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老妈死了,留下四个拖油瓶,她是最大的那一只。

四个拖油瓶,每个各有不一样的爹,不搭轧的姓,处理起来很麻烦,饲养起来也很麻烦。所以老妈一死,他们几个顿时如同无主的孤魂野鬼,人间没有个安排处。

老妈最后一任丈夫,也就是小昭的爸爸,大她不到十岁,穷学生一个;研究所念了六,七年,还拿不到学位;住在一起的时候,原就是老妈供着他生活的。老妈也真敢,竟然敢找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少年谈恋爱,还嫁给他,被拋弃自然是正常的──老妻少夫。她冷眼旁观原就不看好;果然,老妈才卧病在床,那个小丈夫就跑得不见人影,他们想找也不知打哪儿找起。想想,在几百万人潮里寻找一个没种的男人,无疑在大海捞针。老妈看得开,叫他们算了,可怜的小昭,才四岁,就这样没有了爸爸。

而老妈的第三任丈夫──乔的老爹,她惯叫他做大乔。听说当年是东门町一带酒吧有名的美男子,打了一手的好豉,迷得酒吧里的小歌星和女客们团团转。

但那个男人和无数在酒吧里鬼混的男人一样,也是浪子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过着没有明天的日子,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责任”;现在也不知淹死在哪个酒槽中。据她打听到的消息,那个浪子不知怎地欠了人家一屁股债──总之,脱不了酒色。目前人大概被押在南太平洋某个快要沉没的小岛以肉抵债,尸骨是否尚全,还是个问题。他对这个家的唯一贡献─是提供他美貌外表的基因,继承他的种的乔,才不过十一岁大,就长得一副小美人胚的模样。

至于她的老头──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人穷又懒,个性又酸,又爱搞三捻四的,简直乏善可陈;她一向是站在老妈这边的。和老妈离婚后,老头一双眼吧嗒吧嗒地看着她,央求她跟他走。她清楚得很,他肚里那些数不出几条蛔虫来的伎俩,甩都不甩老头的装模作样。果然,不到一个月,他就娶了另一个女人。她心里其实也不怎么认真地怨他,毕竟他是她老头,那一点感情还是存在的。但她跟暮老妈东西南北地流浪,生活都快忙不过来了,实在没有太多时间怀念他。可老妈死了之后她才知道,离婚的老头老早就嗝屁了,他的女人也早在八百年前就带着他的种琵琶别抱,跟着另一个男人夫唱妇随去了。

那可真是令人伤感的一件事情,因为,那意谓着没有人会饲养他们。

“阿飞……我肚了很饿……”小昭捏皱了她的衣角,往她怀里又撒娇、又不安似的钻黏过来,像只无尾熊般攀着她不放。

“乖,小昭,再忍耐一下。”她拍拍小昭,轻声哄他。小昭从小就没胆,怕生又好吃……真像他那没种老爸的翻版。屋子里人来人往,晃映的面孔及杂沓的脚步声,连她都搞不清哪个是哪个,乱烘烘的一片,多少让小昭感到不安畏惧;加上肚子饿,那就更难受了。

而说到吃,那就更让人伤感了。打老妈死前,她们三餐就有一顿没一顿的,已经好久没吃过一顿象样的饭;才四岁的小孩,忍耐力再怎样强、再怎么懂事,还是有限度的。

“可是,我肚子真的很饿……”

“小昭,你闭嘴!”老二罗彻不耐烦地瞪住小昭。

小昭脏脏的小脸立刻委屈地打皱起来,小嘴也垮下来,想哭又不敢哭,鼓着腮帮子,

拼命忍着委屈的模样。

“阿彻!小昭还小,你干嘛对他那么凶?”她斥了老二一声,安慰小昭说:“来,小昭乘,听姊姊的话,再忍耐一下。”

小昭委屈地点头,攀到她身上,彻底变成一只无尾熊。她只好抱住他,哄了又哄。

“这小子,就只会撒娇!都几岁了?”罗彻啍一声,口气很不好。她瞪他一眼,他才赌气似的闭上嘴。

这也难怪──难怪老二心情会不好。屋子里黑压压的一堆人,全是些不相干的人,也不知是凑什么热闹而来的。老妈娇滴滴的一个俏人儿,烧成了一醰灰供在方桌上,仍然摆着她那不知人间疾苦的甜笑高高在上地腑视着他们;她走了倒好,一了百了,却把他们丢在这一团混乱中。

“阿飞,我们还要等多久?”乔扯扯她的衣角,仰起美丽无瑕的脸蛋看着她。她在问还要等多久这些人才会“饶”了他们离开?

