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要不要来参加因格兰姆的收获庆典?」

为了达芙妮的一句话,杜塞尔来到卡斯提家距首都有五天路程的领地。

「艾瑞写信给我,说他会回来参加。」

费南爵士那边很轻易就得到允许了,这里的学生因为身份的关系,有时因为家事、因为公务、因为邀约,原本就常暂离学院。费南爵士或感惊讶,因为杜塞尔讨厌社交是有名的,但并没有多问,只吩咐了句路上小心便准行了。

其实他不是很确定自己为什么要来,更不知道来了以后要做什么。

先见了面再说吧……站在因格兰姆农庄的大门下,他不大有自信的想着。

想见艾瑞是真的。

无法再一个人待在学院也是真的。

其它的,仍一片混沌。

「你在发什么呆?」

一同受邀而来的姊姊好奇的看着他,将脸凑近来,那一瞬间她又有了少女时代的神情,令杜塞尔想起从前的岁月,于是他微微笑了,低声说:「真是个美丽的地方。」

和他看惯了的崇山峻岭完全不一样。俗话说生长的地方会决定一个人的气质,杜塞尔现在完全了解了。这片平原位在卡瓦雷浴东南,气候温和,土地肥沃,一条大河从东方的丘陵地带婉蜒而下,如神特意赠送的礼物般,滋润了土地,也带来了商人,城市就在河的两岸发展起来,而且成了南方重要的交易中心和旅站。自古以来,这里就是个富饶之地,除了供得它的子民饱足,还有余力输出谷物和羊毛。

城堡位在城外的人工高地上,居高临下的守护着这片平野,宽广的河面守住了它的后门,要进入城内非得经过毫无遮蔽的原野,以及一条易于防守的路不可,但是,整座城给人「要塞」的印象却远不如「农庄」来得强烈。在这夏未的午后时分,城堡四周的田野笼罩在金色的雾霭中,穿梭在阳光中的风息干燥且带着强烈的香味,已经采收完谷物的农人正忙着捆扎干草,吆喝声如花粉般四处飘散,放牧的牲畜在远方缓缓移动着,更远的地方,阻断了视线的是森林的边缘,这已经要眼力好的人才看得到了。

平时城堡从吊桥到大门尽数洞开,人群进进出出,从工匠、旅客到堡中的仆役都有。广场上堆着农具和干草,运送木材的车停在一旁,车主正在跟某个熟人比手划脚,拉车的牛等得不耐烦,已经嚼起捆得整整齐齐的草料。一个差役策马进门,将马丢给一个阶级比他低的仆人,装出一副匆匆忙忙的样子去找伯爵。家禽互相追逐,城堡里的的孩子也混在其中。和平的喧嚣混着夏日干燥的气味飞扬在空中。但是,只要再往里面走,经过一道卫兵把守的门,迎面就是马匹鸣嘶和士兵操练的声音,磨利的兵器在阳光下亮得刺眼,方才还卷着袖子帮农民扶正车子的年轻伯爵,此刻正直挺挺的坐在马上,严厉的发号施令。卡斯提家的生活是多面的,杜塞尔已经渐渐习惯了。

中午过后,他独自一人骑马出城。今晚就是夏日祭典一连串活动的开始,城内一片忙碌,装饰用的花朵和烘烤用的食材像被秋风刮落的叶片般到处飞舞,各种气味和声响像酒般在金色的氤氲中发酵冒泡,这一片凌乱得和谐的气氛构成了因格兰姆的整体,当杜塞尔骑着马经过他们中间时,那种外来者的感觉益发强烈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片落进夏日原野中的雪花般不合时宜。他没办法下马去帮忙推着酒桶的农民,忙着干活的人们也以惊异的眼光看着这个飘然而过的人,并且低声私语着他如精灵般的气质。这是海斯特家和卡斯提家的差异,事实上也是杜塞尔和艾瑞灵魂上最根本的差异。

杜塞尔转离通往城里的道路,朝河的方向走去。这里有一条小径,轻柔的迂回进稀疏的树林中,从路面茂盛的程度可以看出这条路很久没人使用了,杜塞尔是在闲逛时偶然发现的。阵阵熏风夹着水气扑上杜塞尔的脸,蔷蔽和绣线菊的甜香混合在一起,馥郁有如醇酒。阳光透过稀疏的树荫直泄而下,马每跨一步都踏在金绿色的海洋中。四周一片静寂,只有马蹄规律的敲击声和蜜蜂单调的嗡嗡声,树也被催眠似的轻轻摇摆着。

