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每一种石头,都有自己的个性。」邓文忠一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块色泽温润的羊脂玉坠,一边心不在焉地说:「像是很喜欢人的玉,就要常常拿起来把玩,让它吸收人身体的气,玉的颜色就会变得更柔、更漂亮。可是换作琥珀跟水晶,就不一样了。琥珀很娇弱;水晶是一种很安静的石头,除非必要,能不要碰,就尽量别动它……」

平常看来神经质的男人拿起宝石,会突然变得沉静,嘴角挂着模糊的温柔,平时结巴的习惯消失,说话变得有条不紊,跟平日容易慌张的模样完全不同。看得出来,这是他非常喜欢的东西。

虽然还在为昨天意外得知的那个「新闻」恼火,她还是忍不住露出微笑。「文忠哥,你很喜欢石头。」

男人楞一下,然后迟疑地点头。「嗯、嗯,池姐说,石头这种东西,有神秘的力量。人只要看着这些宝贝,心情自然就会变好。」

她看着柜子里琳琅满目的宝石,叹气。「可是,我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们一样,能够把每一件东西都分清楚?」

「慢、慢慢来就好,新羽小姐,」他扶一下眼镜,细心地调整玉坠在柜子上的位置。「我、我也是池姐从头一点一点开始教,才会这些的。不然以前,我也不知道什么水晶玛瑙的。」

她想起之前雪君姐跟她说过的话:文忠也是半路出家的。「文忠哥,你以前不懂这些吗?怎么会想来做这行?」

「喔,那是因为池姐。」他皱起眉头,将刚刚放上去的玉坠重新拿起来擦拭。「那个时候,我刚坐完牢,根……」

突然,他惊觉到自己说了什么,脸色一下子刷白,顿下手边的动作,紧张地看她一眼。

她保持脸上的表情不变,假装没有注意到他刚刚说了什么。

坐完牢?没有人跟她提过这个。

「呃,那个,新、新羽小姐……」邓文忠苍白着脸,结结巴巴地似乎想要解释,却被门口传来的声音打断。

「午安,新羽、邓哥。」

听到来人的声音,她的脸色蓦地一沉,低下头,不想搭理他。

「啊,孟、孟杰,你来啦?」邓文忠犹豫地看了来客一眼,又回头望望低头不说话的店主,明显有些不知所措。

她抬头看看挂在墙上的钟,微笑。「文忠哥,你中午还没吃吧?先去吃饭吧,我一个人看店就可以了。」

邓文忠担心沮丧地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她露出保证的微笑。「文忠哥,你先去吃饱了,我们回来再说。」

中年男人顺从地点点头,嗫嚅地说:「那、那我先去了……」说完,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晓梦轩」。

门上的风铃声慢慢落回沉静。

站在柜台旁边的男人沉思地摩挲下颏。「邓哥看起来不太有精神的样子。」

她不看他,声音带刺:「没什么,文忠哥在跟我说『过去』的事情。」

他沉默半晌。「邓哥?跟妳说他以前的事?」

「是啊!」她用力推上柜门,不想多看他一眼。「他比较老实,跟『某些人』不一样。」

似乎终于听出她的语气有异,他静下来,看了她一眼。「有事吗?新羽?」

「有事?当然有事。」她继续收拾柜台上的东西,状似随意地评论:「我现在才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说得真有道理。有些人,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妳却永远不知道『他』在背后藏了什么样的『过去』,没有告诉妳。」

他叹气。「新羽,妳先听听邓哥的说法再说吧。他也是很可怜的……」

她直接打断他的话:「谁在跟你说文忠哥了?」

「啊?」

她冷哼,没有多加解释。

思索地望了她一会儿,男人的表情突然变得警觉。「……妳是在说『我』?」

「当然不是,」她盯着他,勾起甜美的笑,挖苦地答道:「我们又『不熟』你怎么会以为我是在说『你』呢,『胡先生』?」

男人低咒一声。「呃、新羽,那个、我……」

她抬高下颊,冷冷地指出:「胡孟杰,你在结巴。」

他闭上嘴,叹气。「所以,妳知道了。」

「对,没错,我知道了。」

英俊的五官露出难得的伤脑筋表情,苦笑。「那不是很值得提起的事情……我结过婚,五年前。那段婚姻,维持不到一年。」

「我结过婚,五年前。那段婚姻,维持不到一年。」她用平板的腔调模仿他的说法。「真是一个精采绝伦的故事。胡先生,谢谢你告诉我。」

他看她一眼,笑。「好吧,我知道了。我再补充一点,那个时候,我刚从美国回来,庭婷是很早就认识的朋友--她妈妈和我妈妈是高中同学。因为近水楼台、年纪又相近,我们开始交往,然后我向她求婚。」

