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楔子

长乐宫,皓月当空。

巨幅红幔飘起。曾几何时,普天同庆在诡谲的氛围中化作怵目惊心的腥红。老皇帝上个月才大肆庆祝六十大寿,如今宫里却一片肃穆。暗夜里的水气在静谧中弥漫,最后笼罩住整个皇城。

瑞芳躺在床上,侧头看向那些随风飘动的布帘,远处恐惧又压抑的抽泣声不时钻入耳中。他翻过身,用棉被蒙住自己。

「太子,时候到了。」尖细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冷寒得让人颤抖。他瑟缩了下,像是离了水的鱼挣扎着颤了几下尾巴又归于平静,挺起小小的身躯坐在床沿。眼前几个内侍,为首的是打点父王三十年来生活起居的左右手。

「有劳郑公公。」他轻声道。

一旁的少年手脚麻利的开始打点瑞芳的行头。踏出正殿,侍卫军已经在外面等候。

两名小太监手持白灯笼,烛火微弱闪烁,一行人急速又安静的前行,沿途宫殿跪满了惶恐的宫人。这一夜,没有人能阖眼。

突然,一阵紊乱的脚步声从前方传来,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哽咽。瑞芳没有抬头,那哀凄的声音越来越近。

「呜……皇上他……他不可能这么狠心的……不可能……呜……你们、你们让我见他最后一面……就说是华范夫人最后的心愿,不行嘛?」枣红色衣裙在地上磨拖,随着主人的顽强抵抗和侍卫军的蛮力拖拉转为皱褶脏污。

父王说过,华范夫人穿起枣红色衣物特显娇艳,可眼前的女人披头散发、形容憔悴,怎么会是那向来意气风发的华范夫人呢?瑞芳抬头愣愣的看着。

「夫人就别为难咱们了,一切都是奉旨行事。」带头的侍卫好言相劝。

「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她极尽卑微的哀求着,眼角瞄到不远处的瑞芳,像是绝望的野兽般展开奋力一击,蓦地甩开侍卫的箝制,冲过来抓住瑞芳的手。因为事出突然,众人措手不及,等到反应过来,连忙左右拉住发疯似的女人,她却不知哪来的蛮力狠狠拽住不放。「太子!太子……您替妾身说情吧!就见一面,让妾身见皇上最后一面!」

瑞芳对上她憔悴又悲痛的面容,怔怔说不出话;一眨眼,华范夫人已经被拉开。他低头瞧见自己手上红红的一片,分不清究竟是掉落的胭脂还是血汗泪水。

像是明白自己的命运不会有所改变,华范夫人沿路放肆疯狂的叫嚷着:「别想骗我!你们都是那个jin人的爪牙!这根本不是皇上的意思!你们对付我,就像对付王皇后对付太子一样……」那双怨毒的眼睛突然转向瑞芳。「你这个假太子,踩着自己兄弟的尸体坐上王位,你跟你娘都不得好死!你们统统都不得好死——」凄厉叫骂声在前方转角他看不见的地方猛然停止,只留下一条凌乱的血痕,长长的,彷佛看不到尽头。