树林一下子就到了尽头,杜塞尔跳下马,牵着它走到河边。水面波光粼粼,有如破碎的银片,河水在浅滩上激起白色的泡沫,一只鹭鸟掠过水面,随即在芦苇丛中消失了踪影。杜塞尔将马系好,走到另一棵树旁坐下,此时,他听到规律的马蹄声踏破了流水潺潺,朝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他扬了扬眉,不明白怎么还会有人知道这条小径,但却不再有以往被打扰时那种不耐的怒气,察觉到这一点的他无奈地耸了耸肩。

谁教他几乎已经习惯于被打扰了呢?就算为了这种事跟艾瑞发脾气也没用,他不是充耳不闻就是搬出另一套大道理,说得让杜塞尔后悔自己发了脾气。艾瑞……

想到艾瑞,杜塞尔心头一紧,不由得站了起来,朝小径的方向望去。当然不可能,他不知是要安慰还是泼自己冷水的拼命想着。他来到因格兰姆也不过三天,艾瑞还在北行的路上呢!可是除了艾瑞,又有谁能这么恰到好处的寻找到他的所在……

「找到了!你果然在这里?!」声音一如河水般清朗愉悦,连昏昏欲睡的人听了也会精神一振。

杜塞尔一时有些失神,茫然的看着来人下马,朝他走来。他不知是失望还是放心的叹了一口气,礼貌的笑了笑。

「是你啊……达芙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听康妮姊姊说你出来了,所以也出来看看,刚好看到路边的灌木枝上挂着马尾毛,就跟着转进这条路来——」她毫不扭捏的笑着,一边在杜塞尔身边坐了下来,蜂蜜色的长辫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因为比起城里,你还比较可能到河边来,没想到真的找到你了。」

他微微一笑。「你很了解我嘛?!」

听到杜塞尔的称赞,达芙妮高兴的红了脸,她自己也察觉到了,连忙把头转开。「艾瑞不在,你一个人没关系吧?真对不住,让你大老远到这里来,军队的行程却耽搁了。也许我们可以差人去叫——」

「不、不必了?!」杜塞尔急急忙忙的说,又心虚的打住,他好不容易才凭着冲动把自己逼到这里来,随着艾瑞返家的时刻愈近,他的勇气却一点一滴消失了。「我、我是说,我在这里过得很愉快,没必要让他为这种小事赶回来——」

「怎么是小事呢?我觉得他很重视你啊。」

杜塞尔大吃一惊。「是、是吗?」

「对呀,家里就我跟他最亲了,他什么事都会跟我讲,其实我在梅瑟城见到你之前,就已经听了很多关于你的事了。」

杜塞尔有些发窘,正想说些什么敷衍过去,达芙妮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凑过来,眼睛好奇的睁大了。「这么说,你一定知道那个女孩的事啰?」

杜塞尔一头雾水的看着她。「什么女孩子?」

「那个把艾瑞迷得团团转的人啊!他从冬天回来以后就魂不守舍的,家里的事都不管了,对我也爱理不理的,我觉得他一定是有心上人了!可是不管我怎么问,他都不肯说,我看——」