「听起来很不错。」她面无表情地这样评论:「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没有说话。抬起头,她看见他正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研究着自己。

她瞪他。「我说错了吗?」

他微笑。「不。」

不?她感觉更不愉快了。「哦?是这样吗?那你干嘛一天到晚在这里鬼混?还不赶快去找你心爱的前妻重修旧好?」

他没作声。

等不到响应,她抬起眼,看见的是他一脸的笑,忍不住沉下脸。「胡孟杰,你在傻笑什么?」

男人瞠大眼睛,伸手摸摸脸颊,故作惊讶。「啊?我刚刚在傻笑吗?对不起,我不知道。」

她咬牙切齿,心头那把火烧得更旺。「算了,我不跟你说了!」

「……新羽。」

她低下头,装作没听见,心底的怒火烧上眼眶,烧得她眼睛好干、好涩,好象有什么许久不见的东西,就要溃堤而出。

她不是难过!她只是生气!气到想哭!这个坏蛋,竟然还有胆子说他还对前妻余情未了!她再也不要理他了!

他叹气。「新羽。」

「你没事做吗?」她咬紧牙。「一直叫我做什么?」

男人静默一下,然后开口,不稳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奇怪,似乎在强忍着什么。「……妳在吃醋?」

她僵一下。「我没有。」

「妳有。」这一次,他不再掩饰,笑了出声,语调里充满了愉快。「妳连台中腔都跑出来了。」

「我没有台中腔!」

「妳有。」他看着她,嘴角带着未退的笑意,慢吞吞地说:「而且妳的台中腔在生气的时候特别明显……新羽,妳在吃醋。」

「胡孟杰!」她抬头瞪他,牙根收紧,声音从紧咬的牙关中迸出:「我郑重告诉你,我没有吃醋!」

男人一点也不以为意,笑得很开心。「是吗?」

「就是!我干嘛吃你的醋?自恋狂!」她别开视线,试着让自己听起来满不在乎,但是忍不住冒火的语气依旧让她泄了底。「所以,你可以把你脸上那个愚蠢的傻笑收起来!」

他没有再作声,但是她可以想象到,他脸上一定还挂着那个大刺刺的笑容,无声地露出一整排的雪白牙齿,像个傻瓜似地咧嘴笑着。

可恶!

好半晌,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他不说话,她也不肯出声,继续低头生她的闷气。

然后,浑厚的声音温柔响起:「新羽。」

「……干嘛?」

「我不爱她。」

她赏他一记白眼,嗤之以鼻。「这句话听起来很没有说服力,胡先生,你要不要再换一个说法试试?」

他摇头笑。「是真的。她爱的是她爸爸的公司,而我,爱的是我的自尊。所以,才会离婚。」

她沉默半晌,才闷声说:「……我不懂。」

「庭婷--那是我前妻的名字--家里开的是珠宝公司。她之所以答应嫁给我,是因为她要从她大哥手里,把公司的经营权拿过来。与其说她是嫁给我,不如说她嫁的,是从美国苏富比公司回来的珠宝鉴定师DerekHu。」他微笑。「而我,因为这件事,觉得自己的自尊受到严重的打击。我那位新婚妻子竟然不是因为疯狂地爱上我,才答应嫁给我的。所以一知道这件事,就马上要求离婚。她也不为难我,公司一到手,就很干脆地签了字离婚,连赡养费都不用。这样,妳还觉得我们两个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吗?」

