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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雅各走到沙朗野的侧边,终于看见他右手臂上的伤口,那是一处有别与其它深色皮肤的粉红色凸起肉块。唐雅各不由得伸手碰触了他的伤口。

沙朗野抽了好大一口气。

"还疼?"唐雅各皱眉。

"......"沙朗野心虚的回答。他如果会痛,绝对不是因为伤口,而是因为他的碰触。天知道,他的碰触对他而言是一种喜悦,也是一种折磨。

"自杀的那个人怎么样了?"唐雅各又问。

"被关禁闭了。"

唐雅各从鼻子里冷哼了两声。"那封信,"他抬眼注视沙朗野的眼睛。"你是用左手写的?"

沙朗野不自在的点点头。

"笨蛋!"唐雅各冷冷的啐了他一声。这解释了那些字为什么会像毛毛虫了沙朗野一迳的傻笑。

"睡觉吧。"唐雅各脱去身上的T恤,打着赤膊躺到床上,据了床的一边。

沙朗野捡起地上的衣服穿起来。

"你在干什么?"唐雅各翻了翻白眼,一副受不了的口气。

"穿,穿衣服呀。"沙朗野嗫嚅的说。

"现在已经是八月了,我这个房间很闷,没有冷气,只有电风扇,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已经够热了,你还要穿衣服睡觉?难道......"他停顿了一下语气。

"你是怕我侵犯你?"说完,还挑了挑眉毛。

"没有!"他的话让沙朗野颤了一下。相反的,他是怕自己会侵犯唐雅各。

"我,我怕着凉呀。"沙朗野随便找了个借口。

"着凉?"唐雅各冷笑。"我记得你在某一封信上曾经说过你的体温比一般人高,就算已经十一月了,你还是打赤膊睡觉。"

那是因为我们没有睡在同一张床上呀!沙朗野心里呐喊。

"呃......那是之前,别看我壮得像无敌铁金刚,其实,自从受伤后,我的身体就变得很虚弱,很不堪一击的。"说完,他还故意咳了几声,虽然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很牵强。

唐雅各注视他好一会儿,"随便你!"他背对他侧睡。

那一夜,两人躺在唐雅各的单人床上,背对着背。

沙朗野长手长脚的,塞在唐雅各那张窄小的单人床上,睡得极辛苦。他不知道该把手脚往哪里摆,把脚曲起来,又怕会碰到唐雅各,更怕一不小心的碰触,会让自己深藏的爱意,像地雷一样爆开,陷入一发不可收拾的处境。

沙朗野听着时钟滴答滴答的声响,听着电风扇的嘎嘎声,唐雅各就躺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而且还光着上身,沙朗野根本无法入睡,脑子里充满一堆粉红色的念头。

突然间,他受不了的起身坐起,往身旁看去,唐雅各仍背对他而睡。

"雅各,你睡着了吗?"他试探的问。

唐雅各的背动也不动。

沙朗野悄悄的下床,然后蹑手蹑脚的走到唐雅各这一头。他蹲下来,像个小孩用手托住下巴,贪婪的注视唐雅各沉睡的脸庞。他是如此的想念他,也只有这种时刻,他才能大胆的把他看个够。

沙朗野的拳头收紧再收紧,用力的程度,令指甲都插入掌心。他极力地克制自己,别冲动的抚上那张脸,破坏他好不容易才和唐雅各建立起的友好关系,要是让唐雅各讨厌他,他会生不如死的。

大概看了五分钟,沙朗野才小心翼翼的站起,离开房间到客厅。

沙朗野走开后,唐雅各缓缓的睁开了眼睛,那双澄澈晶亮的眼睛,说明根本不曾睡去。

沙朗野在客厅踱步,今晚他是不可能回房间去睡了。

他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因为怕吵到唐雅各,还把音量按到零。看到一半,电视画面突然一片灰白。

沙朗野蹲在电视机前查看,他东拍拍,西弄弄,一会儿,电视又恢复了正常画面。

他站起身,发现电视柜有一个抽屉没关好,于是顺手想将它推进去却发现卡住了,他只好将抽屉整个拉出来重新调整。然后,他看见抽屉放了一个长方形的饼干铁盒子,上头的盖子微微的松开,正是使抽屉无法关紧的罪魁祸首。于是,他用力压了压,但是因为里头塞了太多东西,所以盖子始终无法压紧。

沙朗野只好将整个铁盒子拿出来,结果一时没拿好,盖子滑落了下来,他接住了盖子,但铁盒子里头的东西都倾斜掉落出来。

"该死了!"沙朗野心里喊了一句。他心虚的先回头看看房间有没有动静,另一只手急忙的将东西塞回铁盒子。还好,房间很安静。他转回头,眼睛一触及地上的物品。他的手顿住......这不是他写给唐雅各的信吗?