「是吗?……」杜塞尔不自在的动了一下,想逃避达芙妮的眼光。女孩更好奇了。

「你知道什么,对不对?和艾瑞有关?还是那个女人!」

「没有什么女人,和艾瑞也没有关系。」他一急,语气便不由得强硬起来。

达芙妮吓了一跳,脸红起来。「对不起,我不是想探人隐私。」

杜塞尔注视着她山猫般柔软灵动的身形,艾瑞也常常这样坐在他前面,不同的是艾瑞绝不会因一句粗鲁的话就退缩了。「你剪短发会比较好看。」他脱口而出。

达芙妮甩甩及腰的辫子,困惑的看着他。「头发?」

杜塞尔呆了一下,方才的意念在脑中一闪而逝,快得让他连细细审视的时间都没有。他摇摇头,正视达芙妮。「没什么,当我没说吧!」

女孩直盯着他,那近乎落寞的神情让杜塞尔有了罪恶感,他用这种尖利的言词和冷漠的态度伤了艾瑞多少次呢?只因为艾瑞总是笑着回应,反而使他从没注意到自己有多残酷。

他深吸一口气,快快的转了话题。「祭典的准备工作如何了?我刚出来的时候,城里面热闹得很。」

达芙妮笑了。「我妈说过,节日永远会在我们准备好之前到达,没有人赶得及的,所以就别担心了吧!这几天会很热闹的,城里有赛羊大会和射箭比赛,堡里也有舞会——你今晚会出席吧?」

「我……」他犹豫了一下。他向来讨厌人多的场合,偶尔参加宴会,也是出于父亲的威逼胁迫或艾瑞的连拖带拉。但他无法否认,他之所以对达芙妮的邀约兴趣缺缺,却是因为艾瑞不在的缘故。「我想——我还是——」再一抬头,却见到那时与艾瑞相仿的眸子期待地看着他,他心一软,便点头了。算了,大不了再中途溜走吧!他暗自盘算着。

达芙妮立即喜形于色,开始谈起将在今天抵达的杂耍班子的事。杜塞尔注视着她,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昨天康妮在城堡的花园里逮到他,趁着四下无人又跟他谈起妻子的事,同时半戏谑的提醒达芙妮对他的情意。他一听到这种事就大为反感,不客气的打断了康妮的话。

「现在谈这种事,不嫌太早了吗?」

「已经不早了,嘉纳得也是在你这个年纪……」她眼睛一暗,声音便不可抑制的微微颤抖起来。「你既然成为海斯特家的继承人,这就是你的责任了……」

幸好此时仆人过来请他们去用午餐,话题便就此中断了。但康妮说的话已经烙在他心中,让他无法不去想这个突然间变得很重要的问题。

但他从来没想过婚嫁之事,更没想到有一天这会变成他的责任。他不用想也可以知道,从现在开始,只要他还是独身,类似的事就会不断发生。他觉得很困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当然最省事的方法,就是听从康妮的意见,这会是一桩门当户对的联姻,连最挑剔的亲戚也应该感到满意。他也喜欢达芙妮,她爽朗不拘小节的个性,让他没有与人相处时常有的压迫感,他可以借此逃避很多麻烦,包括艾瑞……

他叹了口气,将眼光从女孩身上移开。河面亮白的反光扎得他眼睛发病,他闭上眼,女孩的笑容便在残影中浮现出来,模模糊糊的,随即又在黑暗中化成了艾瑞的脸,线条分明的五官半隐在阴影中,却清晰得仿佛触摸得到,湛蓝的眼睛锐利的盯着他,像狼一样。他打了个寒哄,身旁传来沙沙的声音,他睁开眼,迎上达芙妮关切的神情。

「遇上什么烦心的事吗?」

「——啊?」

「从你到因格兰姆以后,情绪就不太稳定。」

杜塞尔无话可答,只得保持沉默。

「有心事的话,还是说出来比较好啊!」她微微一笑。「自己一个人解死结,可能会愈缠愈紧呢!我不是在推荐我自己,不过,总有可以让你倾吐心事的人吧?」

他愣了一下。「——你说的话跟艾瑞真像。」

她爽朗的笑起来。「我们是兄妹啊。」

「的确!」他低声说。在她能继续问下去前,他急急把话题拉回了安全地带。「对不起,是我不好,居然分心了。你原本想说什么?」

「不……没什么,没什么重要的。我已经忘了!」达芙妮支唔起来。她刚才本来想问杜塞尔,能不能在今晚的宴会中作她的舞伴,但看杜塞尔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显然根本没把心思放在她身上,她也没兴致讲了。为了掩饰焦虑,她站起身来,朝系马的树下走过去。

「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城堡去吧?康妮姊姊一定在找我们了!我答应今晚要让她帮我打扮的。」

杜塞尔松了一口气,很高兴能逃脱这令人尴尬的处境,但注意力却不由得落在最后一句话上。帮达芙妮打扮?康妮是纯粹把她当妹妹看,还是别有居心?莫非她前几天说的「希望她能成为我的家人」并不只是在开玩笑,而是在认真的暗示吗?

