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任何时刻,杀手都不可以真正失去意识。”一个声音对他说。

那时他已经三天没阖眼,浑身酸痛疲惫。但他不能睡,他的身前有十架张好拉满的弓,利箭随时都有可能射穿他的心脏。

他有时也想要放弃,痛痛快快睡他一觉。那个声音就会提醒他,“原来你已经忘了啊。你的父母兄妹和你的仇人。”

他遽然张眼,侧身射过突然射来的箭。

他的仇恨太强烈,他的痛苦太真实。他无法睡着。

他无法睡着。

即使后来他踏破仇敌引以为傲的祭坛毁成已的尸首。

他仍然无法睡着。

“杀手没有心。”一个声音说。“等他真正失去了心,你就睡得着了。”

他还有心吗?生死在他眼前来来去去,他早已没有了心。

他已经很久不曾真正睡着。即使鲜血染满的家园在他的意识里逐渐淡去,温暖和幸福早已不复记忆。

即使他已经灭了凤凰火族。

“你要活下来。”一个温和清朗的声音对他说。

为什么?任务已经达成。

“活下来吧,你的任务还没达成呢。”一个笑谑里带着严肃的声音对他说。

是吗?他已经太累了。

末鬼。少年拉住他的衣袖。

他回头,温声对他说:回去吧,有你哥哥照顾你。

他不回去。少年倔强的看着他。

我要走了。他微微一笑,轻抚着少年的头发,柔声道,你别跟来。

你答应我的!少年抿着唇,眉头紧紧蹙着。

我没答应你什么。

胡说!你明明答应我的!

他转身就走。

他向前走。后面有跌跌撞撞的跑步声。

他向前疾走。身后的脚步步声还在持续,只是愈来愈远。

不要再跟了。

他飞奔起来。

身后的脚步声终于消失。

不跟了?

他侧耳倾听。什么都没有。

他放弃了吗?

他慢下来,茫茫然地回头望着身后一片黑暗。

我以为你会跟来。你不跟了吗?

你不跟了……

末鬼慢慢地睁开眼来。一个人影在他模糊的视线里渐渐清晰。

“醒啦?”易读张着折扇,轻轻的啪啪声伴随鬓发飞扬。

末鬼灰色的眼瞳游移,环顾四周。一间可以一看看尽的小屋,简单的桌椅,一碗药孤伶伶的摆在桌上。

“丞相有事先回去了,这两天得空的话就会过来。”易读将药碗拿过来,“小兄弟在试阿若之泪的威力。你自己爬得起来吗?”

末鬼的视线由敞开的门口收回,慢慢地撑身坐起。他的肩胛非常的痛,筋骨的力量萎缩,肌肉也虚软无力……

他突然微微皱起眉头。

“兄弟,我不想骗你。”易读在他身侧的椅上坐下,语气带着小心,“你的武功、也许、不能恢得了。”

难怪丹田如此空虚。他没有什么反应。易读把药端来,他一口喝下。

“你躺了一个月,其他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只有肩膀的伤,大夫说要半年才会完全痊愈。”

他点点头。闭上眼睛。

“有一件事要你帮忙。”

他的眼皮略动了动。

“凤凰火族的女王为了重生,杀了他们族里的左翼神女,就是你之前见过的杜鹃。她的姐妹要报仇,找上了丞相合作。丞相已经答应。”

他遽然张眼。

“丞相知道你和凤凰火族不共戴天的仇恨,所以也不奢求你能和黄鹏合作,不过有一件事,希望你能答应。”

末鬼灰色的眼瞳注视着易读。

易读摆摆扇,“黄鹏奉女王的命令到阴山来取焚泪。黄鹏必须覆命,但她希望先将宝珠的力量消耗殆尽,以免女王取得宝珠天下无敌。”

“长老?”

“长老派你到阴山来时并不知道我们与黄鹏合作之事。”易读看了他一眼,“后来虽然知道了,但是你,”易读一顿,“你恐怕不能接受,所以没有告诉你。”

因为现在他武功已废,已经起不了作用,所以可以说了吗?末鬼有点想笑,如果他是濮阳柔羽、如果他是长老,他也会做出相同的决定。

他甚至不觉得悲哀。只是无奈而已。

“你们要我怎么做?”

