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崔咏荷一直低着头,仔细地观察着地上的痕迹,红色已经很淡很淡,被灰尘覆盖得隐隐约约只留一点痕迹,要想找到它很是辛苦,可是她还是看出来了,并循着血迹一直走,直走到红尘居。

红尘居,一个极雅致的名字,也是京城最出名的妓院,第一名妓清雅就在这座美人如云颠倒了众生的高楼里。

“去吧!”身后传来的声音,柔和温婉。

“韵柔,你一直都知道,是吗?”

“并不是一直,只是将心比心,猜度出他的想法。”

“可是,你不告诉我?”

“我一直在犹豫,因为这或许是惟一可保崔家、保全你安全的方法。”轻轻地叹息,韵柔的声音也有着无尽的温柔,“可是,纵然保住了你的身,心若死了,有什么用?不过,你也没有让我失望,你还是用你自己的眼和心看出来了。”

☆☆☆

清雅在叹气,一边叹气一边抚琴,只是就连琴声也是杂乱不堪,大大有损她第一名妓的身份。

清雅姑娘的琴,多少人量珠相求,偏眼前这个人只是一杯一杯地灌酒,耳朵里只怕什么也听不见。

心中一乱,琴声更乱,手上猛然一震,琴弦已断,一股怒气终于忍不住要暴发出来,索性一伸手推倒了瑶琴,站起身来,就要夺福康安的酒杯,“你要醉死,回你的中堂府去,别在我这里,坏我的生意!”

福康安吃吃地一笑,抬起头,醉眼朦胧地看了看她,也不去夺回酒杯,直接取了桌上的酒壶,对着壶嘴就喝。

清雅又气又急,“我的福三爷,你闹够了没有?人人都说我清雅福分大,眼看要嫁人侯门做夫人,可要说你每天只是坐在我房里,一边喝酒一边念着别的女人,只怕天下没有半个人信。”

“没有别人会信,这不正好吗?”福康安索性把壶盖抛开,对着壶口喝。

清雅气急去抢,推推搡搡间,酒壶在福康安手中翻倒,一壶的酒全洒在福康安的脸上。

可是清雅却怔了一怔,忽然停止了推搡,静静地看着酒自福康安英俊而有些凄凉的脸上滑下来,总觉得那其中,应当还混着不肯在人前落下的泪水。

怔愕只是短短的一瞬,心中暗骂一声,久经风尘的自己,看多了险恶无情,哪来的柔软心肠,为一个区区因情苦痛的男子生起怜意来。轻轻地摇摇头,似要甩开这莫名的烦恼,又有些怒意地看了福康安一眼,正要开口,忽听外头连声地叫:“姑娘,姑娘,你不能进去!”

“快拦住她。”

“我是翰林院大学士崔名亭之女,官宦千金,你们谁敢拦我!沾了我半根指头,保证要你们坐穿牢底。”

这样的威胁明显生效,外头推挡吵闹的声音渐止,只剩下急促的脚步声渐近,还有几个丫头惊慌的叫声。

外面声音乍一传来,福康安已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整张桌子都给他震翻了,脸上神色惊惶至极。

清雅低笑了一声,“好大胆的官家千金,竟敢闯到我这下等的地方来。”原本是想调笑几句,却见福康安怔怔地站在原地,脸上神色又悲又苦,无限凄惶,终是有些不忍,知道再强要他面对崔咏荷,只怕他要当场崩溃,所以一伸手,及时打开旁边的一扇侧门,“快躲起来吧,我知道怎么应付崔小姐。”

☆☆☆

崔咏荷一路冲进了红尘居,妓院当然少不了打手下人,但她官家小姐的身份一亮出来,确也能起到唬人作用,倒真吓得旁人不敢对她用强,尽管如此,满楼的男男女女无不对他侧目而视。红尘居是京城第一大妓院,来来往往的多是高官显贵,其中更有不少人曾在崔名亭寿宴之时见过她,自然更是惊奇,一时议论纷纷。

福康安迷恋名妓清雅。

崔咏荷闯入红尘居。

明白前因后果的人,立刻把事情联系到了一起,这样伤风败俗、有损礼法的事,当然不会有人错过,转眼间,至少有七八个报讯的下人纷纷跑出了红尘居。

可是崔咏荷即不理会,也不在意。

她只是一边闯一边大声问:“清雅的房间在哪里?”