他烦躁的甩甩头,翻身上马。他知道康妮关心他,但做到这个地步就有点过分了。难怪这几天康妮对他特别关照,达芙妮老在他身边转,卡斯提家的人老对他露出鼓励的笑容。这更增加了他的不快,他有一种被罗网捕捉住的感觉,却无力也不知如何逃脱。

时间的确不早了,渗着凉意的风掠过一望无际的平野,摩掌着被白日阳光烧烤过的万物,西边的天际仍泛金光,其纯美的颜色连精工提炼过的金属都比不上。一条长长的云块横在粉红色的空中,形成一块蓝紫色的暗影;远方的景物已变得黯淡模糊,就像蒙上了一层面纱;原野上已看不到人迹,大捆的干草堆寂然不动的躺着,看起来像是许久以前就被弃置于此一般。但远处的城堡却火光冲天,喧闹声宛若春天融化的冰河溢出城堡,直泄而下。城堡的广场挤满了人,充满了食物、酒、火堆燃烧和人群挤在一起的味道,杜塞尔和达芙妮几乎很难通过前院到达马厩。沿路一直异常沉默的达芙妮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不断跟认识的人打招呼,杜塞尔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恩绪中,对可能响起的致敬声也充耳不闻。

好不容易通过了广场杜塞尔和达芙妮总算能轻松策马走近马厩。迈森见他们过来,连忙上前接过缰绳。达芙妮跟着进入厩房,探视几匹她特别喜爱的马,一边跟迈森聊天。因格兰姆农庄就像个大家庭,仆人服恃贵族就像在照顾家里的孩子一样,这对杜塞尔来说又是一个新鲜的经验。

「走吧。」达芙妮拍拍马的颈脖,转身对杜塞尔说。「今天晚饭会开得迟,我们先溜到厨房偷点东西!」

「好——」

驰近的马蹄声盖过了杜塞尔的声音,迈森连忙迎出去,随即惊喜的叫起来。「唉呀,少爷,您回来啦?」

「迈森,好久不见。」

太过熟悉的声音冲入耳中,杜塞尔倒抽一口气,身体就僵住不动了。

「哥哥?!」达英妮看清了门外的人,兴奋的尖叫一声,冲出厩房。「你应该——你不是——不是说还要几天才能回来吗?我好想你——」

「啊,原本是这样的,不过反正那边也没什么事了,贝因将军就让我先脱队回来……」

那声音既熟悉又遥远,杜塞尔耳边嗡嗡作响,脚好象缚着铁块般无法动弹。

想到不能一直站在这里,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转身,眼光隔着门槛和艾瑞对上。

只是这样望着而已,就让杜塞尔全身发热。隔了一个月的再见,杜塞尔此时才知道自己有多想念他。他风尘仆仆的一路赶回来,衣服和头发都沾着沙土,凌乱不堪,袖口露出缠裹的绷带。腰间配的不是平时防身用的细剑,而是沉重的宽剑。他脸上冷硬的线条刻深了,这是刚从军队下来的人常有的神情,竟令杜塞尔觉得陌生。

看到出现在厩门边的人,还抱着妹妹的艾瑞一下子愣住了,他直起身来,盯着杜塞尔,似乎在怀疑自己的眼睛。沉浸在兴奋中的达芙妮没察觉到怪异的气氛,只顾接着艾瑞的脖了,话说得又急又快。

「看我给你请到什么人来了,杜塞尔·海斯特,没想到吧?原本我还担心你赶不回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艾瑞倾身将达芙妮放回地上,眼睛仍盯着杜塞尔。

我是来找你的……他想这么说,却听到自己的声音:「我是被达芙妮邀来的。」

「达芙妮……」艾瑞看着妹妹,扬起一边眉毛,似乎在斟酌这句话的意思,而后突然想起还有别人在场,爽朗的笑容顿时又回到脸上。

「来吧,先进屋里去!」他一边说一边拂乱了达芙妮的头发。「我赶了一天的路,肚子饿死了!」

酝酿中的节庆气氛因艾瑞的归来而提早沸腾了,厨娘看到艾瑞,高兴得像自己的儿子回了家一样,火上的肉也不管了,先忙着招呼他们吃喝,没过多久,艾瑞的父亲、前任伯爵克里曼就大步踏进厨房,一拳敲在艾瑞头上。