虽然年纪还小,但乔长得实狂美丽,真的是美!不是什么可爱或漂亮那种用来蒙混或敷衍的笼统形容。乔是美人胚子─她不知该怎样形容那种美丽,但她知道,那就是“美”,一种女人的标致。是的─女人;乔从八、九岁起,就呈露出了一种年龄分辨不出的美感,让人忘了她的年纪,时而吸引住一些成熟男子的目光……意淫或是恋慕的。

说实在的,她到现在还不太敢相信,这样一个美人胚子的乔会是和她打从同一个娘胎生下来的。仔细瞧了,老二罗彻和小昭都有一副好轮廓,很在长成美男子的潜力。小昭还小,才稍具雏形,尚不太看得出来;但阿彻已经是个翩翩的俊少年,他不过十八岁,还小他两岁呢!就高出她一个头,接近一米八的身材,怎样看都是个性格帅气的小伙子,即使不去迷惑人,人亦自迷。

想想,老妈年轻的时候就是个美丽的小女人,就是后来病了,仍然风姿绰约,迷得医院里一干实习的小医师昏头转向;也难怪小昭的爸爸当初会不计年龄的差距娶了老妈。而阿彻、乔、小昭三人都遗传了老妈的魅力与美貌,和他们各自老爸的优秀基因;只有她最不幸,单向遗传了老头一切的劣等基因……个头矮、身材平板、头脑普通。

好比阿彻是明星高中的学生,脑袋顶尖那就不用多提了;乔也是年年拿第一,深得老师的疼;就是小昭也常被幼儿园的老师夸赞聪明懂事,虽然胆小了一些。而她半工半读二十岁才念完夜补校,从小到长大,从来没有听说哪个人夸过她一句中听的。

她多少也有一些不平;但本是半边的同根生,再想想老头对老妈的差劲,老妈生她时的品管不良,也算情有可原,她也只好自认倒霉,算了!

“很快,再等一会就可以了。”她压低声音,投给乔一个忍耐的笑,却不禁引长脖子望着屋里那堆人。

这堆人已经待得够久了,石头都可以变烂;但看起来,他们好象没有离开的意思,打算再继续在这里耗下去。一团人吆来喝去,忙里忙外,直把他们的家当作菜市场。老妈死后,这堆人就没闲过,在他们家穿穿梭梭,全是一些无事忙。这些左邻右舍说起来好心,但也算是好事鸡婆,帮忙有余,骚扰也足够。

“我早说了,不必这些人帮忙,我们自己就可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你偏不听!看看他们,把人家家里当作什么!”罗彻一向讨厌邻居这些三姑六婆,现下更是觉得不耐烦。他臭着脸,脸色很难看。

“小声一点!”她连忙斥了他一声,一边堆着笑响应一个太太投来同情关爱的眼神。

“为什么要我小声?这些人吵得还不够吗?干嘛还要忍耐……”

“阿彻!”她喝住他,皱起眉,翻个白眼。他以为她喜欢这样低声下气?喜欢这样吞声忍气?她也不想求人啊!但老妈一死,她手足失措,全没了主意。如果没有这些人,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毕竟死亡这事太匆促,总不能叫谁先死死看,让她学着办那些后事什么的吧?

而且,如果没有这些人,大概房东早已迫不及待地将他们的拉杂扫到门外,找人换了锁;搞不好,已经有人搬了进来,他们早流落街头也说不定。没办法,谁叫他们积欠了六个月的房租,还拖着房东倒贴了一笔“送葬费”,叫那个一天到晚呼天抢地哀号着一家十口要养活、外带一个小公馆要照顾、干哭起来一排金牙露嘴的胖老头的猪肝脸怎么好看得下去!

老二尽管少年意气,说得可轻松,但现实问题可不是凭着自尊、骄傲和意气用事就能解决的。不认清现实,只凭着一股盛气,别说日子过不下去,搞不好会死得很惨。

“阿飞……”罗彻握紧拳头站起来,再忍耐不下去。

“别说话,安静坐着!”她以“家长”的身分命令他,硬将他拉回椅上,硬拗着他吞下他的自尊。

老头如果再长命一点,那么一切也许就会比较好解决;或者二少还在的话,他们的处境大概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狼狈。偏偏老头什么事不好做,活着嫌不耐烦,早早就赶着去赴死,连个子儿也没留给她;老头那些关系隔了一层又一层、起码有喜马拉雅山那么远的亲戚,看着她就像见到了瘟疫,且老妈又没亲没戚,她又不知道乔和小昭的老子死到哪里,而二少又……唉!没办法,真的就是一句没办法,他们连投奔的对象都没有,只能毫无选择地接受这些不请自来的“善意”-或者说骚扰。

罗彻臭着脸,但还是勉强忍了下来。他一向讨厌这些三姑六婆,受不了那种假惺惺的关怀。大凡悲伤、痛苦、生命攸关的事,除了切身经历过,否则再怎么表示慈悲、关怀与安慰,都只是一种事不关己的伪善作态罢了。他宁愿别人冷莫以对,少来烦他们,要哭要笑都让他们自己静静疗伤。说穿了,他讨厌作态的人情世故。

“阿飞-”楼下的张妈妈端了一锅热腾腾的馄饨汤走了过来。“来!你们都还没吃过晚饭吧?先吃碗馄饨垫垫肚子。你妈也真歹命!这么早就去了,留下你们-可怜的孩子……唉!”说着,露出悲天悯人、菩萨般同情的表情,一边殷勤的招呼着:“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阿彻、乔,快过来吃馄饨汤。”

