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我老婆说,今天晚上没看到我,小瞳瞳一直满屋子张望,八点多的时候,抱着她去倒垃圾,就见她冲着垃圾车手舞足蹈,含糊不清地勺勺叫,几乎要跟着去,旁人还问了嘉珉一句……你老公是垃圾清洁员吗?」

「那你女儿干么追着垃圾车喊你?」杨伯韩没反应过来。他没那么垃圾吧?

杨叔魏拍桌大笑。「我哥为了胎教,从瞳瞳还没出生,就弹各种古典乐给她听到现在。」

所以是……〈少女的祈祷〉?

杨叔赵也很哭笑不得。他一点也不想以后女儿冲着垃圾车乱认爹,他的曲谱得调整一下了,另一首垃圾车御用名曲……〈给爱丽丝〉,以后绝对不弹。

杨仲齐默然旁观,不敢让眼神透出一丝一毫的欣羡。

平凡的家庭生活、琐碎的趣味小插曲、有人叮咛注意安全、有人在另一处等着他回家……这些,他哪里会不想要?

有家室的人,过了十点就归心似箭,安安分分回到那个有人等待的小窝,没有在外头游荡的理由。一一道别散了场,店门外,虞晓寒已在那儿等着,她来接杨叔魏,顺道与他打个招呼。

「杨总,送你一程?」

他摇头,摆摆手。「你们去吧,我另外还有事。」

即使是未婚的叔魏,也有感情稳定的另一半。入了夜,是属于情人的旖旎时光,他没那么不识相。

挥手道别后,他一个人走在夜里的人行道上,吹吹风醒酒。

哪会有什么事呢?藉口罢了,现在全世界有伴侣的都忙,只有他最闲。

一个人,闲到孤单。

回想龚云颦方才着急想解释的模样,不觉冷冷讽笑。

其实,解释什么都不重要,如果是一对名正言顺交往中的情侣,打一开始,在同样场合碰上了,只要过来打声招呼,说声临时有应酬,这样就可以了。

这哪有什么呢?根本连误会都称不上。

而她,硬生生搞得像偷吃被逮着一样。他真正在意的,是她遮遮掩掩的态度,如果她当时敢上前来,无论解释什么,他都会听,而不是划清界线,让他很难堪地,听着兄弟们谈论她的花边史,他却连吭都无法吭一声。

「仲齐!」身后,高跟鞋杂遝声由远而近,他懒懒瞥去一眼。

「你还没走?」

「原本要走了……」但是,刻意留下来等他。

他脚下未停,表情没什么变化。

龚云颦偷觑他,由他沈晦的容色中,实在看不透喜怒。「那个……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

他有喝酒,不能开车。

杨仲齐停步,定定审视了她一阵。「待会儿有事吗?」

「没有、没有!」她很快摇头。

「那好,陪我去个地方。」

「好啊。」她答得太乾脆,根本没料到,他要带她来的,会是「这种地方」。半夜来这里,好吗?

她有些毛。

杨仲齐完全不理会她的反应,步履沈稳地走在前方带路。

「这是我家人长眠的地方。」他停在某一处,开始跟她介绍。「上面是我爷爷,这一排是我爸、我妈,还有叔伯。再下来这处,是留给我跟我的妻子的。」

所以这里,是他们杨家人,共同的长眠处吗?

「你没事干么说这个啊,多忌讳。」

他笑笑,不以为意。「有什么好不能说?我们家从不避讳谈生死,何况我也不年轻了啊。」以男人的平均寿命来算,他人生都过一半了,更别提他父亲走时,也差不多就这年纪,人生祸福,谁料得准呢?

「当年跟你结婚,我只完成一半爷不只要我交付订亲的凭信,也说一定要带来给他看。我一直延宕到今天,才真正带你来,将你介绍给我的至亲,让他们好好看看他们的媳妇。」这是为人子媳,应当有的基本礼数。

「你干么突然说这个……」她有几分不自在。都那么久的事,早就是过去式了……

他正视她,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只是想告诉你,一直到今天,我心里认定的妻子人选,始终只有你,我希望四十年后,住进我旁边这个位置的人,是你。」

「你没有别的招了吗?」拿灵骨塔来求婚,他是史上第一人吧?

站在杨氏亲族面前,她只觉格外别扭,那是内亲才能进来的地方,转身便想离开。

「小容。」他喊住她。「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愿不愿做我杨家人?当着我爷爷、父母的面回答我。如果你点头,我现在立刻联络所有的亲人,正式将你介绍给他们。」

让她拥有他的姓,走入他的家族,分享他的一切。这是十三年前,就应该要给的,他现在还她。

「我没有办法永无止境地等你。欠你的,我努力在还,但如果这些你已经不要了,那我也希望,让我爷爷来做个见证,就在这里结束,从此,男婚女嫁,你我再无瓜葛。」

然后他会告诉爷爷,他真的尽力了,杨家子孙,并不是负心人。

她回头,愕瞪着他。「你在威胁我?」

「你要这样想,也可以。」算是最后通牒。

「这件事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遍了……」为什么他们每次都要在同一个死胡同里兜转,每提一次,大家都不愉快。「就维持现在这样,不好吗?」

「我有我的责任。我说过,我终归要结婚生子,对杨家,我有传承的使命,如果这些你不能办到,那么——我们分手。」

「是啊,你有你的责任,当我与你那了不起的责任感起冲突时,你第一个必然是舍掉我。」

「你要跟我吵架吗?这两者之间并没有冲突,你只是在借题发挥。」

她没与他争辩,只是悲凉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这就是她最后的决定了吗?

