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夏朝?悸动着一颗心,绞扭着白绢步中带跑地朝幽静园走去,听仆人转告,说韩齐约她在此相会,是以她悬着心前来,既兴奋又羞怯。

他终于注意到她了吗?

幽静园里假山环绕,居中有一湖,面积极广,湖上曲桥一座,湖中央建了处凉亭名曰荷亭,专供人休憩、夏日赏荷之用,仆人所指相约之处便是此亭。

走上桥,筝音忽起,顿住她喜悦轻盈的脚步。

哀哀的曲调自亭中传出: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

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

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是他!夏朝?走进荷亭,烨华弹奏的筝音同时停歇。「韩齐呢?」

「是我假韩齐之名引你来此,他并不知情。」烨华淡然道。

「你──」夏朝?咬唇,*视稳坐亭中的烨华。

「别再做傻事。」垂视桌上古筝,烨华漠然开口劝道:「别脏了自己的手,韩夫人。」

「我不懂你话中涵义。」

「那盅补品是你差人送来的没错吧?」

指尖拨动一弦引出铿然声响,他的话也如同指尖,在夏朝?

心弦上拨起波澜。

但她必须镇定,否则就功亏一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烨华公子。」

「你懂。」烨华突兀地转身背向她,目光落在徒剩莲蓬的湖面。「你一定懂。」

夏朝?望着他的背影,视线掠过石桌,看见摆在筝旁的匕首,目光就此胶着在其银白的冷光中。

他背对她,若她拿起匕首刺向他,韩齐就不会再受这男子的媚惑,可以娶妻生子,或者做回以前的韩齐。

「梦长君不知的『君』字──韩夫人,对你,指的并非韩齐的大哥,而是韩齐对不?」

夏朝?挪向石桌的脚步一僵。「你在胡说什么!韩齐是我小叔,我夏朝?岂是败德的女子!」

「败不败德又如何?一旦爱了就是爱了,罪过也罢,败德也罢,都是自己选择的路。」

「你在?自己迷惑韩齐的事找借口。」什么罪过也罢,败德也罢,全是?己的私心话。「你以为违背世间伦常能有什么好下场?」

「你知道?」烨华的疑问里少了几分讶异,似乎早已洞悉她知情的事实。

「韩齐不是你能媚惑的人。」走进亭子这样久,他始终不把目光放在她身上,分明视她于无形,瞧她不起!

烨华侧首,目光落在石砌的地面,轻叹口气,「我没有媚惑韩齐。」虽知她断然不会信,他仍然开口。

果然引来她一声轻蔑的哼声以对。「古有传闻,狐狸精常化作女人形体媚惑世人,今日才知原来也有化身男人的狐精;

烨华,离开韩齐,否则你会毁了他,就像妲己毁了纣王基业。」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你──」夏朝?白了细心粉妆的俏脸,频频却步。

烨华的口却未停:「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归来,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

「住口!」不听、她不听!夏朝?捂起耳朵,然而烨华的声音却像是执意要纠缠她的梦魔,不肯放过她,直在脑海盘旋。

新婚燕尔,人家有的是旖旎情意甜如蜜,而她──次日丈夫便告远游无人问!守在空荡荡的房子,没有人告诉她这是她家进韩家的下场,终日守在只有她一人的房子,等候不知道何时归来的良人。

她绣工精巧,却没有机会?自己的丈夫缝制一件袍子,只因她来不及记忆丈夫的身形,良人便已不知何处去,留她终日*

徨暗自思量,是不是自己未尽到妻子的责任才让丈夫不告而别?

守候的心起初是甘愿的,他是她的丈夫,是她一生倚靠的人,不等成吗?

愁极梦难成,红妆流宿泪,不胜情,也曾手*裙带绕花行,思君切,罗幌暗尘生──可,她的夫君不曾给过她一句话,以为一封留书便道尽千言万语,她究竟是他的妻还是陌路人?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可叹她的夫君心不似她,要她如何不负相思意日日夜夜思念他?

心冷至极,哪能回复?幽怨渐生,如何平抚?

她的愁,有谁解,她的怨,有谁知,她的相思,有谁怜惜?

两行情泪悄然滑下,乱了她精心的妆扮,断了她的打算,只剩柔弱的呜咽。

「别哭。」烨华站起身俯视娇小的夏朝?,抽出她绞在手里的绢巾为她拭泪,不管这究竟合不合礼,话里透出怜惜:「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若无情……」夏朝?抽了抽鼻,抢回白绢像怕被妖怪附身似的退开,成功地伤了体贴为她拭泪的烨华而不自知。「我日日夜夜的思盼也只是落得孤单。」

