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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读圣贤书。

有钱人可以读儒书。

当官的、有权的、有地位的、有身份的,尽都可以读圣贤书,就是她不可、不能、不愿、不读圣贤书。

儒家好诲人当圣贤;圣贤要读儒家书。她江明珠渺渺不起眼的小百姓,又是举足无轻重的“无知”妇孺,既不是圣人也不贤,所以不读儒家书。

说起来,儒家言也不是那么不好啦,其最终目的无非是追求一个安定和谐有秩序的社会。每个人在家庭里、在社会上,有自己的一个定位,然后根据他所在的那个定位做好自己的事,遵守自己那定位的礼的规范,守份,尽自己的责任。

所以喽,听起来好像没那么糟糕,是吧?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人人守份尽责,社会和谐祥睦。问题是,这对人性太压抑。万一某一天,某个小女子不安份了,突发奇想,份内的工作也不做了,想当个发明家,想像吾皇万岁一样治理国家──治大国如烹小鲜嘛──那该怎么办?逾越了身份、逾越了她在社会上的那个定位──那就变得不太和谐了。

又所以喽,到后来走火入魔的宋明新儒学给女人干脆订个规范,什么三从、什么四德的,对女人就不太好了,不那么和谐了。

看看圣贤书,再看看女权言,嗯嗯──实在,委曲求全有害健康啊,而且不见得得到应有的安慰或偿还。

想想,女人啊,若说什么都可以委屈、什么都可以隐忍,就是感情上不可委屈、感情上不可隐忍──嗯,应该还要多一条,经济财务上也不可委屈、不可隐忍。

经济的独立,是人格的独立──她嘴角微微一勾,好个陈腔滥调。经济独立是一回事,其实多少女人跳脱难出的,莫不是情感的依愿,受制约,渴望男人的爱、男人的呵护、男人的疼惜,以所谓美满幸福的家庭为成就;再成功再有事业的女人若是没有家庭子女的,便是失败──所以对感情的事,一再地渴望、一再地隐忍……

想当初她与方立成……他那样对她……

“看什么?”声音由后突然贴近,在她耳边响起。

江明珠吓一跳。合上书,没说话。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谁。差不多快两个月了,他们像这样约着碰面几多次,他时时打电话给她,她也会兴起时,大半夜跟他在电话中聊天聊地聊天气。

“自己的房间……唔,有意思的东西。”何纪川探一眼,笑一下。“维吉尼亚位尔芙是吧?我没读过,好看吗?”

“还好。”江明珠也笑一下,并不反感何纪川的态度。她看什么是她的事,并不需要别人跟她分享或与她一致。

“想好吃什么了没有?”认识了近二个月,见了几次面,她的态度有些淡,但他不急。以前他偶尔撞见几回她与一名男子在一起,想来是分手了吧,男女分分合合十分正常,他从来不问,她也从不问他的“过去”。

甚至,他连她做什么也不问。公司是知道了,他硬拗着要电话。而她,他时时这么“有闲”,她也没问他究竟在做什么。是信任还是淡漠?说信任未免太早,他们毕竟相识还短。说淡漠──嗯,她或许只是不想太刺探别人的私事吧。可是,喜欢一个人,尽管时间的长短,不是都很希望知道、明白多一些对方的事?

喜欢一个人……

啊──

“吃炒饭好吗?今天突然想吃炒饭。”

“炒饭?好。”问她什么,她不会随便说“随便”,让他决定,然后不满意时又生意见。问她什么,她会说她想要的,但也不决断,非那样不可,会征询他的意见。

当然他都说好。何纪川微微勾勾嘴角,隐着一抹笑。笑自己。他是不是太过迁就了?

吃饭时,他想到什么,笑说:“我们认识二个月了,你还不问我是做什么的,不好奇吗?”

江明珠停下筷子,眼里盈着笑。“好奇。你是做什么的?”

哟,他提,她就问。是太被动……还是尊重?