地上撒满了他写来的信件,每一封信都标上了数字,每一封信的切口都是整整齐齐,没有撕开的不规则切口,代表这些信都被珍视的对待。

沙朗野随手拿起一封标了"37"的信,抽出信,是一张似乎因泡过水而显得皱巴巴的信。他轻轻的展开,发现这封信已经被小心的处理与照顾过,所以情况没有太糟糕。

沙朗野又拆了几封看,才发现这些记号都是根据他写信的日期来排列。

他往铁盒子里寻找记号"1"那是他写给唐雅各的第一封信。

信还在,只是信封不见了。信纸有些皱皱的,显示当初它曾经被揉过,也显示唐雅各曾经要把这封信丢掉。

但,他没丢!

这个讯息对沙朗野来说很有意义,唐雅各如此珍视的保存他的信件,是否表示他其实很在乎他这个人呢?是否代表他在心里也有个位置呢?

沙朗野的心顿时飞扬了起来。

那晚,沙朗野困难的蜷曲着身体在沙发上睡去,虽然知道明天他的脖子一定会不舒服,但他却是带着满满的幸福与笑容入睡。

唐雅各早上一醒来,就发现沙朗野蜷曲在沙发上,小腿一半露在沙发外。

唐雅各"别"地打开窗帘,刺目的阳光立刻在沙朗野的脸上大跳起佛朗明哥舞,他翻身想躲开阳光---"碰!"一声,结果整个人跌到地板上。

"好痛......"沙朗野呻吟的睁开眼睛,只见唐雅各背光站在他上方,像一个庞大的黑影。"早,雅各。"

顾不得后脑勺的疼痛,沙朗野先对他绽开一个笑容。

"起床了!"唐雅各却板着脸。"我已经帮你在三总挂号了,十点得到那里。"

"三总?挂号?"沙朗野爬起来,动了动脖子跟肩膀,咯咯咯,他全身的骨头都在发出抗议的声音。

"复检。"唐雅各在门边套上鞋子,就走出了大门,连去哪里都没说。

"哦。"沙朗野觉得他的伤口已经好一大半了,不需要复检了,但他不敢违抗唐雅各。

他走进浴室,庞大的身材让浴室变得又小又窄。

沙朗野刷完牙,想找刮胡刀,才短短一夜,细细的胡渣子已经爬满他的下巴。

他找了老半天都找不到。就在这个时候,唐雅各钻了进来,递给他一把刮胡刀。

"谢谢!"原来,他是去替他买刮胡刀呀。沙朗野心里一阵感动。

梳洗完,沙朗野走进房间准备着装。

唐雅各已经穿好衣服了,正坐在桌前整理头发,沙朗野的衣服就披挂在他书桌前的椅子上,所以他走到他身后,"我拿一下衣服。"他说,唐雅各向前挪动,好让他拿走衣服。

沙朗野拿走衣服。

沙朗野拿了衣服却没有马上离开,因为他瞥见唐雅各劲背后的红痣,心又是一动。

"你发什么愣?"唐雅各见他站着不动,回头凶了他一句。

"没有!"沙朗野这才回过神。"呃,我看你的头发好象长了一些。"

"我也这么觉得。"唐雅各站起身面对沙朗野。"我打算载你去看完医生,送你搭车回花莲后,再去给人修剪。"

"你就这么不希望我待在这里呀!"听他一副想把自己赶走的语气,沙朗野心里就觉得很难受,语气一不小心就流露出埋怨。他接触到唐雅各的眼睛,又赶紧解释:"我是说,我们已经很久没见过面了......"语气却愈显委屈。

"你很久才回来一趟,应该好好回去与你的家人聚一聚。"唐雅各静静地注视着他。然后越过他身旁时,他忽然停下来说:"要回营前一天,你可以来我这里住一晚。"

听到他的话,沙朗野猛转过身看他。

"真的?你还欢迎我吗?"他的眼睛登时又亮了起来。

唐雅各看也不看他一眼,"要不要来,随便你!"

