝的阻拦,崔咏荷大觉扫兴。

戏园老板哈着腰小心地说:“公子小姐,今日所有的座次都被一位贵人给订了。二位何不去三庆班、和春班,或是春台班看看呢?”

崔咏荷指指外头的瓢泼大雨,“你让我到哪去?”

老板子笑一声,没敢接口。

福康安也在旁边开口;“老板,你就让我们进去,最多我们坐在角落,绝不吵你们便是。”

戏园老板也是走南闯北的人精了,见这男子一身尊贵之气,半点也不敢得罪,“二位,求你们饶过小人吧,里头是朝廷的大官,若是扰了他看戏,小人的性命就完了。”

“什么事啊,吵吵闹闹的?”里头一声喝问,一个护卫打扮的人走了出来,一眼望见福康安,怔了一怔,忽然抬高了声音叫道:“大人,是福三爷。”

“福三爷,难得的贵客啊,快请进快请进。”里头是一迭声热情的呼唤。

福康安却微微皱了皱眉头。

戏园里正在上演热热闹闹的《三英战吕布》,每一个人都抖擞精神,卖力演出。但偌大的戏园,却只有二十来个人观看,泰然坐着的,又只有两个人。

方才呼唤福康安的声音极之热情,可是当福康安与崔咏荷走进来的时候,坐在戏园中间的两个人不但没站起来,甚至一直望着戏台,连头也没有回。

崔咏荷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已深刻感受到人情险恶官场无情,几乎立刻明白这又是一场羞辱。想也不想,当着众人的面,一把拉住福康安的手,“我们走吧!”

“相逢就是有缘,三爷何必急着走呢?”随着哈哈的笑声,坐着的一位起身回头。

此人尚在中年,身形略胖,戴着簇新的大帽子,水晶顶戴熠熠闪烁,上插一根翠微微的翎子,身穿八蟒五爪袍子外套白鹤补服。这一身打扮,稍懂官家规矩的,就知道必是深受信宠的一品大臣。,虽然此刻他脸上的笑容十分和善,却莫名地让崔咏荷有一种极度厌恶的感觉。

福康安脸色也不太好,却首先施礼,“拜见和中堂。’”

崔咏荷微微吸了一口气。此人竟是如今最受皇帝宠爱的和坤。论起品级来,他是中堂之位,一国宰相,与傅恒相当,官位要高于福康安。而可以让此人相陪,与他坐在一处看戏的,又是什么大人物呢?

“来来来,福三爷,我来介绍,这一位是嘉亲王府的管家乌尔泰。”和坤看似亲热地拉着福康安的手,强拖着走近乌尔泰。

乌尔泰坐在原位,仍未起身,甚至不曾正眼看一下福康安,“奴才给福三爷请安了。”

崔咏荷美丽的眉锋一扬,不解与愤怒同时出现在她清亮的眼眸中。

依满人的规矩,府里头的下人都是旗下的奴才,纵然是权力再大的管家,也不脱奴才的身份,又怎么能让当朝宰相相陪看戏?又怎么能对镶黄掌纛旗旗主如此无礼?

可是,福康安心中却一片明了。

看起来下一任君王是嘉亲王无疑了,否则以和坤如此得宠,也不必迂尊降贵,这样地讨好一个管家。

乌尔泰虽然只是正黄旗下的包衣奴,但却又是嘉亲王的乳兄,就等于是最亲近之人,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

先帝在位时,王邸旧奴李卫为一方总督,是前朝名臣,而圣祖当政时,他的乳兄魏东廷,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连亲王阿哥,对他也无比客气。

也因此,乌尔泰现时身份虽低,地位却极高,也是满朝文武极力巴结的对象,以至于连和坤为了和未来新君打好关系,都以宰相的身份亲自陪他看戏。

不过,再怎么样托大,自己好歹也是当朝大将军,二等伯的身份,何以竟如此无理。看起来嘉亲王对自己的怨恨,真的十分之深,以至于不止朝臣急于压倒傅家以求荣,就是这王府家奴,也恨不得将自己狠狠地羞辱。

