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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过了十五分钟司机停下车子.透从车窗看到一栋老旧的双层公寓,外墙上的看板写着跟纸条上一样的'岩埼庄'三个字.他并未预想自己住在多高级的地方,但是却也没有想到竟会是么老旧的建筑物.透下了车在公寓四周绕了一圈,壁上的铁板已经生锈,玄关门口的合板也只用木制的化妆板贴住,破烂的四角还向外翻起.

透丝毫没有熟悉的感觉,他无法想象自己在这个破烂公寓中,曾经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但自己的确住过这里.透走到公寓门口.曾经住过一楼二号房的他想,说不定隔壁的三号房或是一号房客会知道自己的事情.

正想要敲一号房房门的时候,忽然听到里面传来女人的怒骂声.他下意识的往后倒退一步,门立刻就从里面打开了.一个染着红茶色头发的女人冲了出来.这个穿著薄毛衣,短裙以及夏季凉鞋的女人对着房里口气粗鲁地咒骂一句后,啪一声关上门.这时女人才发现透的存在,明显地吃了一惊.接着又若无其事地从他面前走过.

"不好意思..."

即使透叫她,她也没有停住.追上去后女人才转过头来,愤愤地叫他别跟上来.

"我有事想请问你......."

"叫你不要跟来没听到吗!"

透可以确定这个女人一定认识自己.刚才那第一眼看到透的反应,就已经相当明显了.透不想放过这个知道自己过去的人,所以还是厚着脸皮跟上去.

一把抓住女人的手腕时,对方惊叫一声后蹲在地上.透像钓鱼似地,高高抓住女人的手腕,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

"请.....请你站起来."

女人赤裸的膝盖被雪给冻红了.

"坐在地上会冷.......请你站起来"

女人注视自己的眼神浮现出畏惧之情.

"你认识我吧."

".....你在说什么?"

女人那比膝盖还要红的嘴唇细细颤抖着.

"我因为发生车祸丧失记忆.为了想起以前的事才来住过的公寓看看......"

女人起右眼,狐疑地仰望着透.

"你能不能就你所知的告诉我,原先的我是个怎么样的人呢?拜托你了."

在短暂的沉默后,女人忽然笑了.然后低声说'不会吧.'

两人来到公寓附近一家陈旧的小餐厅.女人在最里面的座位上吞云吐雾,跟所有人的反应一样,把透从头打量到脚,接着想起什么似地吃吃笑了起来.

"你真的丧失记忆了吗?"

从她的口气猜测不出年龄.声音听起来倒还年轻,但显而易见疲累的眼睛,与过浓的化妆暧昧地模糊了她的年龄.

"我是怎么样的人?"

女人缓缓将咖啡送到嘴边,含笑地抬眼看着透,仿佛觉得等不到答案而焦急的透看起来十分有趣.

"问我这个问题哦.其实我跟你也没多熟."

"只要告诉我你知道的部分就好了."

女人坐起上半身,把嘴里的烟喷到透脸上.不小心吸进烟的透呛得差点流泪.

"你干什么啦!"

女人坐回椅子上耸耸肩.

"你就是遇到这种状况会毫不在乎地打人的男人,无论对方是男是女"

女人把烟捻息在烟灰缸里.

"你是个既粗鲁又暴燥的人.只要我们有点吵,你就会过来骂人.眼神就像流氓一样锐利,嘴也很坏.......我常跟老公说,你这个人的家教一定很差."

骂人...打人.............透看着自己交握在桌上的手.打人需要极大的冲动,这世界上有人能够轻易越过这条界线,也有人不能够.透很难相信自己居然是那种会轻易动手打人的人.

女人看了他半晌后,又开始笑了起来.

"你现在在干嘛?"

"我住在朋友那里,目前在便利商店打工."

"你就干脆忘了以前的事吧!现在的你比以前好太多了,丧失记忆对你只有好处."

女人认真地大放厥词.

"直接重新过你的人生吧!总比哪天传出你车祸身亡,别人还幸灾乐祸地说'活该'的好."

透缓步走在被雪浸湿的柏油路上.像灰烬般飘落的雪片完全没有停止的迹象.他插在口袋中的手冻的发痛,不知何时才会回复温暖.

跟女人分手之后,回想自己过去的透愈想愈灰暗.他很难相信自己居然在别人眼中是个麻烦的人物.