丢下话,转身就走开。

隔了一个礼拜,沙朗野再次到唐雅各那儿过夜,不过在这之前,他先去参加了同学会。

因为太久没见面了,所以沙朗野多喝了一点酒,一张脸始终保持笑咪咪的状态。

亚亚始终陪在沙朗野身边。

"亚亚,你知道吗?"有些醉意的沙朗野把脸贴在冰凉的桌上,眼睛亮晶晶的。

"我好快乐,因为我今晚又可以再见到他了。"

"他?"亚亚是"唯二"知道他性向的人,另一个是他姐姐。"朗野呀。"她也学他把脸趴在桌上。"你这次回来感觉很不一样,是不是恋爱了?"

"我是单恋啊!"沙朗野轻笑,眼里却有抹苦涩。

"他跟我不一样。"见识过唐雅各跟女人在一起那副颓废的模样,他自然认为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

亚亚安慰的拍拍他的肩。

"我并不难过啊。"沙朗野眸子漾着温柔。"有个人可以让我喜欢是一件幸福的事。"他感激的望着亚亚,庆幸有人可以让他这样倾诉。"亚亚也是我喜欢的人喔。"

聚餐结束后,沙朗野已经醉得有些站不住了,亚亚的先生来接她,顺便送沙朗野到唐雅各那里。

唐雅各嘴里叼着烟来开门。

亚亚一见到他,心里不由得惊叹:好一个清秀的男人。她马上就知晓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沙朗野喜欢的人。

唐雅各与亚亚的先生合力将沙朗野扶到房间。

送走亚亚夫妇后,唐雅各回到房间。他望着躺在床上呈大字形的沙朗野,眉头轻蹙,这样一个醉态的沙朗野是陌生的,他一直以为沙朗野不管任何时候都是元气十足的模样。

"喜欢.........好喜欢......"沙朗野嘴里低喃,突然一个翻身---唐雅各上前推了沙朗野身体一把,以免他跌下床。沙朗野的眼睛这时突然张开,定定的注视着悬在他上方的唐雅各。

"雅各......"他沙哑的轻语,眼睛微张,眸底有着迷蒙,显示他不是很清醒的状态。"我喜欢......"他闭上眼睛。"我喜欢雅各......"他呓语的又沉入睡梦中。

唐雅各站在床边好一会儿,然后关上灯,在沙朗野旁边躺下。

他本来是背对着沙朗野,但睡到一半,他突然转过身来,与沙朗野面对面,藉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注视着沙朗野的脸。

其实,他一直知道沙朗野对他有着好感,他太清楚这种感觉了。过去,他看过太多这样的眼神,所以尽管沙朗野再怎么压抑,再怎么隐藏,他就是知道。只是他选择装傻,因为他还没准备好面对。

唐雅各定定地看着沙朗野的睡脸,直到困意来袭,他终不敌的闭上眼睛。

在梦中,他回到他生命中最难忘的一年......

他终于明白......

他是体育学院的学生叫邱梦哲,他的朋友都喊他"小邱",他是游泳队,所以每天早上都到泳池报到,连冬天也不例外。

邱梦哲长得很好看,五官俊雅透着阳刚味,有一双迷人的单眼皮眼睛。他总是笑脸迎人,加上身材挺拔,肤色是耀眼的健康古铜色,不知迷煞了多少女生。

那阵子,唐雅各在俱乐部学游泳。因为他太纤细了,又是那种吃不胖的体质,所以为了防止越来越多男人的骚扰,他便来学游泳想把自己的身体练壮点。

一开始,他找了个男性教练来指导。结果,那个家伙竟然直接握住他那话儿,问他硬了没有。

唐雅各把那个教练毒打了一顿,还警告他不要小看他,结果泳池的其他客人都吓得惊声尖叫。后来,那个俱乐部就禁止他再踏入了。

于是,唐雅各直接去买了本关于游泳的书来自修,趁早上比较少人的时候到市立游泳池练习基本动作。每次他都会遇见来晨泳的邱梦哲,两人都知道有对方这个人,但从没有交谈过。

那天早晨,邱梦哲比平常来得迟。

唐雅各自以为把书读熟就会游了,所以放胆的下泳池。

结果,他溺水了。当时游泳池里没人,就在他以为他会这么死去时,是迟来的邱梦哲救了他。

他把唐雅各抱到池边,拍拍他的脸颊,见他没反应,他毫不考虑的就为他施行人工呼吸。

意识昏昏沉沉中,唐雅各朦胧的感受到唇上柔软的触意。

"咳!"他猛烈的咳嗽,并吐出一嘴的水。"咳,咳......"

