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我拿眼遥望一下四面佛,金身金脸,肃穆庄严,似在以事外之身,聆听世上之情,有种没由来的冷静公正。

我不期然地对四面佛心生敬意。人家常说:捞偏门的人尤其要敬礼鬼神。香港地,龙蛇混集,谁又是从无半点歪理,就唾手而得天下?天下更不再是非黑即白,二者之间的灰色,各有浓淡,也许谁都需要在某种程度上敬重鬼神,以求心安理得。

四面佛香火如此鼎盛,自是施展过无上威力,才能深入民心,我有幸在此,只诚心许一愿,千万别在这关节儿上头,让我遇上练家辉以及那班跟他一道来泰国度假的男女朋友!于愿足矣!

好一会儿,程梦龙再回到我身边来,带我离去。

计程车把我们载回酒店,一路上,大家都没有话。

香格里拉酒店在河畔筑了间甚富当地色彩的建筑物,用作餐厅。

我们挑了近河的露天大椅子坐下。

要了点酒,让清脆明快的泰国音乐陪伴着一起进食。

“你常来此地?”我问。

“每次来,都必住香格里拉,贪图它设备好,可以足不出户,享受一个宁静周末。”

“怎么凡是在商场中打滚的女人,一走出办公室,老是一身疲累,是真的跟不得我们比?”我乘她不备,攻其要害,实行挑战。

“这不是争意气的时刻!木兰从军,一样冲锋陷阵,一样旗开得胜,回到军营里头,到底自知有多少力不从心!”

这女子真聪明,干脆空挡一招,就把我的攻势,消弭于无形,更不失身分。

很多人不懂战略,老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只有累坏自己。有些情况下,对敌方招式,根本应该佯作不知不觉,广东人叫做老鼠拉龟,让对方无从下手。倘若再咄咄相逼,又失大将风度,只有为之气结。程梦龙深明策略,知所进退,好!

一顿饭下来,我和程梦龙谈得异常投契,几乎纵横今古,经纬中外。

不禁在心里赞叹简祖谋独具慧眼,名不虚传。他手下猛将如云,伯乐厩中果然尽是千里良驹,这程梦龙又岂是那起娱乐圈内的小丫头,抑或妻凭夫贵的黄脸婆可比?

如果程梦龙不那么伶牙利齿,言之有物,就更合我意了。如今,我老是要步步为营地慎防着她的霸气,会刹那间侵犯我的尊严。

当然,我毫不介意接受这种挑战。

餐后,我要了一杯甜酒,程梦龙喝她的茶。

我捧着水晶杯子,毫不留情地望住她。

上了年纪的男人,一般都怕那种黛玉葬花式的娇慵,宁取富泰慧黠多一些,眼前人是后者,还添半点迷惘,顿成珍品。

我看住程梦龙,说:

“香港的女孩子很少象你这样不化妆!”

“人还未过中年,尚能撑得住。”

“化妆品可以令你锦上添花。”

“那可又轮不到我了,该是漂亮而年轻女孩子的事。”

“过分的谦卑,只会变成虚伪。你当然知道自己长得美丽,无须借助化妆品,我决不会是唯一赞你皮肤好的男人。”

“谢谢,赞辞因出心出口的人身分不同而轻重有别,你纵非过誉,我仍受之有愧。”

“一言九鼎,我从来说过的话都算数。”

“这很好。”程梦龙立即正色道:“是要这样才好,才会成功。”

突然间,程梦龙眼波流转,有种游离人梦,念旧怀远的凄迷姿态,很叫人看得着迷。

“你有感而发?在想起什么来了?”我问。

“胡想!”

“女人总是不够现实,心事多。”

“你呢,你当然非常现实,否则如何能富甲一方?”

“你不喜欢钱?”

