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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好大啊。”

空气中没有传来应声。笃说话的对象正一脸不悦地坐在餐桌前,低头望著桌上空空的餐具发呆。从深色的镜片上看不见他的眼神。

“饭就快做好了。”

笃关掉瓦斯之后开始上菜。两人吃饭时所发出的咀嚼音和餐具碰撞声,不时被窗外激烈的雨声盖过。就跟平常一样安静的晚餐时光。笃不时地看著在自己对面的黑田直己,但从他脸上却看不到一丝对吃这顿饭的感谢和喜悦。

“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我可以做给你吃哦。”

深色镜片下的瞳孔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但那不过是昙花一现。无言的沉默和没有反应的问题,让笃低下头继续吃饭。

“你昨天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对面的人低声说。

“还有前天。”

觉得一阵尴尬的笃不禁脸红了起来。不是吃饭就是睡觉,重复的生活,一成不变的夜晚,只能像鹦鹉一样问著相同问题的自己。他也想找些比较轻松的话题,无奈脑筋一片空白。他原本就不是一个舌灿莲花的人,平常也大多是扮演听人说话的角色。他对自己这样的个性并没有不满,只是遇到更不爱讲话的人,就只能面对尴尬的沉默。

“对不起。”

笃也觉得自己莫名焦躁起来,好像非做点什么不行。他不小心手一滑把筷子掉在地上,才去换了双新筷子的当儿,直己就已经吃完饭了。笃像要赶紧把食物塞进胃里似地把碗中的食物解决掉。

“我吃饱了…”

直己站起来,拿起放在餐桌旁的室内用拐杖,要跨出一步的时候身体忽然大幅度倾倒。笃赶忙抢出去,在直己没有跌倒前扶住了他。

“你没事吧?”

直己用手扶住桌角才站直。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低头的直己扭曲著嘴角,然后生气似地踢了椅脚一下让笃吃了一惊,然后才垂下肩膀拖著脚步走出厨房。笃边看著那熟悉身影缓缓离去,边调整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知道直己不喜欢自己太过照顾他,但明知道还无法控制地想要伸出援手,笃知道是自己不对。

他摇了摇头,开始收拾餐桌。想到直己刚才生气的模样,余悸犹存的笃失手把盘子滑落在水槽里。日子过得愈来愈辛苦,目前也仅仅只能维持表面上的和谐。笃茫然地呆望著流个不停的水和缺了一角的盘子。

到了半夜,雨势仍然没有减弱的趋势。就算拉上窗帘,流进室内的冷空气依旧让笃打了个寒颤。他早早就上了床,考虑明天要把冬衣给拿出来。他记得去年好像连直己的一起拿却送洗了,然后收在寝室的衣柜里面。要拿出来是没问题,但是把衣服拿到直己的寝室去好像有点太刻意了。出院已经一个月了,直己到现在还没出过门。

笃把寝室的大灯熄掉,只开了床头灯看书。一向睡不好的他已经习惯在睡前看书。严重的时候还会整本看完仍睡不著,最近也常常这样。今晚果然又是如此,看到最后一页了还了无睡意,笃只好无奈地把灯关掉强迫自己睡觉。

夜深人静听觉格外清明,窗外的雨声听起来特别的大。不知道翻了几次身后,他忽然听到走廊上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笃还期待脚步声会停在自己房门口,结果只有来回走了一次后就消失了。失望的他在床上撑开手臂,觉得两个人让床变得狭窄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发生那次足以让直己丧命的车祸意外之后,恢复过程顺利的他在十月中出院。他的左腿虽然不方便,但有拐杖的话走路不成问题:而丧失原有功能的左眼和左耳,也能以另一边的器官加以辅助。

好不容易能回家了,但直己却在回家的当天就关在房里不出来。还在住院的时候直己就已经不太说话,出院回家情况也没有好转,严重一点还会整日不发一语。引人注目的走路方式和左眼的义眼,以及受重创而变形的左耳。这样的外观在医院里虽然并不罕见,但是只要到了外面就是跟别人不一样。笃可以深切体会到直己不想出门的心态。