「那--」她低声嘀咕:「那你刚刚干嘛说『不』?」

他笑。「我说的是:不,我跟庭婷不是妳说的有情人。」

「……喔。」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喔。」他看着她,意味深长地模仿她的反应。

脸颊开始发烫。简单的一个字,在他刻意的重复下,听起来好象是她听完他的解释,松了一口气似的……而更糟糕的是,她确实感觉到松了口气,连想抗议都没有立场。

她不敢抬头。暧昧,酿成心跳,在一室的沉静中,更显张扬。

半晌,男人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新羽。」

「干嘛?」

他很严肃地看着她。「妳吃醋的样子,好可爱。」

她楞一下,才明白他刚刚说了什么,白皙的脸霎时喷出火来。「……胡孟杰!」

一声怒喝,玻璃碎裂的声音随之响起。

惊诧地低下头,以为自己在恼火下失手破坏了什么东西,却什么也没看见。下一个瞬间,她发现自己已经被用力拉下,压蹲在柜台后面。

匡啷几声巨响,透明的破片在她眼前飞溅而过,散落一地银光。

「新羽,这是怎么回事?」

她抬起头,看见唐宝儿站在门口,一脸的讶异。

向来在上午九点开始营业的「晓梦轩」,今天一直等到下午,才终于拉开铁卷门,店内还是一片凌乱。

昨天下午遭到恶意破坏的橱窗玻璃,到现在还没有请人重新装上。冷空气从破裂的玻璃橱窗灌入,带走原本存在这里的所有温暖。

雨,又开始下了。

「没什么,有人来捣乱。」她淡淡地说:「我已经报警了。警察跟保全公司这一阵子会加强这里的巡守。」

「捣乱?」唐宝儿瞪大眼睛,似乎还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实。「为什么?谁会做这种事?」

「警方正在查。」

「是上次『那个人』吗?」终于回过神,美人抿紧嘴,秀丽的脸庞露出显而易见的怒火,浅棕色的瞳孔像是结了一层薄冰。「他怎么可以这样做?!」

她勉强扯开微笑。「就是想逼我走吧,如果是他的话。」

唐宝儿目光专注地望向她。「……如果是他的话?难道还会有别人吗?」

她没有作声。

当然还有别的可能……各种可能。她最担心的,是这次的破坏行动并不是那个姓池的男人主使的,而是来自她留在台中的恶梦。

但是,那些人没有理由追上台北来。官司已经结束,那个人并没有受到制裁,不是吗?

话又说回来,那个姓池的男人更没有理由破坏这间店面。毕竟,照他的想法,「晓梦轩」理应是属于他的财产……一个人为什么要破坏自己的财产?

「因为这没有道理。」站在柜台旁边的谢雪君开口,用简洁的声音代为回答:「池昆良是要争回『晓梦轩』,我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要破坏这里。」

「谢律师,妳也在?」

穿著灰蓝色套装的律师点头。「新羽没有跟保险公司打交道的经验,我过来帮忙看看。」

唐宝儿勉强勾起嘴角。「好久不见。」

「好久吗?我记得上次……大概是过年前吧?我还看到妳跟男朋友在一起约会……」谢雪君伸手按按额角,打趣地问:「那是男朋友吧?」

美人眨眨眼睛,大大的眼珠像是玻璃弹珠一般,反射不出半点表情,彷佛一时间还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过了两秒,才惊惶地别开目光,俏脸泛红,模糊地说:「才不是。谢律师,妳一定是看错人了。」

「是这样吗?」谢雪君眨眨眼睛,故意捉弄她:「我应该是不会看错才对,早知道我就上前打招呼了,免得让妳找到借口抵赖。不过,宝儿,原来妳喜欢年纪大的男人呀?」

唐宝儿倒抽口气。「谢律师!」

谢雪君轻声笑。

「对了,妳刚刚说,那个池先生不可能破坏这里,」唐宝儿红着脸,试图岔开话题。「但是如果他已经知道自己不可能争取到遗产的话,说不定这是他的报复。玉石俱焚。」

「他还没有开始尝试。」谢雪君仔细解释:「池昆良给我的感觉,并不是这么容易放弃的人。如果法院的判决下来,他败诉,我可以想象他会采取类似的行动,但是现在……他没有道理这样做。」

