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瑞洪船运,广州人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说它控制了江南地区的海上运输,掌控了各大商行的经济脉动,绝对不会有反驳声浪出现。

创办负责人国瑞洪相貌平庸、体型臃肿,平日穿扮和寻常老百姓无异,走出门若不特别表明身分,恐怕没有人会有那样的好眼力,立即瞧出他所拥有的不凡身价。

国瑞洪有颗商业金头脑,懂得洞烛机先,算准贸易事业不会一直局限在国内,因此在十多年前就尝试著将势力触角延伸至海外。

果然,几年後珠宝的进口、丝绸的出口,促使国际贸易业日益蓬勃发展,将一步一脚印的瑞洪船运,一举推升至稳坐海上运输的鳌头地位,迄今依旧屹立不摇,成为老百姓茶馀饭後的嗑牙话题。

不只如此,个性温煦的国瑞洪更知人善任,对待部属客气得没话说。他非但不对犯错的员工大吼大叫、摆出大老板的势利气势对他们颐指气使,相反的还拿大家当朋友看待。是以,瑞洪船运内部一直和和气氛,所有员工对他忠心不贰、鞠躬尽瘁。

有人说家和万事兴,做事业亦然,只要一家商行里头和乐融洽,财源自然滚滚而来。

不过,没有一个人会在任何方面皆是称霸,享受顺心如意快感的,老天爷对於命运总是有他的安排。

一直教国瑞洪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掌上明珠了。

国喜儿,见过她容貌的人莫不怀疑她与国瑞洪之间的血缘关系。

她有张白皙柔嫩、几乎找不出一丝瑕疵的瓜子脸,精致的五官镶嵌在一张小脸上,每一部分都是那麽的恰到好处,浓纤合度的身子、款摆移动,总是吸引住所有人的视线,那麽的惹人爱怜……

她和国瑞洪,真的完全不像。

'阿珠,小姐呢?'国瑞洪自外头回来,喊住了正经过大厅的丫环。

依例见不到女儿的身影,教他不禁轻叹了口气。

他的女儿个性温驯不多话,成日活动的场所不是自己的闺房就是书房,即使家里宴客,也鲜少看到她的参与。

果不其然――

'回老爷,小姐在书房里写字……'丫环阿珠犹豫之後,终究踏进了大厅。

显得有些欲言又止,她偷偷拿眼瞧了老爷一眼,徘徊在说与不说之间矛盾着。

小姐交代不可以让老爷担心,所以她不可以说。可是老爷有叮咛,若是小姐受到欺侮定得禀告他,所以她得说……

哎呀,处在他们父女之间,她都快发疯了。

'今天你不是陪小姐到庙里上香去了?'国瑞洪啜了口下人奉上的上等好茶後问道。

'嗯。'阿珠扭绞著双手,开始不安。

'喜儿不是说要去求个香包回来给我吗?'

'嗯。'

国瑞洪狐疑的蹙眉,'你是应声虫吗?我在问小姐的事情,你别以为拿那个字就能打发我!'

'是……老爷。'阿珠唯唯诺诺的垂下头。

谁都知道国府的老爷平日很少动怒,但只要事情牵扯到宝贝女儿身上,他就是这副专制的模样。

'去请小姐过来。'国瑞洪不放心女儿,丫环的样子让他十分笃定又有事情发生了。而他那个善解人意、体贴温柔的女儿为了不要他担忧,打算再度将事情给瞒盖下来。

唉!这个傻女儿,为何一迳只为别人想,而不顾自己受委屈?

'可是小姐……'像颗分不清方向的陀螺,阿珠左右为难的看著自个儿的脚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只能苦著一张脸杵在原地。

'谁付薪饷给你,你就该听那个人的话,除非你不希罕这份差事了。'

'不――'她霍地抬首,以为自己要被遣退,慌急的跳了起来。

'既然还想继续留著,立刻去请小姐过来,就说我要她陪我喝杯茶。'国瑞洪替她想好了一个理由。

'是……'阿珠苦不堪言,踏著沉重的步伐走向後方院落。

一会儿後――

'爹。'喜儿问了声安,隐约察觉气氛不对劲,询问的视线望向站立身侧一步远、头儿因心虚不敢抬起的丫环。

'喜儿,老实告诉爹,你今儿个上庙宇是不是又遇上麻烦了?'