"太好了。"邱梦哲安心的吁了一口气。

唐雅各抬眼往上看,看见邱梦哲悬在他身体的上方,头发凌乱的滴着水,衬着那张俊朗坚毅的脸,十足的男性。他全身仅着一件黑色的泳裤,阳光在他结实均匀的肌肤上,镀出温暖的光泽,散发着阿波罗太阳神般的灿烂。

唐雅各的白皙,邱梦哲的黝黑,唐雅各的纤细,邱梦哲的精瘦,唐雅各的秀气,邱梦哲的俊朗......唐雅各突然敏感的感受到两人如此强烈的对比。

发现他的注视,"你觉得如何?"邱梦哲对他扬起友善的微笑。

那一幕,就这么深刻的烙印在唐雅各脑海里,挥不去。

那一瞬间,某处好象为他开了一扇门......

无来由的惊慌,让唐雅各推开他,一脸苍白的逃离泳池。

那时侯起,唐雅各就常常想起邱梦哲这个人,想起泳池那一幕,想起邱梦哲曾经碰过他的唇,他的身体就不由自主的发热,使他每夜都得找女人上床来发泄身体不能控制的生理反应。

但---每次与女人欢爱后,唐雅各的罪恶感就加深,再加深。因为他在跟女人欢爱时,脑子里想的是另一张脸---邱梦哲的脸!

这件事日日夜夜的啃噬着他的心。

这天,欢爱完后,唐雅各照惯例的到浴室净身。他站在洗脸盆前,转开水龙头,捧着水泼脸。不经意的抬眼,视线却与镜中的自己四目相对。

那是张亦男亦女,犹如欧洲模特儿般冷艳俊秀的脸蛋。

巴掌大的脸蛋,唇红齿白,狭长带冷的眸子,略长的头发凌乱却有型,衬得瘦削的脸更形冷艳。尤其,经过情欲洗礼过后,那张白皙的脸弥漫着酡红,更显妖冷。

"啪"地一声,唐雅各突然握拳用力地往镜中击去。顿时,镜面龟裂成树枝状分割成好几面,每一面都映照出他眼中的难堪与羞惭。

他讨厌这张脸皮!

这张脸为他招来了很多的困扰,如果不是这张脸,他或许就不会那么在意自己与他人的不同,到底,他用阳具来征服女人,企图证明些什么?

悲哀!

怎能不悲哀呢?他努力到最后,却发现自己其实是跟堂哥一样的。他虽然跟女人做爱,却一点也不喜欢女人!

是的,他终于承认了。

想起国中时对康绍远女友莫名的妒意,想起自己对沈皓伟的接近其实没有那么强烈的排拒,想起这一路上,他为了证明什么似的做了那么多荒唐自私的事,如果没有遇见邱梦哲,他也许会就这么一辈子被自己制造的假象给蒙骗下去。邱梦哲的唇,吻醒了他沉睡了二十四年的灵魂。

说来讽刺,堂哥的事令他时时警惕自己。所以他交女朋友,和女人发生关系,结婚,甚至还有个儿子,他千防万防,终究是逃不过属于自己的宿命!

唐雅各后来没再继续学游泳了,但仍然每天到游泳池报到。

他总是远远地坐在隐蔽的角落,注视邱梦哲如海中蛟龙般漂亮潇洒的泳姿,一日复一日。

有一天,邱梦哲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女孩,她总会在邱梦哲结束练习时,微笑的递上毛巾。

那是邱梦哲的女朋友。

尽管如此,唐雅各依然天天到泳池报到。

他单恋着一个男人。

一九九五年八月,唐雅各收到兵单。

要去搭火车南下的那个清晨,他又来到泳池,这是他最后一次看邱梦哲。

唐雅各将邱梦哲那抹身影深深的映在眸底,然后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路旁,一家店正播送着蔡琴的老歌"恰似你的温柔"把他当时的心境写尽,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难以开口道再见,就让一切走远。

这不是容易的事,我们却都没有哭泣,让它淡淡的来,让它淡淡的去......

