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走出校园，大家各忙各的，好友之间要聚首谈心也不容易。
艾闵利用下班时间约好和倪芸平见面，她有太多心事想告诉她。
“芸平！”
在她们以往时常出现的咖啡屋，艾闵用力挥着手。
“嗨，对不起，我晚到了一会儿。”芸平不好意思的拉开嘴角。
个性纯朴羞怯的芸平，仍然留着一头乌亮的长直发。
“不会啦，是我太早到了！”看见好友的兴奋，艾闵一脸灿烂笑容。
硕果仅存的女性好友，从高中开始就密不可分。
作风强悍的艾闵，和温柔体贴的芸平，谁也没有想到两人会成为好朋友。
红花与绿叶，单纯的芸平不介意自己的角色。
“你的工作还好吧？她们还有没有欺负你？”
“唉，那些就别提了！”艾闵瘪嘴扬了扬手。“还不就是那样，她们反而觉得是我欺负她们呢！”
只有面对芸平，艾闵才能诉苦。
可是她也并非无话不谈，在芸平面前，艾闵还是无法表现出自己脆弱的一面——她习惯当一个保护者，被误解的痛苦她只是一笔带过。
“你知不知道，胡念凌回来了！”宣布重大消息，艾闵不自觉得高声量。“他还是那副死德性，每次说话都尖酸讽刺！”
“哦？”芸平讶异的睁大眼。“你是说，他已经回来找你了？”
在同一所校园，芸平自然听过胡念凌响铛铛的名气，也见过几次他的尊容。
可是艾闵和他忽晴忽雨的关系，使芸平一直没机会和他说上话。
她对他的了解少得可怜，经过四年，连面容都在记忆中模糊。
“他是来找我，不过我觉得他好像没有其他的用意。”艾闵嘟起双唇，怎么想心理都不平衡。
“可他会特地回来找你，一定有些特别的原因吧？”芸平依照常理推测，飘洋过海，难道诚意还不够吗？
一说到这里，艾闵就没好气。
“他当然是有原因，他回国担任什么心理研究所所长！”艾闵一脸不甘愿。“他不是特地，只是‘顺便’来找我。”
“喔？”芸平好奇的问：“台北市这么多人，他要‘顺便’找你也不容易吧？”
“唔……”这要艾闵怎么回答？
要说是因为她的“恶名昭彰”，所以胡念凌只要问问路人，就可以知道她的行踪？
这该怎么说？面对芸平，她怎么说得出口？
“他、他大概是问其他人的吧！”艾闵一心只想逃离这尴尬的话题。“不管这个了，总之他的态度还是一样恶劣。”“怎么个恶劣法？”闪烁的言词，芸平直觉的询问。
“他啊，说话带刺又尖酸刻薄，还自以为是什么美男子，对我的态度嚣张到极点，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
“真的吗？”芸平不敢置信的睁大眼。
他还是一样，对艾闵不假辞色的？
“还不止这些，他既霸道又专制，简直连一点人性都没有！”所有的怨恨，现在终于得以一扫而出。
艾闵欲罢不能，使劲臭骂胡念凌。
芸平一如往常带着微笑当听众，让艾闵滔滔不绝的倾倒委屈。
“你对他，好像还有很多感觉？”
“啊？”正说在兴头上，艾闵呆愣的停顿。“有吗？哪有？”
有没有，艾闵自己心里很清楚。
不过被一语道破，她死命佯装不在乎的逃避。
“胡念凌。”芸平反复念着这个名字。“我看他的影响力，对你来说还真是不容小觑？”
“才没！”艾闵慌然否认。“我早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如果不是他再跑出来，我连他的名字都不会写了呢！”
芸平甜甜一笑，喝了一口柳橙汁。
“是吗？”芸平没有心机的直言。“不过我看你从一开始就一直谈他，这个胡念凌对你来说，到现在都还挺特别的吧？”
倏地脸一红，艾闵掩饰慌乱的低下头。
“才、才没有的事……”艾闵不敢说，正因为胡念凌对她的态度。
如果芸平知道他根本不在乎她的存在，那不是太没面子了吗？
她艾闵可是无坚不摧的大美人，怎能容得男人忽视！
“不谈我的事，还是说说你吧，芸平！”心虚的转移话题，艾闵有口难言。“你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新鲜事？”
“我吗？”轻轻一笑，芸平的面容带着愉悦的神采。“还好，没什么特别的。”
“还好？”艾闵一脸的不相信。“我看你的样子就不像还好，好像、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不一样，芸平的气色和以往不一样，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艾闵左看右瞧，愈来愈觉得不对劲……
