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上完课后，方伟群又留住了宋忆湘。
人生过了三十年，即使曾有过风风雨雨，他从没有像这段日子这样痛苦。
宋忆湘是他的最爱，每天看得到、听得到，不过却不会再是他的。
只是他不愿意就这么罢手。
宋忆湘站在门口，笑吟吟地看着他，等他开口，不过他却不知道能再用什么借口来挽留她了。
“去喝杯咖啡吧。”她先开口，让一直苦思借口的方伟群有点讶异。
事情一直悬宕在那儿，并不会自行解决，对任何人也都是一种折磨。
自从那天和庄翠竹做了一番长谈，宋忆湘更是如此觉得。
她认识的方伟群是个好人，不该受到这种痛苦；庄翠竹无辜，更不应该受这种苦。
“今天张星磊没把你盯着吗？”方伟群边说边收拾摆在讲桌上的资料，即使只是短暂的独处，他都难掩心里的喜悦。
“他下午有个重要的会议，晚上又和客户约了饭局，所以今天没办法来接我。”
“平时他都天天来接你吗？”他试探地问。
“几乎。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你担心他太忙，要他少做一些事都不行。”
宋忆湘说这话时的满足神态，让方伟群的心狠狠一阵揪痛。
那是一种很平淡、却很深的关爱，没有任何一丝伪装在其中。
她真的爱上张星磊了！
这个认知让方伟群慌乱极了，他想挽回，却苦无对策。
他只能将一切心事放在心里，若无其事的和她说笑，往学校附近一家咖啡馆走去。
这一幕正好落入临时赶来的张星磊眼中。
他闪到方伟群和宋忆湘看不到的角落，无言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倏地袭击向他，他感到胃部一阵绞痛。
“忆湘不该这样对你的。”
张星磊循声看到站在他身后的王小美，脸上一贯地没有露出任何的情绪。
“方教授和忆湘一直来往密切，有几次我很想跟你说她和方教授的事，可是我只是个外人。”她露出一脸同情，又接着说：“你那么爱忆湘，她实在不应该这么做。”
张星磊面无表情的看着前方，过了了会儿，他才淡然地说了一句：“你说得没错。”
因为他的认同，王小美霎时红了脸，但他接下来的话，让她一朵尚未凝成的笑意，僵在她的脸上。
“你只是个外人，许多事不是你能插嘴的。”张星磊转头看着一脸错愕的她，不留一丝情面地继续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待忆湘，但忆湘却是把你当作一个很好的朋友，你不觉得当着她丈夫面前说她的是非，是很不应该的事吗？”
王小美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不希望再听到你说忆湘的任何一句不是。”说完，张星磊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小美一直望着他的背影，他对宋忆湘的维护，让她对宋忆湘的妒意更深。
???
许久没有坐公车了，宋忆湘坐上开往阳明山的公车，沿路欣赏很久没有仔细欣赏过的台北街道。
下了公车，已经是华灯初上时分，宋忆湘缓步走回家，原本以为应该没人在的屋子，却是灯火通明。
“今天怎么这么早……”她打开大门，话尚未说完就被张星磊的热吻堵住。
四片唇绵密的相接，不留一丝缝隙，不一会儿，两人便气喘吁吁。
“你怎么了？”
她打量着他脸上的神情，敏感地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虽然一样是吻，可是却带有强烈的侵略与绝望。
“别说话……”张星磊不让她发问，将头埋人她的胸口，手伸到背后解开她的胸罩钳子……
张星磊轻搂着宋忆湘，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下午的那一幕。
正在他心思飞驰之时，怀中的人儿动了一下。
“你一直没睡着啊？”
宋忆湘更靠近他的身体，双手搂抱着他的腰。
张星磊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肩膀，然后慢慢地来到她平坦的小腹。
“这里……也许已经有了我们的骨肉。”他轻声地说。
闻言，宋忆湘嘴角漾起一朵满足的笑意。
是的，他们将会有一个完整的家、幸福的家，里面将有无尽的欢笑和温暖，能弥补张星磊曾经有过的遗憾。
“你想替我们的小孩取什么名字？”她偎在丈夫温暖结实的胸膛，觉得有点醺然。
“傻瓜，你已经想到那儿去啦？”
他的话里虽然有点取笑的意味，可是他忐忑了一下午的心，因为她的一句傻话，渐渐回复正常的律动。
“先想好到时候才不会手忙脚乱啊，说不定第一胎就怀了双胞胎，到时候家里就不会这么安静，肯定会被两个小家伙吵翻天。如果又是像你的小男孩，那我们可真要头大了。”宋忆湘欣喜地勾勒着未来的生活。
“我在嘉义出生，如果我们有小孩，就在他们的名字里放个‘嘉’字好了。”他的唇边泛起淡淡笑意。
“嘉?小嘉？我喜欢。”她笑了出来。
不过张星磊并没有因为此刻的欢愉而忘却某些事，他的笑意倏地黯淡了下来。
“忆湘……”他迟疑的唤着她，“你下午一个人跑去哪儿了？”
尽管知道事实，他仍是很想听听宋忆湘怎么说，她会不会据实以告？
“我……”宋忆湘犹豫着，和方伟群虽然没什么，但她却担心张星磊会因此胡思乱想。
“没什么，和一位朋友去咖啡馆坐了一下，聊了一些事。”
“我认识你这位朋友吗？”
她在隐瞒。
张星磊的心凉了一半。
“你不认识。”
当初既然没让他知道方伟群回来的事，现在就更不需要说了。宋忆湘单纯的想。
张星磊许久说不出话来，熟悉的疼痛感又袭击全身。
“你的手好冰！”她惊讶地握着他的手，想给他温暖。
“我没事，你快睡吧。”张星磊拍拍她，要她别担心。
但是他的心，就好像悬在空中一般漫无着落。
???