他自幼玉贵金尊,天之骄子,这一个月来的冷遇挫折,是咬碎了钢牙才忍下去的,但要他继续忍受一个家奴的侮辱,实在是至大的煎熬。

对于出身宰相府的他来说,所有的高贵和骄傲,早就渗进了每一寸皮肤、每一滴血液中去了。即使是死,也不甘受辱。只可惜,在他身后的,不止是他自己的性命,还有傅氏全族的安危,傅家旗下五百多包衣家奴的身家性命,所有受傅家提拔心腹将领的前程,一切的一切,都使他不得不握紧双拳,竭尽全力按捺住那心头燃烧的火焰。

“不打扰二位雅兴,在下先辞了。”沉住气,沉住心,沉住所有的情绪咬碎了牙关,才能勉强说出一句话,而最令他痛苦的是,崔咏荷竟一直站在旁边,看尽了他所有的丑态,所有的屈服。一颗心,在煎熬的火焰中烧成了灰烬,脸色也惨白得犹如死人。

和坤一直抓着他的手,带着笑,冷着眼,看他强自按捺却终无法全然掩饰地苦苦挣扎,笑得更加亲近了,声音无比和善,眼睛里却充满恶意,“何必如此客气,来,快坐,想看什么戏,尽管点。”

乌尔泰得意洋洋地说:“是啊,福三爷,您大驾光临,奴才平日可是盼都盼不到的呢。福三爷,你想看什么戏,啊,不如就《白门楼》吧。吕布自命勇武无双,可惜却为自己的刚强所害,死前就算抱着曹操的脚哀求,也一样没有用,你说是吧……啊呀!”

崔咏荷听得乌尔泰越说越是露骨,再往下不知还有多少难听话,怒气上涌,根本不假思索,上前两步,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在乌尔泰的脸上。

乌尔泰根本不曾防备,被打得身子向后一仰,几乎从椅子上跌下来。不禁大惊大怒,痛叫一声,大喝:“你……”

崔咏荷根本不等他答话,左手又飞快地挥出去,清清脆脆的第二记耳光打中,同时一脚踢出,踢倒椅子,乌尔泰立刻跌倒在地上。

这一番动作快捷无比,不过两三个眨眼,一切就结束了。

和坤只来得及惊叫一声,其他的护卫也还只冲上前两步,福康安亦同样震惊,但却以最快的速度伸手,欲将崔咏荷拉到自己身后。

崔咏荷满脸都是怒色,奋力一挣,甩开福康安的手,指着乌尔泰痛骂:“你是什么东西,敢坐着和福三爷讲话?王爷府里出来的奴才,都是你这样不知道规矩的吗?”

乌尔泰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两记耳光打得愣了,竟忘了叫人,只是一手抚着脸,一手指着崔咏荷,“你……”过分的激动、惊恐,令他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和坤倒是记得自己带了一大帮护卫,可是他也清楚地看到福康安忽然冷峻下来的表情,以及全身上下倏得散发出来的可怕气势,这种惟有百战杀场才能培养出来的威势吓得和坤本能地倒吸了一口气,悄悄做了个手式,正自四面围上来的护卫立刻散了开来。

崔咏荷哼一声,似是意犹未尽,一点也不淑女地抬起脚,对着正在地上的乌尔泰踢过去。

乌尔泰叫了一声,连滚带爬地后退,备显狼狈,结结巴巴地骂:“你好大的胆……”

“我大胆还是你大胆……大清朝哪一条祖制、哪一道法令让你敢这样坐在福三爷面前。你去找你的主子告状吧,我是当朝二等伯、福康安大将军未过门的妻子,我打了你这个奴才,嘉亲王尽管来找我问罪,我都—一领着。我倒也想问问嘉亲王,身为皇子,平日是如何治府,怎么教导奴才的。”

崔咏荷的愤怒如狂风暴雨,全化成了这一声声怒斥。

乌尔泰又气又急,却又不能反驳。

满族自立国以来,贵贱之别最是森严。王侯公子们就算犯了国法,绑赴刑场,也是高高在上的主子,乌衣下奴们纵然出将拜相,在主子面前,也一样要守奴才的本分。

这是满族立国的根本,绝对不能有半点更改。

只不过,宰相门房尚且七品官,又何况他是未来君主的乳兄,就算是满族亲贵,也没什么人真敢在他面前端主子的架式。往日里仗势凌人已惯,万不曾想到今会被一个女子掌掴。“我是正黄旗下,就算是有违法背礼之外,也轮不到你来过问。”虽是含怒而喝,却分明已色厉内荏。

