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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究极的笨蛋!!”对着从一早开始就反复骂着自己的柿本,无力反驳的浩一趴倒在课桌上。

“当然要是你干脆说你口味变了喜欢上了那个家伙,决定开始和他交往的话那我也没得话说!”

对于这种恶毒的说法也没有反击的余地,因为自己真的是个笨蛋。昨天,离开碰面的咖啡馆之后就跟着男人去美术馆看了木版画展。自己并没有鉴赏木版画也好别的什么画也好的所谓高雅趣味,本来以为一定会很无聊……结果实际去看了之后却意外地不错。虽然很多都是寓含宗教意味的东西,但坦率地看去只觉得非常美丽。那种余韵直到走出展示厅还没有消失,虽然没有用的打算,但却在卖品部买了好几张印刷品的明信片。

离开美术馆的时候还不到下午三点,在男人的邀约下又进了家咖啡店,却意想不到地栽进了电影的话题里。原来浩一在寒假里偶然看的电影男人也看了。浩一是把感情代入了主角的身上,而男人的视角却别有洞天,和自己视点不同的看法非常有趣。相处习惯之后,男人的言谈也流畅起来,虽然不是否定浩一的想法,但是那种具有引领味道的说法,却的确可以感觉到教职人员特有的味道。

分手的时候已经快6点了,无意间看了一下表发现竟然聊了近3小时不由吓了一跳。对于男人“一起吃个晚饭吧?”的邀请,一时大意“我妈一定在做了。”而脱口说了真话,不由焦虑起来。被问到“你和父母一起住吗?”也只能“恩”地回答了一声。

一起走到车站的途中,不知有几次想开口告诉对方“别再见面了”。可是在一起的时间毫不无聊,自己也很开心地情况之下要说出这种话却很不合适。结果,浩一除了“拜拜”之外还是什么也没能说出口,男人则微笑着轻声说“那下次再见了。”

分手的时候对方问到“可以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吗?”自己只好说出“那个,因为和父母一起住所以……”这种不成理由的理由来搪塞。男人也只是说了句“这样啊?”而没有深究什么原因。

“啊…不过,那个木版画真的很漂亮呢!”

“哼--”

柿本的反应自始至终冷淡至极。

“对方真的人不错呢,那个……”

“再怎么不错他都是个把你当恋爱对象来看待的男人!你到底搞没搞懂啊?!”

“我清楚的啦,下次一定会说清楚的!”

听着友人大大的叹气声,好象为了强调什么似的说着“不用担心!”。明明见了面就什么也说不出来,浩一却仍很镇定,觉得只要到时候自己肯定能说出真相来摆平地毫无根据地自信着。

只是,在说着“回绝”的同时,对那个年长的男人所展示的自己所不知的世界抱有好奇也是真的。

因为是同一所高校,说不定就会偶然撞上。一想到有可能被发现,每次经过职员室门口心口狂跳也好,走在走廊里小心四顾也好,这些都成了一种惊险刺激的游戏。对浩一来说万一被撞破也是好事,甚至想着要是被发现的话干脆就此吓对方一跳也很好玩。

可是却没能和男人在学校里遭遇,于是就只好再次在外约会碰头。浩一差不多两天左右给男人打一次电话,虽然每次打电话之前都会想到“还是说清楚比较好”,却总是打着打着就变成了忘掉目的的电话粥,经常是注意到母亲要回来了才慌慌张张地挂断。电话的内容多是一些不足道,比如男人看的书的梗概啦,浩一看的电视剧的剧情啦,等等幼稚的东西。

第三次碰面仍然是之前的咖啡店“禄瑷”。男人已经不太象初见面时那样总是表情僵硬了,也不再会因为浩一的话而指尖发抖。在决定什么之前,他肯定会先征取浩一的意见,一次都没有自做主张,选择权总是在浩一这边。

至今为止在一起玩的都是同龄的男生,去的也大抵都是游艺中心或是连锁快餐店之类的地方,因此被年长的男人带去图书馆也好,自主制作的电影的放映会也好,都相当有新鲜感。

即使已经熟悉了,和年下的浩一说话时男人所用的言辞仍然非常礼貌。低沉柔和的声音以及举止,处处体现出当事人温和软弱的性格。没什么强烈的自我主张,非常暧昧的色彩,看来就是悄无声息地埋没在无数小石子中一颗的感觉。

“很抱歉星期天还要来和我见面,平时工作一定很累了吧?”