“阴川水的毒性既广泛又剧烈,如果用焚泪来消去整条阴川的毒性,应该可以让焚泪的力量消耗殆尽。”

“我无法使用阿若之泪。”末鬼说。

“我们已经请小兄弟去试了。可是他没办法达到当时的力量。”

“要让焚泪发出火红色的光芒。”易读略略扬起唇角,神色却带出了一点端严,“就是那天小兄弟救你时那种火红色的光芒。”

他们对望着。

半晌,末鬼点点头,移开了直视易读的视线,看着窗外。“我会将此事办好的。”

易读知道他还有话要说。”还有呢?”

“然后,就进修行之门。”

易读感到惊愕,“兄弟,你的仇家还存在世上。”

“我已经没有用处了。”末鬼说。

“你这是逃避。”

“我只是看清事实。”末鬼回过头来,平静而诚恳的说道:“论智慧谋略,我不及师弟;论对凤凰火族的了解,师弟也早已不输我;论武功,我现在一无是处;论心态、攀关系,”他笑了笑,带点悲哀的,“恐怕我将成为你们的负担。”

“……你一定要看得这么清楚透彻吗?”易读掀起一个既嘲弄又无可奈何的笑。就事论事,他无法反驳末鬼的话。易读长长地吐了口气,“你忘了一个人。”

末鬼垂下眼帘。

“小兄弟对你的心,你应该清楚。”

好一会儿,末鬼只是沉默着,然后,他笑了,轻笑着摇摇头,像要说服易读,也像要说服自己。

“就是清楚,所以才更要离开。”他说。

***

阴山最冷的地方就是阴川河畔。

任春风温煦夏风和暖,阴川河畔一年四季都草枯水寒。

濮阳少仲手里握着阿若之泪,坐在阴川河畔,皱着眉毛盯着脚边潺潺的流水。

他是很愿意清除整条阴川的毒性啦!可是天气这么好,风这么温暖,他要怎么让心跳加快情绪激动?

难道要照老方法,亲、亲……

濮阳少仲脸一红,望着手里的阿若之泪。阳光下,阿若之泪那一点点微弱的光芒几乎看不见。他已经在想像里亲了末鬼几百次了,有时甚至连衣服底下的情形一起想像,可是不管怎么想像,阿若之泪还是只有那一点银色的光芒,好像在嘲笑他一样。

濮阳少仲叹了口气。末鬼还在昏迷,他总不能趁他昏迷的时候去偷袭。

……好吧,他承认他也不是没想过……

一阵熟悉的脚步传来。濮阳少仲陡然回头。

“末鬼!”濮阳少仲惊跳起来,脸红得像柿子一样,“你、你……”等等,我只是想像而已,我可没有……他猛然醒起,高兴地瞪大了眼睛,“你醒啦!”

末鬼微微一笑,濮阳少仲跳起来,向他扑了过去,“醒了醒了,呵呵呵!”

可是这一扑的力量过大,末鬼被他扑倒在地上,手掌按在粗糙的石头上。

濮阳少仲连忙爬起来,一边道歉一边把他拉起来,“抱歉抱歉,我是太高兴了。”

末鬼只是微笑。

赭色的唇,变得有点儿苍白了……

濮阳少仲突然发现自己不由自主的盯着末鬼的唇。他脸一红,连忙道:“这里比较冷,我们先进屋里去?”

末鬼轻轻摆脱他的手,在离水边最近的一颗大石头上坐下。

“末鬼?”濮阳少仲奇怪地看着他。

“是你救我的?”末鬼望着河面说。

“呃、是、这样说也没错啦。”濮阳少仲不好意思的笑笑。走到他的背后,和他一起望着水里的倒影。“不过如果不是哥哥他们及时赶到了,恐怕我也……”

“少仲,”末鬼的声音带点低哑,“你喜欢我,是吗?”