他除了吃饭之外绝不出来。笃不是没有告诉过他不在乎他外貌上或多或少的变化,他的不方便也不会成为自己的负担,最重要的是他存在的意义,可惜这些并没有传达到直己心里。说得太多他还会嫌烦,最后直接视若无睹。

在直己发生车祸之前,几乎每晚都像猫咪一样爬上自己的床来撒娇,但自从自杀未遂事件之后,看到他几乎都不讲话,笃只好把希望放在他出院之后。出院之后就可以不必在意周围的眼光,尽情亲吻、触碰、拥抱。只要充分让他明白自己对他的爱,他一定可以恢复往日的模样。而自己也可以享受跟所爱男人共处的甜蜜时光。

愈来愈激烈的雨声让笃心烦不已。直己那颗比自己想像中还要深沉而黑暗的心底深渊,让无计可施的笃,也只能跟他一样茫然地站在崖边而已。

隔天的天气好得令人难以想像昨晚下了一夜骤雨。但是迎面吹来的风仍旧刺骨,不断拉紧领口的笃走在商业街上。这还是他从直己出院之后第一次,因购物以外的原因搭车来到远一点的地方。吃早餐的时候,他对直己说“我待会要出去买东西,可能中午赶不回来,你肚子饿的话就自己在冰箱里找东西吃”。他不是喜欢说谎,但如果老实告诉直己是要去见立原的话,怕他会不高兴。

他跟立原约在以前公司附近一家新开的,充满复古气息的咖啡厅见面。

先到的笃看到老友那仍旧不变的爽朗笑容,忍不住打心底安心起来。这是他们自从医院那次吵架后第一次见面。

“好久不见了。”

虽然之前两人有通过几次电话,但是从八月到现在已经三个月不见了。

“是啊。”

撇开单纯的社交辞令不算,笃已经好久没跟直己以外的人说过话了。立原将之是从高中以来的同学兼好友。这个好友虽然有点严肃又毒舌,但笃很喜欢他那种总是乐观向前的态度。

立原点了一杯咖啡之后,立刻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笃。

“因为时间不太够的关系,先说正事要紧。这是我后辈的名片,他叫片仓,他经营的一家设计师事务所要找个会计。…会计你不是最在行吗?我已经跟对方先说过了,你尽量早点跟他联络。”

立原迟到五分钟才来。他平常不是一个会迟到的男人,可能是被工作拖延了。现在又不是午休时间,他还专程为了自己,挤出时间跑来,朋友的好意让笃十分感激。

“谢谢你。”

“这不算什么啦。”

立原拿出香菸。笃注意到他换了个牌子抽。

“辞不到三个月就想找工作的话,当初何必离职呢?刚进公司薪水都不会太高。”

立原叼著烟没好气地说。无言以对的笃只好苦笑地喝了一口咖啡。昨天立原打电话来的时候,是笃无意中提到“也该是工作的时候了气他问“有想到哪里去上班吗?气笃回答几天才要开始找”,没想到隔天他就打电话来要帮笃介绍认识的设计事务所。当初笃辞掉工作的时候,最生气的人就是立原,但一听到他想再工作就又介绍给他。立原虽然常说自己很酷,不过笃认为他根本就是个古道热肠的人。

“我不是因为生活问题才想出来工作,直己的复原状况很顺利,并不是那么需要我照顾,虽然之前有存款,但有出无入…”

将来要是医学界开发出新药或是技术的话,很难说直己的腿没有治好的机会,到时候最需要的应该是钱吧?一想这里,笃就无法再继续过著安逸的日子了。

立原哼了一声,凝视著笃说“你是不是又瘦了?气笃笑著敷衍过去。

其实他比直己受伤前要瘦了五公斤,在重伤初期因为担心而吃不下所瘦掉的肉,到现在还长不回来,再加上最近又没什么食欲。

“那个臭小子该不会以为自己受伤就可以任性差使你吧?”