红尘居的人不会回话,可是客人中却早有好事者指出清雅房间的位置。

崔咏荷拼命摆脱下人们的纠缠,冲了过去,才抬手要敲门,门已然打开了。

清雅红衣明艳,如万丈红尘,令人流连不去,笑盈盈地道:“崔小姐,今日贵足踏贱地啊。”

崔咏荷镇定得出奇,一点要拼命要吵闹要教训狐狸精的表示也没有,对着清雅只略一点头,跨前一步,进了房间,目光一扫,“福康安呢?”

“福三爷啊,刚才还和我讲恩爱缠绵,听到有不速之客来了,他不与女子纠缠,所以就先走了。”清雅轻轻地关了上了门,略带幽怨地看向崔咏荷。

“那么,我就直接对你说吧。”崔咏荷面对清雅,清晰地说,“我不管你们谈的是什么交易,不必再演这场戏了,告诉福康安,他这般轻视我,侮辱我,我不会饶了他,这笔账,总有一天要与他算清楚。”

仅仅一墙之隔,福康安不知是因为喝了太多的酒,还是因为听到这句话,而有些站立不住,干脆也不勉强站立,任凭自己的身体滑落在墙角,伸手紧紧揪住左胸下方,闭上眼,努力忍受心上的又一阵抽痛,“咏荷,如果恨我可以让你不再痛苦,那么,就永远恨下去吧。”

清雅眼波多情,眉眼儿都带着说不出的动人风情,“崔小姐骂得好,天下的臭男人,没有一个不该恨的,不过清雅却是市笑的可怜女子,小姐不会为难清雅吧?”

崔咏荷低头看看翻倒的桌子,流了满地的美酒,目光若有心若无意地扫过墙侧的小门,淡淡地答:“若不是清雅姑娘,我怎么会知道福康安这个混蛋如此喜欢我,我又如何会恨你呢?”

清雅一怔,“崔小姐!”

“如果不是深深地喜欢我,怎么会为了想要救我,费这么多的苦心?怎么会甘愿冒了薄情负心的名,主动退婚?怎么会宁愿顶了败德无行的罪,整日混迹青楼?”崔咏荷看定清雅,眸中光芒闪动,耀眼逼人,竟令清雅不敢直视。

清雅略一呆,忙笑着说:“清雅与福三爷,情投意合,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我看是崔小姐想得太多了。”

崔咏荷微微一笑,笑容里满是自信,“我从来都不知道福康安是不是喜欢我,惟一的一次,他说喜欢,我也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以前,总是喜欢逗我生气,而后来,纵然对我好,我也怀疑那不过是感激我的情义。直到那天晚上,他和你同轿,见了我却连轿也不下,冷言冷语,今天又急急忙忙上我家退亲,我才敢肯定,他是真的喜爱于我,所以才会宁死也不愿我身陷危险,所以才甘心忍受一切冤屈。”

清雅惊奇得声音都不能再保持稳定,“你,你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他变得太快做得太绝了。”崔咏荷抬眸一笑,脸上忽灿然生辉,整个人焕发出一种极耀眼的光芒。竟令以美色自负的清雅,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纵然他从来不曾喜欢我,但他仍然是一位正人君子,他不会看我在夜色里一个人发抖,还对我说出这样冷酷无情的话,他更不会那样着急地上门退婚,一句表达歉意的话都不说。他不是那种人,可是偏偏做了这种事,那惟一的原因,就是,他在演戏。”

隔墙而坐的福康安,早已被邻室传来的一番话惊得全身剧震,天旋地转,心动神迷,心痛神痴,心潮激荡至极。

咏荷咏荷,你竟明白?你竟会看出来?

你知我,竟已如此之深,你信我,竟已如此之深。

人生得知己如你,夫复何求,只是……

你即已看透一切,必要再陷人这番无情风雨中了。却叫我,又有何策可以助你脱身?