濮阳少仲一怔,脸腾的一下红到耳根。“怎、怎么突然……”他呐呐地笑了两声,又觉得自己笑得很蠢,连忙止住了。

“我也喜欢你。”末鬼说。

濮阳少仲突然觉得口干舌燥,他感觉心脏怦怦乱跳,手脚变得有点儿冰冷。

末鬼回过头来看他,他连忙别开眼,视线开始乱瞟。“你、开、开什么玩……”

但是后头的话他已经说不下去了,末鬼捧着他的脸,慢慢靠近他,他僵在那里,末鬼的唇已经接触他的唇。

他愣了一下,末鬼已经吻到他的耳垂了。

“等、等一下!”他抓住末鬼的肩,“你、你……”

“你不喜欢吗?”末鬼问。

他发现自己的双手不争气的颤抖起来。

“你不喜欢吗?”末鬼又问了一次。声音低低哑哑,好像有一点失落。

“也、也不是不喜欢!”他连忙答。

“是吗?”末鬼笑了。

他发现末鬼笑起来竟然那么魅惑!

末鬼凝望着他,灰色的眼瞳像有魔力似的锁住他的视线。他感到自己的脸开始发烫,耳朵也热了起来,却怎么也无法别开视线。

末鬼的手指碰触他的脸颊,指甲轻轻刮搔他的友肤。他一阵颤粟,全身的肌肤都开始紧绷,末鬼的眼睛依然凝视着他的眼睛,慢慢地愈来愈近、愈来愈来近——来了!他忍不住闭上眼睛,一堵温软的唇摩擦着他的唇。

末鬼含住他的上唇和下唇,舌头舔过他的牙齿。

他紧张得呼吸紊乱;心跳快得像要蹦出胸口。他忍不住轻吟一声,嘴一张,末鬼的舌头就钻进去碰到他的舌头,他吓了一跳,想说话,舌头已经被对方缠住。

他不敢合上嘴巴,怕咬到末鬼的舌头,可是他觉得口水快要流出来了,万一流到末鬼身上,末鬼不知道会不会嫌他呢?

他的手指不安的抓住末鬼的肩膀,又在末鬼的背后乱交叉。

他觉得好像应该推开末鬼才对,至少先让他擦一下口水,可是他又不想……他XXXX的,早知道亲嘴这么舒服,他早就应该、应该……

末鬼的唇终于离开他的唇,他仰头吸了口气,末鬼就吻上他的颈项,轻轻咬他的喉结。

他用力抱住末鬼的头,手指不由自主的钻进那一头深红的发里。

他感到头在发胀,身体的某个地方也是。

末鬼的手在他的胯下安抚过,隔着布料圈住他的下体,他浑身一悚,张大了眼睛。

风在吹,天上的云在飘,他张大嘴巴像离水的鱼儿一样吐气,身体的某个地方胀热得他快要抓狂,末鬼的指甲突然一压……他惊叫一声,一手按住末鬼在他身下爱抚的手,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想他推开还是想把他拉向自己?

“啊……”他又叫了一声,羞耻和愉悦的感觉同时冲进他的脑海,他的意识变得迷离,全身的知觉都集中到某一处地方。他已经站不住,他想去攀住末鬼的肩头。手一松,什么东西叩咚一声掉进了水里,他也无暇理会,两手并出一声抓住了末鬼的肩膀。“……末鬼……”

他低吟了声。

末鬼突然推开他。

他毫无准备,末鬼这一推他立时向后退去,脚一软,坐在地上。

末鬼高高站着,俯视着他。

他抬起头呆呆地看着末鬼。

“任务完成了。”末鬼冷冷的说。

他反应不过来。

末鬼也不理他,转身又坐在刚才那块石头上,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现过一样。

“什么……任务?”他的脚还在发软,等了好一会才迷迷惘惘地站起身来,挨到末鬼身边。这才发现泛着淡淡红光的阿若之泪掉在水里,周围的河水都像沸腾一样啵啵的起泡。

他不敢置信的回过头来,瞪着末鬼,“你刚才说……任务?”