「……那么,会是谁?」唐宝儿若有所思地望着谢雪君,这样反问。

谢雪君迟疑一下,摇头。「我们也不知道。」

唐宝儿微微蹙紧眉头,似乎在思考什么。

手机铃声响起,谢雪君从公文包里拿出小巧的银色手机,朝两人点一下头,然后走到角落。

「喂?我马上回去。你先不要管,一切等我回去再说。」轻微的怒意闪过谢雪君的脸。「我知道。等我回去再说,那群笨蛋,现在才说这种话?我非剥了他们的皮不可!」

看着谢雪君收线,她好奇地提问:「雪君姐,什么事吗?」

谢雪君摇头。「没事。新羽,保险公司的人走了,我也该回办公室了。」

「雪君姐,麻烦妳了。谢谢。」她看着律师脸上连化妆品都掩盖不住的黑眼圈,忍不住补上一句:「妳看起来很累的样子,还好吗?」

谢雪君沉默一下,无奈地苦笑。「最近有好几个案子都挤在一起,也没办法。工作,就是这样。」

「累的话,还是休息一下吧。」她劝道。「这么拚命,小心把自己的身子累坏。雪君姐,妳不是跟我说一个人住,要懂得自己照顾自己吗?」

谢雪君摇头,只是笑,没有答腔。

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那,雪君姐,还是谢谢妳。」

「嗯,有问题再打手机给我。再见。」说完,谢雪君摆摆手,踏出了晓梦轩。

「新、新羽小姐,」一直站在旁边的邓文忠开口询问:「我、我们是不是该再开始整理了?」

她环视店面。地面上的玻璃和陶瓷碎片已经大致清理完毕,遭到损坏的东西也已经移开,但是破了一个大洞的橱窗却像是一张血盆大口,风摇晃尖锐的牙,细微的声响彷佛恶魔的嘲笑。

总是温暖明亮的「晓梦轩」,在这场早春的冷雨中,突然变得黯淡。

抿紧嘴,她回头,正要开口,却看见站在一旁的唐宝儿。剔透的浅棕色瞳眸望住门口,似乎在思考什么。「宝儿?」

玻璃般的大眼转回,映出她的身影,一种彷佛不属于尘世的奇异神色悄悄褪去,她露出微笑。「嗯?」

「妳在想什么吗?」

美人张开口,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还是摇头。「不,没什么,我大概是想太多了。新羽,我得先走,去办点事情。」

她点头。「再见。」

看着美人离去的背影,她沉思地转向邓文忠。「文忠哥,宝儿好象不太跟你说话?」

邓文忠的脸发红,向来温驯的眼闪过一丝波动--她如果没有看错,那是愤怒,还有困窘而认份的哀伤--然后伸手拉一下眼镜,安静地说:「没、没关系。很、很多人都是这样的,不只是唐小姐。」

沉默两秒。「……因为你坐过牢?」

因为昨天下午的突发状况,她到现在还没有时问和邓文忠讨论他那个无意问透露出来的「往事」。

即使是现在,她也不确定是不是正确的时机,但是这些话不赶紧说开,她和邓文忠心里的疙瘩就不会消失。

他点头,声音低落下来:「对、对不起,新羽小姐,我不敢跟妳说。谢律师一直要我告诉妳,可、可是我怕……我怕新羽小姐知道以后,会、会把我辞掉。我、我……我不想离开『晓梦轩』,我……我没有别的地方去了。」

「文忠哥,我怎么可能把你辞掉?」她扮鬼脸。「没有你,我到哪里去找人教我这些东西?我从来没有看过像你这么认真尽职的店员。」

听到她的话,邓文忠猛抬起头,镜片后面的眼睛充满希望地看着她,接着又突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垮下瘦弱的肩膀,低垂的眼角像是要哭出来一样。「新、新羽小姐……」

「文忠哥,」她微笑,低声安慰他:「如果你不想说,就不要说吧。你不需要跟我交代这些。」

男人避开她的目光,整张脸发青。「我、我……」

「文忠哥,」她握住他的手。「算了,别提了。」

「不、不是的,新羽小姐,妳、妳不明白,」邓文忠摇头,抽回手,身体轻轻发着抖。「我、我……」

她耐心等着他把话说完。

「……我杀了人。」

她的眼睛不自觉地瞠大。就算是法院最后决定把「晓梦轩」判给了那个姓池的男人,她也不会比现在更惊讶。

她没有听错吗?他杀了人?这个瘦弱、脾气温和、连一句话都说不好的中年男人,是因为杀人罪入狱的?

