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我今天来找萧冉,原本是想提醒他留心自己的处境,小心防备萧代的暗算。

可面对这个样子的萧冉,我竟不知该如何开口与他谈论世间险恶、人心黑暗,如何警告他提防自已至亲骨肉的暗中加害。就好象看着一件纯净美好的东西,让人怎么也不忍心用肮脏污秽来污染和打破。

“江逸,你今天来,想跟我说什么事?”

萧冉敏感地察觉到我的欲言又止,放下茶杯,安静地望着我。

“嗯,也没什么。你们东齐又派了一位使节来接你回国,你已经见过了么?”

“你说的是林大人吧?我当然见过了。”萧冉点点头。“不过,北燕应该不会轻易放我回国,他只怕和安国侯一样,也要白跑一趟了。”

“萧冉,安国侯……他……”

我迟疑了一下,考虑着应该如何措辞。

萧冉笑了笑,道:

“你其实是想说,让我小心安国侯的暗算吧?”

我怔住,意外地看一眼萧冉,他的脸色仍然平静无波,口气就象在评论茶质的优劣一样淡然,完全不象是谈及自己安危的模样。

“原来你心里都清楚?”

“当然。我毕竟不是傻子,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我皱眉。“……竟然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等着别人宰割?你难道就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吗?“

萧冉又斟上一杯茶,凝视着杯中升腾而起的白雾缓缓地道:

“因为,这么多年来……我早就已经习惯了。”

“……”

我顿住语声,本能地去看萧冉的眼睛。他的眼睛却藏在朦胧的水雾后面,看不清其中的情绪。

自从认识萧冉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向我讲起自己的过往。

“你也知道,我是东齐的皇长子。但我的生母却不是皇后,而只是四妃之一的静妃。”

萧冉将目光投向窗外,静静地道:

“三十年前,我外公周氏一族在东齐的势力正处于鼎盛时期,可说是显赫一时,权倾朝野。外公为了巩固周氏的势力,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宫里为妃,一年之后便生下了我……”

东齐王册立萧冉的母亲为妃只是忌惮周家的势力,甚至是左相周延多多少少施加了点压力的结果。因此,东齐王对这位温柔和顺的静妃并无多少好感。为了抑制周家的势力,不仅对她鲜少宠幸,连带着对她生下的皇长子萧冉也态度冷淡。没过多久,颇受东齐王宠爱的宁贵妃和郑淑妃先后生下二皇子萧哲和三皇子萧棣,萧冉在宫中的地位就更加被忽视了。

由于东齐王体弱多病,储位之争便越发显得至关紧要。三位皇子年龄相仿,地位相若,又个个聪明伶俐、好学上进,一时也难以分出高下。但周家地位显赫、权势惊人,萧冉又是皇长子,论起来应该最具资格。正因为朝野上下宫廷内外都有这样一份认知,萧冉便成了别人算计的对象。

宫中表面上平静无事,但暗里的风波却无日无之。从记事以来,萧冉不记得自己受到过多少次打击排挤,遭到过多少回阴谋加害。周家的权势再大,对身处深宫的萧冉母子毕竟能做的有限。而萧冉的母亲又生性柔弱平和,不擅玩弄阴谋手段,便只能用自己的方法来保护儿子了。

“我刚一懂事,母亲就时时刻刻地叮嘱我,不要到处抛头露面,引人注意;不要和两个弟弟争什么东西,要学会忍让;不要表现自己的聪明;不要主动与父王接近;不要问书本以外的事……总之,我一直被关在母亲的宫里埋头读书,除了念书以外,母亲什么事都不让我干。”

萧冉微垂着头,在‘碧烟’的袅袅轻雾中悠悠地回忆。

“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要听母亲的话,也就一直乖乖地用功读书,对外面的事情一概不问,遇事更是永远退缩忍让,从不与人争执。日子一久,宫中人人都知道皇长子萧冉是个安静孤僻、柔弱无能的书呆子,与两位聪明机敏的弟弟无法相比,也就没人再注意我,就连父皇也渐渐忽视了我的存在。而我自己,也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存方式。我原本以为,自己这一生是要在后宫中平平淡淡无声无息地度过了。可是没想到后来……”