又是狂喜,又是焦虑,又是欢欣,又是悲愁,千百种情绪在心头激荡,一颗心,亦是忽喜忽悲,难以平复。

咏荷,咏荷……

崔咏荷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他在心中无数声的狂烈呼唤,徐徐转眸,看向墙侧的小门,眸子里,是如海一般深刻无比的感情,“这个混蛋,自以为是为我好,自以为替我着想,可是却从来不管我是不是愿意,是不是开心。他做出一副绝情的样子来伤我的心,然后自己一个人去面对一切,他当我是什么东西?不能共患难,只可同富贵的人吗?自以为是大英雄,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只有等他来牺牲,等他来救吗?这根本就是在侮辱我……”一边说一边忍不住让欣喜的泪水滑落下来,倏得转过身来,冲着清雅笑了一笑,“你替我转告他,这笔账,我一定会找他算明白的。”

这一番含泪带笑,竟美得如真似幻,看得清雅也不由得发出一声惊艳的叹息。略有些神思恍惚,待回复清醒,崔咏荷已开了房门,就似她的倏然而来,又倏然而去。

清雅呆立了一阵,脸上才慢慢流露出钦佩之色,上前把一侧的小门打开,轻轻一声叹息:“你还不去追她。”

福康安依然席地而坐,抬头凝视清雅。任何人都可以自他脸上的表情看出他心中剧烈的震荡和激动。

“快去吧,她不只深爱你,更加知你信你。这样的女子,你再也找不到了,错失了她,你用一生都不够你用来后悔的。”清雅的声音异常温婉,丝毫没有风尘女子的轻佻,“原本,我想,无论傅家如何没落,至少我可以得个归宿,纵然你心不在我身上,但我以一青楼女子的身份,成为当朝二等伯的明媒正娶的妻子,总算不是赔本的买卖,只是…”

清雅顿了一顿,忽然不想再多说了,只嫣然一笑,“快去吧,那番话,分明是说给你听的,再不去哄她,以后算账之时,连本带利,怕你消受不起。”

福康安有没有听清雅的劝,是否准备去找崔咏荷,都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因为在福康安有任何动作之前,外面又传来了惊呼大叫和奔跑阻拦的声音。

“福三爷,福三爷,救命啊,救命啊!”

福康安听得出这是谁的声音,那声音的主人是一个极柔婉宁定的女子,从来不曾失态惊呼过,而她此刻的声音,充满了惊慌和焦急。

福康安的脸色在一刹那变得灰白,整个人从地上弹起来,飞快地冲了出去。

“韵柔!”

惊惶失措的韵柔在听到福康安也同样惊慌的声音后,终于忍不住担忧的泪水夺目而出,一边哭一边叫:“福三爷,小姐,被嘉亲王府的人,带走了。”

福康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表情似乎并没有任何变化,可是红尘居里的每一个人却都清楚地感觉到,在这短短的一瞬间,他似乎已变成了另一个人,全身都散发着森冷的杀气,似能在瞬息之间摧毁整个世界。

“你先回去,不用担心。”这一声吩咐低沉而平淡。

韵柔一边流泪一边点头,“好,福三爷,你叫我回去,我便回去,你说不必担心,我就不担心,无论你做了什么,小姐都信任你,所以,我也信任你,我知道,不管在什么险恶的地方,你都可以把小姐带回来。”

福康安甚至还有闲暇地冲她笑一笑,方才昂首向外走去。

“福三爷!”清雅的叫声一片惊惶。

福康安回头,微笑,“清雅,是你叫我去追她的。你说得对,她不止爱我,更加知我信我,这样的女子,是我一生的珍宝。她不止是我未来的妻子,更是天下最最了解我的知音人,无论如何,我不可能再找到第二个她,所以我也绝不能失去她。我很傻,竟会做那样的蠢事,犯这样的错误。但现在,我会纠正这一切。”

“可是,那是嘉亲王……”清雅的担忧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眸中,出人红尘居的都是朝中官员,如今的朝局,这位妓中之魁也同样清楚明白,无论福康安有多么强大的力量,多么雄厚的背景,又如何与未来的帝王相抗。

“这一个多月来,我的日子很难过。”福康安笑了一笑,笑容甚至是温柔的,“比我所能预料到的更加难受。比在战场上撕杀至筋疲力尽,还要面对无数敌军,身边却无一个战友更加难以忍受。但是,我仍然准备忍下去,只要……这可以保护傅家,以及一切与傅家休戚相关的人。”抬抬眼,看着红尘居里每一个本来寻欢作乐,但此时所有注意力都在他身上的官员,“可是,咏荷是不同的,我不会允许她受任何伤害,没有了她,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有意义,不要说永琰只是有可能成为皇上.就算他现在已经是皇上,我也绝不会任由他加一指于咏荷之身。”