她努力保持脸部表情不动,知道任何一点错误的反应,都可能伤害到眼前的男人……他是鼓足了勇气,才终于把这个显然折磨他许久的秘密说出口。

「文忠哥,」她润润嘴唇,试着用最平淡的语气开口:「你愿意把整件事告诉我吗?我想知道。」

男人的头垂得更低,像是一下子被抽干了力气,声音压得低低的,她必须竖长耳朵才能听清楚。「我、我年轻的时候,跟朋友混过帮派。年轻人,不懂事,以为有人怕自己,我就是男子汉;以为一起喝酒的,就是兄弟。有、有一次跟朋友出去喝酒,跟隔壁桌的起了一点争执,我、我……我禁不起人家激,说我没有用……然后、然后等我回过神来,已经出事了。」他的五官扭成一团,双手在额前紧握,整个身体激烈地打颤。「我、我手上拿着一把刀,身上都是血……我……我把一个人活活给砍死了!」

她倒抽口气,一股寒意从头顶开始蔓延。她没有想象到是这么血腥的版本。

她以为他所谓的「杀人」,应该只是一桩误会,或者,无心之过,因为某些命运的巧合不幸造成的伤害,但是邓文忠所述说的,是更残忍的行径,那是毫无开脱余地的……屠杀。

「他只是出来吃消夜。」故事一旦开了闸,就像是没有办法停止一般,邓文忠用发抖的声音继续说:「他只是跟朋友出来喝、喝杯小酒,庆祝自己找到了工作,他、他只是喝多了,声音大了一点……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做出这种事情?!」

「文忠哥……」

「新、新羽小姐,」邓文忠抬起头,痛苦地望着她,眼角的纹路深深刻着罪恶和自责,不见底的瞳孔显得异常苍老。「妳知道吗?那个人、那个人他有爸妈,他有朋友,他还有一个交往了好几年的女朋友,他应该可以过……」

突然问,她明白了,这整件事对他的伤害有多大,连到现在,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还是在折磨着他。

现在站在她面前的,是她一直认识的文忠哥,那个老实、怯懦的中年男人,每个星期天都要上教堂去祈祷的男人,不是什么冷血的杀人魔。

她是天杀的大笨蛋,才让他这样一直说下去!

深呼吸,她摇头,伸手握住他的手。「文忠哥,你别说了。我知道了。」

「可是、可是……」

她露出保证的微笑。「文忠哥,你别再说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新羽小姐,妳、妳可以叫我走,没关系。」他一边用力点头,一边摘下眼镜擦拭,低垂的头颅与其说是为了要擦拭那两片看起来已经很干净的玻璃镜片,更像是要掩饰脸上的表情,颤抖的声音带着哽咽:「池、池姐有留一笔钱给我,我没关系的。」

她叹气。「文忠哥,我又不是疯了。要是你不在,『晓梦轩』在我手里,大概不要一个月就倒闭了。我怎么可能会想要叫你走?」

「可、可是我是杀人犯……」

「你坐过牢了,不是吗?」她坚定地说。「我不是那些家属,也不是法官,对我来说,你已经为那件事赎过罪了。既然如此,就不要再提这些了。」

邓文忠张大了嘴。「新、新羽小姐,妳是说,我、我可以留在这里?」

她点点头。「当然。」

男人呆呆地望着她,似乎不敢相信她说了什么,紧握的手指几乎要折弯了还拿在手上的镜架,然后才急忙伸手抹掉眼角的泪,用力点头。「谢、谢谢妳,新羽小姐。谢谢!」

她觉得很尴尬。在她面前哭泣的男人长了她十多岁,加上到台北来以后,所有的店务都是他一步一步带着自己上来……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让他道谢。「文忠哥,那没什么大不了的,真的!你帮了我很多忙,我才担心你会坚持要辞职呢!」

