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徽州

位在宏村的叶府是座一屋三进的宅第,处处可见门楼重檐飞角、粉墙黛瓦,各进皆开天井,也是典型传统的徽派建筑。

由於叶老爷与过世的元配生下三个女儿,便在府内套建了这处三合院式的双层建筑,中间是小厅,两侧有厢房,形成通风透光的天井,而楼梯则设在小厅两侧,闺房皆在楼上,可以不受干扰,也能凭窗远眺。

这天,午时左右,小厅内传出争吵声,叶老爷的续弦李氏不想介入叶家父女之间的争执,便挺着六个月大的肚子,牵着自己亲生的女儿芝琴往外走,现在的她只希望这一胎能生个儿子,好继承叶家的一切。

「……二娘。」手上端了碗刚泡好的毛峰茶,叶家的三姑娘芝恩才穿过天井,见到李氏母女走来,便停下脚步招呼。

李氏瞧见元配所生的三女儿,不禁假惺惺地说:「要送进去给你爹吗?不过现在屋里吵得正凶,可得小心一点。」

「是,二娘。」年方十五的芝恩有张不算美丽,顶多秀气的脸蛋,身形娇小圆润,但又不至於过胖,身上穿的是杏黄色宽袖大袄,下着同色长裙,镶边和刺绣相当朴素,也看得出是旧衣,上头有着明显褪色痕迹。

见芝恩举步要走,已经八岁的芝琴仗着有亲娘当靠山,根本不把这个最小的继姊放在眼底,故意伸出右脚,绊了她一下。

芝恩低呼一声,差点扑倒在地,虽然最後勉强稳住身子,可是端在手上的托盘和茶碗就没那麽幸运了。

「你这孩子是怎麽走路的?」李氏佯装斥责女儿,做做样子,免得让人以为她这个当二娘的唆使亲生女儿欺负元配生的。「还不快点道歉!」

顺着亲娘的话,芝琴马上道歉了,不过脸上可没有半丝忏悔,只有捉弄的得意之色。「三姊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

她不禁瞥了继妹一眼,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现在这个家归二娘管,跟她们作对,并没有好处,万一又闹到爹那儿,也只会给他增添麻烦,那是芝恩最不希望发生的事。

「不要紧,是我没有走好。」不只是二娘和四妹,就连府里的下人对她这个不受宠的三姑娘也并不是真的恭敬,但这些芝恩都可以忍受,只希望有一天爹能原谅自己,原谅她的出生害死了亲娘。

「娘,三姊说是她自己的错。」就不信继姊敢拿自己怎样。

李氏觑了下正蹲在地上捡拾碎片的继女,又牵起亲生女儿的小手。「既然是她自己的错,那就没咱们的事了。走,陪娘到花园散步。」

母女俩就这麽离开了。

叹了口气,芝恩将茶碗的碎片全都摆在托盘上,还不小心割到手指,连忙放在口中,把渗出的血珠吮乾,然後拿进小厨房,重新再泡一碗毛峰茶。

待她走进小厅,屋里的气氛十分紧绷,於是将茶碗放在几上,静静地站在一旁聆听父亲和二姊的对话。

「……不管爹说多少次,我都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叶家二姑娘芝兰生得秀丽端庄,又具有大家闺秀的气质,但脾气可一点都不温驯。

叶老爷不禁吹胡子瞪眼睛。「这次要不是多亏云二爷点醒,爹真的被最信任的手下给蒙骗了,不知他们在背地里用低价跟灶户收盐,好牟取厚利,万一传扬出去,爹这麽多年来担任『场商』的信誉也毁於一旦……」

所谓的「场商」指的就是常驻在各盐场的商人,以向灶户收盐为主业,直接控制盐业生产,更与灶户建立包购关系,对两淮盐业影响极大。

「那也不能为了报恩,硬把我嫁给他!」她不服地说。

「嫁给云二爷有什麽不好?他今年二十有四,尚未迎娶正室,身边连个侍寝的丫头也没有,更属难得……」

眼看二女儿还是无动於衷,叶老爷更是焦急。「何况云家不只是『运商』,云二爷还是最年轻的『总商』,再说云二爷的二叔还是四川太平县知县,若能结为亲家,不只叶家,更是你的福气。」