“我并没有正式工作。以前在基金公司工作过一段时候,也跟朋友合伙创业过,赚了一些钱,现在用这笔钱从事投资,到目前为止还算可以。”并没有提那一大串的他想要多一点自己的时间,品尝享受生活的悠闲什么的。他有条件,有条件就去做了,解释太多,他觉得多少有些画蛇添足。

“唔,对的了,我记得你以前曾经在某推广中心开过课,讲的就是投资理财对吧?”记忆勾起,居然还记得。想起姚莉,想起那段……啊,不想,别再去想。

“你记得?”何纪川小小惊喜,咧开嘴笑起来。“真高兴你居然记得。”

“本来不记得。听你提起,我想了想,才记起来。”姚莉还说过什么混血儿的是吧?他轮廓是深是立体,但还是东方的。流言啊,总是那样,带着主观的想像。

未免太诚实了吧?也不肯让他多开心一些,心花怒放久一点。但当然,她怎么可能时时刻刻将他记在心上,那时对她来说,他不过是个陌生人。

“你呢?”他问了。想知道她多一些。

这一个多月,关于她,他知道的也不算少了。她喜欢吃的东西、她不喜欢的电影类型、她喜欢的颜色、她喜欢的风景……但他想知道得更多、更私人的。

“我?”江明珠偏偏头,吃了一口炒饭,才说:“先前我在一家广告公司做行政工作,没有特别的一技之长。后来辞职了。因为对绘画美术之类的一直有兴趣,我就跑去上课,学美术设计,现在在出版社工作,公司你也知道了。”她花了半年时间去上了那推广课程,也花了这半年时间疗伤。

没想到,就遇见他了。

何纪川……嗯,他的河、她的江……嘴角不觉又勾起来,倾倾脸,目光水盈盈,望了他一眼。

“很好。”何纪川往前倾倾身。“这样我又多知道你一点了。”

“知道那么多做什么?”她竟这么问!

“没做什么,我只是想多知道你一点。”他正经回答,忽然压低声音,带点暧昧。“喜欢一个人时,不都会想多知道对方的事吗?”

袭她个不防。江明珠愕愣一下,两颊觉得烫起来。

啊,她还会烫颊、还会腼腆、还会觉得尴尬不好意思……她毕竟还可以喜欢另一个人,还有喜欢人的能力、喜欢人的可能。没有因那个痛那个伤而消失……

她禁不住,笑了,抿抿嘴,瞅他一眼。

“你还想知道什么?”那笑、那一抿嘴、那一瞅眼,她自己没察觉的,带着一股妩媚的风情,炒饭油香中,亦掩压不住那妩媚神态。

何纪川微怔一下,看住她,一时出了神。

“呃,我──嗯,我想知道你有没有──啊,今年贵庚。”略略语无伦次。

轮到江明珠一怔,忍不住笑。

何纪川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对不起,呃,我不是──嗯,不是那个意思。”何纪川啊何纪川,都三十四岁的老头了,怎么突然变笨拙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此刻如此的笨拙。

又不是十五六岁初恋的纯情少年,怎么──哎,怎么!

“哪。”江明珠居然从皮包里找出身份证递给他。

“啊,我不是──”尴尬极,连忙摇手。突然觉得荒谬又有趣至极,望着江明珠,江明珠也看着他,两相对视,望着望着,不禁噗哧笑出来。

“我不是一向这么笨拙的。”他觑觑她,算是解释。

“看得出来。你应该是很聪明的。”她附和给他面子。

“也不完全那么聪明。像现在,不就笨得很。”他自嘲。

江明珠只是笑,自顾吃她的炒饭。炒饭稍冷了,但吃在嘴里,滋味还是相当好。果然,在外头吃饭还是要找个伴吧。有友相伴,吃起来才香吧。一个人在外头吃饭,也许有些太孤单。

吃饭到一半,何纪川的手机突然响起。他比个手势表示歉意,江明珠不在意,又自顾吃着炒饭。

“喂?”何纪川接了手机。

“纪川,你在哪里?”对方劈头便问,也没说是谁。

“啊,大姑。”他最“怕”他父亲这个姊姊。“我现在人在市区,和朋友一起吃饭。”

“那正好。你姑丈的表外甥女一个人由美国日本玩了回来,她刚从大学毕业,一个人跑去什么自助旅行,她爸妈担心了半天,总算肯回来了,她爸妈不巧没空,没办法去机场接她,刚刚给你姑丈打了电话,你姑丈跟我刚好也没空,有事走不开。麻烦你跑一趟,过去接她。她的班机大概要四个多小时才会到。拜托你了,纪川。”

“不成呢,大姑,我现在也有事,不巧走不开。”

“你跟朋友在一起是吧?是不是王建?还是志升?跟他道个歉,下次大姑请他吃饭。”

“大姑,”何纪川耐着性子。“不是王建他们。我正在约会呢。”不禁望向江明珠。江明珠专心吃着炒饭,没察觉到他的视线。

“你哪年哪月不约会。”他大姑不当一回事。“你老烦我们说你,帮你介绍对象,拿这当挡箭牌!”