“谢谢张妈妈。”她适度地表示感激。罗彻却不屑地板着脸。

张妈不以为意──实在他们早都习惯了他的臭脾气,或者说爱理不理人的阴阳怪气。罗彻是智商一百八的优秀天才;对于优秀的人,他们都比较包容。这里没有一家的妈妈太太们不看好罗彻的脑袋,何况他又长得出色,一些失礼的粗枝大叶举止都可以被原谅的。

“小昭,来──”张妈盛了一碗馄饨,转向小昭。“可怜小宝贝,肚子饿坏了吧?来,张妈妈喂你……”说得好不心疼,倒像她自己的心肝肉被饿着了。

小昭毕竟还小,很本能的,张口就吃;吞下了肚子才觉得不妥,不安地看看姊姊和哥哥。老二罗彻目光凶戾地瞪着他,似乎很不满,他一吓,也不吃了,死命地往阿飞的怀里钻。

“怎么了?小昭,不是肚子饿了吗?怎么吃一口就不吃了?”张妈逗弄着小昭,顺势将小昭抱过去。“乖,再吃多一些。不吃饭是长不大的哦!”慈爱疼惜的模样完全像在哄自己的小孩。回头说:“阿飞,你们也吃一些吧!不吃东西是不行的,饿着肚子会把身体搞坏。小昭我来照顾就行,不必担心。”

“谢谢张妈妈。”她又谢了一声,拉拉罗彻,埋怨他一眼。柔声对小昭说:“小昭,你不是肚子饿了吗?张妈妈煮了好吃的馄饨汤,你慢慢地吃,要记得谢张妈妈哦!”

“嗯。”小昭用力点头,完全放下心来,贪婪地望着那一锅馄饨。张妈搂了搂他,笑在心里,一脸满足。

她默默看着,没说什么。她知道张妈妈一直很疼小昭,拿他当心肝肉,对小昭比对自己的女儿还要宝贝。张妈妈连生了三个女儿,一直想要个儿子,小昭顺势捡了现成便宜。

“乔,来──”她盛了一碗给乔,乔默默接过。

“阿彻。”她转向老二。老二不理他,对那锅馄饨不屑一顾;阿彻心高气傲,强烈的自尊令他无法忍受这种“嗟来食”。

她暗暗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你别这样,阿彻,大家都是一番好意。如果没有大家的帮忙,光凭我们自己,是应付不来的。我们没钱又没地方──”

“钱钱钱!”阿彻生气的打断她。“你就只会提钱!没有钱我们就真的什么都做不成吗?”

“没错,就是这样!没有钱我们什么都做不成!”她压低声音,拼命抑压住不断涌上来的委屈。“如果没有张妈妈和郑阿姨、陈妈妈、陈伯伯他们的帮忙,你以为房东会那么好心让我们继续住在这里?妈的后事会那么顺利就解决?这些原都不关他们的事,人家完全是一番好心在帮忙我们。你就算觉得有什么不愉快,也耍忍一忍。”

“我还不够忍耐吗?”罗彻轻哼一声,满腔的不满。“你当真以为那些人真的会那么好心,为了我们出钱又出力?天下会有那么好的事?那些人不过是来凑个热闹罢了,靠的还不是妈那笔保险费!”

“话是没错。可是,光靠妈那笔保险费,还是办不成这些事的,这一切还是亏了张妈妈他们的张罗。阿彻,我知道你讨厌这种虚应故事的人情世故,可是,人家好歹是关心我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你不要想太多;别人对我们的好和帮助,我们要心存感激。想想,他们并没有义务帮助我们,这就是人情的可贵。”

虽然,换个角度来看,所谓人情,其实跟“骚扰”差不多。人是社会化的动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与感情,复杂又笼统,相对就不是那么纯粹。这社会自有一套制度与伦理主宰着每个人;每个人依循这秩序而生活,人与人,便脱离不了那种复杂又笼统的关系。比如人情这回事,也许心里不是那么心甘情愿,但它既已成了人与人之间一种互动、相处的方式,便也成了社会化的人一种生活的方式。违背了这种生活方式,脱轨出这种秩序的人,便是“不近人情”,便是异类。

这一点,罗彻是十足脱轨的异类。这社会自有一套制度与伦理,自有它的规范与禁忌,但他质疑它的“秩序”,不接受它的规范与禁忌──他讨厌人情世故,个性自我脱序,但他别无选择的生活在群体的世界里与社会里;性格的异质,注定与秩序的社会冲突,加上他年轻,更不容易与世故妥协。他宁愿耍“真”,要“自我”,不要“人情世故”。

“就算他们真的是好意吧!我宁愿他们什么都不要做,让我们自己静静面对。”他面无表情,对着满屋子的温暖关怀无动于衷。如果要哭,他也宁愿躲起来一个人偷偷地流泪,而不要让那些人假意地拍肩安慰,等候着他哭泣给他们看。

她看他一眼,不说话了。她怎么会不懂他心里想的?但她想得明白,或者现实,他们不能自外于人群。左邻右舍这些人善意帮忙也好,骚扰也好,于人情于现实,她都不能拒绝他们的好意。事实上,她也无法一个人独力负担这一切。

“阿飞!”