「运商」是拥有盐引的行盐商人,而「总商」更是官府从运商当中挑选出来的盐商首领,可与盐政官员交涉,是属於半官半商的代表,朝廷只要有任何盐政大计,也会与总商们商量,能够担任此重任的,皆是家道殷实、资本雄厚,而且办事干练之人,更是两淮盐运的重要核心人物。

「什麽福气?」芝兰有些气不过地娇嚷。「爹难道没听说过这位云二爷的亲娘守寡不过半年,就耐不住寂寞,和府里的下人私通,结果丑事被人揭穿,最後投井自尽的事?」

他有些语塞。「那、那不过是传闻。」

芝兰攥紧手上的绢帕,说得气愤。「我已经拜托大姊夫查过,确实真有其事,所以一些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不肯把女儿嫁过去,有那种婆母,就算已经过世,也会被人在背後指指点点的,枉费朝廷为了表扬云家太夫人一生贞节,还御赐了块贞节牌坊,却因为媳妇失节而蒙上一层灰,更不用说云二爷还有个发疯的妹妹,要我去伺候那种小姑,还不如一刀杀了我……」

「云家多的是丫鬟,不会要你去伺候的……」

她又露出嫌恶的嘴脸。「谁晓得她是不是天生的,万一是天生的,云二爷将来说不定也会生出个疯儿子,那真是太可怕了。」

「不要胡说八道!云二爷很正常……」叶老爷气呼呼地说。

「那可就难说了。」芝兰一脸不以为然。「我听大姊夫提起过盐场有个老灶户,也跟正常人一样,却生了个疯儿子,还指望他能够传宗接代,结果生出来的孙子脑子也有问题,一家三代就出了两个疯子,真是怪吓人的,云家已经出了个疯子,难保不会有第二个。」

叶老爷被堵得无话可说,因为这种事谁也不敢保证。

「我还不如嫁给江苏巡抚李大人的次子,他不是还在等待回覆,爹赶紧派人回一声,要李家马上来提亲。」她是抵死也不愿意嫁进云家。

「你之前不是嫌他是次子,将来不会有出息吗?怎麽现在又愿意嫁了?」叶老爷大为头痛。「教爹怎麽跟云二爷交代?」

一直没有出声的芝恩开口了。「我嫁!」

叶老爷瞪向三女儿。「什麽?」

「既然二姊真的不愿意,那麽就由我嫁过去好了。」她不想看爹这麽烦恼,这也是自己唯一能做的。

他不由得看向平日很少关心的三女儿,想起身子原本就孱弱的妻子若不是执意要把她生下来,也不会失血致死,每回见到这个女儿,就想到深爱的女人,心中难免有怨,因此这麽多年来,总是刻意忽视她的存在。

「你真的愿意嫁进云家?」他有些惊讶,原来这个三女儿已经到了可以论及婚嫁的年纪了。

芝恩用力颔首。「只要能帮上爹的忙,女儿都愿意去做。」至於二姊顾虑的那些事,就算真的碰上了,终究是自己的孩子,她还是会照顾他们一辈子的。

「难得三妹有这个心,爹就快点答应吧!反正都是叶家的女儿,谁嫁过去都一样。」芝兰说得轻松。「这麽一来,我嫁进李家,三妹嫁进云家,各有归宿,爹以後也不用替咱们的亲事操心了。」

直到这一刻,叶老爷心中不禁涌起无限感慨,以及对三女儿的愧疚。「这……爹得先问过云二爷的意思再说。」

「是。」芝恩乖巧地回道。

芝兰语带嘲弄。「三妹总算做了件对这个家有助益的事,要不是为了你,娘也不会死,娘若是还活着,根本轮不到那个女人进门……」

叶老爷低斥。「什麽那个女人?她是你二娘。」

「那个女人之所以嫁给爹当续弦,图的不就是咱们叶家的财产,等到肚子里的孩子出生,若真的帮爹生个儿子,这里的一切都是她的了……」芝兰愈想愈不甘心。「我和大姊将来还有娘家可以依靠吗?」