“大姑,我是说真的。”

“啊?”他大姑这才轻讶一声,但仍有所怀疑,语气试探。“真的?你真的在约会?认真的?我怎么都没听你提起?你什么时候认识对方的?怎么不介绍大家认──”

“大姑,”一开始就没完没了。何纪川不得不打断他大姑的话。“不好意思,我实在走不开。”

“那该怎么办──纪川,你说约会不会只是挡大姑的藉口吧。你放心,只是要你去接人,不是要你相亲──”

“大姑,你饶了我吧!我真的走不开。”但自己的姑姑,实在没办法。他老爸也得听这个姊姊的,他当人侄子的也只能耐着性子。

“瞧你说的,好像大姑要吃了你似。”他大姑啧一声。“要不是你姑丈跟我刚好有事,哪需要麻烦你。”

“那琳琳呢?”还有这个表姊呢。

“还说呢。早两天,跟你表姊夫两人说什么要去野营,背袋一背,就跑得不知人影。”

江明珠的一盘炒饭已经快见底了,何纪川想尽快结束通话,说:“大姑,其实姑丈表外甥女都大学毕业了,也不小了,一个人可以应付过来,不需要人接机。不好意思,我不能多──”

“谈”字没能出口,他大姑便打断他的话。“你姑丈表姊他们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宝贝得很,别说担心她一个人,带着那么些行李,一个女孩子多不方便──”语气一折,用起商量口吻。“纪川,算大姑拜托你,你就帮个忙跑一趟去接人吧。改天大姑请你跟你朋友吃饭,弥补你们。你若是担心对方误会不高兴,要不,你把电话给对方,让大姑跟她解释。”

简直赶鸭子上架。何纪川有些为难。

“大姑……”不禁又看向江明珠,她已经吃完炒饭了。

“拜托你,纪川,算大姑求你啦!”

没办法。“好吧,我就跑一趟。”

硬着头皮转向江明珠。“明珠,我──真抱歉,我得先走了。我姑丈的表外甥女回来,找不到人接机,抓我去做临时司机。”

江明珠在一旁也听到不少,没有特别表情,只是点个头。“没关系,你赶快去吧。”

“真的很抱歉。那我先走了,晚点打电话给你。”

江明珠又点头。“好。再见。”

何纪川满怀歉意,可不得不丢下江明珠,匆匆离开。他这实在是不得已,不是有意,尽管歉疚,也没想太多。约会到一半,丢下对方,赶去接另一个女孩──但,他心头坦荡荡的,歉疚过后也就过了。

江明珠一个人在餐厅内,将剩下的水喝完,坐了一会,表情空白,也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

一大早,太阳还没有完全升上来,何纪川便被电话吵醒。他爸妈听说他“约会”、“有对象”了,心急着要回来见见儿子的“女朋友”,未来的“准媳妇”。

“妈,”不消说,一定是大姑通风报信。“我才刚认识对方不久,你突然跑回来说要见人家,会吓着人家的。”

“刚认识?可是你大姑说──”

“大姑说的归她说,反正我说你跟爸别突然跑回来,要是时候了,我会带她回家的。”

不关心则已,一关心则乱。何纪川不禁东想西想起来。江明珠对他的感觉如何?她喜欢他吧?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心里感觉如何?分开后,她会想着他吗?像他现在这样想着她般想着他吗?