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萧冉的诗文被东齐当时最负盛名的大儒顾均看到了。顾均一见之下,对萧冉的才华大为称许,惊喜之余,坚持将只有十三岁的萧冉收为关门弟子,倾尽所有地精心调教。从此以后,萧冉的才气日渐展露,文名远播朝野,便再也掩盖不住了。

所幸的是,萧冉所显露的才华仅限于诗文书画,对朝廷政事、权谋机变仍是一无所知。又人人知他生性平和恬静、柔弱忍让,无意争夺储君之位。虽然在东齐第一才子的盛名之下,难免遭人所忌,还不至于招来太多的暗算。

这样又过了几年,北燕大举入侵东齐,三十万铁骑长驱直入,直逼到都城临清城外。东齐王战败求和,被迫签订城下之盟。除了割地输绢之外,北燕王更要求东齐送上储君做为人质。

接到条件的第二天,东齐王便下诏将皇长子萧冉立为了储君。

萧冉的声音轻淡而缈远,仿佛讲述的一切与自己无关,只是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但透过他脸上平静的表情,我却清楚地看到了萧冉当年的伤心和绝望。

他当然知道父皇一直不喜欢自己,从没把自己放在心上,也早已习惯了不去期待父皇的关注和疼爱。但在这种时刻被推上前台立为储君,东齐王的用意昭然若揭,就算萧冉再不通世务,也不可能看不明白。

更何况临行之前,东齐王曾单独召见萧冉,明确地告诉他,他此去北燕最大的任务,便是向北燕示之以东齐储君的柔弱无能,令北燕对他心存轻视,觉得他十分容易控制。

还有些没有说出来的话,萧冉心里亦十分清楚——他不过是东齐为了应付北燕的议和条件而故意抛出的一个替死鬼。虽然名义上贵为储君,其实却只是徒居虚名,日后要继承王位却是没份的。

“所以,我到了北燕之后,就再也没想过还能活着回到东齐,更别说继承王位了。虽然后来三皇弟以谋反的罪名被废为庶人,二皇弟又意外坠马身亡,我也没生过回国的指望。摄政王想立萧秦为王的计划谋之已久,我也早就知道这件事。摄政王既有此心,外公和舅舅坚持要接我回国继位,他又怎么会坐视不理?否则,也不必在这个时候把安国侯派到北燕来了。”

“所以,你早就知道安国侯会对你暗中下手?那你为什么不防备?”

萧冉轻轻地笑了笑。

“安国侯的本事我是知道的。他手下能人众多,有备而来,而我除了几名随从侍卫之外,再没有一个可用的人。我就算想防,也未必能保住自己的命,又何必连累无辜的手下?反正忍了这么多年,我已把什么都看开了。生死有命,安国侯要杀我,那便索性由得他去,天天心惊胆战寝食不安又管什么用?”

“再说,”萧冉停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意。“在别人眼中,我现在过的这种日子,跟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

看到萧冉此时的笑容,我心里一痛,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沉默良久,我才抬头问萧冉。

“就算你自己不在乎生死,可是你难道忘了,在东齐还有人一直在苦苦等你回去么?”

萧冉听了我这一问,神色突然黯淡下来,紧紧地握着茶杯,一言不发。过了好长时间,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

“如果我没有料错,芸娘和晋儿应该早就在摄政王的掌握之中了。他们母子没有名份,在宫中也没什么地位,一向不大被人放在心上。如果我死在北燕,他们或许还有几分生路。我若是硬要同摄政王对抗,他们……只怕就要被当成要胁我的筹码了。这么多年来,我没让芸娘和晋儿过上一天好日子,也从来没有机会为他们做一点什么,到了最后,难道还要为了自己的性命连累他们么?”