他应该是极为愤怒的,话语里坚定不移的决心可以让任何人听出来他的愤怒甚至使他不顾国礼直呼嘉亲王的名字,但是,他的眼神,他的表情,他的笑容,甚至是他的声调,却仍然是温柔和多情的。

似乎只要是想起咏荷,他的整个人也可以变做温柔的风,多情的水,纵在刀锋般凌厉的杀气里,这一份情怀也永不变更。

☆☆☆

“近日里,每天都有人对我提起崔大学士的千金——福三公子的未婚妻子,原来也不过如此。”身着四团龙袍,面目俊秀,一派工者之气的嘉亲王永琰声音冰冷,满是嘲讽之意。

崔咏荷却不惊不乱,自己找了个椅子舒适地坐下,随手又取了桌上的茶慢慢地喝了一口。

直到永琰嘲讽的表情变为愤怒,这才用同样轻视的口气冷冷地说:“近日里,也每天有人对我说起最有希望成为新君的嘉亲王,原来也不过如此。”

崔咏荷不但语气极尽嘲讽之能事,甚至不曾正眼看一下这很快就会成为至尊天子的男人。

“好大的胆。”站在一边的乌尔泰跨前三步,扬手就要教训她。

崔咏荷一抬手,一杯热茶泼了乌尔泰一脸,“你敢放肆!”

明明是在嘉亲王府内,但崔咏荷含怒的眼眸却令乌尔泰忽然记起那日戏园受辱,被这女子当众责打,却全无反抗之力反驳之能,一时间心中一惊,恍惚觉得历史重演,脚下竟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永琰自出生就不曾受过如此轻视,原已十分气恼,又见乌尔泰示弱人前,大丢脸面,更是不悦,低哼一声。

乌尔泰心头一跳,忙又冲向崔咏荷要施威吓手段。

崔咏荷端坐不动,“你的主子都不敢动我,你倒要乱来了。你要不怕害了你的主子,就尽管打来试试看。”

乌尔泰一怔,永琰却开始冷笑,“原来能把朝廷百官气坏,能当众羞辱宰相的崔小姐也不过是个只会虚张声势的女人。”

崔咏荷半步不退,反唇相讥:“原来所谓皇上最器重的儿子,最有可能继承天下的贤王殿下,不过是个稍一得志便得意忘形,心胸狭窄,为报私怨不惜摧毁国家柱石之臣的无知小子。”

“你……”永琰从不曾被人如此羞辱过,皇子的骄傲受到了极大的损伤,本能地踏前一步,伸手就想捉住崔咏荷的手腕。

崔咏荷脸色一变,手中茶杯抛向永琰,“我是福康安的人,你要不想未来的皇位不保,最好不要碰我一下。”

永琰一手挥开茶杯,怒极反笑,“你好大的胆,竟敢威胁我?”

“为什么不敢,我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子,从未做过半点亏心之事,我有什么好怕?我又有什么不敢?”崔咏荷全无惧色地看着他,“我是崔大学士的女儿,将来要做傅中堂的儿媳妇,并不是一般弱女,可以任你随意欺凌。”

永琰大笑,“你好像忘了,我是圣上的第十五子,当今嘉亲王…,,

“还据说是未来的国君对吗?”崔咏荷冷冷地打断他,“只可惜,只是据说而已,你并不曾登上皇位……”

“你……”永淡的脸色终于变了。

崔咏荷冷冷地一笑,“只要福康安打上门来,在你的嘉亲王府闹出血案,把事情宣扬开来,堂堂嘉亲王,自以为要当皇帝,所以肆意妄为,强抢大臣之女,做下这等不识大体、不顾天理国法的事,不知还配不配当皇帝?不知道当今圣上知道了你的作为,会不会考虑一下你没有登上皇位就这般横行无忌,若是当了皇帝,还会做出什么事?你的那帮皇兄皇弟们,是不是也会顺便想一想,这样浅薄元用、只记私仇的兄弟,有没有资格踩在他们头上做皇帝?”

永琰脸色铁青,强笑一声,笑声却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难听,“福康安抛弃你移情别恋,你还指望他来救你?他这一个多月来,受尽闲气也不敢发作,这样懦弱,你以为,他会敢为了你,来得罪本王?”