“你听得很清楚。”

“可是,”他摇着头,脑袋一片混乱。他的身体还在发胀,他还很想像刚才那样……

末鬼站起身来,“等会阿若之泪的光芒消失,你就把他捡起来,交给易读或是你哥哥。”

末鬼转身,经过他的身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道:“把你的衣服穿好。”

他怔了怔,低头看着自己。他的上衣褪到手臂,底裤也湿了一片。他又看向末鬼,末鬼身上只有他抓出来的衣服折痕而已。

他觉得脸颊发热,一种被羞辱的感觉让他紧紧握住拳头:“站住!”

末鬼停下步来,却没有回头。

他抿了抿唇,挣扎着讲出一句话来,“你刚说你喜欢我!”

末鬼沉默了一下,又向前走去。

“末鬼!”

末鬼顿了一下。“骗你的。”

他愣在当场。

末鬼向前走去,脚步像平常一样沉稳。

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站住!”濮阳少仲大吼一声,冲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道:“你刚说什么?有种你再说一次!”

“骗你的。”末鬼耸耸肩。他的肩膀很痛,痛得他可以忽略其他地方的异样的感受。“你想听几次我都可以说给你听。”

“砰”的一声,濮阳少仲一拳重重地打在他的肩膀上。他失去武功,这一拳将他打得仰倒在地。

濮阳少仲赶过来抓住他的衣领,用力将他的上半身提起来。

他冷漠的看着眼前那双泛起血丝和泪雾的晶亮瞳孔,心中几近崩溃的一角坚定的武装起来。

“你在想什么?少仲,”他装出温柔的语气冷酷的笑,“你真的想要的话,我也可以满足你。怎么样?”他故意伸出手去抚摸少年身上粉红色的斑痕,“你想吗?”

“你、你混账!”濮阳少仲气得一拳揍向他的脸,他被打得偏过脸去,牙齿咬到舌头,血沫溢出唇边,半边脸肿了起来。

濮阳少仲原本还要再打,拳头抓到半空却揍不下去,末鬼安静的看着他,他没有办法打一个不还手的人。

“不打了吗?不打的话就让开。”末鬼伸手拭去唇边的血沫,轻松地道:“你挡住我的路了。”

末鬼慢慢地撑起身来。他的肩膀大概出血了,有一种温热的感觉渗流在他的肩上。他坐起来,推开濮阳少仲。濮阳少仲半跪在那里,咬着牙,拳头握得死紧。

末鬼站起来。他的眼角瞥见少年全身都在发抖。

他向前走出一步,又停住了。“是我引诱你的。”他悄悄的闭上眼睛,说:“勾引像你这种未经人事的少年,对杀手来说,再简单不过。”

***

末鬼回到清醒时的小屋。屋里的一角有一个小药炉,炉上温着一整壶煮好的药汤。炭火还有一点余烬,明明灭灭的闪着最后的红光。

“老人家回去后,小兄弟每天给你熬的。”

他看着那药炉一会,唇边泛起一个温柔的微笑。

谢谢你,少仲。

他别开眼,看见一旁的柜子里有一角衣服漏了出来。他走过去打开来,看见原来放在老人茅屋里的行李已经搬过来,衣物胡乱地堆在里头,皱成一团。

他露出一个无奈又宠溺的笑,将缠成一团的衣服抱起放在床上。

粗布黑衣,是自己常穿的,他稍微折叠了一下,放在左手边。第二件同样布料,颜色浅的,是少仲的,他在床上清出一小块地方,仔细的压平折好。第三件是自己的,他放在左边,第四件和第五件都是少仲的,缠在一起,他小心的将袖子抽开,顺着纹路折好,整齐的摆放。

他想起少仲有次看他折衣服,对他说,“随便折折就好了啦,反正现在折好了,明天还不是要穿?干嘛那么麻烦!”