叶老爷拍了下几案。「她生的儿子也是你们的亲弟弟,是叶家的子孙……」

「爹现在只想有个儿子,已经把娘忘得一乾二净了,就知道天下男人皆薄幸,有了新人忘旧人。」她嗤哼地说。

「你……」宛如被说中了心事,叶老爷脸色可比猪肝还红,袖子一甩,脑羞成怒地出去了。

芝兰也跟着站起身来,在丫鬟的搀扶之下,弱柳扶风地走到三妹面前。「你可别突然反悔,又说不嫁了。」

「二姊放心,只要云二爷不反对,我一定嫁过去。」芝恩承诺地说。

她娇哼一声。「那就好。」

看着二姊步出小厅,芝恩并不後悔做出这个决定,因为她一直想要证明娘没有白死,自己的出生,对於爹和这个家,绝对是有用处的,现在机会终於来了,只要这麽想,心里就好过多了,於是把一口都没喝的毛峰茶又端回小厨房。

「三姑娘,泡茶的事就交给下人去做,不必你自己动手,要是把手烫伤了怎麽办。」正好进门的福婶见状,心疼地说。

芝恩一脸笑吟吟。「只是泡个茶,没什麽……福婶。」

「什麽事,三姑娘?」

「我说不定就要嫁人了。」就因为芝恩是福婶带大的,两人情同母女,更没有尊卑之分,从小到大,不管心里有什麽事,都会跟她说。

福婶被这句话给吓了一跳。「嫁人?可是二姑娘的婚事都还没定下来,怎麽就轮到三姑娘了?」

於是,芝恩把方才在厅堂里的事告诉她,听得福婶是火冒三丈。

「老爷怎麽可以这麽做?明明都是他的亲生女儿,二姑娘不肯嫁,就让三姑娘嫁,真是太过分了……」

她连忙安抚对方的怒气。「是我自己愿意的,不要怪爹。」

「三姑娘可千万不要勉强。」福婶是最清楚这位三姑娘的心病,都是因为太太死得早,否则不会受这麽多委屈。

芝恩笑不离唇,不让别人看出自己内心的不安。「我并没有勉强,只要能让爹开心,不管做什麽,我都愿意。」

「三姑娘……」福婶眼眶泛红地说。

「只不过我没二姊生得好看,也不懂得琴棋书画,更没有缠足,就怕云二爷不喜欢我……」

福婶大声反驳。「三姑娘千万不要瞧不起自己,虽然你没有大姑娘和二姑娘的美貌,但也是清秀可人,就算没有缠足,你这双脚也秀气得很,谁敢说它们是大脚,相信那位云二爷将来一定会庆幸娶到的人是你。」

「有福婶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她笑吟吟地偎着对方丰满的胸口,就像小时候那样撒娇。

轻抚着她的辫子,福婶满眼疼惜地说:「太太地下有知,一定会保佑三姑娘,让你得到幸福的……」

「嗯。」芝恩也是这麽希望。

半个月後

一大早,云景琛来到三房叔婶居住的东来楼,被奴才迎进厅堂,并奉上茶水,在等候的空档,不禁看向两侧中柱上贴的楹联,只见上头写到「读书好、营商好,效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不只是所有徽商贾而好儒、崇文重学的思想,更是云家的家训,时时警惕在心。

