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圆形拱门下,坐着一个男人,不顾夜露霜寒重,他的视线一瞬也不瞬的盯着自己的房门瞧,似怕一眨眼就会错失什么。

「少爷,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小四手捧着上好的绸缎,正打算拿到主子房间去还他,没有预料会看到他有舒适的寝房不回,竟坐在有些湿意的泥地上发愣。

「这么晚了,有事吗?」南勖心绪烦杂的粗声问道。等不到伊人,他的心情很浮躁。

「奴才要伺候少爷更衣上床啊!」小四纳闷主子怎会问这个好笑的问题。

「不用了,你先回去睡吧!」南勖看也不看他,继续盯着眼前的一片黑暗。

「那奴才就先退下了。」小四才旋过身,立刻发现布料还捧在自己手中,忙不迭地又回头,「少爷,这是书总管要我拿来还你的。」

「还我?为什么?她不要吗?」南勖终于愿意回神赏他一记目光了,神态很是惶急。

他看着自己面前的花纹颜彩,想起了那张一哭就令他心碎的脸孔。

「她……今天是不是很忙?」

以往她每天都会坐在房门前的阶梯上等着他归来,而他,或坐或站的窝在这个角落,不出声,就等着她疲倦失望的离去后才现身回房。

他在躲避,他知道,可是现在的他真的还没有办法面前那对澄澈无杂质的灵动双眼。

看她伤心的模样,他又何尝不难过,他又于心何忍?可他过不了自己心底的那道关卡,又能如何?

若当时早知今日会承受如此的相思折磨,是不是就能不顾那对眸子的牵引,狠心不管她的凄凉,任两人擦肩而过,永远当陌路人?

小四很讶异,「少爷不知道吗?书总管今天离职了,她说她请示过你,而你也答应了……」

「我何时答应了?」闻言,南勖惊怒地站起身,撞跌了小四一手的布料。

「啊……」小四急忙的想弯身去捡。

「你干什么,先回答我的问题!」南勖揪着他的后领,将他拉了起来。「她做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走?」

少爷的态度,好……恐怖,小四不敢隐瞒,连忙将自己那天晚上偷听到的内容,一字不漏的说出来。

「该死的书品梅,她太自私自利了!」抡起拳头,他拽愤的捶向拱门的石墙,「那个笨女人,她居然真的想替妹妹嫁人?她知不知道这样子宠纵妹妹很荒唐?」

他愤怒,他亦心酸,因为她的忍辱负重。

她明明还爱着他,怎么能去嫁别人……

看他有多么矛盾,他所做的一切,无异是要她收回无穷的爱意,可又偏偏怕她真的不爱自己,去嫁别人……

「少爷,书总管也因为你要和才人结为连理的事情,哭得好不伤心……」

霍地,小四的前襟也被抓擒住了,而且更加用力,让他连喘息换气都困难。

「你说什么?」

「咳咳……少爷,救命……」

「是谁告诉玉蝶我要和才人成亲?」他的声音锐利如磨过的刀锋,喷出的气息更似放出的冷箭般,射得小四一张脸坑坑疤疤。

「大家都这么说……我以为少爷拿布料送总管,是因为府里要办喜事,她得当招待,必须穿得体面一点……」

「我给你如此自以为是、穿凿附会的权利吗?你说啊!」气不过,南勖抓起瘦弱的他摇晃不止。「皇上下了旨意,但我没说我会从,你懂不懂?」

「少爷,你放过我吧……奴才知错了,奴才懂了……」小四被摇得七荤八素,哀声求饶。

在尚书府当差那么多年了,他亲眼看过少爷如猛兽般的发狠两次,一次的遭殃者是唐世风,另一次就是这回,受害者则是自己……而所为的都是书玉蝶……

「她什么时候走的?」南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他需要冷静,他绝对需要,玉蝶不能嫁给其它男人,绝对不能!

他不管了,再也不管什么愧疚不愧疚了,他要书玉蝶,他要她的人,也要她的心!