直己明年就满二十了。都已经可以称之为青年了,在立原口中还是永远的“小孩子”。

“他如果肯差使我的话就好了。他自从出院之后一直很没精神,大概是很介意自己行动不便,除了吃饭之外几乎都关在房里。”

立原霍地拍桌让其他客人都吓了一跳。

“那小子在耍什么脾气啊!我去把他拉出来。”

相信立原真的会去把直己从房里拉出来的笃赶紧安抚他。

“强迫他只会造成反效果啊。”

皱著眉头板起脸的好友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地大骂。

“都是你太宠他才会让他没大没小,出院不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了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伤有多重?想到这里…”

“那又怎样?自作自受。”

笃愈说愈觉得辛苦起来。立原说得都对,但讲法太过严苛。发生车祸的确双方都有错,但是直己都已经付出相当代价了还被说成“自作自受”,让笃听了实在很难过。

立原胡乱搔了头发,把才吸了半根的香菸捻熄在烟灰缸里。

“我也觉得他很可怜。”

虽然你不相信啦…他加了一句。笃想到他曾经因为太担心自己,而愤愤地诅咒直己去死的往事。

“在发生意外之后,我虽然巴不得他死掉算了,但也曾经后悔过。…这无关紧要,是我自己的问题。”

立原又点了根烟。

“当初他伤重足以致死,没想到却能以坚韧的生命力慢慢康复过来,可以听、也可以看。这不是很好吗?发生意外当然是不幸的事,但他自己的不注意也是导致意外的原因。世界上有多少人发生车祸意外而变成残障,每个人都像他一样关在家里吗?不是吧?他只是没有勇气去面对现实而已。”

听著朋友激昂的言论,笃只能暧昧应答。直己的确胆小任性,但他不在乎。不管他是坚强、是脆弱、是胆小、是卑鄙都无所谓,不足的部分由自己来补足就好。

“你是不是太勉强自己了?在受不了之前要跟我说。”

立原体贴地问。

“你不用因为照顾他而委屈自己,只要觉得累了就别客气甩掉他。他虽然行动不便,却没有到不能一个人活下去的地步。而且如果你心里觉得他是“负担”却还待在他身边的话,也是一种不尊重。”

“我并没有觉得他是负担啊。”

虽然有时会感到辛苦啦…笃笑著补充。

“我只恨自己只能当一个旁观者,帮不了他什么忙…”

你就是这样我才担心啊。知道立原对自己好意的笃,在感谢之余也不免感到安慰,赶时间的立原把咖啡喝完就要走。两人走出咖啡厅后在马路前分手。目送著立原消失在人群中的背景,笃心想著自己在他心目中不知道是个怎么样的存在。是不会说话又顽固文静的男人,他也曾说过自己温柔。但是这世界上再没有比“温柔”这两个字更暧昧的形容词了。到底是虚伪、是体贴、还是细心…真的很难区分。

中午的电车没什么乘客,笃在不规则的摇晃中想到或许直己还没有吃饭,本想早点回家做饭给他吃的时候又想到得看到他的脸,不觉又忧郁起来。他想陪在直己身边的心并无虚假,但连续一个月没有交谈兼被忽视下来,和他共处在一个屋檐下,渐渐令笃觉得痛苦起来。直己的不高兴也会影响到自己的情绪,每天就在这样灰暗的循环下渡过。

他会在跟立原的电话中提到想要工作,多少是被直己的封闭所引起。对金钱的不安和未来治愈的希望虽不是假,但有一部分的原因是他想藉著工作跟直己保持一点距离。整天待在家里猜测著直己的不悦是否因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只会让人疲累,因为他根本找不到答案。

好久没接触到的外界空气让笃觉得清爽。明知朋友和恋人是不能拿来相比的,但对现今的自己而言,跟立原在一起要比跟直己在一起平静多了。因为比起什么都不说的恋人,起码自己还听得懂好友的毒舌。

笃回到住所已经是下午一点了。在门口说了一声“我回来了”也无人搭理。他叹息地到客厅探头,满室寂寥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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