他又笑了,笑着摇摇头。

一块木雕的令牌掉出来,金粉镂刻着“宰铺”两字。

他的笑容凝在脸上。

‘杀手是不需要情绪的。’严峻的老人这样说了后,沉默了一会,又道,‘可是没有人能真正的冷漠,如果没有必要,不要去考验自己的心。’

您说的对。师尊。他涩然一笑。他当初自以为的早已封闭了所以感情的那个冷然绝情的杀手,原来不过是个提不起又放不下的人。

“砰”的一声,房门突然被推开,濮阳少仲站在那里。

从推门的力道,和略促的呼吸,他知道还处在气愤的情绪里。如果说少年会走过来,揍他一顿,他也不会觉得意外。

他其实是希望少年能狠狠的揍他一顿的。

他背对着濮阳少仲,没有回头。

濮阳少仲踏着重重的脚步走过来,看见摊在床上的衣服,声音有点拔高,“你要离开?”

他不回答,继续手上的工作。

濮阳少仲站在他背后看了一会,转身打开柜子,把末鬼刚刚折叠整齐的衣服全部堆进去。

末鬼连正眼都没瞧他一眼,濮阳少仲心里生气,人往他身旁一站,手臂横过末鬼身前,又将他放在左手边的衣服都抢过来。

末鬼依然固我的折他的衣服。濮阳少仲气得索性把榻上剩下的衣服全塞进柜子里,转过头来气唬唬地瞪着他。

末鬼露出一个无奈的浅笑,像看小孩子一样的看他。

濮阳少仲怒道:“不是!”

末鬼看着他,表情有一种故作的困扰,像在等他解释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又像一点也不在乎。

“不是你引诱我的!”话一出口,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濮阳少仲脸上一片潮红。

末鬼笑了。“所以呢?”他揶揄道。

濮阳少仲愣在当场出不了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你真可爱。”末鬼在抚摸什么可爱的小动物一样抚摸他的头发,露出一个充满“抱歉,不能再陪你玩了“的表情。

濮阳少仲打掉他的手,嘴唇咬得死紧。瞪着他的晶亮眼瞳有一种欲泪的逞强。

末鬼又耸了耸肩。他的肩膀剧烈的抽痛着,支撑他继续维持那种纨绔子弟的笑容“我没有那么好,耐不住寂寞的话你可以找其他人试试看。”

濮阳少仲突然抓住末鬼的右膀,一把把他掀倒在床上,双手一起按住他的肩膀。

濮阳少仲瞪着他,剧烈喘息着。

末鬼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模样,濮阳少仲一咬牙,突然低下头来。

火热的脸颊磨擦着自己的脸颊,鼻尖碰着鼻尖,少年柔软的嘴唇擦过自己的,生涩的舔着、吮着、啃咬着,像要用尽一切方法来发泄他的怒气和伤心。

这样也好。记得怒气,就容易忘记伤心。

濮阳少仲撕开他的襟口,一条才刚收口的鞭痕赫然出现在眼前。末鬼的肩胛的挫伤,鲜血渗漏在包扎的纱布里。

濮阳少仲怔了一会。

他无助地抬头,看着末鬼,像是想问,但末鬼不理会他。

濮阳少仲低下头去,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纱布和渐渐渲染出来的血迹,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掉了下来,一颗一颗的滴在末鬼的胸口上。

末鬼静静的看着顶上的天花板。他脸上的笑容已敛去,烫热的泪水几乎融化他所有冷漠的表情。

“对不起。”濮阳少仲按在他胸膛上的手在发抖,“对不起,末鬼。”

天花板上,一片陈年积垢,灰暗顽强的占据一隅。他看着,想着当初,为什么要让少年跟随。

“我给你惹了那么多麻烦,你不喜欢我也是应……该的……”濮阳少仲抬手擦去眼角渗出来的泪水,咧开嘴巴奋力的想对他笑,“是我不好,请不要、不要生气……”

为什么当初,他会那么理所当然的以为,当他们终于要分开时,他将带着一贯的冷漠,云淡风轻毫无牵挂的继续当他的天下第一杀手?