他们的问题,一直都在那里,他知道,她也知道。她走不出来,他们就会一直卡死在那里,拖沓着大家一起痛苦。

「爷爷,你能不能告诉我,怎么办?」爷爷只教过他,如何成为一个成功的企业家、掌理整个杨家,却没有告诉他,该怎么处理感情的事。

他事业成功,感情路却走得一塌糊涂;一个员工们心目中成功的领导者,却是他女人心中,最失败的丈夫。

他蹲下身,疲惫地,将脸埋在掌中。这条路,他走得好累。

杨仲齐很少生病,但是一生起病来,也是惊天动地。

当晚,便发起高烧。

隔日管家发现异状,紧急将他送医。

昏昏沈沈中,反覆发着高烧,引发肺炎。

此事惊动了杨家所有人。杨仲齐身体一向很好,最多是偶尔跟风来个小感冒,但也没在看医生,很快就会被免疫系统根除,一病就病成这样,着实吓坏大家。医生说,生病有时是生理加上心理的因素。

他太累了,把自己绷得太紧。人的生理机能有一定的运作上限,必须保留适当的休息空间,否则长年过度操劳,再好的身体,一旦撑到上限,反扑力道也是很惊人的。

这话,说得杨家上下,脸上皆是一字排开的愧疚。

仲齐有多累,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除了忙公司以外,杨家由上到下,哪个人的事没让他担过?他是杨家的许愿井,只要对着他说心愿,就能美梦成真。

一肩,担起所有人的烦忧。

但,他自己呢?

一天睡不到六小时,庸庸碌碌了半生,到底忙些什么?全是为着别人,至今,大夥儿幸福快乐,他却什么都没有,连生了病,身边都没个人照顾他。

一个人,独自发着高烧,到天亮。

杨季燕退到医院长廊边,捂着嘴无声哭泣。

他这一病,就整整昏睡了三日。

昏昏沈沈中,有时会无意识地流泪。

大夥儿轮流来照顾他,见他这样,私底下互问:「他有什么烦恼吗?」

他上回大病一场住进医院,已经是十岁父母双亡那年的事了,之后,便没人再见他哭过,他强得彷佛能一肩担尽古今愁。

没人有答案。他知道所有人的烦恼,却没有人知道他的。

第四日,他恍恍惚惚,半回复意识时,病床边的人是杨叔赵。

「你、怎么……」喉间哑得像灌上十斤沙,痛得发不出声音。

「你生病了。」

是吗?原来这种全身力气抽空的感觉,是生病。

他闭了闭眼,意识有些游离。「我……」

「你看起来还是很累。再休息一会儿,等你醒来我们再谈,我时间很多,可以慢慢等你,不急。」十多年的劳累,不是三天就补得回来的。

于是,他不再抗争,任自己松懈,再度跌入无意识的深眠中。

再一次醒来时,看见的人是谭嘉珉。

「找你家小心肝?他刚回去休息,走前有交代,你醒来打电话给他。」

「……」你打吧。

过后不久,杨叔赵赶来,而妻子问过医生后,先回家准备些流质的食物,好让数日来只打营养针的病人补充体力。

「我好像睡了很久?」身体还是不太使得上力,但脑子清醒许多了。

「还好,不算久。」杨叔赵淡淡地回他。「在你休息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有两件事,我们来谈一下。」

「什么?」

「我决定回公司上班,你给我任何职务都可以,只要你认为,那是我能给你最大帮助的位置,我都接受。」

杨仲齐愕愕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些年,他和叔魏劝得口都乾了,连嘉珉也劝过他无数回,都没见他动摇过,执意不去碰触杨家的事业体,怎么睡一觉醒来,世界全变了?

「你……吃错药吗?」

杨叔赵白他一眼。「我脑袋很清楚,至少比你清楚。」顿了顿,又续道:「我只是不小心想起,自己遗忘了一句很重要、很重要的承诺——」

「什么?」

「我挺你。无论如何,我会在你身边,替你担那另外一半。」但是他没有做到,就为了那微不足道的血亲身分,故作清高地避嫌,却让他的兄弟,一个人单打独斗,独自扛起一切。

「对不起,仲齐,我食言了,这些年你一个人,一定很孤单。」

杨仲齐默然。

很想像过去那样,故作清淡,说声「没什么,我还可以」,但……

「我好累……」他嗓音微哑,低低地,流泄一丝不曾在人前表露的脆弱。

真的,好累,身心倶疲。

杨叔赵点头。「没关系,我帮你。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挺你。」一字字,清楚又坚定地,重复八岁那年,给过他的承诺——这一次,绝不食言。

他笑了,领情地颔首。「谢了,兄弟。」

「小事。你要我做什么?」

「财务部以前有三叔在,我一直很放心,之前清理门户扫掉柯家的人,财务部就一直群龙无首,阿魏火候还不够,一家公司的命脉我也无法轻易交到外人手上,想来想去——」

话都说到这分上了,杨叔赵也不必装傻。「好,我接。」

他点头,闭眼调息了会儿。一口气说那么多话,有点喘。

「还有件事——」

「嗯?」他撑开眼皮,望去。

「你跟她……」杨叔赵迟疑了一阵,才出口便见他神色微变。「可以谈吗?」

对方僵默了会儿,启唇。「我们,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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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独角戏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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