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爰我所员。
——《诗经·出其东门》
这几天温涵雅坚持不肯和孟鸿飞见面。她打电话告诉孟鸿飞说自己必须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孟鸿飞当然不会勉强她，答应给她一个星期的时间，但他声明若一星期后她若仍避而不见，他就直接杀到她家去。害得她对着电话发愣——好像自己从来不知道他也有如此任性的一面。
她分析自己的感情，知道自己自然不可能立刻就忘掉交往两年的刘仕豪，只是不敢多想，怕徒增伤心罢了。孟鸿飞的出现的确是为她带来了一点点的自信，否则自己一定还在某个阴暗角落里顾影自怜，根本不可能如此坦然地出来面对现实。他实在是个矛盾人物，真不知该如何评价他才是。惟一
可以确定的应该是他那分真心吧！他是真心想帮她，真心想补偿她，真心地关心她，这些日子多亏了有他在。温涵雅暗叹一声，觉得这样子分析自己好累。她想起孟鸿飞的温柔呵护，细数这几天来见不到他的不安，真冲动得几乎要拨电话答应他了。强压下这分冲动，她将心思调向手里的工作。
需要给经理过目的营销策略企划已经整理出来了。她抱着卷宗走向电梯，路过女性专用的“流言之家”——洗手间时，一个女同事的声音飘来：“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嘛！想不到她跛了也还有人要。”
“而且还是个挺不赖的男人。”另一个声音响起来。
“不会是她雇来撑场面的吧？哈……”一阵轰笑。
“有可能哦！不然因为破相被甩多没面子……”
温涵雅不想再听下去，她伸手擦掉不知不觉滴下的眼泪，心中作出了决定。将企划案交给经理后，她飞快地回到办公室，提起电话，按了孟鸿飞给她的电话号码。
电话仅响了一声就通了，看来是“专线”。彼端传来他令人安心的低沉嗓音：“喂，我是孟鸿飞，请问你哪位？”
“我……”她欲言又止。
“小雅？”他认出她的声音，又惊又喜地叫出来，“你想好了吗？”
“你可以下班以后来接我吗？我有话要跟你说。”她忍住委屈向他恳求道。
“当然可以，我一定到。”孟鸿飞在电话那头一阵喜出望外。多么让人振奋的消息啊！她答应了，她真的答应了！呵呵！
“谢谢，没事了，下午见。”她挂上电话，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不管了，不管是出于什么动机，她都想一辈子有他的陪伴，她决定了！
她脸上漾着微笑坐下来，想着下午该怎么对他说出承诺。突然有人敲门，她应了一声“进来”，接着，一个清丽秀雅的少女站在她面前。
温涵雅打量着眼前陌生的美少女。她一头俏丽的短发，身穿青春合体的洋装，约莫二十岁上下，露齿一笑时出现了一对可爱的虎牙，颇有几分东瀛味。
“请问你是温涵雅吗？她开口问道。
“我是，小姐是……”
“原来你就是孟学长的未婚妻呀？”她尖叫出声，上下打量着温涵雅。
“我叫林佳江，是孟学长在日本的学妹，请多指教！”她鞠了个九十度的躬，一副标准的日本鬼子样。
“未婚妻？学妹？”温涵雅怀疑地望着这个看起来比自己还小的女孩。孟鸿飞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年纪的学妹？而她给自己冠上的头衔更是令她摸不着头脑。她何时变成了孟鸿飞的“未婚妻”了？
“是啊！我们都是‘东大’学建筑的嘛！怎么你不知道？”她很有优越感地问道。
温涵雅不答。她的确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他曾去日本念过书！她有一霎的沮丧，但林佳江接下来的话成功地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温涵雅小姐很漂亮嘛！”她赞美着。
温涵雅闻言微微颔首，礼貌地道：“谢谢。”
“不过你这样子嫁给学长，对他好吗？我听说你是因为学长的缘故才受伤的。”林佳江状似无辜地问她，可是那种潜藏的咄咄逼人让温涵雅时变色。这女孩为什么知道那么多？是谁告诉她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温涵雅压下惊慌，不带表情地淡淡地回答。
“OK，那我换个说法好了。我们在商店里不小心弄坏了商品，就只得买下来吧？这样是不是很委屈呢？”林佳江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说。
“可我并不是商店里的商品，而且你的孟鸿飞学长……”温涵雅酸溜溜地顿了一下，继续说：“也