所有的亏欠,他会弥补,用他这辈子的每一天,甚至是生生世世。他要她天天待在自己身旁,享受他所有温柔体贴的关怀,他要用所有她没有享受过的温暖呵护她饱受摧残的那颗心……

那个可怜又可爱的小女人……

「今天……早上。」

「她说了什么没有?」

「书总管说……祝少爷和才人白头偕老……」小四颤抖着身躯,四肢疲软得几近跪地。

「这笔帐改天再和你算!」

书家爷孙三口甫自翟府商谈婚事结束,等候在府外的南勖立刻迎了过去。

「书老爷,对不起,您的大孙女可否借南某一个时辰?」

书老爷似乎并不惊讶他会来劫人,咧开嘴角意味深长的笑着摇手,「尽管带去,什么事情未说明白谈清楚别回来。」

「谢谢……」

南勖自他的眼中,看到了老者的智能与由人生历练中得来的聪锐,他是知道了他的心意了。

而他的奕奕神采告诉了他,他的身体状况是一天比一天好了。

「小伙子,不要辜负我的一片苦心。」

「不会的。」南勖保证道:「柯同,送书老爷和品梅姑娘回家。」

「是。书老爷、品梅姑娘,请两位上轿。」

「好好,我这身老骨头,还是第一次坐这么豪华的座轿呢!」书老爷笑得阖下拢嘴的径自上了轿,一直扯着他衣袖的品梅被迫也只能随后而上。

「爷爷,你在搞什么鬼?」品梅无暇赞叹轿内的奢华舒适,一上轿劈头就问。

「爷爷老了,怕鬼差来抓人,所以不喜欢搞鬼,也怕搞鬼。」书老爷莫测高深的说。

品梅不理会他辞不达意的回答,「你又不是不知道南勖就是害死我爹娘的祸首,为什么还让他带走玉蝶?你不怕他欺负她吗?」

「南勖绝对不会欺负玉蝶的。」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因为我老虽老,脑子却比你们这些年轻人清楚得很,我不像你们那么愚蠢。」

「爷爷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怎么可以答应了玉蝶和翟家公子的婚事,却又让玉蝶和南勖厮混在一起?」品梅的如意算盘已经拨好了,而此举无疑是硬要扯落她算盘上的一颗算珠,让完美的计画缺了一角,害她揣着一颗心,不安。

「我只是在演戏。」书老爷老奸巨猾的露出神秘的笑容。

「演什么戏?」

「翟府算是长安城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找翟老爷商量帮忙这件事,最具说服力,也足够制造紧张感。」幸好昔日造育的英才都挺懂得知恩图报的,不让他有求于人时却找不到对象。

「爷爷,你到底在说什么啦!」什么都听不懂,品梅脾气不由得提了上来。

「小孩子不用懂太多。」

「那你要不要玉蝶嫁人?」她只担心翟府这只煮熟的鸭子飞走了,那她和唐世风的好事也将成泡影。

「嫁,当然要嫁,而且如玉蝶那么好的女孩子得嫁最好、最疼她的男人。」

「这样你还让她和南勖……」

「品梅,爷爷只能告诉妳,南勖是个好男人,妳不要以偏概全,对他用以最严格的审量,相反地,却对不值得倾心的男人不辨好坏的全盘接受。」

书老爷教不好小孙女凡事瞻前不顾后的唐突个性,导不正她自私为己的心态,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愿意学着成熟一点。他不奢望她能像玉蝶一样,但至少有她的十分之一,他就知足了。

「爷爷最近的病好了很多,妳该知道普通的大夫根本医治、根除不了我的多年老病状,这些日子在咱们家出出入入的那些大夫,可不是民间老百姓有钱就买得到的医术,他们个个都是在皇宫替皇族高官诊病的太医啊!」

若不是那些太医泄了口风,他不知道南勖居然为书家做了这么多事。

「太医?是南勖请的?为什么?」品梅不懂。

「妳说呢?」

希望答案快点揭晓才好,那只闷葫芦再不出声,他都忍不住要帮忙了。

他可不希望看到玉蝶镇日愁云覆面的憔悴模样。

「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人?」南勖拉着玉蝶进茶楼,喝令赶走所有品茗闲嗑牙的男男女女,直到上了空无一人的二楼,他才放开她的手。