张妈妈喂小昭吃了几口,突然对她招手,将她拉到一旁。隔壁街的袁太太和邻边的许妈妈神情略微一丝紧张与暧昧地跟了过来。

“什么事?张妈妈。”她觉得奇怪,疑惑地望着她们。

张妈妈先看看袁太太和许妈妈两人,交换了某种意味深长的眼神,才一脸关心地说:“阿飞,你妈才刚过世不久,这些话张妈妈原不应该说的。可是你妈走了一了百了,你们可还有你们的日子要过。张妈妈问你,这以后你可有什么打算?”

她呆默了一会,方才慢慢摇头。老妈才死,她方寸大乱,根本无法想那么多。就算想到了,她又能打算什么?

张妈妈三人互相交换个眼神。

大概因为食物的热气,屋子里感觉暖烘烘的。几个邻居的叔叔伯伯大婶填饱了肚子,闲着无事,随便再晃了一圈,便先离开了。她被张妈妈拉到角落,几双眼神环伺,不知怎地,她竟有被围困的感觉。

“阿飞,”张妈妈看看她,有点吞吐。“是这样的……这里的房租也不轻……你妈就这样去了,也没留什么给你,你年纪还那么轻,底下又有三个弟妹要养活──阿彻、乔都还在念书,小昭这年纪更需要人照顾;你晚上还在补校上课,半工半读,一个月才赚那么点钱──以后的生活,应付得来吗?”

她大着眼睛望着张妈,不太听得懂她在说什么──或者说,她想说什么。

张妈显得有些尴尬,看看袁太太,袁太太接口说:“阿飞,张妈的意思是,你一个人,带着三个弟妹,日子应付得过来吗?吃、穿、住、喝这些,都要钱,你们又没亲没戚,以后的生活打算怎么办?”

“我……”她望着那几双炯炯迫人的眼光,答不出话来。嗫嚅了半天,才用蚊子细的声音,不怎么坚定地说:“我会努力工作赚钱的……我在六月就已经毕业了,以后晚上不必去上课,我会再去找个晚上的兼差,很努力很努力的工作──”

“这个张妈妈晓得!”张妈打断她的话,口气显得有点急噪。“张妈妈知道你一直是个负责、爱护弟妹的好姊姊。但是,阿飞,你想想,就算你毕业了,从白天工作到晚上,又态赚多少钱?怕连房租都不够付──”

“我会很努力的。”她低下头,感觉被重重击了一拳,被一种无形的压迫逼得没有退路。

“张妈知道。”张妈连忙换个和缓的口吻,像慈祥的长辈,一脸和蔼的表情。“可是,阿飞,这个社会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生活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就算你再努力的工作,你底下有三个弟妹要养活,你要怎样供他们读书和生活?”说着,刻意停顿一下,观察她的反应。见她流露出一种愁困的沉默,接着又说:“张妈妈跟你说这些,完全是为你好,为你着想,并不是故意危言耸听。你还年轻,还不明白生活的困难──”

张妈说到这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突然住了口,硬生生在她面前勾勒出一幅“生活困难”的想象图。她咬咬唇,没说话。张妈的确没有危言耸听,现实问题最能令人挫败。她不但明白,而且还很清楚,这是个现实的社会,讲求现实的问题。

气氛有些窒闷,张妈妈作态地咳了两声,放慢说话的速度,态度也就显得特别的庄严慎重。“阿飞,张妈妈替你想过了,你三个弟妹他们年纪还小,这个家全要靠你张罗,你又要工作又要张罗这个家,一个人实在照顾不来。张妈妈是想,呃,你有没有考虑过,把小昭和乔送给人抚养,可以减轻一些负担……”就到最后,已转换成试探的语气。

她慢慢抬起头,心里有些明白了。听着张妈急切热烈地接着说:“你是知道的,我一直很喜欢小昭,把她当作自己的心肝宝贝,比对自己的儿女还要心疼。阿飞,你一个人要照顾三个弟妹,实在太勉强了。好不好把小昭给张妈妈?我会把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疼他的!”

望着张妈妈那渴盼、殷切热烈的目光,她不禁有些哑然。张妈一直在打小昭的主意,老妈还在世时,就会提过几次。这会儿跟她磨噌,迂回了半天,原来打的还是这个主意。

“张妈妈说的没错。”不等她有喘息的机会,袁太太接着进攻说:“阿飞,你爱护弟妹固然不用怀疑,大家都相信你会尽最大的努力照顾他们。问题是,你有这个‘能力’做到吗?你一直半工半读,好不容易才念到毕业,以后出社会,加上晚上兼差打工,了不起一个月赚三万多块,光是房租就占去了一大半,剩下的钱,光是你自己的开销都不够,一家子的生活费从哪里来?阿彻以后还要上大学,还有乔和小昭──这些,该怎么应付?”