片刻之後,云贵川夫妇忐忑地走进厅堂,想到云家的生意几乎都是侄子在作主,即便是一家人,也鲜少见面,不禁暗暗揣测来意。

「三叔、三婶近来身子可好?」云景琛起身问候。

云贵川面对外形高大严酷的侄子,被那双宛如徽墨般黑的眼珠盯着,总有种无形的压迫感,气势一下子矮了半截,枉费身为长辈,却被一个晚辈压制到连头都抬不起来,还真是丢人。

「很、很好,我跟你三婶都很好……坐!」他陪着笑脸说道。「听说你昨天半夜才回来,怎麽不多睡一会儿?」

孙氏也连忙附和丈夫的话。「是啊,是啊!你每一趟出门办事,都很辛苦,既然回来了就好好休息,不用急着来请安。」

「这是应该的。」云景琛看着两位局促不安的长辈,嗓音低沈,带着魄力,彷佛只要他开口说了就算数。「除了请安,还有件事要禀明三叔和三婶。」

闻言,云贵川夫妇不禁纳罕地对看一眼。「什麽事?」

「侄儿打算娶妻,近日便会请媒婆上门提亲下聘,并择日迎娶。」他的口气并不是请求同意,而是告知。

最先叫出声来的是孙氏。「你要娶妻?!」

还以为侄子没有成亲的打算,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娶,只想专心栽培兄嫂留下的儿子,她和夫婿也就不便过问,甚至催婚,心想这样也好,将来少个人分云家的财产,他们三房或许可以拿得比较多。

云景琛严肃地看着她。「三婶没有听错。」

「是哪一户人家的千金?怎麽之前都没听你提起?」因为事前完全没有预兆,云贵川也难掩吃惊地问。

「是叶明远叶老爷的闺女,和咱们云家也算是门当户对。」他不认为家世有值得挑剔的地方。

就在一个多月前,叶老爷主动提出两家联姻的事,并打算把二女儿嫁给他,云景琛想到大哥、大嫂都已经过世,侄子谦儿还小,自己又经常不在府里,的确需要有个类似娘的女人在身边照料谦儿,何况他也欣赏叶老爷的为人,以及做生意的原则,终於认真考虑娶妻的必要性。

「原来是他……」由於两家都是徽商,又是从事有关盐运的生意,云贵川自然认识。「叶老爷是个讲求诚信的商人,和咱们也算是门当户对,记得他和过世的元配生下三个女儿,当初我和你三婶在帮景行物色对象时,也曾经考虑过叶家的大姑娘和二姑娘。」

孙氏硬挤出笑脸,表示替他高兴。「不过叶家的大姑娘似乎已经嫁人了,那麽就是二姑娘了,听说她才貌双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两年上门提亲的媒婆,都快把叶家的门槛给踩平了,也算配得上你。」

「说得没错。」云贵川点头如捣蒜。

云景琛的回答却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侄儿要娶的是三姑娘。」

直到几天之前,他又与叶老爷一块喝酒谈事情,对方在席间吞吞吐吐地说出已经把二女儿许配给江苏巡抚李大人的次子,聘礼也收下了,可否由三女儿取代,见他说得心虚,云景琛心里自然有数,恐怕是这位叶家二姑娘不肯下嫁,她也不是第一个,没什麽好惊讶的。

他当然也私下派人打听过,叶家的大姑娘和二姑娘都是众所周知的美人,自然是心高气傲,不是家大、业大就看得上眼,更重视的是夫家的声望,偏偏云家并不像外表那麽风光,还有一些不想让外人探究的不堪过去,令原本有意结亲者,最後也都纷纷打了退堂鼓。

「什麽?你要娶的是叶家的三姑娘?」孙氏嘴巴张得好大。「可是……可是听说她不过是中等之姿,并无出色之处……」

对於侄子的决定,云贵川同样百思不得其解。「你三婶说得没错,咱们也曾经请媒婆探听过,都说叶家的三姑娘样貌普通,根本比不上两个姊姊,而且据说没有缠足,哪有一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唯一的优点就只是性子温顺,人也孝顺,娶这样平凡的女子,实在太委屈你了。」

云景琛却有不同的见解。「一个过於聪慧的女子,便懂得算计,心眼也跟着多,就算生得再美,侄儿也没兴趣。」

这位叶家的三姑娘就算姿色平凡,那又如何?他要的女人可不是空有一张漂亮脸蛋,以及懂得琴棋书画就好,而是愿意代他照顾过世兄嫂留下的儿子,幸好对方年纪尚轻,若能好好调教,相信假以时日,必定能够胜任云家二奶奶的角色,他这才答应叶老爷的要求,改由叶家三姑娘嫁进云家。