「所以寄情韩齐?」

「你、你住口!」被戳中心事,夏朝?哪能冷静以对。

烨华侧首回避她的注视,瞥见准备好的匕首,冷光照照,像在述说什么。

他拿起匕首,将刀锋对向自己,刀柄向她。「真要置我于死地就动手,别让自己后悔。」

「你想死?」

「如果你要我死。」烨华平静地回道,晃了晃执刀身的手。

夏朝?傻住,被他决绝的表情骇得却步。「你疯了吗?」

「疯?」烨华朝她扬起唇角微笑。「或许这世上的人都疯了吧,你是,我也是。」

「你!」

「你原是名良善的弱女子啊,何苦让自己背上不堪的罪名独自忍受煎熬?」能看穿人心的眼即使只是垂视地面,也能瞥见夏朝?闻言时难以自抑的震撼。

「你懂什么!」别开脸不愿正视,夏朝?怕再被看穿心思。

懂什么?烨华轻呵笑出声,「我懂寂寞、我懂孤独,我懂鲜少人懂的轻蔑、背叛和冷落。」顿了顿又继续:「韩齐救了我。」

「你们这是违背伦理!这根本不见容于世,你和韩齐,你们──」

「你只想这样终了一生吗?」烨华开口点破她无力置喙的女子宿命。「等待夫君归,芳心无处寄──你只想这样虚度一生?」

「你!」

「你可以活得更好,即使丈夫不归,即使芳心无所寄,女子的命运不该由做丈夫的来决定。」

「你凭什么说!」要她背离三从四德等于要她去死,世上有哪个女子能背离!不怕被夫家休了吗?「你一个男子凭什么对我说这些。」

烨华笑了笑,难掩哀伤神色。「我若是女子,今日就不会害你变得狰狞,宁可污了自己的手毒害于我;我若是女子,韩齐就不会异于常人──这就是你所想的?」

夏朝?怔住,他话里的哀伤明明白白传达上她心头。

「韩夫人。」瞧见她面露茫然,烨华不由得苦笑,「我何其羡慕你是女儿身你可知道?」

「你羡慕我?」被丈夫冷落遗忘的她有什么好羡慕的。

「至少你可以接受一份男人的情意而不受世人讪笑。」

「你──」夏朝?哑口无言,望着他半垂落寞的眼和纤细修长的身段与形于外的忧愁,突然开始有些明白为何韩齐会倾心于他,无视彼此同?男儿身。

就连她都忍不住为他的纤细感到一丝怜惜。

「我……我恨不了你。」

「韩夫人?」

「我恨不了你。」第一次说出口时甚难,再重复就容易多。夏朝?对他凄苦一笑,「你说得对,女子即使出嫁,她的命运也不该由丈夫决定,她该有自己的路要走。」为何要将一颗芳心寄予无法回报的感情?她已嫁作人妇又如何?难道就得因为夫君的冷落而将自己打入冷宫,深锁悲秋?

不!她不愿!

「烨华──」首次唤他的名,她有些怯懦。「我可以叫你烨华吗?」

烨华愕然一会儿,才回神颔首。

「还好是你……」

终于明白韩齐的毅然决然所为何事,他是值得的,值得韩齐为他背负世人讪骂;值得韩齐为他违背伦常,值得太多太多……她唯一能胜他的只有──她是一名女子。

「韩齐,我小叔──就劳你费心照顾了。」夏朝?咬唇将手中白绢投入湖面。

「韩夫人?」烨华不明白她的举动所为何来。

「此绢同我心,弃之不念往。」夏朝?道出立定的决意,粲笑看他。「即便嫁众人妇,我仍可决定自己的命运是吧?」

「是的。」他点头。

她无语,仅向他颔首回礼,转身离去。

当她的身影消失在幽静园入口,一个人从树影后窜出,飞跃入亭,由后头揽抱住烨华。

「别怪她。」烨华开口,抬起的脸已露出淡然笑意,庆幸事情至此已尘埃落定。

「大嫂她──」

「别怪她,韩齐。」烨华凝视自己胸前的手,低语:「她只是太寂寞,太寂寞……」深院锁清秋,更何况得在深院中守候一个不知何时才会归来的良人。

这苦,想必比黄连更甚无数。

「大哥负了她。」身后的韩齐只能这样说。「是大哥负了她。」

烨华沉默,不愿想胸前这双手何时会松开离去,又能承诺多久,是否也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同样负他。

「我绝不负你,烨华。」看穿他心事的韩齐收紧交叠他胸前的手臂,信誓旦旦地道:「绝不负你。」烨华转身,?首看他,满是诧异。

「你能看穿世人心思,而我只要能看穿你的。」韩齐低首在他唇角轻喃:「只要能看穿你的就成。」

「你真的好傻!」

「这叫执着,不是傻。」吻住他,韩齐将承诺送进他唇间,不愿世间俗见桎梏两人。***

烨华盯着韩齐手上的白玉簪好一会儿,疑问地转身看着他。「这是作什么?」

「送你。」

「送我簪子?」

「呃……」韩齐困窘搔了头,瞥向屋外好几回,束好的发因为难以为齿的摇头晃脑而左摇右曳。「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这个是──」深吸口气,韩齐决定吐实:「定情之物。」

「定情之物?」烨华望向他困窘难当的神色,疑云更深。

「你送发簪给我当作定情之物?」

笨!屋外一声叹息多过一声,隐隐约约传进烨华耳里。

外头有人?