'没有的事。'表情迅速的掠过一丝的愕然,喜儿四两拨千金的回道。

'喜儿,你就这麽不信任爹吗?'国瑞洪再度叹息,女儿这样教他更生内疚。

自从夫人十年前撒手人寰後,他承认忙於船运的自己确实一度疏於关爱女儿,也承认自己没有善尽父兼母职之责任,他对女儿纤细的情感、思想一点也不了解,更遑论是掌握了。

'爹,真的没事。'

喜儿还是选择隐瞒,她不希望整日忙碌於工作的父亲还得为自己的事情而挂虑,反正她的人平安无事,只是受了点惊吓罢了。

国瑞洪当然不可能相信,'阿珠,你说,不说实话这份差事就换人!'

'小姐……'阿珠倒抽了口气,受到威胁的她,只能对主子投以充满歉意的眼神,然後将头压得低低的,徐徐道来――

'老爷,今天我和小姐去观音庙的半路',又遇到几位不学无术的贵公子,他们态度坚决的想请小姐夫茶楼喝茶……'

她将话说得很婉转,但知晓内情的人一听就知道不是那麽一回事。

'该死,他们几个臭小子到底有没有将我放在眼里?'国瑞洪火冒三丈的怒斥,握拳重捶著桌面。

'他们好像都将小姐的行踪探听得毫厘不差,小姐今儿个坐轿,我也穿上男人的衣服,可他们还是肯定自己没认错人,霸道的将我们拦了下来。'

亏她们还为了避免招摇,不敢多请家仆跟著,以为这样已是万无一失,谁料还是躲不过觊觎小姐美色、贪慕国府财势的那些男人。

'喜儿,他们没有对你不矩吧?'国瑞洪眸子里布满了担忧,紧张的问。

喜儿是他的宝贝,谁敢伤她,他绝不轻饶。

喜儿摇了头,'爹请放心,多亏阿珠机伶的大叫,引来不少百姓围观,他们自讨没趣就走开了。'

'他们这些人到底还想怎样?不学无术还妄想当乘龙快婿,他们怎麽不掂掂自己的斤两?'

国瑞洪气炸了,就为了他的财势与地位,巴望当上他女婿、沾点光彩的人在喜儿及笄後,如雨後春笋般纷纷登门求亲,一些难登大雅之堂的男人也净使些三流手段,意图玷污她的清白来逼迫她就范,以求顺遂自己的目的……

早知道自己的努力会为女儿引来这群烦人的苍蝇,当初他宁可维持小康的家境。

只是如今事业愈做愈大,靠他吃穿的夥计卜人那麽多,他不能说放弃就撒手不管,那种不负责任的行径他做不来,但苦了女儿,他又於心何忍?

'爹爹别气,和他们那种人斗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得。'喜儿上前,轻拍著父亲的背,安抚著他的火气。

'喜儿,我看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你喜欢习字读书,偏偏每个来府上求职的师傅也都心怀不轨,你的个性又柔弱不懂得反抗……'

说著说著,国瑞洪感慨的望箸女儿,沉吟了半晌,像是下定了决心甫又开口:'你还记得泉州的莫世伯吗?'

看来再忍气吞声,只会姑息养奸,那些男人一定更无法无天。他得赶在错误酿生以前,想办法帮女儿铲除所有的烦虑。

'是那位有个女儿和我同龄的世伯吗?'爹爹交友广阔,喜儿不确定的问。

'嗯,他前阵子到船行找我,提起了他二女儿的事。'

'莫姑娘怎麽了吗?'

喜儿依稀记得莫家二小姐个性和自己很相似,皆是属於沉默寡言的女孩,莫伯父好像还很为此事而担心,怕她沉闷的性情很难找到好夫家。

'她没事,你莫伯父前些时候将她送往国外去,听说她现在活泼很多,较敢和外人说话了。'

'老爷,你不会也打算把小姐送去外国吧?'阿珠怪声叫了起来。她可不想和小姐分开啊!

国瑞洪瞅著女儿的反应,答案已是不明而喻。

'爹……'喜儿平稳的心跳陡地加快,脸上漾生的表情和昔日截然不同,那是一种对未来不确定、对环境不熟悉的惶慌。

'喜儿,听爹这一次,爹不会害你的,听说西方国家作风和咱们不一样,温和的你去到那边可以多加磨练,这对你日後只有益处,没有害处。'他也舍不得女儿离开身边啊,但眼前只有这个办法可以保护她不受任何的调戏污辱,甚至说不定还能籍机训练她开放自己的性情。

他想过了,就算日後顺利招赘,谁又能保证夫婿会永远疼惜她?