“是啊!”许妈接口。“阿飞,你有能力栽培他们吗?如果你答应,我希望能让阿彻到我家来。许妈妈会供他上大学,甚至出国念书都没问题──”

“没错!”袁太太抢着把话兜回去。“我有个亲戚,曾来过这里见过乔,对她很中意,想收养她。他们在东区有好几家店面,乔如果跟了他们,不但不愁吃穿,我亲戚还打算送她去学钢琴、芭蕾,让她念一流的私立学校。阿飞──”

三个人轮流进攻,一步一步将她打入绝境。

“谢谢袁妈妈你们的好意,我弟妹们的事,我想不好再给你们添麻烦。”她望着她们,暗吸一口气,轻轻把话挡回去。

“不麻烦!一点也不麻烦!”张妈急忙地再表态。“阿飞,我知道你疼小昭他们,不舍得他们离开。但你好好想想,怎么做才是真的对他们好,才是为他们着想。虽然说,长姊若母,可你还年轻,不需要背负这么重的担子。更何况,你们……呃,你姓李,你弟妹姓罗、姓乔,根本各姓各的,以前因为你妈还在,倒还没什么关系,总归是同个母亲;现在你妈去了,你何必背那么重的负担!”

她僵住了好一会,呆看着张妈。是的,她姓李,李蝶飞──怪异透了的一个名字。大概也只有老头想得出这种稀奇古怪的名字。听老头说,她出生的时候,窗外正好有一大群蝴蝶飞舞着来去,这个奇怪透顶的名字,就这么拍案叫定。

而就像张妈说的,她姓李,老二姓罗,美人胚子的乔,小昭的陈──他们四个拖油瓶,各自有不搭轧的姓。张妈的意思是,既然不同姓──尽管一半的血缘相同──就没有义务负担弟妹的生活。因为不同姓,自然应该就是不相关的人,感情就不可靠,牺牲自己照顾他们,到头来恐怕只是白搭。

实在的,她并没有想那么多,并没有那么“深谋远虑”。血缘的关系是这么算的吗?同姓方同宗,不同姓,隔了宗,血液里的感情浓度就不作数了?

“张妈妈,谢谢你的好意。但不管怎样说,我们姊弟都是一家人,不会因为任何因素改变。”她委婉地反驳。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以感情作底,而不是某种强迫性的连系。血缘的关系虽然是天生的,但之间的感情浓度却不是必然的。她和阿彻、乔他们之间是因为长久生活相处在一起,而产生相依的感情,而不完全是因为血缘这种强迫性的关系所致。张妈不明白,以宗族的强迫性结构组织解释他们关系,却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亲密与关系,其实是以感情作底。

对她来说,不论是与阿彻、乔、小昭他们之间,或者相识与不相识人之间的关系,感情的因素才是主宰一切的关键,甚至超过了血缘的必然性。

“哎呀!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了,阿飞。你们姊弟妹当然是一家人──谁说不是呢!”张妈转风转舵,立刻摆出一张诚恳讨好的脸。“我这么说,是为你担心,完全为你们姊弟妹着想。你一个女孩子家,要负担一家的生活是很累的,而且──张妈妈说句不中听的,你弟妹们跟着你,你有能力让他们过舒适的生活、栽培他们成人吗?阿飞,你也不是外人,所以张妈妈才能肯跟你说这些。我真的全是为你们着想,否则我何必说这些来惹人厌呢!”

张妈刻意把声音放得很凝重,充满现实的压迫,但表情十分诚恳。李蝶飞抬头看她一眼,又低下脸去,低声说:“我明白,谢谢张妈妈。”

她相信张妈说这些话,的确是真的出自一番好意,但老妈才刚死不久,如果张妈再晚一些时日再跟她讨论这些现实问题,她会更感激。她实在无法怀疑张妈她们的关怀和善意,可是这当口跟她说这些,无疑像是在对一个已经患了癌症的人,还口口声声提醒他说:“你得了癌症,就快死了”那般──她虽然很感激,胸怀却总有种说不出口的耿碍。

“你不必谢我,我看你就像自家人一样,小昭也是。”张妈眼中的殷切更深,目光紧攫着她,恳求说:“阿飞,我知道我的要求太唐突了一点。不过,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欢小昭,也很疼小昭,一直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看待。而且,小昭也很黏我,当我是妈妈一样离不开我──呃,我这样说,你别介意,我只是──嗯,我的意思是说,小昭如果跟了我,我保证,一定会让他过得很幸福的。阿飞,张妈妈拜托你,让小昭到我家来好吗?”

“张妈妈……”李蝶飞为难极了,极力想避开那几双炯炯迫人的目光。

张妈妈不放过她,紧迫着:“再说,小昭还那么小,才四岁,正是需要妈妈的时候。阿飞,我知道你舍不得,但小昭需要一个妈妈──我跟你保证,我会当一个好妈妈的。”

“可是……”她迭迭后退,张妈三人便步步进逼。

“阿飞,”张妈慈爱关切充满渴望的眼神,一步步将她逼到角落,像一只不停吐丝的蜘蛛,织就一个绵密的纲,慢慢将不慎陷落的猎物逼到绝处。“张妈妈求你,让小昭到我家来好吗?如果你答应,我绝不会亏待你的。我跟你张伯伯商量好了,我们会送你一笔──”