不是没有判断力的人。你的问题应该是去问他而不是问我。”
“但是他说很内疚，不得不娶你呀！吓得我大老远从日本赶来。我从高中起就发誓要嫁给他了，爸爸也很放心由他来继承我家的产业。其实我就是为了他才学建筑的，你不知道学建筑好辛苦——”
“我对你的私生活不感兴趣，林小姐。”温涵雅忍住怒火，心中一阵气苦。
“哎呀，你们中国人就是不直率，难道你不想多听一些关于学长的事吗？”
想！她当然想！可是不是以这种方式。林佳江刚才说什么？你们中国人？难道……
“你是日本……”温涵雅将“鬼子”两个字硬生生地吞回去。
“はい，そうです！”（是的，我是！）。她突然冒出两句日语来，“我可是为了他才拼命学中文的哦！想不到我还挺有天赋的呢！我蛮喜欢说中文的，而且我的名字又很像中国人的名字，所以学长和我完全没有沟通上的障碍。”她得意地说，笑吟吟地望着颇受打击的温涵雅。
“你知道学长在中国留学生中的绰号是什么吗？因为他实在太善良了，大家都笑他是‘玉面如来’，哈哈，挺肉麻的是不是？他就是爱乱做好人，一点也不会照顾自己。”林佳江摇着头说，神情仿佛是个纵容丈夫的小妻子，言外之意昭然若揭。她似乎很清楚如何打击情敌。
温涵雅再也受不了，强打精神对林佳江说道：“林小姐，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情，我想工作了。”
“你觉得学长的事不重要？”她大惊小怪地惊呼，十足的“日本神经女”样。
“我认为我和鸿飞之间的事不需要外人插手。”温涵雅冷冷地说，“而且我敢和你打赌，林小姐，他是绝不可能娶日本女孩为妻的，所以就算没有我，也不可能会是你，懂吗？”她相信自己对孟鸿飞的直觉。
她的话似乎成功地打击了林佳江。看着她黯然伤神的样子，温涵雅估计孟鸿飞八成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见她美丽的脸庞上霎时阴云密布，温涵雅对她倒起了几分怜悯，自己真坏呀！竟然打碎小女孩的美梦。
“林小姐，你还有事吗？”她再次下逐客令。
林佳江生气地对她做了个日式鬼脸——用食指拉大右眼，将舌头吐出来，末了还说：“你真讨厌！我不跟你说了，我找学长说去！”然后飘然出门，“你居然用这种自私卑鄙的手段把他拴在身边，真过分！”关门时，她最后说了一句致命的话。
温涵雅疲惫地陷落在椅子里，开始思索着林佳江所说的一切，本来已经轻松起来的心情又再度沉重起来。
下午五点整。孟鸿飞的BMW准时造访“森磊”的大门。
他满怀期待地等温涵雅出现，以今天她主动给他打电话来看，应该会有好消息才对。如果没意外，
他今天肯定能如愿以偿。想到这儿，孟鸿飞感到一阵兴奋。
终于看到她纤瘦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孟鸿飞迎上前去，才发觉她脸上犹有泪痕。他心中一痛，是谁让这倔强的小魔女流泪呢？难不成是……他皱皱眉，挥去那个想法。也许是在公司里受了委屈，他告诉自己。
“想去哪儿？”孟鸿飞牵着她的手走向车子。
“回家。”她忍住哽咽，努力不泄露感情地要求。
孟鸿飞微觉奇怪却并不反驳，安静地驱车送她回家。
到了她家，她父母看两人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寒暄过后，温见方连忙找个借口拖着妻子出去了。
孟鸿飞坐在沙发上不发一言，含笑等她开口。温涵雅坐在他对面，低着头不敢看他。
“我……想好了。”她困难地开口。
“哦？”孟鸿飞挑眉询问，鼓励她说下去。
“我认为我不能……不能答应你的要求。”她强迫自己一口气说完。
孟鸿飞不可置信地发觉自己居然失算了。怎么回事？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知道，否则她不可能在短短几小时内就改变态度。
“我可以问问原因吗？有什么事会让我不能娶你？”
“不是你不能娶我，而是我……我不能嫁给你！”
“这有分别吗？老天，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还在恨我撞伤你吗？你是否还在怪我？”孟鸿飞显出了少有的急躁。
温涵雅赶紧摇头：“不，这两件事没关系。我……我是因为别的缘故才作出这个决定的。”
“该死！你能不能把话讲清楚？”他诅咒出声。看到她柔弱地瑟缩了一下，他惊觉自己的失控，于是放柔声音问他：“究竟怎么了？有什么事不痛快吗？告诉我!嗯？”
“我看过一部电影。”温涵雅说出一句搞不清状况的话。
“哦？那和我们的事有关系吗？”孟鸿飞叹气，不知她又胡思乱想到哪里去了。
