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窗外雨水滴,哗啦淅沥,一帘一帘地,幕似的挂起。

高阳湖呆坐在桌前,神情看似混乱地对着桌子上方贴着许多备忘的白墙,桌上一片凌乱,这里那里散摆着一堆堆的书籍与纸张,到处狼藉,完全无秩序。就像他心情那样地,混乱。

他原计划这个下午,把修正过后的程式,重新计算一遍。从中午坐到现在,却一直以这样的姿态呆坐在桌前,如同桌面的狼藉,陷在混乱的状态。脑里一团红色的焰影,盘桓着,回旋,再回旋。

他动一下身子,换个姿势,向前倾了倾,似乎有振作的打算。不意看到凌乱的纸张中歪身躺着的那张白金色名片,厌恶地皱起眉,将它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

而后,瞪着凌乱的桌面,勉强理出一个空隙,极力集中精神在那一道道程式里。但不过几分钟,他颓然放弃,丢下笔,吐口气,往后一仰,半个身子倒仰在椅背外。

空气中充满了潮湿、混乱的气味。他歪头望望窗外;出于一种烦乱,无意识的举动,起身走到窗前。

这样无秩序,实在不像他,但他所有的思绪完全被那团红包的焰影占满被它所燃释出的疑云魅影虚触地反常不安,甚至焦躁。

他退回去,放弃再挣扎地倒向床上,闭上眼,听着雨滴打在玻璃的声响,同时滴滴答答、哗哗啦啦地落在他心坎。一串串地,落成忠叔迷惑住他的那句问号。

这是造成他处在这里混乱状态的原因,他觉得他几乎脱序了。脑中不断交替出现朱锁锁和朱奇磊的身影,甚至极突然地,在这不定的碎影间矗逼着一些晦暗、模糊的阴影。

种种揣测和臆想使他觉得疲倦极了,更加混乱,意识朦胧而迷糊。连房门被敲开的吵杂,他都没察觉。

进来的是朱锁锁。一款艳血的红。

她立在门口,环视着房内。最先瞥及狼藉凌乱的书桌,然后目光扫过雨舞的窗台,落到床上仰身躺卧的高阳湖。

她微微抿嘴,勾出抹狭恶的笑纹,轻步走到床前,略斜着头俯望着高阳湖。他兀自闭着眼,双眉微锁,似乎是睡着了,看起来很不安稳。

"睡着了啊?"朱锁锁低声呢喃,自言自语。

她再狎气地一笑,轻悄地坐在床上,然后俯身伏靠在高阳湖身上,脸孔靠着他的脸孔,宛如要吻他的姿态。

她的触靠惊动了高阳湖。她又流气一笑,算准他要醒来,更将整个身体贴偎在他身上,嘴唇慢慢地贴向他的唇。

高阳湖睁开眼,被眼前的景象吓一跳,尚未及出声,朱锁锁先就笑睇着他说:

"醒了!"脸庞与他相距不到十公分。红红的唇,如似一朵艳色的玫瑰,盈满芬香的勾引。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高阳湖皱眉推开她,起身走到桌前。整个身体仍存留着适才那俯靠的温度。那是朱锁锁体触的温度,企图滚烫他的高温。

"我忘了。不过,还不够久到来得及吻你就是了。"朱锁锁一派漫不在乎的模样。

高阳湖惯常地皱眉,瞪她一眼,在画桌前坐下,着手整理桌子,用着赶人的不客气与粗糙口吻说:

"你有什么事?快说!我很忙的!"

"电话。"朱锁锁跟着走到桌前,脚尖一踮,随便就坐在桌上,也不管上头一堆凹凸不平的纸张和书籍堆着。"我敲门敲了半天,一直没回应,所以就进来了。"

"是吗?这么说,倒麻烦你了,多谢啊!"高阳湖眉头锁得更紧。她那样放肆随便,他应该警告她下来的。他一向不准别人碰他桌上的东西,就连忠叔也不许,更别说像她这样放肆地把他重要的书籍和研究资料坐在底下。但他尽管皱眉,却依然任由她放肆撒野。

朱锁锁张扬笑起来,笑得野性。

"不客气。"也不正身探向他,怪腔调说:"你不接吗?那可是你魏美人打来的热线!"

高阳湖眉头重重又是一皱。朱锁锁好像是存心来惹他的。

"不劳你操心。"他白她一眼,没好气。"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就出去。我很忙!"