崔咏荷冷笑一声,“八旗一体,这是自太祖皇帝以来就一再宣告的原则。你是正黄旗下的奴才,傅家是镶黄旗旗主,如今正黄旗管制不力,任凭你奴大欺主,我即是镶黄旗未来的旗主夫人,代替正黄旗管教你,又有何错,你还敢在这里顶嘴!”一边说一边上前一步,倒似还要再打。

她明明只是个女儿身,但这般怒气冲冲的气势倒吓得乌尔泰一个大男人心惊肉跳,慌慌张张地爬起来。冲着福康安大喊:“福三爷,你就由着她……”

本来极有把握的一句话忽然说不下去了。自从战败回京后,受尽了种种冷落指责而永远保持着忍让姿态的福康安,根本连眼角也没有瞄向他。

福康安的眼睛一直紧紧追随着崔咏荷,眼睛里是无比深刻的感情,就连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极之柔和。

没有惊惶,没有责备,更没有怒气,他就这样专心地看着崔咏荷,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眉目之间流露的,只有信任和依托。

他一直在忍让、忍耐、忍受,崔咏荷的忽然发难,已经把他所有强忍的努力都打破。

似是无论她做什么,他都全心信任,全力支持,全意维护。任凭她去做她认为对的一切。他只是自自然然地站在原处,散发出无形的气势,压制着任何可能伤害到崔咏荷的人。

温柔和凌厉,深情和霸气,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自福康安身上散发出来,只要一看他脸上的表情就知道,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动摇他。

乌尔泰倒吸了一口凉气,知道今天的事难以善了。

无助地看向和坤,却见和坤的脸色也有些发白。

四周都是和府的护卫,可是乌尔泰却感觉,在这个愤怒女子火一般激烈的目光下,自己是何等的孤立无助。

这件事如果闹了开来,无论自己如何得宠,福康安如何落魄,倒霉的也一定是他。

身为包衣奴才,对镶黄旗主无礼,这绝不是大清的国法祖制所能容忍的,若是这女人一力坚持追究,就算是嘉亲王,只怕也保不住自己的性命。

全身的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裳,一咬牙,双膝一屈,跪了下去,对着福康安不断地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福三爷饶命!”

崔咏荷见乌尔泰终于屈服,犹觉心头愤恨未平,扭头又狠狠瞪向和坤。

和坤是一国宰相,被这女子含怒的眼望来,竟也觉心虚,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崔咏荷冷笑一声,“和大人,你后退什么,你堂堂一位中堂大人,我这小小的女子,怎能干犯王法,冒犯于你。不过我有一点不明白,你以宰相之尊,与家奴共席,不知将国家礼制又置于何地。”

和坤干笑一声,“小姐有所不知,我与乌尔泰私交甚笃,所以…”

“所以……”崔咏荷咬着牙笑,眸子里的光芒像是雪亮的刀锋对着和坤刺过去,“和大人身为中堂,居然如此顾念旧交,实在令人佩服。但要论私谊,大可着便服相交,如今你身着官袍,代表的就是国家朝廷,就是宰相的身份,你这般行事,分明是亵渎了国家,侮辱了君王,更把王法礼制全都不放在眼中,不知和大人这是什么道理?”

和坤就算在金殿之上,被敌对官员遇问也不会这样窘迫,偏这女子看似暴燥不知轻重,但说出来的话,竟字字句句扣在理字上,无论是自己还是乌尔泰都难以反驳。冷汗一滴滴在额上落下,勉强笑了一笑,“多谢小姐提醒,本官的确乱了礼制,明日上朝,即上表向皇上请罪。”

崔咏荷似是还想要说什么,看和坤这一国宰相,脸上已不禁露出祈怜的表情,方才稍觉出了口气,转了头,看向戏台上已停止演戏,正在愕然发呆的一干戏子们,“接着演,不过,我不要看这一出,我要看《夜审潘洪》,我要看那些欺辱忠良的小人,最后是什么下场。”