禁不住就想打电话给她。但时间还早,他怕吵醒了她。想着晚上约好了一起吃饭、看电影,他嘴角不禁勾起,心情愉快起来。翻个身,脸埋在枕头里,顺手抱住棉被,像抱着一个人进怀里,脸上浮起一抹恍忽的微笑。

三十四岁的男人,发起梦,跟个十四岁的少年无异,实在……他不禁对自己讪笑起来。

蒙头回被窝又睡了一会,然后冲过澡,精神焕发工作起来,分析预测金融股市行情,透过网路,买与卖出他在几家上巾公司的持股。

然后,看了一会书,又听听音乐,又回头看卫星直播新闻;世界局势、石油油价、中东混战……等等五花八门的东西全塞进脑袋,看看时间,突然兴起,提早出门想给江明珠一个惊喜。

“何大哥!”刚走出楼下大门,一个高挑的女孩朝他浑着手跑过来。披着乌黑发亮的长直发,像娃娃似,健康细致蜜色会弹似肌肤,笑容灿烂阳光,漂亮醒目,典型青春健美亮眼的现代女孩。

“婷婷!”大大意外。何纪川是认识这个女孩,没多久前他才被他大姑强迫去机场接了这位青春活泼的小姐。

“你要出去?正好──”从小就到国外念书,叶婷婷一如她外表的醒目亮丽,性格主动大方,走到何纪川身边,伸手就挽住他胳臂。“我特地跟表舅妈打听你的住处。多谢你那天到机场接我,请你喝咖啡。”

何纪川睨睨叶婷婷,并不以为意,任她挽着,好脾气说:“不用这么客气,咖啡不必请了。”

叶婷婷眨眨水亮的大眼,笑得十分青春。“不必我请,那么你请我吧。”

“不好意思,婷婷,我今天有事。下次吧。”对直率青春健康亮眼的叶婷婷,何纪川并不嫌烦,甚至多少有好感。

“什么事?我可以跟着一起去吗?”不少青春女孩的好奇,但又懂得人际的礼貌。

“我跟朋友有约,你跟来的话不太方便。”

“朋友?女朋友吗?”叶婷婷歪歪头,几分俏皮。

何纪川笑笑不语。

“何大哥的女朋友,那一定漂亮抢眼又能干,你更要介绍我认识了。在什么地方?你们约了几点碰面?”

“不成,你跟去了当电灯泡。而且,我们约了六点半,那之前我还有些事──”

“六点半?现在不到四点,还多的是时间。”叶婷婷孩子气地鼓鼓腮帮,硬拉着何纪川,说:“去啦,去啦,陪我喝咖啡去,要不,喝茶也行。”

正拗着,叶婷婷手机响了。

“表舅妈啊,”一接电话便很开心笑起来。“对,对,我正跟何大哥在一起呢,多谢他那天到机场接我。我正──啊,你等等──”突然抬头对着何纪川没头没脑说:“何大哥,是你请我,还是我请你?”

“啊?”何纪川一时没意会。

叶婷婷也不在意他的回答,自顾又讲电话。“表舅妈,何大哥请我喝咖啡,你有空的话,要不要一起来?啊,表舅也在吗?喝下午茶?在什么地点?好!好!我知道了。待会见。”

收了手机,笑咪咪地说:“何大哥,表舅跟表舅妈也来,表舅说请大哥到‘君悦’喝下午茶。”

“嘿──”喝下午茶?那他还要约会吗?何纪川不禁有一丝气急败坏。“我刚刚不是说了,我今天有事──”

“反正时间还早嘛,到时跟表舅他们说一声,不就成了。总不会一个下午茶喝个一晚上吧。”叶婷婷仍笑咪咪。

对着那样一张青春阳光的笑脸,何纪川也生不起气,想想时间也还早,只好妥协了。

但他错了,犯了他这辈子极大的错误。

他又不是今天才认识他大姑、何家大小姐、陈氏夫人的!

到了君悦,下午茶一喝,就没完没了。他姑丈还好,体谅地说:“纪川,你有事的话,先走没关系。”

他大姑说:“纪川有事啊。不急的话,改天再去,难得大家都在,一起吃晚饭好了,让你姑丈请客。”兴致勃勃又加了句。“婷婷,打电话问问你爸妈,请他们一起来好了。”

苦啊!何纪川不禁暗中叫苦。

叶婷婷笑说:“表舅妈,不成啦,何大哥有约会,人家女朋友在等呢。”

“女朋友?”大姑挑挑眉。“那不正好!纪川,干脆请你女朋友也一起过来好了。趁这个机会,大姑跟你姑丈也好认识你女朋友。”

