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雨悸

四 雨悸

纪云在皓天帮总部的马房里度过了二十四天。

整个总部冷冷落落,所有重要人手都被抽调一空。纪云并没有碰见什么从前的熟识,毫无暴露身份的危险。

由马房诸人的言谈中他得知皓天帮正与从前雄霸江南的十二金甲门展开对决。战事激烈,马房中的马匹被大批带走,回来时却已折损过半。

顾点烟一直在前沿督阵,不曾有暇回总部。而颜别袖却也再未露面。

直至那天晚上,纪云从睡梦中醒来,看见黑暗中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对他静静俯视。

他翻身而起。

“是时候了?”

颜别袖点一点头。

她递给他一柄长剑,却并非大哥的天虹剑。“今晚在十字坡我们与十二金甲门最后决战。你先去那里。”她说。

“为什么?”纪云问道。

“回来时我会告诉你,”她说,“那是你应该了结的恩怨。”

纪云看着她,他清晰地感到眼前这女子仍然深爱着大哥。他们对同一个人有着同样深切的爱,正是这一点令他觉得她可以信任。他没有多问,他想反正就在今夜一切都会了结,又何需此时喋喋不清。

他将剑插在腰间,跨出门去。门外有一匹马鞍鞯齐备,他翻身上马,向十字坡飞驰而去。

……

烈焰纷飞,格杀异常惨烈。纪云跃下马背,杀入战团。

十二金甲门的门徒衣着金光闪闪,而皓天帮的帮众却是一身蓝衣。纪云向着每一处金光冲杀而去,手起剑落,鲜血飞腾,他忽然觉得快意,仿佛这些人真的该死于他的剑下。他象一朵轻云旋进金衫的人群,剑光扫过,敌人如枯木般摔倒四周……

就在那时下起了雨,纪云恍惚觉得肩上有人一记轻拍,他知道那是大哥发出的信号……他面带微笑地掠出,从容出手,他觉得回到原地时,仿佛仍能看见大哥站在那里,倾斜着杀人后的剑锋,冷冷斜睨,漫不惊心地看雨水冲去剑上血痕。

……

很久以后,当那一剑向他刺来的时候,纪云在迷茫中回了一剑。忽然他醒觉对面那人穿的并不是金衫。他急急在空中停住剑势,听见有女子的声音轻轻一叹,双剑相击,一张纸条已穿上他的剑尖。

打开纸条,借着将熄的火焰,他看见上面娟秀的女子字迹:“速回总部,要事相商。”

纪云抬头看见混战人群中四下乱闯的马匹,制住一匹,翻身骑上。

胜负似乎已成定局,金衫的人群已被分割包围,覆灭只在眉睫之间。不知为何纪云觉得畅快和疲倦,仿佛他正是一个背负了血海深仇的人在多年苦心经营后看着自己的仇人在眼前慢慢死去。

……

雨下得很大了。

纪云离开的时候听见炮声。

炮声霎时凌架于一切雨声之上,他听见皓天帮的数千帮众声势惊人地欢呼:“帮主!”

他一震回头,看见几十盏风灯在雨夜中流光溢彩,众人簇拥之下,十几匹马从容而至。为首的一人从容踞坐于马背,风彩雍华,无言俯视整个生死战场,那一刻,血火尽收他眼底,成败握于他掌中。

纪云默默看了他片刻,咬紧了牙,拨转马头向总部驰去。

……

颜别袖就在总部的后门旁等他。

她带着他穿亭转榭,到了一处纪云从未去过的地方。但是忽然间,纪云觉得那里无比熟悉。

一片花圃,花圃另一端是几间精舍。

他站住,问她:“这是哪里?”

“顾点烟的秘密住所,和他的练功之处。”

“大哥就死在这里?”纪云的声音有些发颤。

颜别袖点了点头。

纪云忽然拔剑,架在她的颈中:“你究竟是谁?”他冷冷问道。

颜别袖一笑,“你终于怀疑了。”

她丝毫也不见慌乱地缓缓接道:“不错,我是顾点烟的妻子。”

纪云觉得很多疑团此时才终于得到了解答。

他想这就是为什么这个女人可以看见大哥被杀的过程,可以有机会将大哥的尸体带出,可以不被人怀疑地行刺顾点烟,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带进总部,甚至一直带到这里。

“为什么要杀你的丈夫?”他问。

颜别袖轻笑:“你不明白么?他虽是我的丈夫,我却不爱他,我爱的人是纪虹。”

纪云心里一翻,一时不知是什么感觉。他觉得眼前的女子无端地可怕,令他一眼也不敢多看。他收起了剑。

颜别袖推开房门,在门内点着了油灯。纪云犹豫了一下,跟了进去。

她已在桌边坐下,取下面纱,抬眼望着他:“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去和十二金甲门决战?”