含怒的她,眉目冷峻,神情竟有种说不出的威严,戏台上的人吓得连声应是,飞快地退下去换装。

乌尔泰与和坤互望了一眼二人都有如芒刺在背的感觉。

崔咏荷再也不多看二人一眼,伸手拉着福康安坐下,浑若无人地说:“咱们看咱们的戏,别叫些不相干的人扫了雅兴。”

福康安一声不吭地坐到她身旁,毫不介意地当众紧紧握住崔咏荷的手。

只有他可以知道崔咏荷的手心冰凉,且在不住地颤抖。

那不是害怕,而是生气,因着他受辱,所以她愤怒得全身发抖,气得手心冰凉。直至现在,仍不能回复。

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因为他受了别人的冷遇奚落。她竟不顾一切,把当朝权相和未来君主的心腹一起得罪了。

下意识地握紧她的手,想要说什么,耳旁却传来和坤干巴巴的话,“二位请慢慢看戏吧,我们先走了。”

原本不想理会的福康安,却又不知是为了什么原因而回转头看了一下,和坤和乌尔泰等人已经走到戏园门口了,站在门外,也正好向里看了一眼。

福康安全身忽地微微一震,乌尔泰怨毒的眼神与和坤阴冷的表情,他看得一清二楚。一颗心立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一个是当朝权相,一个是新君亲信,无论他们想要对付什么人,都至少会有几十种方法可以叫人万劫不复,而崔咏荷却把他们得罪得这样彻底。

台上已经开始重新演戏,可是所有的唱念做打,都不能再吸引福康安一分一毫,心像是在不断地下坠,直沉往无尽的地狱之中。

“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你?”崔咏荷眼睛望着戏台,但事实上根本什么也没有看见,强烈的愤怒仍未平息。

“嘉亲王一向不喜欢我,而和坤,我以前曾在皇上面前说过他是国贼禄鬼,所以他也一直对我怀恨在心。”福康安的话有些苦涩,“其实,你根本不必为了我而……”’

声音愕然而止,福康安怔怔地望着崔咏荷脸上徐徐滑落的泪花。

崔咏荷猛然转头看着他,全身剧烈地擅抖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你?为什么,你又要忍受这样的羞辱?为什么?”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倔犟如她,即使受了万般委屈也不肯示弱于人前,但这一次,却为他所受的侮辱而激愤之至,心痛至此。

福康安陡然一阵激动,猛然把崔咏荷抱入怀中,紧紧搂住她正不住颤抖的身体,只能喃喃地道:“对不起,对不起……”

崔咏荷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不断落下来,染湿了福康安的肩膀,“对不起你的人是我,我知道我其实帮不了你,这样反而会给你惹麻烦。可是,可是我没有办法控制。我知道受这样的羞辱,你比死还难过,而我,宁死也不愿看到你受这等侮辱。无论如何,我不能忍受,不能看你受小人之辱而当做不知道,我不能忍受,我也永远不会原谅他们。”

崔咏荷双手环抱福康安的身体,用力地搂紧,似要确定他真的存在,不会被伤害,不会被夺走,似要努力地用自己纤柔的身体,并不强大的双手,就这样永远地抱紧他,保护他,不再受人羞辱和伤害。很丢脸地在他肩头放声痛苦,无法控制地渲泄着这无端涌上心头的酸楚悲凉。

福康安无声地用尽全身之力抱紧他,似想将两个身体就此融合,再不分离,可心头悲凉的感觉却越来越浓。世事无情,宦海险恶,到底又有什么方法对抗这无情的命运?

前几日,在寿宴之上,崔咏荷已得罪了许多官员,今天,又把天下两个最接近权力中心的人给惹得怨毒至深,不知会引来多少后患,而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他。为了不忍他受辱,为了不愿他孤寂,为他不平,为他悲愤,所以不顾一切,无惧生死。

那些人,哪一个不是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严,一旦结怨,后患无穷。

可是,他能怎么办?如今傅家自顾尚且无力,他到底要怎么样,才能保护这怀中的人儿,不受伤害,不遭危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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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水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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