“我在你心目中的印象竞如此不近人情吗?你没看见我冬天穿明克,一年四季戴钻石,连平日上班的制服都是Chanel货色,还有手袋,我人懒,只挑鳄鱼皮用,每个颜色一只算数,可是如今鳄鱼濒临绝种,连在泰国买只漂亮点的都要7000元,遑论中环名牌货。我不能如此埋没良心,又用它,又说不爱它,是吗?”

“梦龙,你很坦白。”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又不犯法,况且这年头,要瞒得住的事实,几近于无,何必枉费心机?”

“是不是女子必如你一般教人猜不透,才更具吸引?”我再连忙多加一句:“且别又说我言重了,我是真心诚意的!”

“猜不透的岂只是你,连我自己也在内呢!只因我做人极端糊涂,很多道理显浅至极,我偏把它弄得复杂无比,甚多难懂而又碰不得的人际关系,我可又象吞了豹子胆似的,—头一脑撞过去,终至血肉模糊,仍不明所以。”

她又甩动着那头短发,象要掉走脑袋里什么似的,然后她别过脸去,恰好又让我看见了她脑后发尖柔顺地贴在雪白的颈项上,每次见着,都令我心如鹿撞,有强烈欲望要冲上去吻在她后颈上头。

程梦龙及时回转头来,双眼晶莹欲滴,笑着说:

“我做人不比做事,是真真乱七八糟,糊涂透顶,象人家掉了隐形眼镜,还在雾里赏花,几重的不清不楚。”

“那不好。做人一是一,二是二。”我顿时间觉得有纠正程梦龙的当然责任:“我从来都下定决心,积极生活。”

“可否说得具体一点?”

“那就是认真工作和恋爱:”

“恋爱?”看得出程梦龙微微震惊。

“怎么?你认为我这把年纪不应该谈恋爱?”我很诚恳地问,看她如何作答。

“不,不,对不起,我失言了。”程梦龙粉脸绯红。

随即,她又摇摇头,让短发在细风中飞动,喃喃自语。

“怎么说恋爱呢?恋爱是要谈心的!”

我听到她的话,因此答:

“这个当然!你不信我这年纪还肯谈心?”

“春去秋来,过尽数十寒暑,还哪来这份心意!”程梦龙仰着头,望住天上点点繁星,突然在空中挥舞着手臂,天真烂漫得一如初出茅庐的女生,叫嚷道:“哪儿还有心呢,心都飞呀飞的,飞驰而去,脱离个臭皮囊不知有多久了!”

我向空中捉回她的双手,情不自禁地亲吻一下,严肃地说道:

“梦龙,我讲的是真话。”

她看着我。

我看着她。

良久。

我从来只知道什么叫收购和合并,如今,我晓得另一种结合的方式,叫融化。

“对不起。”程梦龙抽回她的手,冷静地答:“我放肆了。”

“该说这句话的也许是我。”

程梦龙把茶一口喝尽,问:

“给我要一杯白兰地成吗?”

侍者取过酒来,我嘱他整瓶留下来。

“练先生,你很能喝吧!不醉?”

“从来都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然而,天下间不多令人心醉的人与物!希望今晚是个例外。”

他妈的例外?真怕提例外,眼前这姓程的女子,实在搞得我有着太多的例外。

例外得连泰国四面佛都跟着来拜了,真是,练重刚一世英名……我把杯中物干掉。

“为什么途长路远来拜四面佛?”我毫无回避,正面发问。

程梦龙没有垂下头去,她又有意无意地把头歪向后方,望住河的对岸,黑墨墨的,其实没有苗头,她只是灵巧地又让我看到那叫人心动的颈项与发尖。

“为了你跟人谈了心,没有得着应得的报酬?”既然已经出了口,我就干脆穷追猛打,不让敌方有喘息机会!弄得她人疲马倦,疏于防范,才更有机可乘。

“我象个施思望报的小女人吗?”程梦龙回答我的这句话,分量足有千斤,证明她绝不好惹。

我有点心寒。

要不要鸣金收兵?还来得及。

我那班老友有条不成文规定,玩女人可以,跟女人发生感情不可以,跟聪明能干有学识的女人发生感情,更不可以。

我怎好算?