男人以为自己已经在工作了。前不久的电话里还问了自己“是什么工作?”,不能说是高中生,只好说一句“不想提工作的事”来含糊过去,男人之后也就再也没有多问。

“没什么。”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可以不用客气地告诉我。”

男人一笑。

“今天天气也很好……里见君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穿着黑色的翻领T恤和灰色的夹克衫,下面则是深兰色的长裤,听到身边打扮土气的男人的问题,一下子,脑子里出现了早晨电视节目里出现的海。

“还真有点想去海边呢……”

“海边吗?”

就着心血来潮的想法出了店,乘上向南开的电车,咔哒咔哒地摇了30分钟之后,又搭了15分钟的巴士,终于来到了有着小小沙滩的海边。

电视上到看的是转播的冲绳,开着美丽的红花,蔚蓝得看不到底的海水。可是面前冬末的海水是有点脏似的灰色,边上一个人影也看不到。脑中还残留着那种蓝色的浩一,在看到眼前暗沉翻涌的波浪时,不由得大感失望。可是是自己提出“想看”而来的,又说不出立刻要回去的话,只好离开海浪扑打处在沙滩上蹲了下来。

在巴士上看到海的一刻起边上的男人就开始微妙地兴奋起来,踩上沙滩的同时就脱掉了鞋袜,一个人走向海边,在规律地打上来没过脚踝又退下去的海浪中一直站着,简直象个摆设一样,动都不动一下。正想着那样做有什么有趣的地方吗的时候,男人走回了浩一的身边。

“不冷吗?”

“冷啊!”紫色的嘴唇边发抖边嗫嚅着说:“总觉得很怀念……”

“海吗?”

男人弯腰在浩一身边坐下,轻轻擦着沾满沙子的青白的双脚。

“我一直到中学毕业为止都是住在海边的,近到晚上睡觉都可以听到海浪声音的那种。进高中以后离家开始一个人生活,都已经把曾一直住海边的事忘光了。”

“哦……”

“真是叫人怀念的海浪声啊!”

虽然一边发着抖,男人仍然很开心似的盯着灰色的海看。

“从高中开始就要独立生活吗?那么说来你的高中离家很远了?”

没什么特别用心的问题,男人却没有回答,等了一会儿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

“那个……如果不方便的话不说也没关系。”

男人对这措辞极尽小心的话露出了苦笑。

“因为我有了喜欢的人,是同级的我的好友。喜欢他喜欢到无法忍耐,可是即使自己也清楚喜欢上男人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为此一直烦恼着,最后,除了远远离开他之外什么办法也想不到。”

突然间海浪的声音在耳边轰然响起,至今为止自己已经把这个人是喜欢着男人的,对自己也抱有目的事忘了一干二净。男人斜向上看过来,湿润的眼睛看来竟然有情色的味道,浩一喉咙深处咕地响了一声。

“让你不舒服了吗?”

“没!”