这样太突然,何纪川摇头,觉得不妥。

大姑不依不休,磨了好些时候,自己的姑姑,何纪川不好违拗,又觉得太匆促不妥,磨蹭着,一直走不了人。

眼看着迟到了,他不得已,藉口上洗手间,打电话给江明珠,解释说:

“明珠,对不起,我赶不过去了。我大姑跟姑丈请我吃饭,还有姑丈表姊他们,我不好拒绝,脱不了身。真对不起!不过,电影票我买好了,九点那场,我赶过去应该没问题,对不起,你别介意。”连连道歉。

“没关系,我知道了。”江明珠简单回应,并不问太多。

约好一起的晚餐取消,江明珠一个人随便在面店吃碗面,逛逛街打发时间。时间差不多了,她提早到电影院,也不打电话催问何纪川。他既然跟亲戚在一起,多催问,只是多令他为难。

既然他那么说,她就相信他。

结果,何纪川赶到时,电影都开场过十多分钟了。

江明珠没抱怨。何纪川十分不好意思,进场后仍觉得几分愧疚。没办法,遇到他大姑,他真的没辙。

黑暗中,他望着江明珠的侧脸,觉得她真是温柔可人。这样的事,别的女孩要不高兴了吧?但她没有。她不愿使他为难──嗯,大概他下意识早有这种感觉,所以尽管对她抱歉,还是以长辈为重,与她的约会早退、迟到的。但他想,她一定能明白、能谅解的。

但另一方面,他又深觉不妥。喜欢一个人,却没有以对方为重,使对方受委屈──喜欢一个人,却让对方受委屈……唉,这帐算不清。

他并不高兴自己的作为。禁不住,伸手去握江明珠的手。江明珠一丝讶异,侧脸看了看他,黑暗中,由萤屏映出的光,望着他的眼眸流转着奇异的水光。

男与女,怎样的感情才算熟或不熟?

男与女,多久的感情才算深或不深?

一时间,他理不出头绪,发怔起来。

跳完韵律操,江明珠已经满身大汗。冲了澡,换好衣服,她抓住袁绍玲,说:

“绍玲姐,玉霞姐怎么没来?”通常跳完操,这时候朱玉霞已经嚷嚷着肚子饿或吆喝大家逛街喝茶去,今天不见她,江明珠觉得有些奇怪。

袁绍玲看看左右,压低声音说:“出事了。前天晚上她打电话给我,哭得要死要活,竟给她发现她老公在外头有了那个──”比了比小指。“她大闹了一场。可又能怎么样?”

“怎么会这样?”邵婉君皱眉。“玉霞姐跟她老公结婚都二十年多了不是吗?她老公一直是模范好先生,而且玉霞姐不是一直掌握家中的经济,对她老公的收入清楚得很。”要不,怎么帮她老公花钱呀。

“男人要花心,总是有办法的。听说对方才二十多岁。”

哦,又是一个喜新厌旧的老套──或者,更陈腔滥调的,结婚久了,生活不再有激情、新鲜感,需要到外头寻找“活泉”。柳腰变木桶、红颜成黄脸婆之后,突然的,一起生活二十多年的黄脸老婆就变得不再“了解”他了,只有年轻女孩才能了解他了。

青春无敌呢──

放在这儿解释,真是讽刺,江明珠心里不禁冷笑。

“会不会是玉霞姐误会了什么的?”这对邵婉君实在不是好故事,她才结婚没多久,浓情蜜意,倾向事情都往好的想。

袁绍玲不由得瞟她一眼,摇摇头,似笑她的天真。

“女人啊,什么都会误会,就是这种事不会误会。”

或许是“天赋”,抑或处在结构性的劣势,对于男女感情之间,女人天生就是有那种敏感,而“迟钝”的,通常死得很难看。

不由得叠放到自己身上,江明珠猛不防心惊了一下,额上出了些丝汗。

“那玉霞姐打算怎么办?”不禁问。也是陈旧老问题。

“又能怎么办。大哭大闹,最后还不是得算了。她老公也不是真的想离婚,不要这个家,不过在外头偷偷腥;玉霞姐气归气,最后又能怎么样?二十多年的老夫老妻了,难不成真离婚了。女人啊,就是这点吃亏。”动不动来句“女人啊”,看透什么似。