“我不答应!”张妈的话来不及说完,即被一声愠怒不满打断;那声音粗蛮无礼,充满少年的盛气,很有几分不将一切放在眼内的傲慢。

“阿彻!”李蝶飞又庆又喜,突然松了一口气!她被逼得简直没有退路,罗彻突然过来,搅乱了这一切,她只觉得绷紧的神经突然一松,总算可以好好喘口气。

“张妈妈,多谢你的关心。我们以后的生活也许会苦一点,但这一点我们都有觉悟,无论如何,我们一家人都要在一起。小昭是我们的弟弟,我们会好好照顾他的。这是我们的责任,没有将他送给人抚养的道理,请你不必为我们担心。”罗彻将李蝶飞拉到身边,微微地拥住她庇护着。漆亮的眼放着光,毫不退缩地直视张妈等人。

他才十八岁,眉目之间仍流露着少年特有的不畏天地的气宇,以及一种天生既成的傲气。但仔细看他微微一个皱眉,一个转目,顾盼之间,却有着成熟男子的胆当。他的傲岸不在年轻,而因个性。大概个性自我,不流于群的人,血液里都流有叛逆的因子,都会有这样一种近似高傲的神情,因为他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有自己的主张,而不附和群体的意见或世俗压力。感觉就像只孤傲独行的狼,唯有自己才是自己的主人,而不接受任何命令。

他是不驯的。狈种的狗,柔驯而无节操,妥协屈附于现实。罗彻是属于狼种的男子,充斥野生动物的自尊与骄傲贵气。

先前他看张妈三人围着他老姊李蝶飞窸窸窣窣的不知在说什么,特别留了意;只见张妈步步进攻,他老姊被逼得一脸可怜的神气,他很自然就走过来,不巧便听到见张妈那无理的要求。他听着有气,虽然勉强维持形式的礼貌,态度却显得十分冷淡。

张妈略显得尴尬,和许妈、袁太太对望一眼,仍不放弃,说:“阿彻,阿飞,张妈妈知道你们姊弟妹们感情非常好,你们两人也一分爱护弟妹。可是,小昭年纪还小,他才四岁,正是需要妈妈的时候;你们两个上班上学,谁来照顾他呢?”

“张妈妈说得没错。”张妈使个眼色,许妈接力说道:“阿彻,你也该为自己着想,还有阿飞──你们都还年轻,前途才开始,这么做对你们来说是最好的。到许妈妈家里来吧!阿彻。许妈妈和许伯伯会供你上大学,甚至出国念书也没问题。”

不论声、色、感情许妈都表现得非常诚恳,满腔发自内心的慈爱。罗彻却显得意兴阑珊,对她们的掏心剖肺没多大兴趣,一点都不懂得感激。

“谢谢你,许妈妈。我还是比较喜欢待在自己的家里,到别人家里我会觉得别扭。”冷淡外一派的满不在乎。

李蝶飞暗暗的拉了拉他的衣袖,要他适可而止,却没有明确阻止。阿彻的出现,让她大大地松了口气。两人虽说名为姊弟,可很多方面,其实是她倚赖他的多。

这个弟弟是他的骄傲;不过,很多时也是她麻烦的根源。好比现在──也许是她过于敏感──她仿佛看见袁太太细细的凤眼闪过一丝不愉快。她招架躲避了半天,多少也是因为不想正面冲突,让场面太尴尬难堪;阿彻一来,可好──没三分钟就把袁太太她们得罪光,虽然那也由于她纵容的结果。没办法,她实在招架不住了。

“阿飞,阿彻──”袁太太的嗓音原本就有点嗲,但因为面对的是他们,不必像对男人般特别费事去装模作样,平素带着嗲劲的声音这时听来就变得又尖又细锐,有一种强烈的金属感。“你们两个大的自然有自己的盘算,但乔和小昭呢?你们做人家哥哥、姊姊的,替他们将来想过没有?你们自己决定要怎样做,可也替他们打算过?他们两个还小,正是最需要妈妈照顾的时候!”她振振有词,态度那么理所当然。

罗彻撇撇嘴很不以为然,李蝶飞却默然低下头;她不像罗彻那么不驯,也许因为太认清现实的关系,对她来说多少有某种程度的作用。虽然很不甘心,但她还是不得不承认袁太太的话的现实性。尽管她再怎样爱护乔和小昭,可是光是只有浓稠的感情,对现实问题是没有任何帮助的。乔和小昭跟着她这个没太大才能的姊姊,以后的日子可想而知,注定要吃苦。

“这些我都知道,我会尽我的力量照顾乔和小昭的。”李蝶飞试着捍卫被逼得近乎岌岌可危的处境,却显得有气无力,回答得十分软弱。

“那是当然的,没有人会怀疑你的人意。”高压政策奏效,接着就是怀柔手段。袁太太换了一副慈爱的表情,同心同情且同忧地,语重心长说:“不过,小昭这年纪正是黏妈妈的时候,乔也正当发育的年纪,有个健全安乐的环境对他们来说会比较好。我相信他们一定也希望能有一个温暖的家和爸爸妈妈──”她略略顿一下,突然转头对乔和小昭招手,喊说:“乔,小昭──来,过来袁妈妈这里。”