---恰似你的温柔/词曲:梁弘志,沙朗野突然睁开眼。

一片黑暗使他看不清眼前的一切,过一会儿,他的视力渐渐适应,才发现自己正与唐雅各面对面。

他是怎么从聚会中回到唐雅各的住处呢?沙朗野完全没有印象。

他定定地注视着唐雅各。唐雅各侧着身,且抱着身子蜷曲成一团,神情悲伤,眼泪不断地从他紧闭的双眼中滑出。

"雅各!"沙朗野爬起来,轻轻摇了摇唐雅各的肩。"醒一醒!"他以为他作了什么可怕的恶梦,想帮他把恶梦赶开。"雅各!"沙朗野又唤他。

唐雅各被摇醒,睁开一双泪眼与沙朗野相对。

"我怎么了?"唐雅各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沙哑的问。

"你哭了。"沙朗野眼里写着关心。"是不是作了什么恶梦?"

唐雅各想起了方才的梦。哭?他的手往脸上一抹,湿的?他竟然哭了?

唐雅各心里觉得难为情,他别开脸,一滴眼泪,就这么顺着他弧度优美的脸颊,下巴滑下......沙朗野很自然的伸手接住。突然间,两人都因他这个动作而怔愣,两双眼睛再次遇上。

"我,我......"沙朗野马上缩回手,把手藏在身后,深怕唐雅各会发现他的心情。"对了!你渴不渴?我去帮你倒杯水。"说着,他急忙跳下床。

"回来!"唐雅各却喊住他。

沙朗野浑身一僵。

"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沙朗野闭了闭眼睛,转过身走回床边。他是不是发现了自己的感情?他心里头惴惴不安。

唐雅各平躺下来,他拍拍旁边说:"躺下。"

沙朗野快速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僵硬的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手不敢乱动的放在腹部上,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两人就这么平躺着,各怀心思的看着天花板。

就在沙朗野快耐不住性子想问问唐雅各到底想做什么时,唐雅各终于开口。

"我堂哥他是个同性恋。"他静静的说。

沙朗野像被判了死刑似闭上眼睛。他果然是知道了。

"我发现了他与他男友的事。因为我的关系,堂哥被大伯赶出家门,从此我就摆脱不了这个十字架的阴影。"

沙朗野的肩膀垮了下来,许久之后,才开口:"我是同性恋......"

沙朗野决定豁出去了。他不想再隐瞒下去,尽管会被唐雅各讨厌,会被鄙弃,甚至从此失去他的友谊。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同性恋身份有什么错,他只是很单纯的喜欢一个人,如此而已,只是这个人恰好和自己是同一个性别。

唐雅各没有任何反应,沙朗野顿时感到室内的温度骤然降了十度,绝望像一件披风将他包围了起来。

"我想......"沙朗野慢慢地坐起身。"我该离开了......"

沙朗野的脚才踩上地板,唐雅各的声音就从他身后丢了过来。

"我早就知道了。"

"啊?"沙朗野疑惑的转头看他。

"我知道你是同性恋。"唐雅各双手枕在脑后,盯着天花板,一副好象在讨论油漆的颜色好不好看似的闲散神情。"你帮助那对同性恋,还有对恐龙讲了那些话时,我就知道了。"

"你知道了"沙朗野一脸惊讶。"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邀我住你家......"

"沙朗野,"唐雅各突然转头看他,令沙朗野忘了他要说的话。"你喜欢我吧。"黑暗中,他灼灼的注视像两团火簇。

沙朗野愣了愣,惊讶于他的话。"是的",他抬起眼睛,勇敢的回视他的注视。

"我喜欢你,好喜欢你,我想没有人会像我这样喜欢你了。"他用手覆住左边心脏的胸口,以示自己的真诚。

"我要怎么知道你有多喜欢我?我可以相信一个男人会喜欢另一个男人吗?你要怎么证明?把心剖开给我看吗?"唐雅各静静的注视他。

沙朗野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不敢置信他们竟然躺在床上谈论这个严肃的问题。

"你不在意吗?"他不由得想问唐雅各对他表白这件事的感觉。

"你在意吗?"唐雅各反问。

"我只在乎你的感觉。"

"尽管我的感觉也许会伤害你?"唐雅各又问。

"我不怕被伤害,只是很抱歉我的感情可能会对你造成不舒服或......"沙朗野低下眼。"恶心感。"他终于说出来了,这是他最害怕的,"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恶心。"唐雅各嘴边有着神秘的笑意。"你想不想知道我会不会恶心?"