「既然三叔和三婶也认为她性情温顺,人又孝顺,侄儿也取了庚帖,合过八字,并无不妥之处,那麽便是最适合的人选。」云景琛不为所动地说。

「你也不用急着成亲,可以再慢慢挑……」云贵川忍不住劝道。

孙氏巴不得他别娶。「是啊!一定有更适合的对象……」

「这门亲事已经决定了。」他坚持地说。

「快劝劝他……」孙氏朝坐在身旁的相公使了个眼色。

在妻子的逼迫下,云贵川只好硬着头皮开口。「景琛,我看还是先缓一缓……」

「侄儿一旦决定的事,就不会更改,由於祖母卧病在床,二叔一家人又远在四川太平县,所以这门亲事就有劳三叔和三婶多多费心了。」说完,云景琛便起身告辞,转身就走。

待他跨出厅堂,孙氏就冲着夫婿发飙。「既然他都已经决定好了,还来跟咱们说什麽?根本是存心要气死咱们!」

面对妻子的怒火,云贵川也很无辜。「咱们是长辈,当然要来说一声……」

「他有把咱们当做长辈看待吗?」她气得咬牙切齿。「你这个当三叔的真是一点出息也没有,只要面对他,就像个缩头乌龟似的!」

他一脸难堪。「我……我……」

孙氏愈说愈生气。「当年要不是你一连捅出好几个楼子,逼得才十七岁的他不得不出面收拾残局,从此大权旁落,咱们三房只能仰他鼻息过日子,就连景行想插手生意,还得看他脸色……」

「这也不能怪我……」云贵川反呛回去。「要怪就要怪你,当年大哥在外地出了意外过世,留下大嫂和三个孩子,你是怎麽欺负他们孤儿寡母的,也难怪景琛记恨在心。」

她不禁抱怨连连。「你竟然怪我?我还不是为了景行着想,不把他们母子压着,咱们三房永远出不了头,等到景琛成了亲,到时又生了儿子,就算分家,大房还是分得最多,你和景行又能得到什麽?都怪你这个当爹的没用!」一面说着,孙氏一面抡起拳头往夫婿身上挥过去。

「不要打了!」云贵川抱着脑袋,一路逃出厅堂。

待云景琛回到居住的肃雍堂,就见小厮慌张失色地跑过来,阳刚俊挺的脸庞不禁一沈,似乎已经猜到出了什麽事。

「二爷回来得正好!」见到主子,阿瑞像是看到了救星,指着小跨院的方向嚷道:「大姑娘……大姑娘又跑出来了……」

闻言,云景琛立刻往位在东侧的小跨院走去,当他跨进小小的院门,已经听到小妹的叫声。

「……我要出去……你们统统走开……」一名年约二十的纤瘦女子披着纠结杂乱的长发,不只脸蛋,连身上的袄裙也脏兮兮的,还赤着脚,可以看出那是一双没有缠布的天足。「放我出去好不好?我会很乖的……」

张嬷嬷和两个丫鬟全守在院门前,生怕让她跑出去,二爷一定会把她们统统逐出云家,或转卖给别人。

「大姑娘乖,快跟咱们回房去……」张嬷嬷用哄小孩子的口吻说道。

她挥舞着双手。「我不要回房!放我出去!」

「亭玉!」云景琛大喝。

见到这个体型高大、表情又严厉吓人的男子,活像是看到鬼,亭玉赶紧要找地方躲起来。「哇……不要打我……我没有做错事……」

云景琛瞪向负责伺候的奴仆。「怎麽让她跑出寝房的?」

「大姑娘咬人……」其中一名丫鬟捧着明显烙下齿印的手腕,哭肿眼皮地说。「咬了人之後就……乘机跑出去了……」

张嬷嬷心想再这样三天两头跑出来闹一次,谁也吃不消,只好建议。「二爷,还是把大姑娘绑起来吧!」

「不准绑她!」亭玉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可不是猪狗畜生。

她也不想这麽做,但是真的好累了。「可是……」

「亭玉,过来!」云景琛命令道。

亭玉躲在盆景後头,摇了摇头。「不要……不要打我……」

「我不会打你的,过来二哥这儿。」他板着脸。

云景琛威严的语调、不容抗拒的眼神和姿态,让她有些畏惧,犹豫了片刻,才从盆景後头走出来。

「你……你真的不会打我?」亭玉一面走着,一面害怕地问。

他口气笃定。「不会!」

「也不会骂我?」她不放心地问。

「二哥保证不会骂你。」云景琛看着小妹一步一步来到面前,想到她在六岁之前,明明一切正常,是那麽纯真可爱,比起大哥,她更喜欢黏着自己,可是莫名地生了场病,就突然发疯了,不禁无奈又难过。