……

我不语,心里却隐隐有些酸涩。萧冉到现在还不知道芸娘和小晋的真实情形,看来存心瞒他的人不只我一个。就连周重派来的使者也没有告诉他真话。

是为了让萧冉心有牵挂,免得他更加心灰意冷,漠视生死么?

真的很想告诉他,小晋现在就在这里,离他不过数里之遥。可是……如果萧冉知道的话,他一定会急切地渴望见到小晋吧?

小晋是萧俨追缉的目标,为了他的安全,我犹豫了好几次,还是不敢带他来见萧冉,就是因为怕他被萧代的手下发现,暴露了行迹。既然如此,与其让萧冉可望而不可及地苦苦想念近在咫尺的儿子,倒不如暂时让他蒙在鼓里,等安全离开后再告诉他真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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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奉旨不必再追查刺客一案,我肩上的担子顿时轻了许多。

但心中的负担却丝毫没有减轻。

北燕王的一番话言犹在耳,萧冉的安全仍令人担忧,拓拔明中毒之后始终昏迷未醒,储位的争夺却更趋激烈。而我,还要应付一个最重要也最危险的对手——祁烈。

自从那天的一夜痛饮之后,祁烈就再也没有露过面。整个西秦使节团亦格外低调,始终悄无声息,没有任何公开的活动。

但祁烈越是一无动静,他对我的威胁和压力就越大——他既敢孤身犯险地潜入北燕,就绝不会甘心空手而归。祁烈有备而来,目标明确,一定不会让自己闲着。他在暗,我在明,我的行踪瞒不了人,可要想探清他在暗中搞什么花样,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最要命的是,我虽然毅然决然地说出了‘明日相见,不必留情’的话,却只是嘴上硬撑,其实心里顾忌良多,不能亦不敢借助北燕的力量,使出真正毫不留情的雷霆手段来对付祁烈。

不管祁烈怎么对我,他毕竟是西秦历史上难得的一位杰出的君主。如果我为了个人恩怨将他留在北燕,又如何对得起西秦的历代祖先和万千百姓?

我不想让他获胜,亦不愿看他落败。心意彷徨之下,主客易势,先机尽失。既不能抢先痛下杀手,便只能被动地应付祁烈的攻击,随时防备他可能使出的种种招数。心焦力瘁之余,实在是烦恼头痛得很。

自然更没有时间和心情理会拓拔弘了。

朝会结束,我第一个迈出崇圣殿的大门,脚步匆匆地加速离开,把那票烦人的苍蝇甩在身后。

自从被北燕王两次单独召见,特别是在承天台上与他一番长谈后,我在朝中的身价地位陡然飙升,一夜间成了众臣瞩目的焦点。

也难怪,在这种储位未定、局面复杂的微妙时刻,北燕王的每一个特殊举动都会招致众人的猜疑。我既然不幸得他看重,两次三番的破格提拔,又屡屡被他单独召见,自然难免会成为大臣们或招揽拉拢、或奉承讨好、或打探消息的对象了。

为了摆脱那些烦人的纠缠,我没有立刻返回禁军大营,而是换下身上的官服,打发亲兵先送回官署,自己则悄悄溜到了街上。

看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过往行人,嘻笑打闹的顽童稚子,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周围气氛的轻松闲适。

但我的心情却仍然烦闷不减。

这种勾心斗角的政治生涯虽难不倒我,却也不是我所能喜欢并接受的。勉为其难地参与其中,对生性懒散、喜欢清净的我来说,实在是一种痛苦的折磨。

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还会为了一个区区的王位争得头破血流。唉!

在街上闲逛了大半个时辰,心情终于渐渐平复,正打算回营,突然听见有人在身后远远地叫我。

转头一看,周安正心急火燎地向我跑过来。

“江……江先生,我总算是找到你了!”周安一边抹着汗,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出什么事了?”看到周安心慌意乱六神无主的样子,我心里顿时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储君……储君他……”周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突然……”

“别慌!简单点说,萧冉到底怎么了?”我抓着他的肩膀沉声低喝。

“他突然昏倒了!”

被我一喝,周安哽在喉咙里的话总算是吐出来了。

“他怎么会昏倒的?说清楚!”