一旦他不在人世间了,女儿顿时失去依靠,他担心凡事逆来顺受的她会遭受丈夫的欺凌。

'而且你不是很喜欢念书吗?听说西方的思想各方面都比较进步,在那儿等於重新开始,没有人会因为你的家世背景而攀权附贵,挖空心思接近你,你可以好好结交朋友。'

他当然知道女儿的孤僻性格起於生长环境使然,除了阿珠,她很少主动和陌生人攀谈。也许是对人性的种种失望与省悟养成了她的戒性,又或者是她不善表达,总之无论如河,这回他要女儿彻底改变。

'可是女儿不想离开广州,不想离开爹的身边……'从父亲的脸上看到了坚决,喜儿茫然无措的落下眼泪。

'小姐,你放心,不管你去到哪儿,阿珠都会跟去服侍你的。'既然要到那麽远的地方,阿珠相信老爷不会放任小姐一人孤单的。

怎料――

'不行。'国瑞洪很艰涩的启口,'阿珠,你恐怕不能随行。'

'爹?'喜儿更加惶乱了,与贴身丫环无助的对视,泪水成串迸落。

'喜儿,不是爹不让阿珠跟从,只是这种事情得暗地里进行,爹打算趁著货船出海时,动用点关系把你一起送上去,多个人等於多个麻烦。'

'老爷,这怎麽可以,你真舍得让小姐一个人去异乡?'阿珠傻了一会儿才找回声音抗辩。

'爹,喜儿今後定会好好学著开放自己,学著坚强不任那些男人欺侮,请爹不要将女儿丢至人生地不熟的国外…女儿要照顾爹,爹近来身体多病痛,又有歹人欲对船行不利……'惧怕的感觉漫溢在喜儿的胸间,教她不知所措的哽声啜泣。

国瑞洪告诉自己不能心软,不能被她的泪水与哀求所左右,'喜儿,去吧,爹保证没人能动得了瑞洪船运,我的身体也不会有问题,假以时日後,爹等著帮你接风洗尘。'

喜儿纳进父亲的期待,噙著眼泪的水眸没有眨动,哽咽抽搐逐渐趋於平缓,她知道自己该成全父亲的冀望,不该再让他为她而牵挂了。

於是,她轻轻的点了头,'孩儿任凭爹爹的安排。'拚命想咽下窜上喉头的哽咽,却依旧抽了好大一记。

就这样,璀璨抑或是灰暗的人生,似乎就在这一呼一吸间决定了。

***法国圣马罗玛夏女子学院'莱拉,你记得我们这位新同学叫什麽名字吗?'

下课钟一响,待修女踏出教室,艾莉莎为首的三名少女立刻将捧著书本站起身的喜儿圈围住,不让她离开。

'什么喜儿的吧,拗口极了。'莱拉嗤声说道。

'是啊,一点也不懂得入境随俗取个法文名。'曼丽高傲的斜睨著她,修剪有型的漂亮指甲毫不客气的戳刺她细致的脸部肌肤,'你真以为自己的名字那麽好听啊?'

'我没有……'喜儿忍住刺麻的痛楚,回视著她们,不自觉将胸前的书本抡得更紧。

'这儿是法国,可不是……咦,她是打哪儿来的啊?'曼丽询问著同伴。

'好像是叫中国的地方吧。'艾莉莎不甚确定的回答。

'那是什麽鬼地方啊,听都没听过。'莱拉不屑的说。在她眼中,除却法国贵族,其馀的人种都是低鄙不堪的。

'我的国家要坐很久的船才能到达。'喜儿小小声的告诉毫无地理概念的她们。

虽说来到法国已将近一个月了,可每每回想起那段飘洋过海的日子,那种晕眩感就会朝她席卷而来,教她昏沉沉而想吐。

她不知道爹爹是为了掩人耳目,或有其他的因素,这一趟旅程,她总共换了三艘货船才抵达目的地,幸而船上的大伯对她都很客气,否则她不敢想像自己哪来的毅力与决心实现他的期待。

不过这麽长的旅程倒也带来了某些好处,例如:让她有足够的时间做好心理准备去面对全然陌生的国度。

爹爹似乎将所有可能发生的事都预设进他的计画中了。担心她到法国会无法与同伴相处交谈,他富有远见的为她聘了一位精通外语的师傅,在旅途中教导她法国话还有一些习惯,让她不至於来到这边後茫然、无所适从。

'反正就是一块蛮荒之地,没有知道的必要。'莱拉仍是那一副目中无人的口吻。

'没错。'艾莉莎附和。

'我们今天浪费时间和你废话,只是想警告你行为收敛一点,不要以为自己有多漂亮迷人,成功收服了基穆子爵和都尔男爵,教他们都已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曼丽话中难掩微酸的责骂。

'我没有……'喜儿下意识的辩白,谁是基穆子爵,谁又是都尔男爵,她根本听都没听过,更不曾见过。

打从来到法国後,她不曾和任何贵族男士说过一句话,也没有那个机会。

'你还想装傻?'曼丽怒不可遏,忿忿不平的攫住她的手臂,用力抓握著。

瘦小的喜儿哪堪体型高大的曼丽的蛮力摧残,禁不住地痛吟出声,'好……'

'既然知道疼,就别到处招蜂引蝶!'