“他当然会!”似乎只要一提起福康安,崔咏荷的心情便好了许多,甚至开开心心地笑了一笑,笑容里满是自信,“韵柔只要一告诉他,他就会立刻赶来,他绝对不会扔下我,别说你是王爷,就算你是皇帝,他也一定会救我的。”她的声音清脆坚定,不带丝毫犹疑。

说起福康安的时候,她的脸上顿时多了一层光辉,灿然夺目,令永琰微微一怔,忽然呼吸有些急促起来。

“你太天真了,你凭什么确定福康安一定会来救你?你凭什么?”不知为什么,永琰逼问的口气似乎急切起来了。

崔咏荷看着永琰,忽然间表情古怪地微微摇了摇头,“不,是你太愚蠢,或者是太可怜了。”

“你敢说本王可怜?”永琰又是气极又觉一种从不曾有过的怪异情绪正在影响自己,即使是怒极喝问,声音听来竟也十分怪异。

“你这一生,除了权利什么也没有,除了权利,什么也不曾追求过。你可曾真心对过别人?可曾有人真心对过你?纵然天下所有的人都来讨好你,可是,一旦你落难,能不能找到任何一个人对你不离不弃,永远伴随你。”崔咏荷骄傲地看着他,“我可以为福康安死,他也可以为我死,你能为人付出一切吗?又有人可以这样对你吗?这样的你,怎么会懂我和福康安?你哪里明白什么叫做生死相许,什么叫做患难与共?纵然你拥有天下,却得不到任何一颗真心,这还不叫可怜吗?”

永琰脸色灰败,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纵然是少时被父皇无情呵斥,他也不曾受过这样大的打击,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她只不过是个弱女子,她怎么这样该死地强悍,该死地大胆,甚至每一句顶撞,每一分表情,都这样该死地美丽!一个奇特的念头忽然浮上心间。便再也抹不去。

“就算暂时我不愿闹事,放了你出去,又怎么样?只要我登上皇位,我就可以做任何事,要杀福康安又有何难?毁掉傅家又有何难?”永琰看着崔咏荷,眼神奇异,“可是,也不是不可以放过他的,只要,只要你肯……”

“不可能……”崔咏荷以一个女子的本能,清楚地了解了永琰的心意,甚至不曾流露惊讶,也没有任何思索,立时回绝,“你当了皇帝想怎么做都是你的事,我绝不会答应你出卖我自己。”

永淡用手指着她冷笑,“原来你所谓的肯为福康安而死全是假话,你根本不愿为他做任何牺牲,任凭他面临大难。”一时之间,他的心情极之复杂,不知是为崔咏荷不肯为福康安牺牲而宽慰,还是为崔咏荷拒绝他而失望。

崔咏荷用一种令他最不能容忍的怜悯眼光看着他,“你还是不懂,像你这种人怎么会懂。你只知道卑鄙无耻地凌辱忠良,你只知道借助强权欺压英雄。你怎么会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男子汉。夺妻之耻代表着对一个男人的至大侮辱。任何人,只要有骨气,就宁死也不会接受这种事。何况,他是福康安。我若是自以为对他好,自以为想救他,就答应你,那本身就是对他的最大羞辱。如果我竟然自以为伟大地想要用身体替他挡灾,那根本就是不了解他,看不起他地根本没有资格成为他的妻子。”

从头到尾,她异常镇定,无比勇敢,不曾有半点退缩,不肯做丝毫妥协。异样灿烂的光芒在她脸上闪耀,照亮整个天地,火一样激烈的斗志在她的眸中燃烧,也同样可以燃起每一个男人的心。

永琰有些失神地看着俏脸生辉的她,忽觉一股无以伦比的愤怒涌上心头,“好,你尽管倔犟,只怕福康安的心未必如你心,到时候,我会让他再一次抛弃你。”

崔咏荷就像一个宽容的大人面对任性的小孩一样,轻轻地摇头,“没有用的,不论你如何威胁都没用。因为我了解他胜过了解我自己,他一定会保护我,不会让任何人伤我一根头发。”她的眼中都是笑意,纵然身处危机重重、敌意浓浓的嘉亲王府,想到福康安,她却丝毫不觉忧虑。

她的心中,有一个男子,她对着他有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的信任。相信他为着她,纵然摘下天上的星辰,令得日月颠倒,江河逆转,也一样可以做到。

这个认知今永琰胸中怒火更盛。

崔咏荷却只悠悠地开口:“王爷,我们不妨打一个赌。”

☆☆☆

福康安准备好冲进嘉亲王府,但事实上,乌尔泰一早在门前等着他,毫不留难地把他迎进去。

福康安看到端然而坐的永琰,甚至连礼都不曾行一下,“王爷,请把我的妻子还给我。”

“妻子”两个字令永琰有一种被针扎似的刺痛,几乎是有些凶恶地瞪了福康安一眼,“崔咏荷现在还不是你的妻子。”

“很快就是了,所以不适宜留在王府,请王爷让我将她带回去。”

永琰没有直接回应,只是摆了摆手,“请坐!”