对于男人移开的视线从心底感到松了口气,可是视线残留的余韵却仍骚动着。两手叠在膝盖上,又把下颚搁上去的男人的身影,看起来有种不合年龄的幼小感,就男人来说显得纤细了一点的,白色的颈背和手指,以及有些土气,却非常端整的容貌,就象意识到甜的东西的蜜蜂一样,被吸引着不知不觉地缓缓地把脸凑了上去。男人眨了一下眼睛之后,拿下眼镜盍起眼来。

被男人的这一举动所警醒,浩一慌忙拉开身体的距离。没感觉到嘴唇接触的男人也睁开眼来,也许是觉得受了玩弄,一瞬间露出了受伤的表情来。

看到那表情的浩一也有了被伤害的感觉,甚至觉得刚才其实就算真的吻了也没什么,可是随之又感到产生这种想法的自己非常可怕。吻了也没什么的……这样想的对手并不是什么可爱的女孩子,以前所无法想象的心情让脑中一片混乱。

两个人就这样保持着看向边上的样子。等到冷静了一点,开始有介意海风很冷的余裕的时候,浩一偷瞄了一眼身边,男人正在沙上划着什么,手指细而修长。想要触摸那手指,虽然明知这样又会让对方产生不必要的期待,却仍然无法忍耐而伸出手去。男人停滞了一下后,稍许扯过浩一碰上来的手指,轻轻回握住。

没有看浩一,男人微垂着头一直看着大海。

午餐时间的学校食堂混乱得可以杀人。用食券换好乌冬面和蛋包饭的浩一,避开人潮的锋头快步走向窗边,在那里事先占好座位的柿本说了声“辛苦了”就势接过蛋包饭的托盘。

“为什么每次都是我去拿饭?”

听到在边上坐下的浩一的抱怨,柿本只是用无情的脸说了句“你猜拳猜不过我吧”。又不是自己喜欢才每回都输……这么想着吸了口面。

“搞什么--太淡了吧这也!”

对柿本“不是一直如此吗?”的说法不加理会,浩一拿过放在桌中央的辣椒粉撒了一大堆上去。超级怕辣,连学校的咖喱都不能忍受的柿本看在眼里顿时露出厌恶的表情。

“对了,昨天你没在家嘛!”

柿本边小心地涂开蛋包饭的番茄酱边问到。

“老哥给了我两张试映会的票,到昨天为止的。本来想你反正有空不如一起去,结果打电话去你家伯母说你出门了。”

“啊,是……”

“我打了好几个电话,是尼古拉斯导演的片子,你之前不是说过想看来着吗?……到底去哪里了?”

觉得如果谎撒得不高明的话等待自己的一定是可怕的地狱式的折磨,于是干脆直说了是“海边”。

“海边?你一个人去海边?”

“恩”--不敢对上视线地轻声嚅嗫了一声。

“一个人去干什么了啊?”

“突然想去看看海而已!”

虽然故意说得很轻巧的样子,却因为被柿本死盯着看而镇定不下来。

“难道说是去和远藤约会了?

“没,没那种事!”

慌忙否认,却正好撞上对方好象看透自己的目光。

“说的也是,要是远藤的话也没什么好瞒的。”

“瞒什么啊……”

低声咕哝着,一边用筷子搅着加了辣椒粉而变得通红的面。

“是和那家伙碰面的吧?”

“那家伙是指谁啊?”

就算想装糊涂,乌冬面也难以咽下。

“就是之前写信的那个男的啊!”

“那,那个啊,已经不要紧了……”

“和他说清楚了吗?”

“……恩。”

柿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之后,又问道:“对方没生气?”

“也没怎么样。”

“他都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

尴尬的沉默之后,柿本一针见血地问道,

“其实根本没断吧!”

正中要害,浩一不由吞了口口水。

“昨天,不就是和那家伙在一起吗?”

“你怎么会知道的?”

话一出口就在心中暗叫糟糕,不知不觉被对方的诱导式询问骗出了真相,柿本绷着脸皱起眉头。这下完了……浩一低着头含糊地“就是那样了”的低声道。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不是要辩什么,但是我可一次都没开口邀过对方啊!我也一直想着要说清楚的,可是每次时机都不对……”

“用正常的脑子考虑一下啊,那家伙可不只是抱着要和你交‘朋友’什么的想法吧?”

看到表情认真的柿本,浩一却反而产生了一种违和感。

“可是不管对方怎么想怎么说,只要我不附和不就没关系了?我既没那种想法,除了握个手什么的也什么都没做过……”

“我说你啊--!”