沙朗野抬眼看他,眼里有着不解,"如果你自己都不知道了,我又怎么能知道?"

唐雅各定定地看着他。"吻我。"

沙朗野倒吸了一口气,他瞪着他,很怀疑自己的耳朵有没有听错。吻......他的视线不由得停留在唐雅各的唇上。

有一种形容词是专门形容像唐雅各这样的人,叫"唇红齿白。"唐雅各有一张比女人还要美丽的唇,虽然他老是在嘴边叼根烟,一副轻浮的姿态,但依然遮掩不了他那有着优雅的线条与透着温润色却显得无情的薄唇。

不!不能在看下去了。沙朗野背过身,双手压抑的抓住床板,他觉得他快不能呼吸了。天!亲吻唐雅各!那是他这辈子最渴望,却从不敢"肖想"的事了。

"吻我,看我会不会觉得恶心,我的生理反应是最直接的答案。"唐雅各在他深厚说。"你敢吻我吗?沙朗野。"

"我......"他回身望着唐雅各,眸底有着无助与脆弱。

唐雅各微起身,两手支撑起身后,他的眉轻佻,眼里尽是挑衅。

沙朗野心理交战着,最后,他想一亲芳泽的欲望胜过了他的理智。

沙朗野爬向唐雅各,当他来到唐雅各旁边时,他的心跳有如战鼓隆咚隆咚敲个不停。他一手撑在床上,慢慢倾身向唐雅各。

唐雅各始终注视着他,以一种近乎残忍的诚实,面对自己与同性之间的第一次亲密接触,面对藏在童年梦魇里的心魔,面对真实的自我。

仿佛隔了一个世纪,终于,沙朗野吻上唐雅各的唇,轻轻浅浅的,像蝴蝶停驻在花朵上,不敢太放肆。

那一瞬间,如闪电打中了两人般,两人的身体都大大的震荡了一下。

沙朗野感到体内有一股热流奔窜,他的唇如风中的花瓣抖个不停。

唐雅各的眼睛紧紧盯住沙朗野的脸,细细体会他的唇带来的感觉。那甚至称不上"吻",两人仅有唇的触碰,身体其他的部分都没碰到。但,那种感觉很美好,像置身在满山满谷的野花中,像置身在满天缤纷落下的雪花中,感觉很舒服......

沙朗野努力的克制自己,他的心在狂跳,他的手心在出汗,他觉得自己快爆炸了,他倏地离开唐雅各的唇,大口大口的呼吸---唐雅各一个翻身,跨在沙朗野的身上,反将他压在身下,他们的位置顿时交换。

他捧住沙朗野的脸,就这么吻住唐雅各予取予求。

吻,加深,再加深。最后,分不清是谁吻了谁,两人的呻吟在黑暗中回荡......

是沙朗野先结束这个吻,他推开唐雅各,跪坐起来,胸脯剧烈的上下起伏。

唐雅各也好不到哪里去,呼吸急促,白皙的脸颊透着酡红。

漆黑的夜,寂静的房间,暧昧的氛围......

沙朗野和唐雅各相对,静静的瞅着对方,一股不言而喻的讯息在他们之间传递。

"怎么可能......"沙朗野抚着唇低喃,他盯着唐雅各被吻得火红的唇。

"我跟你一样,沙朗野。"

"什么?"沙朗野先是愣了愣,继而才领会唐雅各话里的意思。"不可能!怎么可能?"他错愕且不敢相信。"你,你明明跟女人......你......天!我以为你讨厌同性恋......"

唐雅各突然倾过身吻住他的唇,使他无法再言语。

那是一个令人狂野迷乱,天旋地转的吻。

这次,是唐雅各先踩住了煞车,结束这个吻,关于那档事,他们还是慢慢来。

"现在"唐雅各扬起嘴角,仍然是那一副讥诮的姿态。"你还这么想吗?"