“你该不会是，谈恋爱了吧？”
恋爱中人特有的纷红双颊，艾闵嗅出其中的不同。
“有吗？”芸平腼腆的摸了摸自己。“我不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呀？”
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艾闵也不好再多问。
“反正芸平要是真的谈恋爱，一定会主动告诉我的！”艾闵在心里想，因为芸平的历任男友她都见过。
“不谈这些了，谈谈上次我们看到的……”
朦胧的月晕，银色的光点洒落在街道。
熙攘往来的人群，偶尔会将视线停留在缤纷的橱窗。
市区的咖啡屋，两个女人正热切的交换意见；多年坚固的友谊，却各自掩藏了心中最真实的秘密。
※※※
虽然在芸平面前，艾闵是卯起来数落胡念凌的不是，可是等他的电话一到，她马上又忘得一干二净跑出门。
完全没有招架之力，她已经深深陷入情网。
“今天要做什么？”每逢假日，期待电话铃声响起，艾闵自愿套上爱情枷锁。
“待会再想吧！我肚子饿了。”胡念凌转动方向盘，顺任自己的要求。
两人的相处模式：她负责等待，他负责意外。
随与所至的出现，毫无预警的邀约，胡念凌笃定她的心思全在他身上，要杀要剐，完全取决于他的决定。
即使她偶尔流露出不悦的表情，不过艾闵还是会很快的收敛。
“这么听话，还真枉称‘专抢的女人’这种称号，真不知前面那些前仆后继的受害者，到底是怎么‘罹难’的？”胡念凌在心里轻蔑的想。
不过就是个言听计从的女人，不过就是个张牙舞爪的纸老虎！
胡念凌不屑的冷笑，淡漠的注视前方。
“你在笑什么？”艾闵狐疑的望着他。
“想笑就笑，还需要理由吗？”他无所谓的耸耸肩。
唔，她就是不懂他的想法，她就是不懂为什么他时常露出那种“诡异”的表情？好像正在算计什么，好像正在计划什么……
然而他的回答，永远只是四两拨千斤。
“嗯，好吧！”艾闵沮丧的妥协。
真正希望他热切追求的，却像尸体一样的被动；不希望他开口说话的，却总是死缠不放。
坎坷的命运，艾闵也只能无奈的等他回心转意。
在餐厅门口停下车，他们一起步入内堂。
“胡博士，我们已经为你留好位置，你最常坐的靠窗座位。”餐厅侍者很快迎上前来。
“谢谢。”胡念凌淡笑的点点头。
胡博士？都下班了还来这一套！艾闵皱着眉头心想。
从国外回来的都喜欢这种称呼，就好像深怕别人不知道他“学成归国”一样，要不要戴上博士帽来吃午餐更好一些？
不敢开口“造次”的艾闵，只能在心里消遣出出气。
“我的研究所就在附近，所以所里的同仁常来这里用餐。”犀利的眼神，像是知悉艾闵的想法，胡念凌补充的解释。
“喔，我、我没有意见啊！”艾闵心虚的别过视线。
真衰，每次想什么都被他知道！
莫非心理学真的这么管用，还是他根本是“通灵者”？
“你点餐吧，我先去洗个手。”胡念凌说完起身，径自走了开去。
“我怎么知道你要吃什么嘛！”艾闵在座位上猛嘀咕。“难不成还有博士套餐、博士客饭吗？”
她在这端嘀嘀咕咕，一名陌生女子靠了过来。
“你是，艾闵？”
凶狠的眼神，不太稳定的情绪……
艾闵不认识她，却也直觉的点点头。
“我是艾闵，你有……”
“你这个烂女人，你干嘛抢我男朋友！”先发制人的怒吼，惹来所有在场人士的注意。“你说呀，天下男人那么多，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阿良！”
艾闵被吼得莫名其妙，在众人的眼光下不自觉脸红。
“这位小姐，我想你弄错了，我并不认识什么阿良……”艾闵尝试解释。
“有种做，就别没种承认！”她拿起水杯，冷不猝防泼向艾闵的脸。“谁不知道你的名声，谁不知道你是个人尽可夫的臭女人！”
狼狈的水柱，沿着艾闵惊愕、羞惭的面容落下……
她不愿意忍受这种无来由的侮蔑，更不想被当众辱骂。
“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你那个什么阿良，你最好快向我道歉！”艾闵气得浑身发抖，不由自主的提高声量。
“不是你是谁，就是有你这种女人！”她几近疯狂的咆哮。