“对了,我、我该去煮药了!”濮阳少仲说道连忙将双手移开,转身下榻。“老爷爷特别吩咐要每天煮给你喝的。”

为什么当初,他会那么自大?自大到以为……

“少仲。”

“嗯?”濮阳少仲已经冲到药炉边,听这一声转过头来看他。

末鬼慢慢的坐起身来。

绑在肩膀上的白纱布渗出血来,濮阳少仲立刻回到床连扶住他,“你别动,我替你去找药来。”

末鬼抓住他的手。

“上层的柜子里就有替换的纱布和药……”

末鬼只是凝视着他,静静的、深深的,灰色的眸子里有一种祈求。

濮阳少仲从来没有看过末鬼这么温柔的眼神,他直觉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发生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不管是什么肯定都会让他心惊胆跳。

濮阳少仲扯了一个僵硬的笑容,末鬼抓着他的手的地方变得很烫。

末鬼伸出手去拥抱他,他吓了一跳,想问,末鬼已经攀住他的颈子,缓缓向后倒去。他担心一用力就会伤到末鬼,只有俯在末鬼身上,任由末鬼将他纳入怀抱里。

末鬼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的抱住他。他感觉得到末鬼的心跳。

肩膀的地方有一种湿湿热热的感觉,他想末鬼肩上的伤一定正在流血,他只好开口,“等会再睡好吗?”虽然末鬼好像也不是要睡觉?”我先替你换药可好?”

末鬼搂得他更紧了。

他心脏怦怦的跳动着,勉强笑道:“你别这样,再抱下去,我、万一我又想亲你……”

有何不可呢?他们就要分开了。“你想亲我?”

“呃,我不是……”其实也不能说不是啦!濮阳少仲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这样的末鬼比刚才更令他害怕。“我们先别说这些,你先换药好不好?”

少年的眼睛充满对他的关心和恳求。

末鬼笑了,他的手指抚过少年英气的眉眼、轻蹭过少年挺秀的鼻端和薄红的唇畔。

即使永远的回忆,是一种令人害怕的孤寂,他也想记住他。

他也会,记得我吗?

“末鬼?”少年张大眼睛看他。

末鬼用吻来当做回答。

***

末鬼来见他的时候,是孤伶伶的一个人。

好像遗落了什么般的落拓,又好像摆脱了什么似的潇洒。

“我要走了。”末鬼说。“到修行之门去。”

濮阳柔羽并不惊讶,易读曾经告诉过他这件事,包括所有的理由。他只问:“少仲知道吗?”

“他很快就会知道了。”

“你不亲口告诉他?”

末鬼淡淡的笑了,笑容里带着一种温柔的思念,“请你转告他。”

“知道吗?师兄。”濮阳柔羽睁开眼,提起他搁下的笔,就像末鬼还没进来进一样,在纸上一笔一画的批示着。“你关心人的方式,还像以前一样。”濮阳柔羽突然揉掉了那张纸,抬起头来愤怒的盯视着他,“都让人痛不欲生!”

***

濮阳少仲醒来的时候,屋里一片温暖的金光。

他眨了眨了眼,发现那是西斜的日头透过窗纸映进来的亮光。他记得他要睡着之前,天色还很亮,看来他至少睡了两个时辰了。

他又闭上了眼睛一会,整个人都觉得暖融融的。他拉高嘴角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

末鬼一直在跟他说话,可惜他实在是太累了,听不清楚末鬼到底在说什么。如果有什么重要的事……不行,他等会得再问问末鬼才行。

对了,末鬼呢?

他环顾着室内。门窗都关得好好的,只有药炉上方开了个通风的小窗口。

药炉!啊!对了,他要赶快去煮药才行!

他一坐起来,身体传记来一股钝痛,他想起他和末鬼在一起,他们在一起,然后……

末鬼怎么敢、敢……他的脸上一下子差红到耳根。他想起那些炙热的吻和碰触,身体好像又烧起了一把火,某个地方变得又痛又胀又热,他不由得扭动了一下身体——不、不要再想了——他甩了甩头,回忆还是一直窜进脑海,他只好咧开嘴巴边笑边叫自己振作一点。

身上有一件干净的单衣,已经被他睡成皱巴巴的,他想起那是他在临睡着前,末鬼抱着他替他穿上的。

想到这里,末来已经红透的脸又更红了。他记得他有跟末鬼说不用麻烦,他睡醒后洗个澡再穿就是了,可是末鬼却去端了盆热水来,从头到脚仔细的帮他擦拭了一遍,当然,连那里也是……

他又笑了,连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啊啊,不能再想了,正事要紧!