沙朗野摇摇头。

那份令他们俩膝盖发软的欲望与震撼,可不是一个人就可以造成的。

两人重新平躺而下,没再有任何逾炬的行为。只是这一次,沙朗野大胆的握住唐雅各的手。他盯着天花板,眼神迸出异常兴奋的光芒,尽管他强作镇定,也不言语,仍可以感受得到他全身气息都散发出一股愉悦的味道。

"我喜欢你,唐雅各。"沙朗野再一次对他表白。

"你已经说过了。"唐雅各点了一根烟,没有正面的回应他。

不用质疑唐雅各对沙朗野的感情是否太突然。

张爱玲说:"时间无涯的荒野,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

唐雅各对沙朗野的感情正是如此。

雅各:我定在船上写这封信给你。

自从去年在隆田火车站送你离开后,今天的离别,对我有着特别的意义,我有满腹的不甘与不舍。

是谁说思念总在分手后呢?

你明明就在我眼前,我却已经开始思念起你来。

我忘不了眼前的情景。我靠在甲板的栏杆上,你站在码头。你嘴里叼着一根烟,手插在口袋里,看起来很不在乎的模样,让我不敢相信那晚发生在你我之间的事是真实的。

我真的拥有你了吗?

你会不会后悔呢?

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会不会遇上某个人呢?

我忍不住胡思乱想了起来。

你没说出口的,我不敢跟你要。

是你让我变得如此没自信,我终于了解为什么恋爱的人会变成傻子。

雅各呀雅各,你知道吗?

对你,我是如此喜爱,甘愿爱。

在爱人与被爱间,我宁愿选择爱人。

如果你不嫌弃,就让我来爱你吧。

离港的三声鸣笛响起了,离别在即,我突然有个冲动,想跳下船,游到你身旁。

是你让我变得如此不坚强,对于一个驻守前线的军人,你,是不是应该负点责任呢?

我宽容的给你一辈子的时间,让你好好的思考怎么补偿我。

雅各,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沙朗野一九九六年八月十六日回到东引后,沙朗野继续给唐雅各写信。

唐雅各还是不回信。

写信,成了他们之间联系的主要桥梁。

渐渐,铁盒子再也装不了那么多的信,唐雅各去买了个防潮的箱子,专门放沙朗野的信。每当心情不好或感到孤寂时,他会把沙朗野的信拿出来再读一遍,细细感受沙朗野字里行间的细腻笔触。一次,二次......到后来,唐雅各几乎每一封信的内容都背起来了,闭着眼睛也都能知道上头写了些什么。

有时,沙朗野会在信里透露他小小的渴望,他希望唐雅各也能写信给他。

唐雅各不回信就是不回信。

他并非完全的无动于衷,他有一封信是写在心里,而他死也不会将它诉诸文字。

当沙朗野写了第九百九十九封信时,已经是隔年的四月,他和唐雅各前后从军中退伍。

退伍后,唐雅各被分发到台北的一间小学。而沙朗野则被派去台东,一个在北端,一个在东边,两人继续他们聚少离多的远距离交往。

沙朗野爱情未修得正果,他继续写信维系着这段感情。

从一九九五年初识,到一九九八年,历经四季的更迭,沙朗野与唐雅各的交往开始迈入第三年。

唐雅各从头到尾都没对沙朗野说出他想听到的那句话。

唐雅各的行为再怎么放荡,再怎么睥睨一切,他的心,他的嘴,就像处女一样含蓄。

每次放假,都是沙朗野主动北上来找他。

而沙朗野早就认命了,他知道别奢望从唐雅各美丽的唇里,吐出那句甜蜜的字句。

在爱情的面前,唐雅各是个任性的大孩子。

退伍之后,他开始蓄起头发,头发的长度,是他的感情表现度。他今天喜欢沙朗野多一些,就让头发多留一些,明天如果看沙朗野不顺眼,隔天就会见他把头发削短。所以,常常见他头发忽长忽短的。

在爱情面前,沙朗野心甘情愿当那个付出比较多的一方,他总是包容唐雅各的一切。

他后来才知道唐雅各的"头发哲学"是怎么一回事,于是,他也开始蓄起了头发。

只是,他从不剪去。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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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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