到头来,总是那样一个再陈腔滥调不过的模式──丈夫不是想离婚不要这个家啦,只不过偷偷腥,寻求一点刺激快感,心里还是系着家庭啊什么的。

想想,袁绍玲大概心也戚戚焉吧,莫不这般提心吊胆着。只能张牙舞爪,将自己的先生、婚姻看得更牢。

“现在啊,玉霞姐只能把钱抓得更牢了。只要钱在她手上,老公想搞怪,也是有限,若真到不得已,也不至于落得太惨。”

到头来还是钱,这样铜臭的东西可靠。

不管女人经济独不独立,男人终爱花心、会背叛,那么,还是好好抓紧金钱吧。金钱这东西,再现实又实际不过,可在众叛亲离,全世界都背叛她的时候,只有钱,忠忠实实、安安静静地跟着,最能把握。

脱离年少时的纯情与作梦,才发现,爱情的本质根本不是一件浪漫的事。

它最现实──

江明珠冷不防打个冷颤,背部泛起一阵寒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话题这般令人沮丧,结果没人有心思逛街喝茶。江明珠与何纪川约好晚点碰面,凭空多出了一大段时间,也实在没心情做任何事,只好随便走走晃晃打发时间。

走了两条街,手机响了。她看看号码显示,是何纪川。

“明珠小姐──你是何大哥的女朋友明珠小姐吧?”猛然冒出清脆带笑的女孩子声音。

“别闹了。”她听见一声男子略为无奈的斥喝声,然后一阵杂音,声音变了,何纪川略沉的声音响起。

“喂?明珠,是我。”隐约还能听到女孩开心的咯咯笑声。“对不起!刚刚是婷婷的恶作剧,抢了我的手机胡闹。婷婷是我姑丈的表外甥女,刚从国外念书回来,上回我姑姑就是让我去接她。”

“哦。没关系。”即使有关系也要说没关系吧。虽然这种小事其实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我现在在我大姑这里。”可以听出来背景热闹欢乐的烘杂声响。“我也是刚刚被召来的。我姑丈表姊他们,还有连我小姑跟小姑丈,还有表妹都来了。表姊跟表姊夫也都在──”语气顿了一下,充满歉意。“对不起,明珠,看这阵仗,我可能脱不了身了,你别等我,安排你自己的事吧。真的很抱歉。”

那就是说,跟她的约会取消了,江明珠楞了一下,才意会。

“好,我知道了。”她的反应也奇特,楞楞说好,既没发恼,亦没顺带抱怨两句,或表示不满。

说起来,何纪川的家庭情况也不算复杂。他的父母在国外定居,父亲有个姊姊和妹妹,就是他的大姑跟小姑。他父母只有他一个儿子,姑姑们各有一个女儿。父亲不在身边,父亲长姊就俨然如母,对他的一切热心又关切,时不时也提一下意见。亲戚间的来往,似乎也算亲近,父亲这边、母亲那边、姑丈那边──似乎是个茂盛和融的家族。

“真对不起。晚一点我会打电话给你。”何纪川满是歉意。

他大姑他们嚷着要他干脆请江明珠过去,可这么突然,事先没有告诉江明珠,他觉得不妥。认识两个多月了,他希望再进一步,尽管不必非得“循序渐进”不可,可太突然了,只怕她措手不及,他不希望那样。

“好。”江明珠回答得短促,思路似哪儿一时短路,迟钝起来,有点直楞愣。

忽然又多出更大一段时间。她站在路口,一时不知要做什么,微风吹过,半长的发波动一下。

“明珠?江──明珠!?”身后忽然有人叫她,声音迟疑不确定。

江明珠回头。立刻认出对方。

“姚莉!”说巧──又不算巧,这城市就这么大,总是会遇上的。

“哇,你瘦了好多。”姚莉走近,一脸惊讶又不相信。“变了个人似的,我差点认不出来。”

姚莉还是没变──还是那丰润的身形。江明珠微微笑了笑,这话不好应答。

“瘦了多少?二十公斤有吧?”

