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谷正轩在美国迟迟等不到颜若筠的回音，他一再压抑思念的心终于溃堤了。他向公司请了假，准备飞回来把所有的疑问弄清楚。

当谷正轩满怀希望回到宿舍准备收拾行李，却惊讶的发现，张琪芬正坐在会客室里等着他。

“琪芬？你怎么来了？怎么没事先通知我？”他太震惊了，如果她再晚一个小时，就找不到他了。

“想给你一个惊喜嘛！”她微笑说道。

看到张琪芬美丽的脸上挂着明显的倦容，谷正轩虽然心里怪她来得不是时候，嘴上也不能说什么。回来的计划泡汤了，原本雀跃的心瞬间沉落谷底。

他在心里轻叹一声，伸出手说：

“行李给我吧。”

谷正轩把张琪芬带到他五楼的房间。

张琪芬浏览了一下男友住的地方，约十坪大的套房，一个人住是蛮宽敞的。

她接过谷正轩倒给她的开水，喝了一口，说：

“正轩，你不问我为什么来找你吗？”

“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有，很特别、很严重的事。”

谷正轩不解的看着张琪芬。突然，她向他扑了过去，抱住他的脖子，紧靠着他的耳边说：“我好想你。”

谷正轩没站稳，差点往后倒，还好书桌救了他，他抱着浑身散发清新花香的张琪芬，心里有无限的愧疚。

他们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相互拥抱，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有人敲门，谷正轩才放开张琪芬去应门。

原来是方杰生，他是华裔美国人，谷正轩的同事、好朋友，兼隔壁室友。他站在门口，很惊讶的说：

“正轩，你怎么还在这里，你不是要回……”

“别说了，我暂时不走了。”谷正轩小声的打断他的话，又大声说：“杰生，进来吧，替你介绍一个人。”

进到室内，方杰生热情的握住张琪芬的手：

“你好，久仰大名了，正轩他每次……喔，不，是每天，都跟我谈起你喔！”

张琪芬一听，笑得好开心，说：

“你好，杰生，很高兴见到你，没想到你的中文说得那么好。”

“真的吗？哈，我最高兴人家称赞我的中文说得好了，今天一定要让我做东，尽一尽地主之谊喔。”

“谢谢，你不但中文说的好，连成语也用得好呢!”

“哇哈，正轩，你的女朋友实在是太可爱了，难怪你天天想念她，如果是我，一定不会丢下这么漂亮的女友到美国来的。”

谷正轩突然一愣，说不出话来。

张琪芬没有忽略他的沉默，心中一紧，隐约感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氛。

“现在就走吧，我请你们吃饭。”方杰生豪爽慷慨的说道。

“杰生，真的很谢谢你，可是，我现在没什么胃口，如果你不介意……”

“喔，不介意，我一点也不介意。你一定是很累了，那就明天好了，明天中午，我们再一起吃饭，好吗？”

“好的，非常谢谢你。”张琪芬微微一笑。

方杰生挥挥手走了。

张琪芬坐在床沿，谷正轩坐在书桌前，两个人一时竟相对无语。

谷正轩打破沉默的说：

“琪芬，这次来，准备住几天？想到哪里去玩？”

“其实，我只请了四天假，明天再待一天，后天就回去。”

“除了见一面，没有其它的事了吗？”

“没有，我只是突然很想你，所以就来了，没有给你添麻烦吧？”

“不会，怎么会呢？我……我很高兴啊。”

“你真的很高兴吗!那你为什么没有……吻我!”