末鬼一定是有事情先去办了,也许马上就回来,他要赶快把药煮好,中午那次已经忘了——他不是故意忘的,都是末鬼——开始痛得要死他都还记得要煮药,可是后来实在太舒服,他才会忘记的——褐色的药汤冒起一个小泡,波的一声。

濮阳少仲才发现自己抓着一株药草站在那里发呆。

可恶!他一边笑着咒骂一边把药草折断丢进药汤里。满脸笑容的看着那些小药株在药汤里滚来滚去。

末鬼真是可恶,他都快被逼疯了,末鬼还在那边慢条斯理的乱亲乱咬的——下次他一定也要如法炮制一番,让末鬼也尝尝那种滋味。

真是的,怎么会那么舒服呢?太舒了……

水气薰得他笑得弯弯的眉毛和嘴巴,他吸进一大口药香。

啊!惨了!水快给他煮干了啦!

他一边加水一边傻笑,也不知道末鬼在他身上乱涂什么东西,凉得要死,害他好想揍人……

后来又不知道给他吃了什么,他问,结果末鬼笑得好可恶,说那叫什么“正好眠”?他XXXX的,听起来就好像春药!都已经那么、那么舒服了还要什么春药嘛!

真是,末鬼哪来那么多鬼东西?

等末鬼回来一定要好好问清楚,他身上带那种东西到底有什么企图!

嘿嘿,好了好了。

濮阳少仲小心翼翼地端起药壶,将药汤注入碗里。

他突然听见一阵轻微的脚声从门外传来,可是却不是要进来的。

末鬼?濮阳少仲心里一跳,来不及把碗放下就冲出门去,脸已经红了,“末鬼,你的药!……”

濮阳柔羽背着他,站在那里。

“啊,是哥哥。”濮阳少仲两手捧着药汤,见是濮阳柔羽,虽然有点儿失望,但又高兴可以看见自己的哥哥,张着大大的笑容,道:“哥怎么有空来?来了就进来坐嘛!”他突然发现自己赤脚身上只有一件单衣,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濮阳柔羽慢慢的转过身来。夕阳下,濮阳少仲爽朗温纯的笑着。

濮阳柔羽站在门外已经好一会儿了。看着自己的弟弟在屋里忙得团团乱转,听他哼着不成调的歌儿,不时发出笑声来。

他看着听着,突然不知道推门进去后,该说什么。

……再等几天吧……

他本来已经打算要离开,可是少仲发现了他。

“哥?”濮阳少仲奇怪的看着濮阳柔羽。他很少见自己哥哥像现在这样皱着眉头,好像有很深的心事一样。“怎么了?”

濮阳柔羽紧了紧手中的扇。少仲和他一样讨厌被欺骗。

“你这药,是要给师兄的吗?”

“啊啊。”濮阳少仲脸上微微一线,“药煮好了,哥哥知道末鬼到哪里去了吗?”

“少仲,”濮阳柔羽轻轻叹了口气,“你知道宰辅临终时的遗愿吗?”

“知道啊……”濮阳少仲愣了一下,不敢置信的看着濮阳柔羽,“哥,你该不会是说……”

濮阳柔羽点头。“师兄已经离开。”

“我、我去追他!”濮阳少仲转身就要跑。

“师兄想走的时候,谁也拦不住他。没用的。”

濮阳少仲急道:“怎么没用?他失去武功,我现在去一定追得上!还是他骑快马?那也没关系,哥借我一匹马,我……”

“师兄离开三天了。”

濮阳少仲愕然地回望着濮阳柔羽。药碗摔在地上破碎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濮阳柔羽的眼神带着疼痛,“不是你的关系,师兄给你服了药,你睡了三天……”

后面的话,濮阳少仲已经听不见了。

他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怔怔地呆立着。突然转身,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后狂奔。

他狂烈的奔在下山的路上。风声在他的耳边呼啸,失去太阳温暖的阴山透着刺骨的冷寒。

他涉过阴川,跌在那条亘古漠然的大河里。

他在山野里奔走。

暮色四合,天地一片苍茫。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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裳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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