“王爷!”

“放心,崔小姐是大家闺秀,本王不会对他无札。”

福康安看向永琰,见他坦然回视,这才略略放心,坐了下来。

“上茶!”

乌尔泰亲自捧上了最好的御茶。

福康安没有任何品茶的心情,只等着这个素来对自己没有好脸色,但现在又突然客气起来的皇子说话。

“福康安,我们其实小时候是一块长大的,还记得皇阿玛说过,你将来必是柱石之臣,特意叮咛我们几个兄弟要爱惜你,不可对你端皇子的驾子,对吗?”永琰神色悠悠,竟然怀想起往事来了。

福康安只是在座位上略一躬身,“这都是皇上的厚爱。”

“想不想知道,为什么小时候,我们都那么爱欺负你?”永琰有些阴郁地笑笑,“因为皇阿玛对你太好了。你的书背得熟,他笑得比谁都开心,你骑马射箭表现得好,他更加不住口地夸你,每一次看到你,就要赏你东西。总是记着要问你的功课,纵是我们这几个亲生儿子,也不曾得到这样的关注。从小,我们就每天辛苦地读书习武,学治理天下之道,稍有犯错,即惹来责骂惩罚。殚精竭虑,好不容易完美地做好一切,皇阿玛也最多只是‘嗯’了一声,连赞美都不会说一句。福康安,你永远不会了解,我们这几个兄弟当时是多么地妒恨你。”

福康安略有些震惊地望向永琰,万万想不到,这天下最尊贵的皇子,对自己竟会有这样的艳羡与妒嫉。

“我们没有道理不讨厌你,我们有意地为难你肥你当奴才指使。可是,没有用。你竟然从来不理会。我还记得比试剑法的时候,十七弟要你故意输给他,你却把他打败。他气得踢了你一脚,你竟然毫不留情地还了他一拳。几个兄弟全爆发起来,扑出去合力打你,却全被你打得鼻青脸肿。事后傅中堂把你重打了一顿,领着你跪在金殿待罪。可是,皇阿玛,不但不怪你,反而哈哈大笑,称你性情耿直,不畏权势,据理力争,全不退缩,正是国君最难得的铮臣,大大地抚慰了你一番,却又罚我们几个兄弟跪了足足三个时辰。皇阿玛说得对,能够不惧君王权势,据理力争,敢逆龙鳞的,的确是难得的铮臣。可是如果对君权连基本的敬畏都没有,那么,他就是逆臣,更何况,这个逆巨手上掌握着强大的军权。”永琰神色阴冷“你十三岁就是响当当的乾清门带刀侍卫,十四岁就领兵打仗,手握大权,可我们这些皇子直到十八岁才能领差办事,办的又多是闲差。纵然做得再好再成功,也不及你高奏凯歌的威风荣耀。你的官爵一直往上升,满朝的光彩都被你占去,就算我们这些皇子,也丝毫不被人注意。福康安,有哪一个人能有这样大的胸怀忍受这一切,还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福康安,不是我心胸狭窄,换了任何一位兄弟,若能登九五之位,也同样不会忘记你给过我们的一切羞辱和打击。”

福康安默然起立,对着永琰深深地施礼,“微臣年少时不懂事,冒犯皇子,愿领王爷一切责罚。”

永琰痛快地大笑,“福康安,你终于对我称臣了,当初胆大包天,敢拳打皇子的福三爷,原来也有低头的这一刻。”

福康安一直保持着施礼的低姿态,“无论王爷要如何责罚,为臣都愿意领受,只是,请王爷放回我未过门的妻子。”

永淡阴冷地笑了一笑,“傅中堂为国操劳多年,已故孝贤皇后也是我们这些皇子的母亲,你即已认错,我也不至于逼你太甚。据我所知,你已经向崔家退婚,所以也不必再接崔小姐回去,我会留小姐在此做客,一切的事,自会向崔学士交待。”

“不行!”说话的时候,福康安已经挺直了腰,双目平视水玻,神色并没有显得太激动,可是绝对坚定地回答。

“福康安,你不要忘了,傅家满门上下……”

“王爷!傅家满门,为国尽忠多年,也不在乎为国而死,更不至于要牺牲一个女子,来求苟安。”福康安已经不再有任何示弱,在也许数日后就会成为皇帝的人面前,他凝立如山,风仪如松,充满着一种可以令女子一见心动的魁力,更令得水琰妒恨加深。

“那你就不顾忌崔小姐的性命和安危了吗?”