「太子受惊了。」为首的侍卫连忙请罪,暗自思忖着待会儿要怎么跟窦皇后交代。

瑞芳却是充耳未闻,眼神空洞,像是木雕泥塑般动也不动;郑公公也不敢催促,一行人就这样停伫在那里。

「积雪未尽,路滑危险,不如让奴婢牵着太子走吧。」其中一名小太监微笑着请示。

这……于礼不合,太子又不肯走,郑公公不禁面色不豫。

「你叫什么名字?」瑞芳静静瞧着他。

「小的叫春熙。」

是个很温暖的名字。「好,春熙你牵着我走。」他整顿心神,将小小的手掌塞进少年手中,任他领着自己穿越重重宫殿。那种温暖的触感让他想起皇兄。

瑞长皇太子笑起来有种明亮温柔的气质,老皇帝却不喜欢,嫌他不够霸气。

消息传开没多久,谏官上奏宫中有巫蛊之术在作怪,恰巧老皇帝近来身子不适,一直没能转好,便下令彻查──最后符咒木偶竟在太子寝殿给挖了出来。

太子不及辩解,仓促夜奔,联合王家外戚势力举兵宣告清君侧;老皇帝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下令由太尉周镇东领军,不出三日即歼灭叛军。除了未满周岁的瑞欣长公主不予刑罚,太子侥幸逃脱,王皇后赐毒酒,相关人等一概以死罪论处,城内受牵连的人家有三千多户。尽管劝谏的朝臣不少,老皇帝在这件事情上却展现了惊人的执着,连几个十来岁的亲孙儿都没放过,直到半年后太子在窝藏之处自尽才算终于了结。老皇帝办完巫蛊案至今已过三年,还派头不减的庆祝了六十大寿,身子骨却始终没有好起来。

进入正殿后,瑞芳不着痕迹的松开春熙的手──因顾虑到在遗臣面前示弱会让他们忧虑皇朝的将来。朝廷重臣纷纷行礼,为首的是面容沉痛的太尉周镇东;他对这个老臣素有好感,清查叛乱时周镇东反对赶尽杀绝的作法,主张从宽处理,还曾惹恼皇上,现在却被指定为辅政大臣。

然后,他看见了母后,还是那般雍容华贵,站在如丧考妣的群臣身前,今日倒像是她的大喜之日了。

「宣──太子觐见!」

他举步前行,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母后美艳的脸上添了一丝怒气。

只因父王至死都不愿见她。

「是瑞芳嘛?」老皇帝半卧在榻上,掀了掀眼皮,却像是什么都没看到。

「是儿臣。」他走向前,注意到父王在听到儿臣两字时身躯颤抖了下。

「把你托付给周镇东,明白朕的意思嘛?」

「儿臣明白。」

「真的明白?」老皇帝的声音有些质疑,还有挣扎。「朕的意思是巫蛊一案……巫蛊一案,太子……太子──」咳了咳,一时说不出话。

他挺起小小的肩膀,眼神有些悲伤。「儿臣不会再追查巫蛊一案的余孽。」

「好,很好……这才像是朕的孩子。」老皇帝点点头,面上的微笑既满意又凄凉。「朕有一道手谕放在周太尉那里,你可猜到写了些什么?」

他一顿,怯怯吐出口:「母后……」

老皇帝撑起年迈身躯,猛地厉声道:「朕立她为后,是因为你。日后她在后宫兴风作浪也就罢了,若是干政夺权,你,千万不能心软!」

瑞芳咬着牙低下了头。「儿臣遵旨。」

得到了承诺似乎让老皇帝放下心中的重担,臃肿老态的身躯倒向床头,声音透出苍老和疲惫。「朕的江山交给你了,那个孩子也是。」混浊的眼眸眨了眨,嘴里喃喃道:「可怜的孩子,这么小就没有爹了……替朕好好照顾她,还有孩子的母亲……」向来强悍的老人家竟是语带哽咽。他鼓起勇气抬头,发现父王的眼神染上朦胧。

瑞芳呆了呆,不是说父王向来对长公主很冷淡,王皇后被毒酒赐死三年有余了,父皇是病胡涂了嘛?

见他面露疑惑,老皇帝湿润了眼眶,伸出颤抖的手抓住他。「你都不记得了吗?」

记得什么?外头忽然传来吵杂的声音,窦皇后盛气凌人的闯了进来。

手上箝制的劲道松了,瑞芳转回头,发现父王已瘫软在榻上。

「太子……让你活得那么辛苦……朕对你不起……」老皇帝喃喃吐出最后几个字,就没再说什么,甚至虚弱得连抬手叫生平最厌恶的女人退下都无法。当他终于阖上多年来令人畏惧的目光,一颗遗憾的泪水滚出苍老的眼眶。

皇兄已经自尽了……在父王的记忆中,那些人始终都活着嘛?

瑞芳巍颤颤的站起,左右传来凄怆的哭声,他别无选择的转身,面对属于天子、属于他的江山。

皇城敲响了丧钟,时年九岁的刘瑞芳在太尉周镇东及若干老臣的辅助下,褪下丧服换上龙袍,一步一步迈向森冷冰凉的金龙王座,年号──承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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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贱不能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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