不祥的感觉越来越浓。萧冉虽然生得柔弱,身体倒是一向很好,从来没生过什么大病。平白无故地突然昏倒,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上。

“储君上午还好好的,精神一直很好,还写了一个时辰的字。可是午饭后没多久,储君突然说不舒服,说是头痛得厉害,全身也没有力气。还不等派人去请大夫,他就一下子昏倒了,怎么救都救不醒。”

周安一脸惊惶,声音都带着哭腔了。

“江大人,你说过万一储君有什么事,我可以找来你的。求求你,求你救救储君吧!”

“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我一边跟着周安往质子府赶,一边匆匆问他,“萧冉午饭时吃过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没什么啊……就是平时储君常吃的几个菜。”周安努力地回忆着,“有素炒银丝,冬菇芥兰,荠菜春笋……哦,还有使节团捎来的几味家乡小吃。”

“什么?!”我脸色一变,“我不是再三嘱咐过你,别给萧冉吃安国侯送来的东西?”

“我知道。我知道。”周安又急又怕,都快要哭出来了,“我一直记着的。可这不是安国侯送来的,是新来的使节林大人送来的。林大人是周尚书的属下,我以为……”

“唉!”我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了。周重的手下又怎么样?就能够保证不被萧俨收买吗?周安的想法也太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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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赶到质子府时,周安请的大夫已经到了。一进萧冉的房间,我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药香,呛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看来这位头发花白的老大夫的手段并不见高明。他又是施针,又是灌药,又是用草药熏炙,都忙得满头大汗了,萧冉还是连一点苏醒的迹象都没有。我伸手探了探萧冉的脉象,他的脉博异常微弱,而且时急时促,虚浮不稳,确实象中毒所致的表现。

我对于药物和用毒并不内行,但看萧冉眼下的样子,中毒的程度应该不轻,如果不能及时解救,只怕会有性命之危。

我立刻坐到桌前,抓过大夫开方的纸笔一挥而就,起身道:

“吴总管,你马上派个可靠的人,拿着这封信去请璇玑才女。记着,叫他无论如何要及时交给君未言本人,切切不可耽误了。”

周安一听这句话,立时大喜过望,接过信道:“我这就亲自去送一趟。江先生,我家储君就交给你了。”

“放心,快去吧!有我在……”

我话还没说完,突然眼前一阵发黑,只觉得头昏目眩,立足不稳,连忙一把扶住椅背。

“江先生?江先生!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吸了一口气,勉强笑了一笑道,“我只是有点……累了。”

我嘴里虽然说着没事,但头昏的情形却越来越厉害。脑中晕眩得天翻地覆,眼前一阵阵金星乱冒,身上的力气更是象被人抽走了似的,几乎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心头一凛,立刻知道发生了怎么一回事。

该死!我怎么就从来都没有防备过这个人!

“江先生?”周安试探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不要紧吧?”

“我没事。你快去送信!”

我用力咬了一下舌尖,让尖锐的刺痛唤回神智,硬撑着用若无其事的口气回答,以免在他面前露出破绽。

如果给他看出来我中了毒,我和萧冉就都完了。

但是我的努力并没起多少作用。周安还是看出了我的异样,不但没有听命离开,反而向我走过来。

“江先生,我看现在需要请大夫的应该是你吧?”

他嘿嘿地笑着,伸手轻轻推了我一下。我身子一晃,立刻在他得意的笑声里软软地倒了下去。

“谁是你的幕后主使?萧代?”我全身无力地躺在地上,努力地睁大眼睛看向周安,眼前却象隔着一层薄雾,白茫茫一片。模糊的视线中,我看到周安诚慌诚恐的软弱表情在瞬息间转变为得意洋洋的奸笑。“他要对萧冉……下手了吗?”

“都到这种时候了你还在操心别人?”一个带着淡淡讥诮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不如担心你自己吧。”

我吃力地转过头,把目光投向门口。

萧代一脸轻松愉快地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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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歌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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