"你在忙什么?我可以帮忙--"

朱锁锁完全把他的话当耳边风,身体歪近他,凑兴似的想看他到底在写什么!悬在半空的双脚一边且不安分地交替摇晃,几次扫过他臂膀。他耐住气,望了一下,这才发现,她竟然是赤着脚。

如此猛然,让他思想起那个下雨的夜晚,她握着他的脚踝时,由她冰冷的双手透过他脚踝传进他心坎的那凉寒。

"你--"他勉强避开她的靠近。"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还有--别坐在我的书桌上--"

"你这是在命令我吗?"

她大眼对着他,提起裙摆,轻轻一甩,随着裙摆红云似地飘扬,伸腿踢向他,然后抬起赤裸的脚,挑衅地点踏着他的胸膛。

"不行!"她轻声吐出来,笑得极野。

高阳湖望着搁踏在他胸膛上的裸足,又望望她那一脸挑衅野性的笑,没来由一股不禁,伸手抓住她的脚踝。

一股冰凉的感觉,立刻由他的手窜进他心田。

他抬头看她,她也望着他。眸里没有话,只是一些密密麻麻。

他将手往前移触至她的小腿,她仍然没有动,只是看着他。他感觉仿佛全身都感染到了她裸足传来的冰冷。

"下来吧!"他起身环住她的腰,将她从桌上抱下来。"我最讨厌别人碰我桌上的东西,你也不能例外。"

"哦?那么,谁才是特别的?魏丹华?还是叶岑惠?"

她真的是存心来惹他的吗?高阳湖才刚转柔的眉眼又纠结起来,恨恨地瞪着朱锁锁。

"你闹得还不够吗?"他心情又开始不好了。

"你老是要赶我走,我就这么惹你讨厌吗?"朱锁锁反问为答,干脆坐在毡上,仰着头幽怨地看他,恍有一种天真之外的无辜。

"你到底想怎么样?"高阳湖无奈地反问。

朱锁锁以手支着下巴,手指轻轻拍点着脸颊,似乎在思索什么。一晃眼,露出了那要笑不笑的神态。

"我想要你。"她说得很认真,又像是在开玩笑。

高阳湖猛然愣住。感觉被耍弄了似,生气地说:

"不要再胡闹了!"

"你看看我!我的样子像是在胡闹吗?"从一开始,她就要他,一直在勾引他,难道他不知道吗?"在酒吧里,我说的那些话,难道你都忘了吗?"

谁会把在那种地方说的话当真啊?!这个小魔女,根本是存心捉弄他!

"你以为我会笨到相信那些话吗?"高阳湖气得差点口吃。"你会去相信一个酒吧里素昧平生的男人说的话吗?谈什么他喜欢你,要照顾你一辈子什么的?"

"当然相信--如果,那个男人是你。"朱锁锁一脸肆无忌惮地仰头笑着。

高阳湖更加气恼。她这样捉弄他,还以为他真的拿她没有办法吗?好吧--

"你是否真的明白那些话到底代表什么意思?!"他倾身逼近她,威胁地笼罩住她。"如果你不明白,我很乐意告诉你。但我警告你,这可不是小孩在玩游戏,说说而已。"

他这算是在恐吓她吗?朱锁锁扯扯嘴角,将笑未笑。

"代表什么意思呢?"她望着他,挑衅地。

这小小恶魔!她当真是存心来寻他胡闹的!

高阳湖收回倾逼的身段,退回桌前坐下,索性不理她。

那的确不是小孩在玩的游戏,不仅是说说而已,所以他不能意气用事,他必须为他做的事、为他的行为负责,但偏偏这个小恶魔却存心挑衅胡闹。

他干脆当她不存在,集中全部的精神埋首在纸堆中,专心计算那一道道的方程式。然而,不管他怎么努力,就是无法摒除所有杂念芜思,也始终无法凝聚全部的注意力在工作上,一直在意着身后的动静。

空气静悄悄的。好一会,锁锁仿佛消失般的,没有一点声响。

高阳湖觉得奇怪,频频想回头,又极力按住冲动。他没听到开门声,朱锁锁应该还在房间内才对,但是,四周却静得像一座死寂的城。

她究竟是怎么了?