宋忆湘班上在期未考前最后一次的班会上，众人把即将来临的考试抛诸脑后，热烈的讨论着考完试后要去哪里玩。
“我们办个班级活动，去九份玩！”王小美兴奋地提出意见，有许多人附和。
宋忆湘对这种事向来不热中，所以不想表示什么意见。
王小美看她兴趣缺缺的模样，不禁有些急了，因为她心里有个计划。
“这样好了，我们也约方教授一起去。”
她这一说，赞成的人更多了。方伟群在系上颇受学生欢迎，尤其是女学生。
王小美一直注意着宋忆湘，而后者只是微笑，仍然没说什么。
“忆湘，班上的活动你都没参加过，回去跟你老公说，一定要让你参加才行。”她半威胁半强迫地说。
“是啊，这次的活动说什么都得全班到齐！”班代大声道，又是一阵应和。
“我去系办邀方教授！”王小美自告奋勇地揽下这件差事，一溜烟就不见了。
“各位同学，在下一堂课开始前，我先宣一件事，我们的系刊出炉了，有需要的自己来前面拿。”班代大声宣布。
宋忆湘想起前一阵子王小美的专访，很好奇她是怎么舒畅绍张星磊的，于是去拿了一份。
“咦，怎么没有?”在快速翻了一遍后，她微觉纳闷。
这时刚好班代走过她身边，宋忆湘知道他也是系刊编辑之一。
“班代，请问一下，小美负责的人物专访怎么不见了?”
班代愣了一下，“小美不是负责人物专访的啊!”
“那篇专访是临时被删掉的吗?”
“不是，人物专访在两年前就被删掉了。”班代边说边找出王小美负责的那一页。
“谢谢。”
宋忆湘点点头，想着不久前王小美的突然造访，还有持续了一个月的专访。
为什么？她自问。
明明知道已经停掉的单元，为什么还要花那么多的时间？
宋忆湘挥不去心中的疑虑，但单纯的她，却也不愿意往人性的阴暗处想。
???
在王小美的极力邀请下，宋忆湘推却不了只好参加这次的班级活动，一起去了九份。
宋忆湘一直觉得有点不安，张星磊最近很奇怪，虽然表面上没说什么，但他时常一个人陷人沉思，尤其她跟他提到这次班级活动的事，他变得更若有所思。
一路上，她一直刻意和方伟群保持一定的距离，不是生疏，而是想借这个方式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忆湘，你怎么都不说话？有什么心事吗？”王小美一路上相当注意宋忆湘和方伟群的一举一动。
“没什么。”宋忆湘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再像从前那样和她无话不说。
“和老公吵架啊？”王小美故作天真地开玩笑，心里希望真是如此。
“你想到哪儿去了？”
宋忆湘一阵苦笑，如果他们能放开胸怀大吵一架，她也许会觉得好过一点，至少她会知道张星磊心里在想些什么。
王小美的脸上闪过一丝狡狯，她乐见张星磊和宋忆湘之间有任何的不偷快。
“对了，忆湘，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
“喔，什么事？”
“方教授约你晚上吃完饭后到旅馆对面的小茶馆喝茶。”王小美边说边暗自观察宋忆湘的反应。
宋忆湘有点惊讶，不过那天和方伟群把事情说清楚后，她自信和方伟群之间已经取得共识了，再这么小心翼翼，倒显得她小家子气了。
“只请我吗？我看是请全班吧，当然还包括他的超级仰慕者王小美小姐了！”她取笑道。
“我的偶像早就换人啦。”王小美大声地嚷道。
“怎么一直没听你说过？这次换谁了？”宋忆湘好奇的问。
“你老公张星磊啊！”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王小美就当着她的面，赤裸裸地表达出她对张星磊的爱慕之意。
“什么?!你崇拜我老公？”宋忆湘有点好笑的看着一脸正经的她，丝毫没有察觉王小美的恶意。
“干嘛一脸讶异啊？你不知道你老公很帅吗？”天真的脸孔一直就是王小美的保护色，她也一直利用得很好。
“我一定会转告他。”宋忆湘仍是没有把她的话当真。
“好了，不跟你闹了，别忘了方教授的你吃完晚饭去喝茶的事。”王小美临走前又叮咛了她一次。
她点点头，“知道了。”
小美崇拜星磊？这件事让宋忆湘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等等，小美的崇拜和前一阵子无中生有的访问事件有没有关联呢？
宋忆湘摇摇头，她想大多了。
???