谷正轩震了一下，是啊，他们相隔两地，此刻久别重逢是多么的难得，他为什么忘了吻她呢？

“开玩笑的。”张琪芬低着头说，脸都红了。

谷正轩站起身，走到她的身边坐下，轻轻扳过她的肩，脸慢慢地俯向她，就在他的唇即将碰到她的时候，张琪芬突然推开了他。

“对不起，正轩，我……我觉得好累，可能是有一点晕机吧？我想休息一下，对不起。”

谷正轩揉揉她的头发，说：

“没关系，很不舒服吗？要不要到外面透透气，这附近有一个公园，旁边还有一个小湖，景色很美，去散散步好吗？”

张琪芬紧抓着他的手：

“不，我哪里也不想去，只想留在这里看着你，你陪我聊聊天好吗？”

“好，你想聊什么？”

“你最近有跟台湾的朋友联络吗？”

“你是说国庆他们吗？有，我前几天才跟国庆通过电话，他告诉我大家的近况，又聊了一下工作上的事，大概就这样了。”

“那，其他人呢？你有没有跟其他人写信或是打电话？”

“其他人？其他人是指谁？”

“比如说若筠或是婉茹，你有没有跟她们联络呢？”

谷正轩看着张琪芬，奇怪她为什么这么问。她这趟来就是为了问他有没有跟朋友联络吗？难道她知道了什么……不，不可能，他自己没说，若筠的个性更不可能说。他想，是他自己太多心了。

“没有，我没有跟她们联络，我从国庆那里知道她们两个都很好就够了，等受训结束回来，再找她们聊吧。”谷正轩心虚的说着，不敢正视张琪芬。

张琪芬半信半疑，她疲倦的闭上眼睛，一会儿，又突然睁开眼睛，说：

“正轩，我好像有一点饿了。”

“那我们出去吃饭吧，顺便约杰生一起去。”

“不，我不想出去吃，你去买一点东西回来，就在这里吃，不要约别人，就我们两个人，好不好？”

“好吧，那你想吃什么？”

“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的，你买我就吃。”张琪芬嫣然一笑。

谷正轩点点头，出门去了。

张琪芬立刻锁上房门，接着冲到书桌前。桌上只有一台电脑，几本字典和电脑书。她想了想，打开右边抽屉，看到最上面有一本淡蓝色的信纸，翻开封面，里面明显有撕去好几页的痕迹。张琪芬皱了皱眉，谷正轩并没有写信给她啊，他们一直都是打电话联络的。

再往下看，信纸下面放着一本大相簿，然后就是那个纸袋了。她双手颤抖的拿起来，把里面的信全都倒出来，仔细一看，信封的右上角边缘，还用铅笔轻轻地写上编号，总共有二十四封。

张琪芬紧张的一封封检查着邮戳，看完了，她松了一口气，因为，邮戳上的日期全都是谷正轩退伍以前。

她喃喃自语：

“若筠真的没有骗我，原来，他们从正轩退伍之后就没有再通过信了。这么说，真的是正轩自己一厢情愿吗？”她瞪着那些信，忍不住拿起第一封，抽出信纸，纸上娟秀的笔迹写着：

谷正轩

孙国庆：

嗨!两个怪人，启信平安。

好惊奇你们会用这么特别的方式来约我们见面，还以为那一次垦丁之旅的萍水相逢，只是昙花一现罢了。

没想到这株友谊之花又盛开了，虽然不知道它能开放多久，但是，我们很愿意和你们一起欣赏那份短暂却美丽的“奇迹”。

下个星期天如果有空，就在老地方、同一时间再见吧。如果你们刚好没空也没关系，不必太在意，我们一定会等到“九点零一分”的。

撰稿兼执笔的人：颜若筠

顶着大太阳去寄信的人：何婉茹

张琪芬嘴角微微一牵动，原来这就是他们的第一封信。

接着，她又抽了一封，那是从台中寄出的第一封。

正轩：

启信平安。

我已经到家了，回家的感觉真好!

终于领到毕业证书了，父母亲肩上的负荷总算可以放下，接下来，就换我自己扛起人生未来的重担了。

我给自己一个月的时间找工作，希望能如愿在一个月内成为上班族，如果有好消息，我一定马上通知你们。

很抱歉，不能参加你和国庆的澎湖之旅，希望你们玩得愉快。别忘了多带两瓶防晒油，你的皮肤最禁不起晒了，每次一晒，就像只煮熟的鸭子，喔，错了，是煮熟的虾子，红通通的。

好好把握这段假期吧，以后，去“报效国家”的时候，就没有那么轻松了。

好了，我该去洗碗了，下次再聊喽!