退,心心不忿。

进,步步惊心。

程梦龙竟自动替我添酒,她自己举举杯,一饮而尽:

“世界上无人不自私,跪在四面佛前的人,全部为自己所求而来,包括你我在~”

程梦龙完全不顾我的尴尬,继续说:

“可是自私形态有高下之分,并非每个人都如你想象般,爱人但求人爱。埃塞俄比亚遍地饥民,你若仗着爱心去扶持他们,了却一重功德,也就算了,倒转头来,他们要感恩图报,是必要跟着你一辈子,你怕不吓死?”

这程梦龙,如此有身分有尊严地一语就把九重恩怨勾销净尽。

我不禁默然,无辞以对。

苦酒满杯,一饮而尽。她已经饮得不少。

程梦龙对我说:

“夜呢,我们得回房里去休息了!”

她站起来,有一丁点的踉跄。

我冲前去微微扶住了她。

她竟在我耳畔细语:

“我宁愿跟四面佛妥协去,在人的面前我撑得太久太苦,可还是要撑下去。人早早令我失望,希望神不会!将来就会得知道。”我不置可否。

将来的事太遥远,我只顾眼前。

目前,我最关心的是,今夜我是否会孤寂?

答案很明显地是肯定的了。

我送程梦龙回她的睡房去,她让我轻吻在她面颊之上,道了晚安,就转身开房门。

那一刹那,二人如此相近,我简直能嗅得她阵阵发香!

房门在我面前关住了!

60多年来,我未曾如此被拒千里而仍然认定这结果是合理,顺理成章,可以接纳而且美丽的。

翌晨醒来,已8时多,大大出乎意料,也许是昨晚睡不熟的缘故:我从窗口望向泳池,疏疏落落的几个人,其中一个看似是梦龙,

我换上了泳裤,披上酒店的毛巾浴袍,跑落泳池旁边,用我的早餐。

的确是程梦龙,一头一脸从水里钻出来,好一朵出水芙蓉,清新有如朝露,还吹弹得破。

“你早!”

“早!”

“不下水来吗?”

“好!”

我从小就是游泳健将,一直以来,勤力运动,保养极好,故而60开外,皮肤还是紧绷着,连肚皮都没有半寸脂肪,所以我连体态上的自卑感也没有。

“你可以游几圈儿?”程梦龙问我:“10圈儿?”

“奉陪!”

赛程开始,对我是毫不艰辛,只因习以为常之故。

泳罢,我还能耸身坐到泳池边去,伸出手去拉梦龙一把,她笑嬉嬉地上岸,拿毛巾擦着头发,就在我的身边擦着,没有半点回避之意。

我仰着头看她。泰国早上阳光殊不猛烈,轻柔地洒了程梦龙一身金光灿烂,整个人起了一道金边似的。虽看不真轮廓脸容,我却能轻易地憧憬起四面佛前那张虔诚圣洁、心无旁骛的脸,凑合着,在眼前,变成很动人的一张画。

四面佛倘真有灵,忍心推掉这么个町人儿的要求?

“饿吗?”我问。

“嗯!我们吃早餐吧!”程梦龙洒脱地答。

她真能吃呢,简直扒在桌上大嚼。我们光顾泳池旁边所设的自助早餐,她誓要吃得人家亏本似的。在这上头,我非认输不可!

年纪大的人最最怕多吃,然而,看着年轻人兴高采烈地把什么都送进肚子里,由衷地欢喜,似看到往日自己狼吞虎咽的模样。那年头,要大量精力去打很多场人生的仗,不由得不补充体力。

想这程梦龙也有这番苦衷吧?