晚饭后，宋忆湘依约而来，小茶馆的气氛相当好，颇有年代的桌椅，在昏黄的灯光照射下，散发出一股浓浓的怀旧感。
宋忆湘环视屋内，没有看到班上的同学，连一向聒噪爱讲话的王小美都还没到，可能是她太早来了吧。
她先点了一壶茶，找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欣赏着屋外的石砖道，和三三两两的行人。
“忆湘，你来很久了吗？”不知何时，方伟群站在她面前，唤回她远飘的思绪。
“是我早到了。”她露出习惯性的淡笑，摇了摇头。
曾经有过的熟稔，在经历过这许多事之后，两人一时间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现在的学生真是的，一点守时概念也没有。”经过了几分钟的尴尬相对，方伟群忍不住抱怨起失约的人。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要他们静下来，还真是有点为难呢。”
“听你的语气，好像一个老太婆，你才几岁啊？”方伟群忍不住笑了出来。
“和他们比起来是够老了，至少心境上老了很多。”说完，宋忆湘端起荼杯轻啜了一口。
方伟群没有立刻接口，这两年多来，他们都经历了悲欢离合，都在现实中被强迫长大，对于曾经有过、现在已经失去的东西，他必须学着释然了。
“谢谢你。”他突然这么说。
“谢什么？”她有些不解。
“我和翠竹见过面了，她跟我提起和你见面的事。我和她是在美国认识的，当时我并没有打算和她更进一步……”
“伟群，”宋忆湘轻按着他的手，阻止他往下说。“这些你并不需要跟我说。”
方伟群微觉讶异，但立刻就释怀。
她说得没错，如今他们只是朋友，他的事情只需要对自己负责。
“是啊！我就是改不过来这种唠叨的习惯。”他自嘲道。
“这习惯也未必不好，只不过你要试着转换唠叨的对象，或许会得到意想不到的结果。”宋忆湘意有所指的说。
闻言，他没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
“我和翠竹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不过我看得出来她的诚意，一个女孩子会为了你，鼓起勇气来找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可见她是真心的，你真的该好好把握。”她诚心地说。
方伟群何尝不知道，只不过心中一直存着另一个人的影子，每每让他却步。
“她的确是个不错的女孩，过去我浪费了她不少时间，不过我不会让她白白付出的。”
方伟群下定了决心，今后将掌握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
她咧嘴一笑，“我真替你和翠竹高兴，你早该想通了，也不必让翠竹等这么久。”
“什么时候你也像个老妈子一样，喋喋不休了？”方伟群终于露出许久不见，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人生的事就是如此，想通了便海阔天空。
“恭喜你们！”他的笑容让宋忆湘也打从心底愉悦了起来，她忍不住握住他的手，衷心地说。
“老朋友相见果然是不一样啊！”
宋忆湘和方伟群循声回过头，只见张星磊潇洒地鼓着掌，含笑的俊脸透着微微的寒意。
“星磊，你……”宋忆湘震惊于他的突然出现，一时间怔住了，等到她看到他冰冷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她和方伟群握着的手，她才倏地放开。
“你误会我们了。”方伟群很快地解释。
“有没有误会，我自己会判断，不需要你多嘴。”张星磊冷冷地说。
“你听我解释，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只是在这里喝茶聊天……”
宋忆湘很清楚张星磊会怎么想，急着想说明一切，但到嘴的话却全部消失在他冰冷的目光中。
“我们？说得多亲热，什么时候你跟他又成了一对？”
张星磊心痛极了，没想到来这一趟，看到的果然是他心中最害怕的景象。
“你怎么这么说?没有的事就是没有，你到底把自己的妻子当作什么样的人？”
方伟群忍不住怒气上升，他原本就对张星磊没有好感，甚至厌恶，现在因为他不分青红皂白的指控，更加火大。
方伟群的话不但没能把事情澄清，他话里的维护听在张星磊耳中，反而变得相当刺耳。
“别说了。”宋忆湘明白丈夫的个性，她有点着急地压低声音，要方伟群别再为她辩护，她知道此时此刻，这样的辩解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
“你不知道，这家伙实在是……”方伟群仍是气不过，话却被她急急忙忙地打断了。
“求求你，别再说了。”
张星磊以为她的焦急是为了方伟群，浓浓的酸意很快地溢满整个胸口。
他抬眼看着宋忆湘，眼中原有的冰冷敛去，慢慢地转为怜爱，再转为受伤。
他不是没有心的人，也不是输不起的人，虽然对于宋忆湘，他有千百个想要把她留身边的理由，但他衷心地希望她能过得快乐。
“再见。”一阵窒人的沉默过后，一声简短的告别打破紧绷的气氛。
张星磊丢下错愕的两人，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