小昭吃着那一锅馄饨,应声跑过来,两颊鼓鼓的,塞满一嘴的肉馅。乔一各文静,对袁太太的招唤略有迟疑,看哥哥、姊姊也在,才慢慢走过来。

“小昭,馄饨汤好不好吃啊?”袁太太半弯着腰,堆着一脸和蔼可亲的笑迎向小昭。

“嗯,好吃!”小昭用力点头,眼神晶亮,显得很满足。他的回答全凭本能与感官,完全是生物性的。

罗彻听得不禁便皱起眉。小昭好吃又胆小,本来就很容易收买,只要有吃的,他大概都不会说不好。

“那么小昭──”张妈眉开眼笑,弯身对着小昭,引诱说:“你到张妈妈家来,当张妈妈的孩子,张妈妈每天煮好吃的馄饨和东西给你吃好不好?”

“好!”小昭高兴的响应,答得好响亮。他才四岁,在这种情境、这个时候这般的回答,不过全然凭着一种味觉的本能与不解世事的天真,其实没有任何意义与认真。

这一点,大家都很清楚,张妈们听了仍然笑得合不拢嘴。小昭就是因为这样傻傻憨憨的,内向、胆小偏又好吃的可爱模样,才特别惹她们的疼爱。

“小昭!”罗彻却凝着脸,低喝一声,眼神有种阴冷,真的生气了。

由于后天环境与不附于群的独立性格关系,虽然才十八岁,罗彻却少有一般春青少年的毛噪,或者相对的,少年早熟的老成;他自成一个独立的形象。说他个性冷淡,却又不是那么绝对;但有时他虽然会不耐烦的大声吼叫,举止看似粗野鲁莽,然而真正动起气时,却流露出一种冷漠的神情,态度冰冷,眼神无情,大异于一般愤怒时的冲动咆哮嗓音低而阴沉,表情和声音都不带任何温度与感情。

小昭被他那样低声一喝,不禁感到害怕瑟缩起来,很自然地就要往姊姊身边黏附寻求庇护。张妈先拦住了,牵搂着他说:“怎么了?小昭,看你吃得小脸油腻腻的,跟张妈妈回家好不好?张妈妈帮你洗香香的澎澎。”说得又亲又疼,温柔宠人的好几分妈妈味道。

小昭寻求怀抱地伸手搂住她的脖子。他还记得妈妈的奶香,就跟张妈妈的味道一样。

“你在做什么?给我过来!”罗彻又低喝一声,伸手想将小昭拉过来。

小昭害怕,不肯跟他,死命黏抱着张妈。

“乖!小昭,别怕,有张妈妈在!”张妈拍拍小昭,轻声哄着。对罗彻略为蹙眉说:“阿彻,小昭还小,禁不起吓,你做哥哥的人怎么对弟弟这么凶!”

罗彻面无表情,看了张妈一眼,剑眉冷冷一挑,还要开口,李蝶飞连忙拉住他,将他拖到一旁,恼他一眼。“阿彻,小昭还小,根本什么都不懂,你跟他生气做什么!”

“就是因为他还小,什么都不懂,才更要教他什么是正确的。”罗彻冰冷的表情融化一些,声音也提高了一些温度。回过头,瞪着小昭。“小昭,过来──”

小昭更不敢过来,往张妈妈怀里钻。张妈搂了搂他好不心疼。“阿飞,我看小昭就先跟着我回家去好了,你看他被阿彻吓得!可怜的小东西!”一派理所当然的表情。

事情到此,张妈们反客为主,一切似乎都依照她们说的那般理所当然。李蝶飞勉力做困兽之斗,软弱的拒绝:“我想,这样不太好,会给你添麻烦──”

“小昭,你给我回来!我的话你也敢不听了吗?”她的话跟本来不及说完,软弱无力的声音便被罗彻的大吼声盖住。

罗彻大步跨过她,粗蛮地将小昭拉到身边,凶戾地瞪着他,脸色非常吓人。

小昭不经骂,惊吓又害怕委屈,放声大哭起来,哇啊啊的,一屋子全是他的哭声。

张妈心疼,又要来搂人;小昭嚎啕大哭,不理她的安慰,哭着要找妈妈。李蝶飞蹲下来哄抱他,不片刻,便被小昭的眼泪鼻水糊得胸襟一片湿。

“乖,小昭,别哭了!”她轻声哄他,忍不住怨了阿彻一眼。局面已经够糟了,这家伙偏还要惹得小昭大哭;她转向张妈说:“张妈妈,谢谢你们的帮忙,麻烦了你们许多,时候也不早了,请你们先回去吧。”

态度很客气,却是委婉地下遂客令。她的个性其实并不是那么软弱的,只是因为认清很多现实,明白纲常人世的种种制度规范,无法太过于任性或意气用事。

“你看小昭还哭个不停呢,我看让我来哄他好了!”张妈不理她的遂客,伸手想抱小昭。

“不用了,我来就行。”她闪避了一下,委婉地扼绝,一边分神哄拍哭闹不休的小昭。

“这小子就是会撒娇!”罗彻不耐又不满,狠狠又瞪了小昭一个白眼。身子一动,大步走过去,挡在李蝶飞身前,面对着张妈,神态与口气已经不像先前那么客气。“张妈妈,你们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不过,我们的事我们自己会解决和处理,不劳你们费心。已经很晚了,你们请吧。”