福康安微微一扬眉,有一种说不出的骄傲与高贵,竟将眼前的凤子龙孙给比了下去,“我当然在意咏荷,我宁肯死,也不会让她受丝毫伤害。可是,我更明白,她同样宁死也不愿我因她而做出愚蠢的妥协。我若为了救她的性命而答应你,就等于亲手把她推进了地狱之中,让她生不如死。这样的错误,我犯过一次,绝不会再犯。”

永琰的脸色异常难看,干笑了一声,“你这就叫做喜爱她吗?就算是对得起她吗?”

福康安微微摇头,不知是否因为想起崔咏荷,这一刻,他的神色温柔至极,“王爷,你可明白什么叫做夫妻?那是可以一生相伴的人,无论有什么风风雨雨,都要一起面对,一起承担,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必担心连累对方,因为早已不分彼此,两个人本来就是一体。所以,王爷,你可以杀死我们,但无法分开我们。”

永琰从不曾有一刻,感到像现在这般无力,纵然他生为皇子,纵然他很快就会成为天地间的至尊,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两个人屈服。

她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

他全无犹疑地说:“不行!”

所有的威逼利诱,甚至以彼此的性命相要挟,也全然无用。

那样绝对的坚定,全然的信任,令永琰一时间连说话的力气似也消失了。

欢呼在这一瞬响起,随着欢呼之声,是急促的脚步声。

福康安眉锋倏地一场,扬眉的动作异常好看,而眼神也在这一刻亮了起来。身形猛然后转,转身的这一刻,还不曾看清飞奔过来的人,却已经张开了双臂。

崔咏荷毫不停顿地扑人他的怀中,紧紧地拥抱他,大声地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你也一定不会答应他。”

福康安毫不迟疑地抱紧她,这样柔软而温暖的身体,绝对绝对不是虚幻,她是真实地在怀中,在身旁,在属于他的世界中,而他,竟愚蠢地差点失去她。极度的欢喜使他说不出话来,甚至克制不住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只能用全力紧紧地拥抱她。

任何一个大家闺秀都不会做出这样放肆的行为,任何一个名门公子都不会这样全不顾礼仪规矩在人前忘形至此。

但他与她,都已经不在乎。

永琰脸色早变得一片铁青,气得眼睛都开始发红,“你们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

福康安仍然紧紧抱着崔咏荷,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崔咏荷似乎听到了,却也丝毫没有离开福康安怀抱的意思,只是略有些不舍地把头从福康安坚实的怀中抬起来,眼波朦胧,仍然望着福康安,“无论这里是什么地方,王爷,这个赌,你已经输了,依照约定,我们可以走了。”

福康安完全不理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听到了最后几个字,微微一笑,“好,我们走。”即使是转身要走,他仍然紧紧抱着崔咏荷。

永淡怒极地大喝了一声:“站住。”随着这一声喝,一只茶杯摔在地上,跌个粉碎,同时,大厅外影影绰绰,不知忽然冒出了多少人。

崔咏荷眼睛只紧紧追随着福康安,看也不往外看一下。

福康安也只是随意扫了一眼,就对崔咏荷笑说:“抓紧我,不要怕。”

“我不怕。”崔咏荷仍然没有看外头,只略带遗憾地说,“可惜这里没有得胜鼓,否则我可以为你击鼓助威。”

两个人在这个时候,竟还可以说笑。永琰的脸色越发难看,“福康安,你以为你真的战无不胜吗?如今也不过是个败军之将。”

“败军之将。”福康安忽然冷笑一声,豁然转身,“王爷,你就只会为我打了败仗而高兴,你从来没仔细研究过这一仗我是怎么败的吗?”

永琰一怔,看定他。

“王爷,你有没有算过,这一场败仗之后,我手上的军队损失有多少?”