他照女人所说的,从餐厅出来右转,走了十分钟后看到自己以前工作的那家宅配公司的营业所.透一走进那栋高大的建筑物,有几个职员发现了他,就满脸笑容地说'欢迎光临.'透一说出来意,柜台的女服务员便微笑地歪着头.明明是自己的事,却用像在问别人的口气说出来的透开始有点感到不安了起来.女服务员请他稍等一下后,走到里面的房间.他环顾四周,虽然有人跟自己打招呼,却都没有出现讶异的神情.来到这里之前,透本来还想象着,一进来就会被老同事包围着问'最近怎么了?''在哪里上班?'之类的问题.但实际状况却让他觉得有点落寞.

等了半晌,女服务员带着一位穿著西装的中年男人出来.

"您说想问高久透先生的事.但我查了一下,这位高久透先生并没有在本营业所就职的纪录.如果您真的很想知道,我是可以帮您向其它营业所的人查询.只是短期打工的流动率很高,不见得能问出结果来.如果查到的话,我们会跟您联络......在这之前,想失礼地请教一下,您为什么想要调查这个人呢?你是征信社派来的吗?"

男人的语气虽然有礼,眼神却明显透露着狐疑.透不知道如果说实话对方是否会相信.透犹豫的态度更让男人起疑,他眯起眼睛再问了一次.

"那就算了."

透像逃命似地冲出宅配公司.外面的雪下的更大,加添了他心中的空虚.认识的人不好找,就算找到了,也不一定就能得到自己盼望的结果.算了,还是回去吧!正想打道回府时,忽然看到一辆印着宅配公司名称的卡车正要右转进来.他停下来,让车子过了才走.走到了路口左右张望着,不知该走哪一条路才能通到车站.

"喂!高久."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透讶异地转过头来.一个身着茶绿色连身制服的年轻男人从刚才那辆卡车上下来,朝自己走来.

"好久不见,你最近怎么样?"

对方满脸笑容地跟透打招呼.他是个细瘦脸上有着明显青春痘痕迹满面红光的男人.

"自从你出车祸离职后,有传闻说你已经死掉了哩!"

"请问你认识我吗?"

男人哈哈大笑.

"当然认识啊!我们可是同事."

透抓住男人的右手.

"你可以把详情告诉我吗?拜托你!"

男人交互看着透和自己被紧握的右手,一脸讶异地问:

"我还在工作耶!还有好几件货要送,送完后要回营业所一趟才行....."

"我之前在哪里工作?"

"你在说什么?就跟我一样在北里的营业所工作啊!"

"求你告诉我详情,我真的很想知道.我可以等你下班.拜托你!"

男人半张着嘴,一脸痴呆样地看着透.

"你真的是高久吗?感觉好象怪怪的......"

"我因为车祸的关系失去记忆,完全想不起以前的事.所以才会到这里找以前认识我的人."

男人歪着头,沉默片刻后低声说'你说的是真的吗?'

从夜间巴士车窗望出去的景色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狭窄的座椅让透伸了伸懒腰.邻座的西装男人把右腿伸到走道外,在车身缓慢规律的摇晃中大打着鼾.

赶不上最后一班电车的透,正无计可施时站员亲切地告诉他还有夜间巴士可以坐,才让他能在今天踏上归途.

透在脑中整理着今天所听到的事.把女人和同事所说的话兜在一起,想要拼凑出自已以往的模样.但两人所说的都不像自己.听着他们的述说,透觉得好象在听陌生人的故事.

晚上七点,透终于跟以往的同事,也就是石井,在餐厅碰面.

"我真的以为你出车祸时死掉了."

他跟那个女人说着同样的话.

"你还真是命大啊!跟车相撞居然没事."

石井从制服里拿出香烟点上.

"不是.是我没看路才会撞上旁边的路灯........."

石井停下抽烟的手.

"等一下.应该不是单方面的车祸才对.你发生车祸没多久,我就听一个同事说他当天有经过现场,看到了挤在两台撞的破烂的车之间,满身是血的你被送到医院.还说你大概没救了."

看到男人自信满满的口气,透也觉得奇怪起来.之前的状况是藤岛告诉自己的,但石井却说不是单方面的车祸.

"当时交通还因此阻塞了满长一段时间,应该是不小的车祸吧.不过新闻或报纸却没有报导,才想说你跟对方大概都没什么大碍吧.后来你没露面就直接离职,连公寓也退掉了,想去探望你也找不到医院,所以大家才想你是不是真的死掉了."

男人吐出一口白烟,顺便递了一跟给透问他要不要抽.透婉拒后男人露出苦笑.

"这感觉太奇怪了,你该不会没抽烟吧?"

"是啊....."