「不、不会的。」邓文忠摇头。「池姐收留了我,我会努力报答池姐跟新羽小姐的。」

「什么报答的!听起来好奇怪。」她扮鬼脸,努力用平常的语气开口:「文忠哥,我只是你的雇主而已,又没有跟你签卖身契,更别说我这个没用的老板,懂得东西还没有你一半多,不要这么夸张啦……我们别说这些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你打电话给玻璃行了吗?」

男人楞楞地看着她,似乎还不能适应话题改变的速度,好不容易回过神,连忙将眼镜挂上鼻梁,犹豫地点头。「喔、喔。新、新羽小姐,我刚刚打电话过去,他们说明天……」

听着邓文忠叨絮着玻璃行那边的回复,她心里想的,却是胡孟杰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关于「晓梦轩」。

……真正的价值,只取决在人的心里。「晓梦轩」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她缓缓抬高手,触碰胸前那块姑姑送给她的坠饰,深呼吸。

第二天早上,她比平常提早了一个钟头出门,准备到店里等待玻璃行的人,还有……今天应该会回台湾的胡孟杰。

昨天一整天,男主角连影子都没有出现。他有一个已经安排奸的工作,必须在那天早上飞往香港。

原本,因为那个突发状况,他打算将机票延后,但是她坚持要他依照原订行程,去进行他的工作。

她不希望他太过配合她,那样……太「像」男女朋友了……尽管两个人眼下的情况,其实连半点暧昧的余地都没有了。她还是不死心,继续垂死挣扎。

似乎也明白了她的想法,那个男人只是定定看着她,意味深长地微笑,什么话也没有多说,非常听话地飞去了香港。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事情已经很明显:她喜欢他,从一开始就是。阳刚味十足的外型、风趣的谈吐、清晰俐落的头脑,胡孟杰太过符合她喜欢的男性类型,也所以,自己一开始针对他的反应,才会那么激烈。

她不想要爱上他。叹口气,很清楚自己的问题在哪里:她……害怕。

她所知道的爱情,并不是甜美的果实。

没有理会围在管理员台前似乎在谈论些什么的人群,她直接往室外前进。

打开伞,正要踏出大楼门口,讶异地发现门前停了一辆救护车、两辆警车,还有一两台新闻SNG车。

她好奇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些疑惑。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远处,一名漂亮的女记者站在冷冽的雨幕中,尽职地面对摄影机,一本正经地叙述新闻概要。她拉长了耳朵,却只能勉强分辨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女子……坠楼意外……正在调查……」

穿著白色制服的医护人员抬起担架,走向不再吵闹的白色箱型车。远远地,她似乎看见一抹灰蓝色从白布的边缘泄漏出来。

被警方用黄色布条围住的现场,有一摊沭目惊心的血迹。

死亡。

不受欢迎的记忆残像在脑中忽而闪现,心中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惊慌,不听使唤的恐惧几乎要从紧缩的胃里蹦跳出来。

鲜黄、艳红、缟白、灰蓝。救护车上的红色灯火熄灭了。

她用力摇头,深呼吸,告诉自己是她想太多……不会的!不可能有这种事。

但是,胸口的心脏似乎有自己的意志,坚持以一种不祥的速度猛跳着。早晨太过低温的空气渗进衣袖、侵入肌肤,她的手腕好痛、好痛,激烈的痛楚,开始撕裂被冻到有点麻木的神智。

突然,记者的声音在浙沥的雨声中变得异常清晰:「……是知名律师,曾因为广美案名噪一时,近日因为……」

雨声倏地转大,再次淹没了记者的播报。手上的伞落到地上,发出一声细微的哀鸣。

她摇头,嘴巴张成一个滑稽的形状,连叫声都发不出来,滚烫的眼泪抢在黑暗之前,滑下没有半点温度的脸颊。

雪君姐……雪君姐……

握住左腕,她踉跄往后退,一个不小心,后脑用力撞上冰冷的金属门框,眼前蓦地发黑,一下子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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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化残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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