祝

身体健康

旅途愉快

若筠

看完了，折好放回去，她又一封一封的往下看，信中真的都只是聊一些生活琐事，而且用词不失幽默、俏皮。她很难想象，看起来那么文静、拘谨的颜若筠，居然会有那么活泼的想象力。

除了两封生日贺卡，两封圣诞卡，寄到营区的信有二十封，平均算起来，他们大约一个月通信一次，这样的联络对于两个好朋友来说应该是很平常的，信里除了写生活近况，就是关怀和祝福的话，并没有什么特别。

她把信整理了一下，又放回原位。

另外那本相簿，她以前就看过了。那是他们四个人去垦丁游玩，还有后来一些聚会拍的照片，因为谷正轩常常提到她们两个人，可是她却从来没见过，于是有一次，他便把那一本相簿拿给她看，没想到，他也把它带来了。

她翻开封面，第一张印入眼帘的是他们四个人在火车上的合照。两个女生坐在座位上，两个男生分立在后面，四个人笑得很开心。那个时候，颜若筠剪了一个很帅气的短发，看起来和现在的长发披肩很不一样。

翻到最后，都是以前看过的照片，她叹了一口气，轻轻合上，也将它放回原位，关上了抽屉。

走到窗边，她拉开窗帘，推开窗户，一片辽阔的视野就出现在眼前，她看到谷正轩说的那个小公园了，还有那个小湖，湖边草坪上有几个人或坐或躺，很悠闲的样子。

她忽然感到一阵心酸。如果那天，她没有打开他的背包就好了。有时候知道的太多，对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什么事都不知道，或许还幸福一些。

☆☆☆

夜深了，谷正轩把地板打扫干净，又铺上三层报纸，才把睡袋打开来，他让张琪芬睡他的单人床，自己则打地铺、睡睡袋。

这是他对张琪芬的尊重，也是他对自己的坚持，当然，他们两个人都同意这种做法，给自己和对方保留一点空间、一点想象和一点浪漫的期待。已经三年了，他们的默契一直没变。

但是这一夜，张琪芬却突然渴望改变这种关系，她轻悄悄的走下床，跪在谷正轩的身旁，在微弱床头灯的照射下，她凝视着他俊美的脸庞，伸出手，轻轻地拨弄着他的头发。她缓缓低下头，把唇印在他的额头上，又亲吻着他的鼻尖，小心翼翼触碰着他柔软的唇，可是，谷正轩竟然没有醒过来，只有均匀的鼻息，吹抚在她的脸上，她缓缓地直起身，两颗泪珠倏地滑落。

张琪芬在谷正轩的身边跪坐了好久，才站起身走回床上，她平躺着，睁着迷蒙的双眼，直到清晨才昏昏沉沉睡去。

其实，谷正轩一直醒着，当张琪芬亲吻他的时候，他只能紧闭着双眼，他知道只要一睁开眼睛，一定会造成无可弥补的后果，所以，他就这样闭着眼睛，让满心愧疚陪着他一夜到天明。