亭玉怯怯地看着他,就怕这个长相可怕的男人会突然伸手打人。「那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放我出去?」

「你不可以出去。」他断然拒绝。

她马上後退,瘪了瘪嘴。「你也是坏人……」

「亭玉!」云景琛伸手要抓她,让亭玉以为他要打自己,马上惊叫一声,开始四处逃窜。

「不要打我……救命……」亭玉大声呼救。

张嬷嬷和几个丫鬟试着拦住她,还被挥了几拳、踢了几脚。

「亭玉,不要再胡闹了!」云景琛喝斥一声,看准她逃窜的方向,一把捉住小妹的手腕,小腿胫马上被踹了两下。

「二爷,再这样下去不行啊!还是先把大姑娘绑起来……」张嬷嬷不敢靠近,就怕连自己也遭殃。

云景琛将妹妹的双手反抓在身後。「听二哥的话!」

「放我出去!我要出去!」亭玉尖叫。

他将小妹拖进寝房内,按坐在椅上。「亭玉,二哥真的不想把你绑起来……乖乖听话好不好?」

「不要把我关在这里!我要出去!」她又抓又踢地叫道。

阿瑞想要制止大姑娘的举动,可是又不敢乱碰,只能朝身旁的丫鬟们吆喝。「还不快点帮忙!」

这声吆喝让丫鬟们回过神来,纷纷过去抓住大姑娘的手脚。

亭玉叫得更凄厉。「放开我!放开我!救命……」

「阿瑞,去拿条绳子过来!」云景琛实在无计可施了。

「二爷……」

云景琛低喝。「快去!」

「是。」阿瑞赶紧去找了条绳子给主子。

他也不想这麽对待亲妹妹。「只要亭玉听话,二哥就不绑你……」

「不要把我绑起来!我会听话的……」亭玉哭着嚷道。

阿瑞听得好心酸。「二爷,这麽做好吗?」

「要不然你来守着大姑娘!」张嬷嬷瞪道。

「可是大姑娘好可怜……」阿瑞实在不忍心看她被绑在椅上。

见小妹哭得像个孩子,云景琛把绳子抓在手中,就是下不了手,最後又把它扔开了。「别哭了,二哥不绑就是了……」

亭玉哭得声嘶力竭,好不伤心。

「是二哥不好……」他难得流露温柔之色,摸了摸小妹的头。「让丫鬟帮你换件乾净的衣裙,把脸擦一擦好不好?」

她没有回答,只是一直哭着,整个人蜷缩在太师椅上,不过经过这番折腾,似乎累坏了,一下子就睡着了。

云景琛便要张嬷嬷和丫鬟们不要吵她,好好地守着,等到小妹睡醒,再帮她更衣,并喂她吃东西。

待他离开小跨院,不只脸色,连心情都异常沈重,打定主意,就算倾家荡产,也要寻到名医,治好小妹的疯病。

春天接近尾声,也为叶家带来喜讯。

「爹、二娘。」芝恩听到丫鬟来报,说老爷有事要找她,请她下楼,便赶紧放下正在缝补的裙子,来到楼下,才踏进厅堂,除了父亲,李氏也在。

叶老爷已经很多年没跟这个三女儿面对面说上几句话,甚至看清她的长相,总觉得有些生疏。「你先坐下来再说。」

「是。」她回道。

待芝恩落坐,叶老爷清了下嗓子。「爹再问一次,你真的愿意嫁给云二爷?」或许心里觉得愧对女儿,才想听她亲口说。

她一愣,不过还是点头。「女儿愿意。」

「真是太好了,能嫁给云二爷,可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李氏原以为这个貌不起眼的丫头,顶多嫁进普通人家,就算是不错了,没想到能高攀上富甲天下的云家,还真是世事难料。「再过几天云家就会来下聘,然後择日迎娶。」