这女人聪明绝顶,实在,我的心意微见于行动,不难猜测。

单是练重刚单人匹马,身边不带个律师、秘书或随从,就到这曼谷来,明显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我说梦龙聪明,不是指她会意,而足指她处理的方式,很见大方得体,令彼此都没有什么难为情!不论结果如何,最低限度,程梦龙为我安排了一整天的节目。

“我算是半个泰国通,带你去看佛寺好不好?”程梦龙问。

“今天之内,我是你的了,多烦好好照顾。”

梦龙爱笑,笑掉一切的尴尬,

于是,我们换过一身轻便服装,开始做游客。

一条粗糙的牛仔裤,一件淡蓝纺恤,把程梦龙衬托得更青春。

她也把我从头至脚,轻快地瞄一下,然后赞叹道:

“感谢主,你没有换上猎装!”

我哈哈大笑,这女子真是一言一动,都有深意,如此的深得我心。

那条修长的泰国水船,由我们包起一天,当作座驾,满城满市地逛!

水浊人清,过尽条条脏不可言的渠道,我欣赏的始终不是眼前景物,而是眼底情人!

至少在今天今时,让我私底下拿她当情人看待,这又有何不可?

快乐与满足,通常只是个人感受,由不得旁人妄议。

我未曾试过有如此轻松愉快,貌似世外桃源的日子。

在我眼前的世界,没有了明争暗斗,没有了华尔街传来的警钟,没有了政府微妙的隐喻,没有了欧洲货币的起跌,只有一口气自平地攀至佛寺顶楼,俯下头来大声叫我快快追上去的一个程梦龙……

玩足了一整天,我丝毫不觉疲累。

把梦龙送回房去,我问:

“今晚跳舞,好不好?”

梦龙摇摇头,又点点头。

连她都玩得忘了形,轻松得如小孩儿。

我没再等她答,只说:

“7时半,我来敲你的门。”

程梦龙的房门再为我开启时,她穿上一袭白色的纺纱束腰宽身裙,领口开得低低的,挂了一条白金项链,中间有颗两克拉的圆钻,闪闪生光。那成色十分高,我骤眼就能看得出来。

身家一沾到8位数字的女人,我们还能怎样侍候?

她在示威?

我听过那班跟我出身的老伙计说,现今老婆盯得最紧的,不是小明星小舞女,而是这起肯以身相许,不讲金,只讲心的知识分子。万一在工作上头,一旦把丈夫缠上了,要甩身可真麻烦。尽要把全家大细全部抬出来压阵不可,单是老妻独个儿要生要死,肯定斗不赢。必须上有80高堂,难以舍弃,下有亲生骨肉,还须提携,总之上下夹攻,还加一大堆亲朋戚友的流言批判,才勉强能力抗强敌,把个老公抢回来。

这等有身家,有学识的女人,听说最难缠。

可是,说到头来,我练某怕些什么?有程梦龙如此身分、头脑、条件的女人真肯跟我谈心,我有什么不肯?

君不见名满香港的老方,身边跟着个为他王国管事务已30年的邓小姐,现今虽已半老,仍是风韵尚在。听说,单是为方氏集团节省的开支,以千万计。

这又有何不好?身边多个关系密切的自己人,几时都好过伙计。现今的得力助手,尤其对财经略有见地的,喊价高到离谱。这也难怪,1997当前,人人都自比电影明星,没作长远打算,只管这三五年头的享,

不会有多少个女人还在今天坚持要我离婚了吧?这么老土?

烛光晚餐,别饶情趣,更添我非非之想。

悠扬的音乐奏起来,我和梦龙共舞。

她轻盈得有如粉蝶,把满场宾客的眼光都吸引过来,将这么个可人儿带在身边,真的有好有坏。

既能使人顾盼自豪,又令人忧心戚戚。

怎能金屋一所,锁在里头,只供练某支使才好。

一念至此,我手心就冒汗。

占有之欲已一发不可收拾,如果真的得不到她,如何是好?

我喜欢速战速决,很忌拖泥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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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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