「好小子,回来也不打声招呼,先溜来这里啊?」

「我肚子饿了嘛!」艾瑞一脸无辜。「反正你们也会在晚饭前溜过来……」

「哦哦,我闻到猪肉馅饼的味道了!」现任伯爵狄洛跑进来,后面跟着艾瑞的二哥。「哈哈,你这小子真幸运,一回来就遇上梅莉的大餐!」

「艾瑞,艾瑞,不要顾着吃啦,你这回有没有遇上什么好玩的事!」

「贝因将军的训练很扎实吧!」

「差点没被操死!中途又在多恩郡停留了五天……啊!泰罗!你竟然偷吃?!」

随着艾瑞的家人一个接一个进来,杜塞尔不觉被冷落在一旁,他感到再待下去是不适宜的,便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走了出去。

渐凉的风带着孤寂感袭上来,他靠在冰冷的墙上,轻轻吁了一口气,在黑暗中,那种孑然一身的失落感更为强烈,几乎让人无法承受。他虽不愿意承认,但他格外讨厌这种合家欢聚的场面,那是他从小到大都无缘尝过的滋味。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艾瑞对因格兰姆有这么深的眷恋,家族对他不是一个名词,而是一个可以归属的地方。

哪里才是他可以归属的地方呢……?

他慢慢走出花园,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像一方黑色的帐篷,把人们围在一起狂欢作乐。各种形状。大小的火盆都被搬了出来,熊熊燃烧的火焰如要吞噬黑暗般直冲苍穹,令杜塞尔想起传说中因无法与神并驾齐驱而愤恨抑死的巨人。愈来愈多人涌进城堡,附近的农民、城里的富人和工匠,还有从外地赶来的旅客和商人。杜塞尔下意识的闪到一边,不想和他们挤来撞去的。他从来就没有习惯过人群,而这个倾向在面对平民时更为明显。他没办法跟卡斯提家的人一样,可以跟三教九流的人同坐一桌,更无法想象离开马鞍下田帮忙是什么滋味。

他走进大厅,把愈发高昂的暄闹声留在厚重的石墙外,在轻声的谈话和高雅的微笑中得到暂时的庇护——在他眼中这也不过是两害取其轻罢了,他害怕下人的粗鄙,又厌恶上层人士的勾心斗角。大厅四壁插着火炬,墙上挂着以神话和庆典为主题的织锦,从花园和附近森林得来的装饰恰到好处的散布四处,食物和醇酒的香味从长桌上散发出来,轻快而有节奏感的音符像是触摸得到的在空气中回旋着,杜塞尔皱了下眉,挑剔的朝竖琴手的方向望了一眼。厅中多是受邀而来的宾客,康妮和韩诺在人群中间,已经开始跳起舞来了。

「杜塞尔,可以陪我跳舞吗!」

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把杜塞尔吓了一跳。他转过身,达芙妮已经换过衣服,包裹在一袭可爱的红色长裙中,她大概刚从外头进来,湛蓝的眼睛还留着狂放的光芒,精心整理过的头发有些凌乱,身上沾着零碎的花瓣和烧过的木屑。

「你不是跟艾瑞在一起吗?」

「他呀,早不知玩到那里去了,别管他,我们去跳舞吧!」

杜塞尔还没回答,她已经挽住他的手,往大厅中央走去。先前的曲子已经结束了,接下来的是群体的双人舞。康妮和韩诺似乎不觉得累似的,兴致勃勃的准备再跳。男女面对面转圈,分开,和身边的人换舞伴,再绕回来——几轮过后,康妮成了他的舞伴,看着她捉狭的笑容,杜塞尔只觉得一阵无奈。