他心里忐忑不安,闪过千百种揣测。一直想回头看个究竟,又反覆阻止自己的念头。如此矛盾不安的情绪,一再地反覆着最后,最后终于忍耐不住,头去寻朱锁锁。

她不在地毡上了,不知何时坐到窗台上,侧着头,微仰着脸望着窗外--或者,窗外的雨。那连身的红,衬着窗外垂帘似的雨幕,整个人仿佛一团红雾,人雨同迷朦。如是在画中。

他几乎看怔了过去。

朱锁锁似乎感到他的注视,转过脸来,迎着他的目光又一副那要笑不笑的狎昵表情。她跳下窗台,朝他走近,灿亮如星的双眼,闪着狡黠的坏水。

高阳湖这时再要懊恼已经来不及了。朱锁锁如魅影随形,时而在他的桌旁晃一眼,又忽地出现在他右侧的椅边,然后又躲到他背后,要不干脆放肆地赖在他身上,狎玩寻闹,一团团火似的将他密密围绕。

她或坐或站,或斜倚或歪靠,就是不肯正正经经,规规矩矩、端端庄庄、好好地在一定的位置坐好。满身似乎给传染了吉普赛女郎狂野的特性,不管桌上、地上、椅子上或窗台上,腿一跨、脚一抬,随时随处可坐,毫无顾忌。

"你到底闹够了没有?"只觉噩梦又要开始了。但尽管嘴巴这么说,噩梦也不是完全都是很糟的,反而有种吊诡的甜蜜。

"你还是认为我在胡闹?"朱锁锁颦蹙着眉,纠结着重重的怨怼不满。但那对狡黠的眼,却显得不是那么认真。

"我说过,这不是小孩玩玩游戏!你也不是小孩了,难道真的不明白它的严重性和真正代表的意思?"

"什么意思?你说啊!"她故意逼他。

高阳湖惯常皱着眉,不打算睬她。

"不理不睬",那是他应付她,实在没办法中的办法。朱锁锁勾勾嘴角,笑了笑,不由分说地坐在他大腿上,伸出臂膀勾住他的脖子,投怀送抱。

"是不是这个意思?"

她将红红的唇贴向他的唇,吮吻舔含他的嘴;然后伸出舌头探进他的嘴里,与他的舌头交缠,且时时游移触探着他的舌腔,勾起他一股难以自禁的麻酥。如此法国式的深吻,全然是种官能性的挑逗。

挑逗?高阳湖几乎半迷糊间,脑中忽然闪过这个字眼。

他勉强又困难地推开朱锁锁,不可置信地瞪视她。

她这是在挑逗他吗?那个吻,几乎要挑起他一股生物性的冲动,甚至勾起他最原始的欲望。天啊!她究竟知不知道她自己在做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他震惊之余,很难坦承地,内心深处却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甜蜜。

"你说呢?"朱锁锁表情变了,变得风情万种。那风情,可以使人迷醉。高阳湖几乎要承受不住,在混乱的声音和气味中,脑海却突如地浮现朱奇磊那嘲谑的神态。

"你对他,也是这样吗?"他冷冷地盯着她。说不出的妒恨,与强烈的憎厌感,排山倒海地朝他淹漫而来。他无法不疑神疑鬼,这是他最在意,最难以释怀的。

"你在说什么?"朱锁锁似乎听不懂他在指什么。

"你非得我明谈不可吗?"高阳湖忿恨地说:"好!我就说得明白一点!在你跟朱奇磊'同居'的这些年间,你也都是像刚刚挑逗我那样地挑逗他吗?"

他把"同居"两个字咬得特别重,质问的态度和口气,宛如一个遭到情人背叛的男子,满腔难耐的愤懑。

朱锁锁只是静静瞅着他,一句话也没说。

她的沉默使得高阳湖更加妒怨、难以释怀。不说话代表了某种可疑的暖昧;代表了某种不清白的嫌疑。

"你为什么不说话?"他毫不留情地逼着她,尖酸带刺。

朱锁锁像闷葫芦一样,又默然很久,方开口。

"我跟你说过了,阿磊就是阿磊。我跟他之间,是一种很自然的关系--"

"自然的关系?什么叫'自然的关系'?握手,拥抱?还是像刚刚那种挑逗的亲吻?"高阳湖用词一个字比一个字更加刻薄冷酷。"还有那个医生--曹子杰呢?"妒恨攻心,他一向冷静的头脑更加发挥它的高慧能,细微的蛛丝马迹都逃不过。"那又是谁?你新俘掳的男人吗?"

"你要这么想,也没什么不可以。"朱锁锁出乎意料地心平气和。

高阳湖霎时沉下脸,表情阴森起来。

"这么说,你可不需要待在这里了?"他对着她的眼,乖违理智,不多加思索,便报复地冲口而出说:"我正好打算跟丹华结婚,或是岑惠也不错。反正她们两个,不管我娶谁,有个外人待在新婚的家庭里,总是不太妥当--"

"是吗?那先恭喜你了!"朱锁锁连眼睛都没有稍动一下。面无表情。不愿多听似的打断他的话。

高阳湖像被重重地击了一拳,击中要害,表情扭曲,痛苦而狰狞。

他就是管不住他内心的矛盾复杂;管不住那锥心嫉妒和冲动。

他简直完全脱序了。不再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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