"你以前可是个大烟枪哩!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丧失记忆会让人连兴趣和嗜好都改变吗?"

无法跟过去比较的透,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算了,无所谓啦!以为你死掉以后我也想过很多.为什么新闻没有报导呢.大家都在猜可能撞到你的是个名人,或是跟警察有关系的人吧.所以事情就这样被压下来了,事实到底是怎样?"

"我...也不清楚......"

"那你现在在干嘛?"

"我借住在朋友家.因为没钱只好去打工."

"没钱?你不是有存款吗?"

石井歪着头.

"没有啊."

"不对啊!应该有将近五六十万的存款才对.你之前有告诉我要做到明年三月,等钱存够了之后就要辞职."

"但是藤岛没有给我存折啊."

"谁是藤岛啊?"

"就是现在照顾我的人.好象是我之前的好朋友........"

石井皱起眉头.

"那个男的真的是你的朋友吗?我从来没听你提过这号人物."

心中的困惑感渐渐地膨胀起来.跟自己最初听到的完全不同的车祸状况,还有应该存在却没有出现的存折.透明明是要来打听自己的过去,却愈听愈怀疑起藤岛这个目前唯一可以依靠的男人.

"我想你还是跟对方谈谈比较好."

透暧昧地笑笑.他真的有勇气向藤岛提出疑问吗?车祸的真相......还又存折的事.......就算自己的存款是被藤岛给偷了,证据又在哪里?就算他没有偷自己的钱,透在住院时也受到他不少照顾,那点存款要给他也无所谓.但他还是无法释怀.

跟有偷相较之下,透还比较害怕藤岛没偷.倘若一问之下确定自己没有存款,还让藤岛知道自己对他有所怀疑,他一定会很不高兴吧!目前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出现裂痕,如果再加上这件事,只会更加尴尬而已.藤岛若只是不高兴也就罢了,万一他责问自己'我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而觉得心灰意冷的话怎么办?

想太多的透脑中一片混乱.他想探听的并不是藤岛的谎言,只是想多知道一点失忆前的往事,才专程搭车到这里来的.

"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石井歪着头.

"这怎么说呢.....虽然你牌气爆燥,又喜欢打架,但也就是个普通男人而已啊.不过现在感觉起来比以前要沉稳多就是了."

石井的话跟那个女人一样,自己是个喜欢打人又脾气火爆的男人.如果能再多收集一些碎片的话,就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自己吗?

"还有没有其它认识我的人?同事也可以...."

面对透的追问,石井抱着手臂沉吟.

"朋友喔....我是没听说你有女朋友啦!对了,那个不知道是不是你女友.有个女人在你离职之后,打了好几次电话到营业所来."

"女人?"

"就是要打听你的下落啊!我接过她好几次电话,每次都问个没完."

怕女人再打电话时找不到人,透把藤岛家的电话和地址留给了石井.看到地址的石井还吃惊地说'你住的还真不是普通地远.'

跟石井分手已经是晚上九点.因为石井说再不回去的话老婆会念,透虽然想再听他多说一些,但对方都这么说了,他也不能强求.走出店门,看出透有点沮丧的石井拍拍他的肩膀说'我知道你很辛苦,要加油啊'

'你想知道什么就打电话到我家来吧!要是那个女人再来找你,我会第一时间跟你联络."

道完谢,两人在车站分手.不到一分钟石井又跑了回来.

"我想起来了."

他白色的呼吸随着话声跃动.

"不是什么大事啦!你之前很少谈到自己的事,不过有一次忽然说到'存够钱之后想去念摄影学校'.好象是想当摄影师吧!"

就这一句话,把透犹如陷在迷雾中的过去,和现在给衔接了起来.他道了谢.石井也腼腆地笑笑后转身离去.

一直想叫自己去上摄影学校的藤岛,和过去想念摄影学校的自己.到刚才为止,他还以为是藤岛把自己的梦想投射在他身上,没想到原来以往的自己所想做的事,藤岛也非常清楚.

石井说他没听过藤岛这个名字.但一个连名字也没听过的陌生人,竟然能够知道自己对未来的意向,而且在他失去记忆之后,还想继续帮自己完成这个愿望吗?

藤岛说可以资助透全部的学费.就算透拿自己那五六十万的存款去用,大概光是付入学费就差不多没了.对藤岛来说根本一点好处也没有.