永淡似想起什么,脸色大变,失声道:“不可能!”

“没有损失,我这个战败的将军,帐下官兵却并没有任何大的损伤。”福康安眼神凌厉,“王爷,你太恨我,太想让我失败了,只是我一败,你就喜出望外,根本连最浅显的问题都没有去思考。而这一点,只怕皇上早已看出来了,所以一向疼爱我的皇上,才会为了一场小败仗而连下三道诏书,严厉地责骂我。”

永琰颤抖着举起手,指着福康安,“你是在自污,而皇阿玛在帮你……”

自污,是古来有智慧的权臣在自己的权利到达顶峰而已经会引起君主妒恨猜忌时,采取的一种自保方法。首先犯一个很明显但又不会惹来大罪的错误,并因此受罚,以较自然的方式交出权位。用今日的小错,来防范以后可能会被强加到自己身上的大罪,以保全性命。是一种极富智慧的圆融手段。只不过、恋栈权势的人太多,肯自污以退出的人太少,所以很少有人会想到这一点。

没有人相信少年得志春风得意的福康安会自污英名,更不会有人想到当今皇帝严厉的斥责之后,会隐含保全维护之意。

永琰此刻的震惊,可想而知。

“我甚至故意让王爷门下的将军立了这一仗的大功,也算有意送王爷一个人情。我知道王爷不喜欢我,所以我愿意在新君登位之前,放下权位,不要再碍王爷的眼。皇上也知我心意,索性也下诏骂我,希望这样一来,王爷心中的气可以略消,将来不至于为难我。何况我傅家若不在权力场中,便不易沾惹是非,纵然王爷他日登基为王,要想无故人我傅家之罪,也是不易、不过……”福康安眼神冷锐如刀,“如果王爷还是耿耿于怀.定不放过我傅家,哼,我傅门上下,也不会束手待死。如今天下纷乱四起,屡有战祸变故,而举国之军,能用之兵,皆是我傅家所带出来的,可用之将,都是我傅家提拔的。王爷你若要除我父子,倒不妨想想可否如愿,后果怎样。纵然我傅家消亡,但西藏、回部、苗疆、蒙古战事不绝,国内白莲邪教屡屡生事,不知王爷有何妙策应付,如果王爷有志做大清朝立国以来亡国败家的第一昏君,我也无话可说。’”

“你……”永琰气得全身发抖,但自幼长于权力场上的他,却又深知福康安的话绝非无的放矢,不觉心惊胆战,极度的惊怒使得他全然说不出话来。

福康安把话说完,也不再看他,抱着崔咏荷大踏步往外走去。

崔咏荷在他耳边问:“这些人像是很厉害,你一个人冲得出去吗?”

“不能!”福康安的声音很稳定很平静。

崔咏荷笑了一笑,更加用力地抱紧他,“如果是你一个人就能冲出去,但加上我,就不能了,对吗?”

福康安低头,看她巧笑嫣然,忍不住也微微一笑,“是!”

崔咏荷明眸带笑,兴奋得脸上多了点儿淡淡的嫣红,越发美丽动人。听到了这样一个回答,她不但不难过,甚至连抱住福康安的手都不曾放松一丝一毫,似乎想让全世界都听到一般,大声地说:“太好了,你肯告诉我,一点也不犹豫,丝毫也不隐瞒我,我好高兴,你真愿意把我当成可以同生共死的妻子。”

福康安已经走到了厅外,走到了所有的刀光剑影和无情的杀机之中,他的眼神有些不舍地离开崔咏荷,森然地扫视图在四周的所有高手,语气却柔和得如同春天的风:“我要连累你陪我一起死了,但我不会说抱歉。”

崔咏荷因为兴奋而俏脸通红,双眼闪着异样的亮光,喜滋滋地说:“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能同年同月同日死,我真的很高兴啊。”

福康安忍不住仰天大笑,“你这个胆大包天,不知死活的女人。”一边说,一边大步地往外走。

所有围在他身旁的人都在等待着命令,可是永琰已经气得面无人色,却仍然一个字也没有发出来。

福康安毫无阻碍地抱着崔咏荷离开了嘉亲王府。

而永琰就这样用愤恨的眼神看着他们离去,才沮丧地坐倒在椅子上。耳旁不住回响的是崔咏荷带着怜悯与不屑的语声——

“纵然你拥有天下,却得不到任何一颗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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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水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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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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