芝恩没想到对方会同意由自己嫁过去。「爹,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爹也问过云二爷的意思,他同意让你代替芝兰嫁过去。」他也没想到云二爷会答应得那麽爽快。「只不过……」

「只不过什麽?」她屏息地问。

叶老爷皱了下眉头。「因为云家目前的生意都是云二爷在作主,又必须经常出远门,除了一切从简,也希望迎娶的日子愈快愈好,原本爹还打算让你和芝兰同一天出嫁,看来是不太可能了。」

「就是因为这样,二娘真怕来不及帮你张罗嫁妆,希望你不要见怪。」李氏惺惺作态地说,其实心里巴不得留给自己的亲生女儿。

芝恩并不聪明,但也没笨到听不懂二娘的意思,想到二娘进门这麽多年,向来不敢招惹大姊和二姊,唯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她已经习惯了。「不敢烦劳二娘,就算没有嫁妆也不要紧。」

「该有的还是要有,爹都会帮你准备,要不然会被夫家瞧不起的,你娘在地下有知,也会怪爹偏心。」如今这个女儿都要嫁人了,叶老爷才後悔过去没有善待过她,想要补偿。「你……千万不要勉强,要是真的不想嫁给云二爷就实话实说,爹会想办法,绝不会委屈你。」

感受到父亲的关爱之情,芝恩的眼眶不禁泛热,爹终於不再怪她、怨她,就算因此牺牲自己的幸福,也都值得了。

「女儿没有一丝勉强,是真的愿意嫁给云二爷,毕竟他帮了爹的忙,咱们理当要报恩。」至於嫁过去之後,无论是好是坏,也都是她的命。

见女儿这般孝顺,叶老爷更是惭愧。「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於是,就在五天後,云家托媒婆送来聘礼,并将迎娶日期等事项写在红笺上,待女方父母同意,便返回覆命。

芝恩听说日子就订在一个月後,到时就要离开从小到大熟悉的家和亲人,独自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心里多少有些恐惧不安,却又无人可以分担和倾诉,只能一个人默默承受。

「三姑娘睡了吗?」戌时左右,福婶前来敲门。

她躺在床上,怎麽也睡不着,听见声音,连忙起来应门。「我还没睡。」

「还没睡正好……」福婶左看右看,确定没有被其他人瞧见,这才拎着包袱进房。「三姑娘快过来坐着。」

「什麽事?」芝恩见她神秘兮兮的,不解地问。

福婶先将包袱放在桌上,然後解开上头的平结。「这是太太生前亲手帮三姑娘缝制的嫁衣,终於可以把它交给你了……」

「这是……」她拿起细心保存的红色嫁衣,感动得差点说不出话来。「是娘亲手为我缝制的?」

「太太知道自己身子不好,可还是坚持要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但似乎也猜到有可能熬不过这一关,於是亲手缝制这件嫁衣,若生下的是女儿,就交给她,若是儿子,便留给未来的孙女……」福婶一面诉说经过,一面用袖口拭泪。「这十几年来,一直由我保管着,也不敢太早拿出来,就怕会被大姑娘和二姑娘抢去,她们已经拥有太多,三姑娘什麽也没有,绝不能让给她们。」

芝恩将它紧紧地揽在胸前,热泪盈眶。「福婶,谢谢你……」这件嫁衣对她来说意义重大,知道娘并不後悔牺牲自己的性命,只为了生下她,还替她设想这麽多,心底的内疚也能减轻些。

「三姑娘,我相信太太一直都在你身边,看着你长大,也会陪着你出嫁,你不是一个人。」她湿红着眼说。

「娘……」芝恩怀抱着母亲对她的爱,也扫去了心底的惧怕和不安。

就算出嫁,她也不是一个人,还有娘会陪着自己。

她不再害怕,会努力做好一个妻子的本分。

还有,绝不会让云二爷後悔娶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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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拂面之夫管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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