“那个男主角的未婚妻是个钢琴家，在一次事故中，男主角弄残了未婚妻的手，男人出于内疚，对未婚妻有求必应，女孩也成天担心未婚夫会弃己而去，两人就这么成天互相折磨着——”她突然停
住，抬起头来凄苦地望着他继续说：“你希望成为那个男人吗？”
孟鸿飞闻言，站起来大步向她走去。然后，在她身旁蹲下身来，双眼与她的平齐。温涵雅看到他眼中有一份忍耐的灼热。他执起她的手，一字一顿地说：“没有内疚！绝不是出于什么狗屁的内疚，小雅。我以我死去的父母发誓，我是真心想娶你!爱惜你一辈子，我爱你！”
温涵雅惊跳起来，为他不加掩饰的告白而颤抖。
“不，不，这不可能，不可能的……”她狂乱地摇头喃喃自语。
孟鸿飞加大手上的力道，向她大声说：“看着我，小雅！看着我！”他以混合着心痛和苦涩的声音
命令她。温涵雅停止了摇头，看着眼前有些狂乱的英俊脸庞，突然为他紧皱的眉头而心痛。
“你不相信我吗？”他喑哑着嗓子问，“我以为我已经取得你的信任了，没想到它竟如此脆弱。”孟鸿飞无奈地说。
“我没有不相信你！我只是……不相信……我自己……”，她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我不好，”她悲哀地摇头，“脾气不好，人缘不好，又不懂事，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我不要成为你的负担！我不能用这种方法和你在一起……”她语不成声地说。
孟鸿飞这才蓦然发觉她在这场车祸中受到的伤害是如此之深，而自己竟然还一再地给她压力！他当
即将她拥在怀里，叹道：“我错了!的确是我在逼你。你就好好哭一场吧！”
原本还在苦苦忍住哭泣的温涵雅听到他这声发自心底的轻叹，满心的委屈突然像是找到了缺口，可以尽情地宣泄出来似的，她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起来。
等到温涵雅抽咽稍止，孟鸿飞轻轻抚了抚她的脸，然后严肃地说：“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觉得自己不够好。但在我眼中，你既勇敢又善良，即使腿上的伤也不会使你失色，你知道吗？你忘了那天在郑家，大家是怎么夸你的？”他试着给她信心。
温涵雅摇摇头道：“他们只是客气罢了。”
“绝对不是！龙叔他们绝不会虚伪待人的。”他强调着，“不许你怀疑自己，否则我就要向你证明你对我的吸引力了！”孟鸿飞凑近她的脸。
温涵雅吓了一跳：“我相信！我相信了，你不要……”
他不顾她的抗议，径自吻上她的唇，弄得她心慌意乱后放开她，满意地看着她一脸红晕的样子。会脸红的女孩很可爱，很——性感！他突然发觉自己很喜欢看她脸红的样子。
“还会觉得我是因为内疚才娶你吗？”他嘎声说道，为自己沙哑的声音觉得好笑。
“可……可是那位漂亮的日本小姐说……”
她的解释还没开头，就被他生气地打断了：“果然是林佳江！她对你胡说了些什么？”孟鸿飞愤愤地抱紧她，同时责怪自己太不小心了，居然没料到那坏丫头会先去找小雅，害得自己的求婚之路无缘无故变得多灾多难。
“她说很喜欢你，一定要……一定要嫁给你。”她怕他又生气，只好拣些不相干的话来说。
“嘿!那家伙果然死性不改。”孟鸿飞摇着头，不满地抱怨着，“你千万别理她，林佳江的确有混淆别人视听的本事。”怪不得刚才她找上自己时一脸的心虚。孟鸿飞心想，不过自己总算将她打发掉了，“你应该相信我而不是某个陌生人，小雅。”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呢？你以前又没说过……又没说过……”
“没说过我爱你是不是？”他毫不避讳地帮她说完。
她倒抽一口气，将脸埋在他怀里不敢露出来。奇怪，为什么以前跟刘仕豪交往的时候，她从未感到过羞涩呢？也许是以前的自己太强势了吧！她暗忖着。
良久，温涵雅抬起头来顽皮地问他：“你为什么不要漂亮又有钱的日本小姐？”
孟鸿飞原本深情的目光中霎时浮上了几分严肃：“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你，温涵雅，才是我惟一的海洋！”他铿锵地回答。
温涵雅闻言，紧紧地环抱住他，两人之间再无一丝缝隙。
“答应我了？”孟鸿飞温柔地问。
“是的。”她难得的温婉使他心动不已。
“太好了!小雅。”
“带我去吃饭好吗？我中午饿坏了。”她一言将二人拉回现实，让孟鸿飞懊恼地怀念着他短暂的胜利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