☆☆☆

清晨六点钟。

谷正轩在闹钟铃响的前一分钟将它按停。他一向是六点起床，和方杰生到公园慢跑，回来洗个澡、吃早餐，然后由方杰生开车，一起去公司上班。

今天，他也不想错过。

他轻声轻气的爬起来，在桌上留了一张纸条，拿起昨天晚上就准备好的运动服和鞋子，悄悄地开了门出去。

刚好，方杰生也开门走出来，他一脸讶异的看着谷正轩，原以为他一定还沉醉在温暖的睡梦中，没想到，他已经全副武装了。于是，他们两个人便肩搭着肩，一说一笑的走下楼去。

一个小时之后，慢跑结束了，谷正轩小心的推开门，张琪芬还没醒呢，他怕吵醒她，拿了一套换洗的衣服又开门出去，再日来时，她已经醒了。

张琪芬抱着棉被，靠坐在床上，微笑的看着他。

“早，睡得好吗？”谷正轩问。

“嗯，还好，你去慢跑了？”张琪芬轻轻伸个懒腰。

“已经回来过一次了，怕洗澡的水声把你吵醒，跑到杰生那里去借浴室。对了，要不要出去走走、活动活动？”

张琪芬摇摇头，眼睛一眨也不眨的凝视着他。

谷正轩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就说：

“那，我来准备早餐吧，泡牛奶，还有烤土司、拌果酱，好不好？”

“好，只要是你做的早餐我都爱吃。”

☆☆☆

九点多钟，谷正轩接到了公司的电话，有急事要他到公司一趟，于是他匆忙的走了，留下张琪芬一个人无聊的待在房间里。

她无事可做，就在房间里来回的踱步，偶尔又走到窗口，看着窗外迷人的景致，路上，还有一些人在慢跑呢。

站了一会，她走到书桌前坐下，瞪着电脑，忽然伸手按下电源，一会儿，屏幕上出现一个画面，要输入密码。她想了想，按了四个数字，错误。

又按，又错。

再按，还是错。

她叹了一口气，敲了一下屏幕说：

“你的主人不管我，连你也不理睬我。”

后来，她又想了想，随意的按了四个数字。

天哪!竟然猜对了，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0303这四个数字是颜若筠的生日。

当屏幕接着出现“桌面”背景的时候，张琪芬更是吓呆了。那是一张谷正轩和颜若筠的合照，两个人并肩坐在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上，颜若筠眯着眼睛看着前方，谷正轩刚好转头看她。那深情凝视的表情和眼神，让她的心揪成一团。

这一张照片不在那本相簿里，她也从来没看过，那应该是他们刚认识的时候拍的，因为，照片中的颜若筠还是那头帅气的短发。

忽然，有人敲门，张琪芬赶紧关掉电脑去开门。

“杰生？你没去上班？”

“对啊，刚好我今天休假，正轩要我过来看看，他说他很快就会回来。”

张琪芬想着，或许方杰生知道些什么，便请他进去聊一聊，两个人的话题当然是围着谷正轩绕。

“杰生，你认识正轩在台湾的朋友吗？”

“我认识他们，他们不认识我。正轩常常谈起他的好朋友们，他有一本相簿，里面就放着他那些好朋友的照片。正轩，真的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

“原来你都知道，那平常，他有没有特别谈到谁？”

“当然有啊，常常谈，每次谈的时候脸上还会发亮呢!”

“真的，是谁？”张琪芬紧张的问。

方杰生笑着说：

“当然就是你啊！我记得正轩去年来的时候，房间里到处都放着你的照片，书桌一张、枕头旁边一张、书架上一张，差点就没在浴室里也贴一张。”

方杰生口沫横飞的说着，突然张琪芬变了脸色，他这才发现，现在这个房间里，除了张琪芬本人站在那里，什么照片也没有了。

“呃，这次，这次正轩来美国一定是太匆忙了，所以……”

张琪芬摇摇头，勉强的微笑着。

方杰生好尴尬，他怪自己实在太多嘴了。可是这次正轩回来，他就觉得他有些不一样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经常聊起张琪芬和其他的朋友，而是一个人坐在小公园的湖边草地上发呆，一坐就是好久。

本以为他和女朋友吵架了，但是，当他看见张琪芬出现在他们宿舍之后，便把这个猜测推翻了，可是现在，他突然又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怪怪的。

“那，我先回去了，如果有什么事，我就在隔壁。”方杰生赶紧离开那个尴尬又沉闷的现场。

张琪芬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孤寂落寞的眼神飘得好远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