“你、你根本是个疯子！”口拙的艾闵，不知该如何反击。
“对付你这种‘专抢男人的女人’，我还需要客气吗？”
尖刻的指责，每一句都刺入艾闵的心。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她从来没有……
“怎么回事？”由洗手间出来的胡念凌，快步走进暴风圈。
“我不知道，我根本不认识她……”艾闵嗫嚅的低语。
“你不认识我，不过你抢走范亦良是事实！”她破口大骂。“你才是疯婆子，见男人就抢的疯婆子，没有男人会死的花痴！”
“你说够了没有？”胡念凌冷漠肃杀的眼光投向她，她炽人的气焰顿时萎缩。“你再胡闹，我不会客气。”
“你……”她顿口，仍不忘最后的火力。“我劝你，别以为她的恶习会改，她就是喜欢用抢的，永远都只会抢别人的！”
抛下这咒诅似的炸弹，她气愤的转身离去。
艾闵虽不愿示弱，却也无法反驳……
谁会相信她？谁会愿意相信做人失败的她？
不善交际、女性公敌、满不在乎的表情、在男人围拢核心中的女人？
“艾闵，你没事吧？”胡念凌轻轻问了一声。
强忍住的泪水，她的委屈不会有人真心想听，也不会有人试图了解。
艾闵只是低垂着头，默然不语。
“我们离开这里吧！”牵起她的手，胡念凌带她走出餐厅。
艾闵倔强的挣脱他的手掌，执意要走在他的身后……
赶忙抹去的泪水，依然映入胡念凌的眼中。
※※※
突生的意外，让两个人的心情都沉重。
艾闵不发一言，深怕自己会无法控制的决堤；胡念凌想转移她的注意力，想看见她展开笑颜的面容。
她的脆弱，用倔强来掩饰，他懂。
但是太多指名道姓的指陈，胡念凌无法忽略事实的真相：她是个“专抢男人的女人”，这提醒了他原先的目的。
她的笑容，他可以告诉自己她是在演戏；她的脆弱，却让他心软的无以为继。
“我们去一个地方，忘了刚才的不愉快吧！”他轻声的说。
转离市区，他们来到外县市的游乐场。
媲美狄斯耐乐园的豪景世界，有鲜活刺激的游乐设施，还有可以抚摸的野生动物园。
随着空气飘散在风中的欢乐气氛，艾闵无力的双眼慢慢睁大……
“我们，要到这里？”
“为什么不？”看着她的表情，胡念凌放心的笑了起来。“每次我心情低落，就会到这里来感受热闹气息。”
搂着她纤细的肩膀，他们顺利进入园区。
艾闵的目光忙着四处探寻，肩膀上温热的手臂，则暖和了她的心。
“你也会有心情低落的时候？”她睁大眼的望着他。“为了什么？”
胡念凌清脆一笑，在她额头印上一吻。
“每个人都会有心情低落的时候，当然我也不例外，例如工作压力……”
“例如，失恋？”艾闵怯生生的帮他接下去。
他宠溺的摸摸她的头，将她纳入自己的怀中。
“或许吧！”
或许，为艾闵留下许许多多的问号。
他失恋过？为了谁？是上次烤肉派对里的那个女人吗？还有其他人吗？
一连串的问号，但是她不敢开口问。
知道的太多，只怕她会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敢不敢玩这个？”胡念凌指着耸入云霄的彩色器械。
“云霄飞车？”艾闵淘气的笑开。“我可以连坐一整个晚上呢！”
“喔，那等一下晕倒可不要求我帮你急救？”
“我才不会！”她倨傲的嘟起双唇。“搞不好这里的医生，长得比你还帅呢！”
“哦，那你的言下之意，是在称赞我帅？”他早就知道答案，这答案不就长在脸上嘛！
“跟动物园的猴子比，你是长得帅了点……”
“嘿！”
两个人前后追逐嘻闹，早将之前的阴霾一扫而光。
爱逞强的艾闵，明明“怀疑”自己有惧高症，面对胡念凌的挑衅，仍然冒着生命危险，咬紧牙关坐上云霄飞车……
不敢张开的双眼，死命抵住前方的僵直手臂，尖叫过度失声的喉咙，伴着一张面无血色的脸，摇摇晃晃的爬下座位。
“要不要再试一次？”看她历劫归来的表情，他忍不住要调侃。“你不是说可以坐上一整晚吗？”
“嗯，今天不行、今天受的刺激太多……”眼前的世界还在旋转，艾闵的心脏还寄放在喉咙。
“不行就说不行，又没有人会笑你！”爱逞强，胡念凌只能摇头。
“谁说不行的？是刚好今天不行嘛！”她死性不改的嘴硬。
“好啊，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们就试试更刺激点的！”
“啊？”艾闵的魂都吓掉了一半。“能不能去玩旋转木马？那也很刺激呀！”
旋转木马？亏她说得出口！