「我告诉小四了。」玉蝶的声音犹如包了一层厚布,失去了亮度。

不看他,她害怕看他,怕是一看,就真的会放不开;只怕看一眼,思念会像散播一个细菌般,瞬间繁殖出亿万个来。

南勖的俊脸骤沉,绷紧了两腮。「他不是有决策能力的人!」

「尚书府的下人很自动自发,不缺总管的领导统御;我成天无所事事,地位可有可无……」她压抑心中的喧天战鼓,企图粉饰太平,不想泄漏出乍见他时心情的激烈。

「但爷爷和品梅就不同了,他们需要我,我是书家的支柱……」她极需别人来肯定自己存在的价值,否则她会受不了,她会崩溃的。

「那妳的支柱呢?」

「我?」玉蝶清灵的眸,顿成两窟无底的空洞,她恍惚地喃言着,声音从微弱不清晰渐渐转成几不可闻。

「我没有支柱……」

南勖见状忍不住一悸,「妳的支柱是我,妳忘了吗?」修长的指头留恋于她干裂的唇与陷下的颊侧,像在汲取温存,也像在深深懊悔。

玉蝶决绝的撇开头,差点把眼泪都点出眼眶,但她把呜咽留在心里。

「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她满腹委屈的质问着,「想搂就搂,想抱就抱,厌烦了就赶我走?」

她后悔认识他,后悔爱上他,如果这一切没有发生,她可以照往常接受他所有暗地里的帮助,她情愿不知道有他这个人的存在,继续过着相同忙碌的生活,这样就不会有痛苦……

因为她永远也不会有机会学习这般依赖一个人,染上如此戒不掉的可怕瘾头……

「妳懂我的,我没有……」

「我不懂,我什么都不懂!以这样暧昧不明的态度处理不愿负担的感情,也许是你的习惯,或说是你狡猾的特性,总要别人在剩下来的空白,自行填下答案……你优游自在,但痛苦的人是我!」

「所以妳打算带着对我的爱去嫁别人?」南勖的话句句冻人,且足以将人逼进十丈寒冰的深渊里。

想到她刚才是从哪儿走出来,他的心中就嫉妒得快要滴出血来。

愈长愈大,他隐藏心绪的本事也愈臻熟练,熟练到大家几乎误以为他永远都会这么从容优雅、冷静而自制。直到遇到她,生命开始有了交集,他才愿意将自己的另一面展现出来。

其实,他的七情六欲早由她所控,十二年前她已在他生命的屝页留下深刻的烙痕,再也切不断这纠缠了。

「要不然你希望我怎样?你能给我什么名分,才人会许我进门吗?」玉蝶终于哭出声来。

「明明心中就有别人,明明打定主意要娶她,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既然招惹了我,为什么又要在我头上扣罪名?我这辈子犯的最大错误,就是不该忘了自己的身分!」

才人和尚书右丞才是最适配的,她一介平民老百姓的遗孤和他站在一起,怎么看就是不搭!

「妳又在佯装坚强了,妳知道吗?在一个打从三岁就学习坚强直到现在的男人面前,我轻易就能看透妳了!」她削纤的侧脸像极了一朵正承受着大雨冲打的清丽梨花,令人望之生怜。

玉蝶扬起一抹凄苦的笑意,「那……又如何?」她一直知道他能看到她的心底深处,而现在,他这样的能力却教她难堪。

他是她的劫数,是她命里注定逃脱不了的情劫。

「你已经有才人了,就算我爱你,也不可能当偏房,爷爷走后会为我担心……自古以来,妾室就常受欺凌……品梅喜欢唐世风,我想经过这次的教训,他的行为应该会收敛一点,牺牲我的幸福,可以换得她的终身幸福,好过两人都不快乐……」

「妳说够了没?」南勖的眸光突然变得像鹰隼般犀利凶狠,「为什么妳三番两次就为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鬼丫头着想,妳呢,妳怎么办?妳真的都不为自己打算吗?」