说到最后,简直是无礼了。罗彻傲气、聪明、长相迷人、性格自我独立,但绝对不是一个泛爱体贴、安于礼教规范的男孩。他是属于狼种的男子,感情忠诚而执着,可却是不驯的;绝对不会像狈种的逢迎谄媚、委曲求全而屈附于现实。该客气的时候他很客气;不该客气的时候,他可一点都不会留情。

张妈他们受他这样一阵抢白,脸上挂不住,脸皮跟着绷紧起来。李蝶飞心里尽管偷怨老二的鲁莽,但也疲累得无力再陪笑感激讨好或示歉。

她知道她这样太不识好歹,把张妈们的一片好意作践。可叫他把小昭和乔送给别人抚养,她实在想都没想过。老妈这一去,以后的日子一定会变得更糟糕,吃的、穿的、住的……光是想她就觉得累,现在她只希望张妈她们赶快离开,她可以好好睡个觉。

“阿飞,我们大家也是一番好意,怕你们几个小孩不知该怎么办,才过来帮忙料理你妈的后事,好歹大家都是邻居。如果你嫌我们碍事的话,大可以明说,何必这样赶人!”张妈的菱角脸紧绷着,声音硬梆梆,塞满了不高兴。

李蝶飞暗叹口气,强打起精神,语气委婉的说:“我知道,我很感激大家的帮忙。如果没有张妈妈、许妈妈、袁妈妈和叔叔伯伯们的帮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阿彻年纪轻,脾气比较冲,想到什么就胡乱说一通,其实并没有那个意思,张妈妈你们别跟他计较,别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低了腰陪不是,一边拉住罗彻,强抑下他的按捺不住。

张妈们脸色和缓了一些,可一点也不领情。袁太太用她那尖细的嗓子夹几分讽刺说:“算了,我看我们还是早点走吧!省得在这里看人脸色,好心没好报,自讨没趣。”

“没那么严重啦!阿彻只是说话冲一点,没那个意思!”许妈打圆场。“不过,时间真的也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喽。”

“许妈妈……”李蝶飞欲言又止。看得出来,她很感激。

张妈轻描淡写的瞥了许妈一眼,哼了一声,很轻,算只是喷出一口气。

她这几天在这里帮着忙东忙西的,可好,就只许妈妈会做人。她眼皮轻轻一掀,堆出了笑,说:“阿飞,你们早点休息吧,我们先回去了。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话,没关系尽管说。你只管说一声,张妈妈马上就会过来。”

“谢谢张妈妈。”李蝶飞识相地道谢。

张妈笑一声,趋近小昭,逗弄他说:“小昭,张妈妈要回去喽!你姊姊疼你,所以你不能当张妈妈的小孩,以后你就不能看到张妈妈,张妈妈也不能天天煮馄饨和好吃的东西给你吃了。”

什么嘛!罗彻眉头一皱,偏又发作不得;小昭本来哭声渐歇,被张妈这么一逗弄,又大哭起来,作势要张妈搂抱。他的年纪对于张妈近以母亲怀抱的温暖与味道,有着本能的依恋。

“小昭!”罗彻凶煞地大喝一声,不许他缠人。小昭委屈兼惊吓,更加哭得不可收拾,又哭喊着要找妈妈了。

“小昭,乖,别哭了!姊姊在这里!”

李蝶飞无奈极了。小昭正是黏妈妈的年纪,也不明白生死的意义,她只能不断地哄骗了;只是,光是应付张妈她们就让她焦头烂额,小昭再这么哭闹,内忧加外患,她实在觉得又累又无力。

“你烦不烦啊!小昭!再哭,我就将你丢出去──”罗彻听着不耐烦,一把将小昭拖过去,用力拉开门──“哟!挺热闹的嘛!”一阵风刮进来,门外站着一个神态几近放荡不羁的男人。身上随便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白衬衫黑长裤,浓眉斜峭的爱笑不笑,轻狂的味道更显三分。

“啊──”李蝶飞轻叫起来。这个七分像明星,另三分艺术家味道的男人她认识。他跟罗彻有着相似的轮廓,几乎一样的眉眼──除却眼里的表情那么一派不在乎──那般的似曾相识。

男人对她的轻呼微笑起来,像是不在意,又似乎很满意她这样的反应。罗彻却像见到仇敌,阴沉着脸,冷漠的盯着他说:“你来做什么?”

“阿彻。”李蝶飞扯扯弟弟的衣袖。两人反应两极,但显然都认识门外这个沾着贵族气,偏偏一身脱轨的荡放气质的男人。

“看来你们都还没忘记我。我本来还以为得跟你们解释我是谁呢!”男人漫不在乎,咧嘴一笑,目光停留在李蝶飞身上。

李蝶飞拉着罗彻,沉默地看他走进来,并没有任何表示,或者说,她不知道如何表示。那从前从前,虽然去得远了,但她的碓没有忘记──是的,她认识这个男人。关于罗家,并不是那么容易教人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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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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