他下意识地觉得对不起藤岛,早知如此他就不会那样口出恶言了.如果藤岛换个方式,比如说'失去记忆之前的你非常喜欢拍照,也希望能去上摄影学校.所以你想不想去试试看呢?或许可以想起什么,或是在学习的过程中发生兴趣也说不定.'的话,搞不好自己就会动心了也不一定.

他没有把重点说出来.但藤岛一向就是这样的人,说话的态度相当保留.那种可以相信他的感觉让透放心了.虽然在听到石井对藤岛的疑问时,他心中相当不安,但是现在却觉得可以全面相信那个男人.

他的确很重视自己,用他近乎拙劣的方法.......透在巴士里沉思到这里.本来是想拾回自己的过去,没想到反而更进一步了解到藤岛这个男人的心思.说起来还真是有点不可思议呢!

越过县境后,雪就停了.透到达车站前的巴士站已经是午夜零时了.外面虽然冷,他回家的脚步却很轻快.走了十五分钟,就看到打工的那家便利商店的灯光.接下来就是自己所熟知的道路了.

比起生活了好几年的那间破旧公寓,走在这条路上还比较让透感觉安心,有一种回家的感觉.早上出门时,他还气呼呼地想,'要是记忆恢复我就不回来了'.现在却有种温暖的感觉满溢心胸,他知道自己该回到那里去,他想早点回到那个温暖的地方.

他站在玄关看着自己的手表,已经是零点三十分了.藤岛知道他今天不用打工,搞不好正在担心自己没留纸条却这么晚回来.

透轻轻推开门,他怕藤岛已经睡了.走廊上虽然黑暗,客厅却透露出光亮.

"我回来了."

看到从沙发上透出来的后脑勺,紧张的透故意不经意地说:

"外面好冷搞不好快下雪........."

'咚'的一声让透忘了把话说完.他小心翼翼地绕到沙发正面,看到桌上倒了一桌子的空酒瓶.而藤岛正盘腿坐在沙发中间,手上还握着一瓶琥珀色不知名厂牌的酒.透仔细一看,连他脚边都躺了两支空瓶.喝到泛红的脸,混浊的眼睛,凌乱的头发,从长裤中拉出来的发绉的衬衫,垮在颈脖间的领带.透从来没有看过藤岛这么邋遢的模样,着实吃了一惊.说得下流一点,透甚至觉得藤岛是那种一生都不会自慰的人种.他举起右手的瓶子狂灌了两口后,'啪'一声放在桌上.猜不出他是酒后乱性还是心情不好,透啼笑皆非地看着这个在沙发上摇来晃去的男人.

"透."

总是用'你'或'高久'这种疏远的方式来称呼透的藤岛,今天居然直呼名字.那不稳的语气,可以嗅出一丝愤怒的气息.

"你.......你到哪里去了."

难得藤岛也会大舌头,大概是喝醉了吧.

"对不起,没事先告诉你还这么晚回来."

透老实地道歉.藤岛窥探似地凝视着透半晌,忽然无力地垂下头.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为什么?"

"........我还以为你.......恢复记忆了."

透坐在藤岛对面,立好那些空瓶子.

"我就算恢复记忆,也会回这里来啊.我不是因为没钱缴房租被赶出来了吗.想回去也不行."

藤岛遮住脸,整个人往沙发里倒去,反射性抬起来的脚踢了矮桌一下.透赶紧伸手过去,接住那些差点落地的瓶子.

"没想到你也会喝酒啊."

"废话........"

他的语气带刺,跟平常的疏远完全不同,甚至让透感到一股尖锐.看到藤岛如此心情不佳,他虽然知道早点回房比较好,但有些话不能不说.透在膝盖上摩擦着双手.

".....我今天会晚回来,是因为到之前租的公寓,还有去找以前的同事."

藤岛忽然坐直身体.

"你,你说什么?"

"我想找到以前认识的人,跟他们聊聊天或许可以借机想起些什么......."

"谁允许你这么做!"

被藤岛劈头大骂的透不解地眨眨眼睛.男人紧握双手,肩膀开始细细颤抖起来.一看就知道真的生气了.

"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我昨天不是就.........告诉过你了吗?"

被藤岛没头没脑地否定,让透想起之前下雪的寒冷.在寒风中行走,长时间在巴士和电车中摇晃,他还是什么都没有想起来.但他并不后悔走这一遭,起码知道了藤岛对自己的关心.

他原本是想说完事情后跟他道谢,感谢他这些日子以来如此照顾自己.然而现在心中的感激早已烟消云散,完全被气愤的感觉淹没.

"不回去怎么知道有没有意义."

藤岛闭上眼睛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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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ld slee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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