「我想打算,也努力过……但结果还是只能认命……爷爷为我挑的婚事,一定是好对象的……」玉蝶看向南勖,空茫的大眼里重新有了光芒,不过却是冷然。

「我答应过爹娘,要听爷爷的话,要照顾妹妹……」

「妳这不是在照顾她,而是害她,嫁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不会幸福!」

「那你又何苦来找我?你爱我吗?如果你不爱我,我和你在一起有幸福可言吗?」

「为什么妳就要信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我没有答应皇上的圣意。」

「那是天大的恩宠,岂容你拒绝?」

「我不一样,皇上宠我、容我,只要我坚决地反抗到底,他不会强迫我的……」南勖有些心慌地想伸手抓住她,他不喜欢她笑得那么飘忽,像是就要消失不见一般。

「玉蝶,妳是知道我心意的……我会这么躲着妳,是因为我害怕。我也很脆弱,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我可以拥有世界上的任何东西,却不能拥有真正想要的那一样……而且无计可施。」

「你也知道我不在乎,一直理不清、走不出那座迷宫的人是你!一滴水、一个泡,一报还一报,该还的你早还清了,不再欠书家什么了……」她已经等得好累了。

当初若知道爱人这么苦,她说什么也不爱……

「但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爷爷答应了婚事,我必须嫁给翟公子……」

「妳不要我,无所谓了?」

「无所谓了……」也许现在尚无法达到完全无所谓的境界,但她会竭尽所能的。

「如果新婚之夜他要与妳袒裎相向,像我对妳那样的待妳,妳也无所谓了?」

「无……无所谓。」

南勖心一凛,「玉蝶,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证明自己已经跳脱出来了,等我。」

他就是爱她,连她这样的痴执也一道爱上了。

玉蝶慑怔住,他说什么了,他正在对她下保证、给承诺?

「品梅,又要出去了?」书老爷看到野性不羁的小孙女又要往外头跑,唤了声喊住她。

「爷爷……」品梅收回刚跨出门槛的左脚,心里偷翻了个白眼后,才转身面对神情凝肃的祖父。

「每天只知道玩,除了玩,妳还知道什么?」

「爷爷,别又来了!」

书老爷凝睇着她,「品梅,不是爷爷喜欢说妳,但玉蝶毕竟是妳的姊姊,妳难道神经真粗得看不出她最近不开心吗?」

「我自己的事情都烦恼不完了,哪有时间去注意她?」品梅撇唇轻嚷了声。

话虽如此,但玉蝶的失魂落魄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她最近不但吃得少,连话也少,丝毫没有准嫁娘的喜悦。

有时候看着她不语的模样,她就会漾生浓浓的愧疚感,因为她的婚事建立于自己的推拖、不愿意……因此,不想看她不开心的神情,她只能更加努力的避着她……

可是,她真的好喜欢唐世风,不是故意要委屈玉蝶的,而且是她自己一直说没关系……

「品梅,爷爷一直在等妳长大懂事,但妳今年都十五了,却还是让爷爷失望……爷爷最后一次告诉妳,玉蝶照顾我们爷俩那么多年了,我们该懂得放手让她去尝尝幸福的滋味。每个人都想要幸福,而玉蝶为了这个家已经牺牲太多了,如果妳真的感念她这许多年的照顾,站在她的立场帮她想一次,好不好?就算爷爷求妳……」

书老爷知道玉蝶有责任感,而这份责任感是系在她的亲生妹妹身上,一旦品梅继续吵闹不懂事,任凭南勖如何努力也无用。

南勖亦是个有责任感的好男人,因为相信他会好好照顾她的,所以他要帮忙,拚着老命也要亲眼看到他们幸福……

「唐世风是个浪荡子,妳再和他鬼混在一起,只会坏了名声而已……」

「爷爷!」品梅一时气火冲顶,「为什么你们都要背地里批评唐公子,他才不是那种人!」

说罢,她负气离去,心里愈来愈觉得自己不受疼爱。

「唉!」书老爷沉叹了气,望着她的背影喃语,「妳没得一次教训,是学不了乖的。如果这次的经验能让妳变懂事,那是最好的了……」

南勖派人来报告过他的计画,他同意了,因为品梅没有经历过最残酷的刺激,激发不了她对这个家的向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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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情傲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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