'我真的很佩服你耶,你每天下课不就是立刻躲回宿舍里吗?为什麽还有办法去勾搭男人?中国女人都像你这样寡廉鲜耻吗?'曼丽鄙夷的讥嘲。

想及基穆子爵几天前拜访她家,目的却不是看她,而是探听国喜儿的背景与喜好,她就一肚子火。

'不――'喜儿不懂她们为何要胡乱栽赃罪名给自己,她们说的事她压根不知情啊!

'我们当初真的小觑你了,以为你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构不成任何威胁,哪知原来我见犹怜的小媳妇样就是你厉害的伪装面具,竟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基穆和都尔的心都勾走屯!'

莱拉一个气不过,抢走她怀里的书本,用力丢至地上,泄愤似的猛踩。

'不要……你们不要这样!'喜儿惊怕的叫了起来,'请你们听我解释,我真的不认识那两位男士,你们误会我了……'

'你们够了没有?'另一道冷傲的声音自教室後头传了过来。

艾莉莎转头一看,发现整间教室除了她们四人,只剩另一个好管闲事的女孩未离开。

'我说是谁敢那麽不识相的插手管我们的事,原来是洛瓦家族的私生女海蕾啊!'她挟枪带棍的讥嘲谑笑,刻意加重了私生女三个字,丝毫不将她的路见不平当一回事。

'这就是你们高贵的贵族血统吗?只会恃强欺负外来的异乡人!'

海蕾?洛瓦低下头,闭起眼睛後再张开,抹去心头被刺伤的苦涩,佯装若无其事的走向前,捡起了地上惨不忍睹的残破书籍,将它们放置在桌子上。

'怎麽,你嫉妒吗?'曼丽撇下喜儿那只已呈现红肿的手臂,转移目标挑衅道。

莱拉噙著冷笑,双手环胸,'曼丽,你不懂吗?她就是嫉妒,嫉妒我们拥有正统的血统,有足够的资格欺负外地人,不像她,想骂人,恐怕都还找不到立场呢,哈……'

'连她大哥洛瓦公爵都不承认她的身分了,她这辈子是休想和我们平起平坐了!'

强忍难过的海蕾,终究敌不过这句致命一击的话,让它宛如利箭般轻而易举的刺入心房。瞬间,只见她的防护墙崩解成碎石,脸部表情脆弱而不堪一击。

喜儿即便不知晓内情,然而,海蕾方才为她挺身而出的行径,还有她明显受伤害的神情,在在凝聚了她的勇气。

深吸了口气後,她的目光正气凛然,游移在三人之间,以生平最大的嗓音说道:'我相信海蕾没有嫉妒三位的血统,倒是你们,该不是嫉妒出身公爵世家的海蕾长得比你们漂亮,穿著和气质都比你们来得高贵、更像贵族吧?'

'你……'窘态横生,双颊添上惭红,艾莉莎有种被说中心事的难堪。

谁都知道以洛瓦家族的势力与崇高的国家地位,即使海蕾并非嫡出子女,但她所得到的物质享受却不比她们来得少――

她有最华丽的马车接送、拥有最俊美的坐骑、身上穿戴的是最流行舒适的衣物,出入的是昂贵的俱乐部……若非是熟知内幕的人,一定会误以为她是最得宠的贵族千金。

'喜儿……'眼眶含泪的海蕾,蓦地抬首,惊讶这番犀利的言辞会出自她印象中温驯的国喜儿口中。

'国喜儿,你竟敢这麽说我们,你凭什麽?'曼丽恼羞成怒,再次拽住她的手臂,扬起手打算赏她一巴掌。

海蕾紧张的倒抽一口气,仓皇之间,浑沌的脑海闪过了一道亮光,'葛德修女!'

她朝著门外叫唤著一位修女的名讳,曼丽乍听吓了一跳,赶忙放开喜儿的手,不敢造次。

'快走!'趁著三人有所忌惮、疏於应付之际,她抓起喜儿的手往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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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爱公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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