「进行得还顺利吗?」她果然抓住机会问了。

恶作剧的念头突然闪进他心中,他凑近康妮,像在泄漏重大秘密般的低声说:「我被甩了。」

「咦?」康妮瞪大了眼,抓住他想问个清楚,但交换舞伴的时间已经到了,杜塞尔愉快的对她笑笑,将她交给下一位男士,回头接住达芙妮的手。

舞曲进行到一半,艾瑞跟着几个朋友进了宴会厅,杜塞尔远远看到他站在门边,跟熟识的人打着招呼,他全身一紧,突然很想抛下达芙妮走过去。好不容易见了面,却是这样可望而不可即,从黄昏到现在,他们甚至还没好好说过一句话。而后艾瑞转过头,眼光捕捉到了人群中的杜塞尔,便定住不动了。杜塞尔匆匆低头,仿佛做了坏事被逮到一样,突然就鼓不起勇气去揽达芙妮的腰了。等他再度抬头,艾瑞已经不见了。

一曲结束,杜塞尔将达芙妮送回场边,正想离去,衣袖却被抓住了。

「还有事吗?」杜塞尔停下脚步,询问的看着她。

「啊。」发现自己做了矢礼的事,女孩连忙放开他。「对、对不起。」

「没关系。」

「我——」她欲言又止,脸显得更红,但并不全是因为跳舞的缘故。犹豫半晌后,她终于下定决心般的抬起头来。「我——」

杜塞尔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很快抬起手,阻止了她即将说出口的话。

「咦?」

杜塞尔注视着那双美丽的棕色眸子,感到自己的决心又开始动摇。说出这句话后,就等于把那扇机会之门关上了。他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顺从的走向别人为他安排好的道路,只要他留在这里,接受这个可人的女孩,而不是拿自己的感情和身份,去作这不知成败的赌博——

「对不起。」

达芙妮惊愕的睁大眼,好半晌说不出话来,脸上出现与方才不同的红晕,杜塞尔想他大概要挨巴掌了,但过了一会儿,她却突然放松下来,唇边现出一抹笑意。

「也许这样说很奇怪,但你看起来有精神多了。是下了什么决心吗?」

「可以这么说。」

「也更有魅力了。幸好我还没成为你的俘虏。」她微微一笑,却掩不了落寞。「我可以知道那个幸运儿是谁吗?」

杜塞尔微笑着摇了摇头,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那我只能祝你幸运啦。」

「我也希望如此。」杜塞尔对她行礼,转身离开。

大厅中四处不见艾瑞的身影,八成是到广场上去了,杜塞尔走出大门,立即又停下脚步,畏怯的看着阶梯下头的阵仗。外头的人似乎比刚才更多了,要在当中找人根本是难如登天。他正想掉头回去,火盆边却映出了他的目标,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带着壮烈的决心走下去。

他行进得很慢,在人群中开出一条道路比原先想象的困难得多。吵杂的舞曲震得他头脑发胀,他痛苦的皱起眉,无法理解为什么其它人能在这种噪音中笑得如此开心。不出所料,他还没近那里,艾瑞就不见了。他不死心的走了一圈,不时停下脚步张望,仍是徒劳无功。广场中央,几个小丑正在互抛面粉球,准头一偏就砸了杜塞尔一身,围观的人一阵鼓掌大笑,纷纷举杯祝他好运,但杜塞尔可笑不出来,这个小意外彻底磨光了他的耐心,偏偏此时又有一队跳舞的人经过,挟着他一路到了中庭边缘。他使尽最后一点力气才挤出去,跌进树丛后方,在暗影中暂时得到了庇护。他不禁埋怨起自己的愚蠢,就算艾瑞真的在外面的人群中,明天再见他也不迟啊!

他拉平身上的衣服,举步朝外走,打算回主屋去,却撞上一个高大的身影。

「杜塞尔?」惊讶的声音传入耳际,艾瑞看着他狼狈的模样,无法克制的扬起了嘴角。「真难得,你竟然会参加这种活动!」

「我才不想参加,我是在找——」发觉自己差点说了什么,他连忙打住,不禁生气起来,今天真是丢够脸了!