“没那么多,十多公斤吧。”她不算高挑,一百六十多的身高,现在维持在四十三、四公斤上下,身体的确觉得轻盈很多。

所以她现在固定到健身韵律中心也不是为了减肥,只是觉得运动能给她一种力量──或者说,产生一种坚持。肉体得到救赎了,精神也就能够变得坚定,心情低落时,运动、流汗,也是一种发泄。

“你怎么瘦下来的?”姚莉还是对这个比较感兴趣。

总不能说是像垃圾一样被甩了之后,暴饮暴食,吃了吐,吐了吃,吃了又吐,把胃搞坏之后消瘦的吧?

“少吃,多运动。”回了一个再标准又确切不过的答案。

“废话。”姚莉瞪个眼。其实谁又不知道这“必瘦”的方法呢?只是多数人总是坚持不住,总想要捷径。

不给个“答案”,姚莉似是不会满足。江明珠只好说:

“好吧,我老实说,我大病了一场,几乎没吃什么东西,病好后,体重就下来了。”

这提供了一个“实在”“可能”的理由,不像“少吃”、“多运动”那样“虚渺”,虽然那实在是减肥瘦身的不二法则。

“生病了?”姚莉想起什么似。“对哦,你一声不响就辞职,我还以为你怎么了。不过,你也真不够意思,这么久都不联络──对了,维维也辞职了,到澳洲去了。”

“去念书吗?”

“不,结婚。相亲结婚。”姚莉的语气有一点不屑,又似悻悻,也不知是羡慕抑或嫉妒或不以为然。

“就剩我一个,在公司上不上下不下的,今天礼拜六要加班──真不是人干的!”

“加班?你现在在工作?”江明珠楞一下。

“对啊。”姚莉比比身后的大楼。“我们在这拍某个案子的DM,派我来打杂。对了,方立成也在。他现在升宫了,当上副总监。”

曾经熟悉的名字不防冒出来,江明珠的心悸跳一下。说完全没感觉,那太自欺欺人,但已经不再那么痛了。即使如此,她还是很不愿听到这个名字,或听到关于他的任何事。

“姚莉,”她匆匆说:“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你电话没变吧?我会打电话给你,改天出来聚聚,一起喝茶。”

急着想离开,可迟了一些,方立成从大楼走出来。乍看到她,方立成明显楞了一下。但他很快回复,定神说:“明珠,好久不见。”江明珠变了许多,有一刹他几乎认不出来。

“变了很多,对吧?我刚刚也差点认不出来。”看他那一楞,姚莉自以为是笑起来。

“呃,嗯,对啊,她变了许多。”换了一个人似。女人的胖与瘦差别太明显,丰润与苗条落差亦明显。

“好久不见。”江明珠不得不回话了,客套点个头。

方立成穿着休闲衫、合身的休闲裤,神采奕奕,举手投足流露种自信,比起以前,更加从容自信三分。

看来,他是越加顺利得意。本来也是,尽管伤心的人一厢情愿的希望负心的对方得到报应,并不表示对方就会过得不好。那终究毕竟只是被负的这方,一厢情愿的希望罢了。

江明珠心头紧了一下。勉强笑说:“恭喜,听姚莉说,你升官了。”

“谢谢,你呢?现在在哪工作?”方立成笑了,镇静又从容。事情过去就无波了吧?江明珠乍然明白,对他来说,她不过也就是“抛弃式”的存在,像路边面摊用的抛弃式卫生木筷。

她笑一下,带过去,没回答。看看时间,说:“啊,不好意思,我还有事必须走了。”又笑一下。“姚莉,改天再联络了。”再不走,她或许再笑不出来。

她没再回头,敏感地可以感到身后注视的目光。她不想去想那会是姚莉或方立成,与她再无关。

过马路时,乍不防见于菁菁从对面走来,与她擦身而过。于菁菁没认出她,江明珠脚步也没停。只见于菁菁迫不及待,在半路上举手挥起来,朝着她身后跑过去,边喊着方立成的名字。

瞧,人家仍是过得好好的。爱情这东西,哪有什么报不报应,对方不会因为她一厢情愿的怨怼不甘,而不快乐或不顺遂,仍然甜蜜蜜,自过他们的天长地久。

爱情的真相不过是那样。残忍、没有正义──

可在爱情里追求正义──唉!人心、人的情感,怎么去制式像切割蛋糕一样的切剖一块一块,等量又等份大小?

就算是那样,最后免不了还是会发馊──

爱情哪……

江明珠心一颤。很久没痛过的心,又发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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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使我的棕色眼睛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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