柿本看来已经把这里是学校食堂的事都忘了,音量越来越高。

“平时有想过要握我的手吗?!”

浩一立刻拼命摇头。

“没想过吧?所以说,觉得握个手没什么的想法已经很不正常了!”

虽然笑着说“哪有”,但是脸颊却僵硬着,想到自己都有过“接吻也没什么”的想法。

“我说,你会不会觉得得那家伙恶心呢?”

“不至于,看起来和普通人一样,又不是在脸上就写着‘同性恋’三字走路……”

“被连开玩笑写的信的事都说不出的对象用‘喜欢’压迫着的话,你真能说清楚事情吗?现在是握个手,这样下去搭自动扶梯式的一步步就会变成接吻也没什么,拥抱也没什么了吧?说真的,也太危险了!”

连着被说“危险,危险”的,原本毫无根据的自己绝对不会怎样的自信也开始动摇了。

“……喂,”

压低声音对着好友耳语道,

“你觉得如果我被那家伙一逼的话,就会想‘没办法,就做做看好了’吗?”

“那种事我怎么知道!”

柿本丢出这句话。

“别说这么冷淡的话嘛!”

“我和你的确是认识了17年了,可你会和男人约会什么的事可从来没想到过,所以接下去你会怎么干我也完全预测不出来!”

被一口回绝也不由得火大起来。

“我就那么没信用吗?”

“谁让你要干的是丢信用的事!”

说到这里柿本不高兴地闭了嘴,关于男人的话题就此中断。只是明明午休的时候还很不毛地连话都不说一句的好友,到放学的时候却已经招呼着自己“喂,回去了”,由此也可见柿本不记前嫌的性格。

回去的路上,谁都没提起男人的事,虽然没提……浩一的脑中一角却在考虑和男人接下去的约定该怎么办。

第四次见面也是约在星期天,之前的星期天分手时被问“下星期还能见面吗?”的浩一,想到既然没有其他事也就回答了“应该吧”。男人笑着说:“那就还是这个时间,我在老地方等你,要是有事不能来的话请通知我一声。”

本来想在星期天之前做个了断的,可是觉得听到对方声音的话自己一定又无法拒绝而没能打成电话。一直到了星期天还是没有联系对方,最终没有出门赴约。想着自己的做法很过分却还是任对方空等着。男人没有自己的电话也就无法联系自己,浩一决定就这样放着不再管,让事情自然平淡下去。

打破约定的星期天,一整天都很不安,就象最初那样,总觉得男人不管几个小时都会等下去,一想象就坐立不安,和自己的罪恶感战斗了整整一天。可是过了一天之后就开始有了喘气的时间,再一天已经有点平心静气了。感到只要保持这样下去自己一定可以自然地和男人彻底断掉关系。

……见到对方是在破坏约定的两周以后。陪着朋友去买面包回来的途中,在视听室的前面两人擦身而过。男人弓着背微垂首迎面笔直走来,自己既没有躲开也没有低头,可是对方却毫无察觉,简直就象陌生人一样错身而过。在海边看到的男人的侧面曾让自己心跳加速,想过为什么明明是男人却那么有情色的味道。可是现在身边走过的人却是那种感觉到处可以见到,影象淡薄有些土气的普通人。错开之后自己立刻停了下来,回头看去时正好是那微弓的背影要拐到走廊上去的时候。

“在干什么哪,里见?”

觉得男人好象要回身看来而慌忙转向前面,飞快地回去教室的途中仍想到说不定已经被发现而焦虑着。中午开始的授课和休息时间,也总感到男人会来教室找自己而提心吊胆,可是直到放学为止,除了授课老师和班主任之外,没有其他老师来教室露过脸。男人最终没有过来。

如果说因为没穿帮而感到放心是真的的话,那么没被发现而感到失望也是真的。就算追问自己到底是想怎样,心情也暧昧地无法清楚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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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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