「找什么!」

「没什么?!」

艾瑞没再说什么,他靠在树篱边,注视着广场上的人群,不经意般的挡住了外头的声音和光线。火光清晰描出他的侧脸线条,也将他的眼睛映得闪闪发亮。他已经洗过澡换过衣服,但手上还缠着绷带。

「你受伤了吗?」他忍不住问道。

「啊?」他疑惑的看了杜塞尔一眼,而后才想起来似的抬起手。「啊,你说这个?没什么,还比不上被德雷斯揍的痛呢。」

看绷带缠绕的面积,杜塞尔知道事情绝没他说的这么简单,但艾瑞仍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这点小伤都受不了的话,还做得了什么事情!」

他说话的时候,掉下来的浏海盖住了眼睛,这段时间他的头发长了不少,艾瑞不耐烦的把它拨上去。杜塞尔不自觉盯着他的手,像是被那单纯的动作蛊惑了一般。感受到他的视线,艾瑞停下动作,回过头来,两人四目相对,杜塞尔猛然醒觉,连忙移开目光。

「听狄洛说……你和达芙妮走得很近?」

原来事情已经传到他耳里去了,杜塞尔一阵无奈,正犹豫着要不要说明,脱口而出的却是:「你很在意?」

艾瑞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被暗影掩住,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杜塞尔知道自己又说错了活,不禁惊慌起来,他怎么老改不掉这种习惯?但辩解更不是他擅长的事,他只得低头等着风暴降临,艾瑞会生气的吧?任谁听到这种话都会生气的。

「是啊,我很在意。」听到的却是慢条斯理的声音。艾瑞双手抱胸,靠在树篱上。「我是个烂人,连自己的妹妹都会嫉妒。」

杜塞尔感到喘不过气来,连抬起头的勇气都消失了。为什么他就不能像这个人一样,坦率的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呢?

「我……」闭上眼睛,豁出去般的一口气说了出来:「我是来找你的——」

沉默一瞬,声音讶异似的微微上扬了。「找我?」

「……我本来没打算来的……不,我来这里是因为达芙妮说你会回来,你走了以后,我想了很久,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很想见你,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可是还没有很——我可能会逃走,所以、总之……别让我逃……」他惊骇的住口,不敢相信自己说了什么。他在不应该在这时候采取行动的!艾瑞回来得太突然,他连自己的想法都还没厘清,更别提要把话说明白了!

艾瑞维持着抱胸斜倚的姿势,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要不是那双眼睛正的的盯着他,杜塞尔真会以为他什么都没听到。「当、当我没说吧!等我想清楚……」他绝望的说,想越过艾瑞身边。「我明天再……」

但横在出口的身躯完全没有移动的意思,杜塞尔焦躁的示意他让开,艾瑞却伸出手来抓住了他。杜塞尔吓了一跳,反射性的想抽回手,两人在狭窄的空间中拉拉扯扯,艾瑞的表情逐渐险峻起来,先前勉强维持着的漠然面具正像土墙般瓦解崩落,一个使劲,他猛然将杜塞尔拉向前,紧紧抱住了他。

杜塞尔摒住了气,他并不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或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但唇落下来时他没有反抗,也许他一直是在期待的,期待艾瑞的强硬能打破他的犹疑。

温暖的触感轻轻拂过,像羽毛一样,艾瑞迟疑了一下,见他没有生气,便再度吻上来。

浅触变成了深吻,杜塞尔闭上了眼睛,在被遮断了视野的黑暗中,只感受得到血脉沉重的跳动,身体相贴的热度,以及从心底慢慢扩向全身,又温柔,又激烈的情感。火的气味和酒的甜香毫不保留的袭过来,他没有喝酒,却觉得醺了。

两人在黑暗中安静的拥吻着。狂欢的人们陆续经过,但谁也没注意到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才拉开彼此的距离,两人的身影在树丛掩映下交迭,没有移动也没有开口。

寂静在闪动不定的暄嚣中扩散开来,凝聚成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艾瑞的手仍搁在他的颈间,表情却隐在阴影中看不清楚,杜塞尔突然紧张起来,刚才的冲动已经过去,留下的是更强烈的羞耻,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做出了这种事,艾瑞又会怎么想呢……

「我说……」艾瑞轻轻开口,侧过脸来,杜塞尔慌得闭上眼睛,只听到低沉的声音掠过耳际,撩得他的颈后一阵麻痒。

「我们去跳舞吧。」

杜塞尔猛然睁开眼,带着笑意的湛蓝双眸近在眼前,充满了侵略性,同时又如此温柔。他长长吁出一口气,感到僵硬的身躯逐渐缓和下来。

「嗯,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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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归去的地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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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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