是谁能让韩齐不在乎被看见而坦然传情的?

他没有问,静待韩齐自己说出口。

「这白玉簪──是回傲龙堡的路上我?你买的。」韩齐尴尬解释着。「我知道你喜爱白玉,见着这簪子就直觉要送你,但买了后才想起你从不束发,更不可能像女子用起簪子,所以一直迟迟没有送给你──」

「然后呢?」

「大嫂说──虽然情意已定,你我却注定无名无分,是我亏欠你,因此──」

「为了弥补,你决定将这簪子送我,以代婚宴。」

「嗯。」韩齐困难地点头,心下暗自庆幸他帮他把话说完。

「韩齐。」烨华同情地看着他,时至今日才发现原来他也有迷糊的时候。「古来只有女子送簪以示定情,男子送玉以表情意;就算要送,也该送玉才是。」

「啊──」韩齐愣住。「是、是这样吗?」

烨华同情他,又觉好笑却不敢真的笑出声,怕伤了他的心意。

他可知道自己的心思单纯如孩童般无垢?纵使掌握北方第一大商号需要许多的尔虞我诈与心机,在情感上,他纯净如天真幼童,教人又气又笑,又是感动。

也因此,他格外珍惜他对自己的这份情,小心翼翼地对待,只愿呵护保有这份情谊。

「那、那我收回。」韩齐伸手向他,欲讨回白玉簪。

笨!又一声叹息自屋外细细飘进屋里。

烨华摇头,顺了顺发随意盘起插上,任几许发丝凌乱垂在颈上,展现不同于披发时的风情。

韩齐当下震慑得不能自己。

是他的错觉吗?总觉他近来益发艳丽,总教自己无法移开视线,陷入他的美丽而迷惘。

「韩齐?」烨华唤了唤失神的他。

韩齐一回神,探手抽出簪子,乌黑亮丽的黑绸开展在他眼前,柔顺一如主人的性子。

「你──」正要开口责怪他为何收回时,就见他将白玉簪放在掌心摊平在他面前,教烨华不由得住了口。

「再一次。」

「什么?」烨华不解。

「再簪一次。」

烨华依言,整好发后插上白玉簪,又被韩齐抽出,再次披泻一头长发。

「韩齐──」面对他的怪异举动,烨华莫可奈何叹气。

「我爱看你长发散落的样子。」韩齐终于说出奇怪举动的用意。「好美。」

他的坦白教烨华颊上布满红霞,不知该如何响应才好。

「其实你不需要教韩齐怎么做嘛,夫人。」门外自以为细细的低语声其实清晰可辨,是捷儿的声音。「我看他说起情话比糖还甜,可以甜死一堆蚂蚁。」

「是啊,我真的太低估韩齐。」她以前怎会将韩齐看成冷毅严肃的人呢?夏朝?兀自反省,眼睛真有毛病了呢!

「二、二爷他……他……」可怜的罗安,从他颤巍巍的声音可听出对自家主子钟情对像的惊讶尚未平复。

「他什么他。」捷儿推了推吓得脸色发白的罗安。没胆就是没胆!「怎么,我家主子配不上韩齐吗?」要她看嘛,是韩齐配不上她家主子。

「这……他们……他们都是男……」

「又如何?」夏朝?瞥视罗安。「今日若捷儿是男儿身,你难道就不要她了吗?」

「这话不能这样说,我──」

「你怎么样?」捷儿?高下巴,哼气等着。

敢说不就试试看!

「我──」罗安叹了气。「夫人说的是。」

交谈的声音有渐大的趋势,大到韩齐想不听见都难。

更何况这里头还有个乱出主意、害他被烨华嘲笑的大嫂!

房门拉开,砰砰砰!三个原先贴在门板上的人应声倒地,纷纷狼狈站起。

「呃……二爷。」

「韩齐……」

「小、小叔?」

「你们──」韩齐深吸口气,黑眸扫过三人,最后落在夏朝?,他的大嫂身上。「你出的好主意。」「我是要你将簪子交给烨华,再让他把簪子送给你以表定情,哪知道你会──」绞了绞手上绢帕,她悄声道:「是你笨啊!」

「大嫂!」天!物以类聚,自荷亭一聚后,他大嫂和捷儿日渐熟稔,结果是傲龙堡内快有第二个捷儿出现。

「快溜!」捷儿二话不说拉起日渐熟稔的盟友逃难,徒留自己的相公在原地接受韩齐的怒火。

「你也跟着瞎起哄,嗯?」

「呃……二爷,这个──我──」

「再不管住你活蹦乱跳的妻子,当心我派你到长白山设分号。」

「是!」罗安应声,急急忙忙逃开。

愈来愈没有做主子的威严,韩齐心里如此想,才让这些人造次如斯。

身后清铃似的笑声传来,韩齐讶然回首,笑弯腰的烨华全身止不住颤抖,面红似火。

「烨华──」韩齐叹息似的呼唤更添他笑意。

傲龙堡内,今日亦是一片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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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主的侍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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