“你认为旋转木马，怎么个刺激法？”胡念凌愿闻高见，他等着看她怎么掰。
“旋转嘛，旋转就刺激啦！”她嗫嚅了老半天。“一下子高、一下子低，又会旋转……怎么不刺激？”
胡念凌定定的望着她，望到她自己羞愧的低下头。
“只可惜今天没有说书比赛，不然我看你稳拿冠军！”
比心脏强硬、比犀利口舌，她哪是他的对手喔！
不过重点不在这里，重点在于玩得开心！
他们到鬼屋探险，艾闵这次就表现的颇为“勇猛”
“这些都是假的、骗人的啦！”她朗声宣布，一副小孩才会被骗的态势。
“真的吗？可是我好怕耶！”胡念凌故意钻入她的怀中。“大姐姐，我好怕，你要保护我喔！”
“神经！”她被他逗得直发笑。“喂，会痒啦！”
无心观赏阒黑隧道里的吓人玩意，他们捉弄彼此就已经笑得变不起身。
两个人打打闹闹，在行经自动开启的棺材板时，还异口同声的讪笑。
“哎哟，做得这么假，谁会上当呀！”
“就是有那种猪头呀，”胡念凌凑近她的耳边。“我们旁边就有好几个猪头，你看他们叫得多凄惨……”
他的话声未落，冷不防由左右伸出的两只手，各自抓住他们的手臂。
“啊、啊！”
“哇！”
叫得比任何人都凄惨，真像是大白天里活见鬼。
两人被吓得脸色惨绿，捂着惊魂未定的胸口，再也不敢“渺视”业主的精心安排。
“你没事吧？”
“我没事……”
“那我们还是快点走吧！”
人吓人，吓死人，胡念凌决定退出这幽冥幻境。
他们由出口迎向阳光，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你刚刚干嘛叫那么大声，我的耳朵到现在都还在痛！”一回到瑰丽的阳光下，艾闵促狭的抱怨。
“是你自己叫那么大声的，我的手臂都被你抓伤了！”他提出证物予以反驳。
她看看他的手臂，不好意思的眨了眨眼睛。
“好嘛，那就算社平好了？”
“这才扯不平，我无瑕的手臂让你的魔爪给毁了！”
艾闵敲了敲他的头，又鼓起勇气凑上他脸颊一吻。
“这样，你就没话说了吧？”她羞怯又狡黠的笑。
真诚、童稚的笑容，瞬间让胡念凌看傻了眼。
不发一言的他，在心里涌起强烈的挣扎。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他应该相信现在看到的，还是相信别人口中的她？
他真的应该再继续……
“怎么了？”以为是自己吻得太“随便”，艾闵非常担心的问。
“没有、没事。”他突兀的转过身。
他不应该被片面的表现所影响；这也是她，抢人的也是她，都是她，什么也没有改变。
胡念凌倏然改变态度，让艾闵手足无措。
“我不应该太主动，念凌他不喜欢主动的女人……”她在心里责怪自己。
她希望他能喜欢她，她希望他会喜欢她。
在爱上她之前，至少先要喜欢她。
“你想不想吃东西？”她试探的问：“你刚刚不是说肚子饿吗？”
“嗯，好。”他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我们去吃东西吧！”
再次执起她的手，胡念凌告诉自己不能心软。
餐馆的美食，他机械式的吞下。
依照他的计划，他今晚该有所行动：行动的开始，也是行动的结束。
然而望着她开心咀嚼的模样，眼里泛满甜蜜，嘴角荡漾着满足……胡念凌的心，不免还是有所波动。
“决定权在她，她可以决定想怎么做。”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你情我愿，这谁也怪不了谁！”
用完餐之后，接近日暮时分，他们才离开游乐场。
在上车之前，胡念凌未发一语的沉默。
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艾闵，只得默默跟在他身后，坐进跑车。
“你希望我送你回家，还是，到我家？”冷淡而没有情感的语调，出自胡念凌薄情的双唇中。
其中的暗示，艾闵不可能听不懂。
她懂，她了解他指的是什么。
而这一次，艾闵决定诚实面对内心的声音，她不要当个爱情的懦夫。
她爱他，她愿意。
“到……你家。”轻声吐出的话语，却有相当程度的坚定。
胡念凌望进她的眼，深沉的望进她清澈的大眼。
意味深长的注视，包含矛盾又复杂的情绪……
他启动引擎，任黑色跑车没入拥塞的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