纪云沉默地摇头。

“他们是你的仇人。”

他终于听见颜别袖说出了这句话。

他们真的是他的仇人,可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他竟对此一无所知?

他听见颜别袖提起了“从威镖局”……恍惚中他记起那块古旧的匾额,大哥抱着他抬头,阳光下的金字,他最初认识的那几个字。

……从威镖局。

经营了三代的从威镖局,江南最大的镖局。到纪云的父亲纪商华一辈时,声望正如日中天。

但是在替十二金甲门走了一趟镖后,这一切都烟消云散,所有镖师被人杀死,巨额镖银被劫,唯一不见的人是纪商华。

谣言四起,江湖纷传是纪商华私吞了镖银潜逃。纪商华的妻子立刻带了两个儿子逃出镖局,以防被十二金甲门扣为人质。果然不久以后所有分号都被十二金甲门以追索镖银的名义抢杂一空。

那一季秋天,有一个晚上,下着很冷的雨。十二岁的纪虹独自一人走在漆黑的路上。

白天时有一个老乞丐给了他一张条子,他认得那是父亲的笔迹,父亲要他去城东的垃圾场见面。

他认出了垃圾场里那个蓬头垢面的人就是他的父亲。

纪虹跑过去,紧紧抱住他。这时他想要大哭,这么多天来他从没哭过,因为母亲和弟弟都在哭。

但是父亲很快地推开他,他的眼光纪虹不曾见过。他紧紧掐住纪虹的肩膀,一字字地说:“虹儿,你要记得,我们的仇人是十二金甲门。他们托了镖,又自己劫走,就是要陷害咱们镖局,好插手做这一行。”

纪虹觉得父亲坚硬的手指仿佛要把那些话一句句抠进他的血肉,他用力地点头。

父亲的目光忽然便柔和了,他替纪虹擦掉满脸的眼泪和雨水:“儿子,照顾好你妈和你弟弟。长大以后为我报仇。”叹息了一声,他说:“回去吧,回去时要小心。”

“爹,你要去哪里?”纪虹问他。

父亲却只一笑,没有回答。

……

纪虹离开的时候,看见几道黑影正窜进垃圾场,他立刻低身伏倒。

很快他听见呵斥与叫骂,远远的兵刃相交的声音。

那时忽然电闪雷鸣,大雨激荡。纪虹匍匐着爬回去,大雨掩盖了他行动的声音。当他终于爬近时,他看见夜色中金芒绞动,血光一闪,有什么东西远远地飞出。

……

闪电铄空,纪虹觉得平生没有见过那么长时间的一道闪电。

忽如其来的惨亮青光照见大地每个角落,他看见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他们的旁边,父亲倒伏在地,已没有了头。

站着的只有一个人。

纪虹看见那人微侧了他的金刀,让茫茫大雨冲去他刀上血痕。

……

很多年后,当成年的纪虹陪顾点烟赴十二金甲门扬州之会时,他终于知道了那个人正是十二金甲门门主:金一痕。

但是那时,纪虹只有十二岁,他的弟弟纪云只有五岁。

纪云不知道所有这些,他记得的只是常年在外的父亲再也没有回来,母亲带他们离开了家,再后来,一个晚上,他们离开了杭州。大哥忽然变了很多,再后来,母亲也不见了。

……

知道并且记得这仇恨的只有纪虹自己。

但他也知道靠自己的力量无论如何也无法复仇。

起初他们加入秦帐帮,后来又进入皓天帮。他的目的始终只有一个,借刀杀人消灭十二金甲门。

在顾点烟的手下,纪虹渐渐看到了复仇的希望。他明白他所要做的只是耐心等待时机,顾点烟决不甘心久居人下,必有一日会向十二金甲门开战,届时便是他报仇的良机。

但是,就在这一切刚刚开始的时候,他的弟弟告诉他,他要离开皓天帮。

……

纪云再也听不下去,他发着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出来:

“为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为什么大哥从来不告诉我?”

颜别袖瞥他一眼,淡然说:

“我也问过他,为什么不把这些事告诉你。他起初没有回答,后来他轻轻一笑,脸上有一种冷冷的坚忍的神情。

他说:‘什么事有我来做就好。我要他快乐地生活,我要他双手少沾血污……我喜欢要他这样,我就要他这样。’”

纪云想象大哥说这话时的神情,他的笑容与眼光……他想起从前每次合作御敌,大哥都会抢着杀死更多的人……忽然间他觉得难以支撑的虚弱,全身都在剧痛,仿佛他已遍体鳞伤。

“不要再说下去,”他恳求,“请你不要再说。”

但是颜别袖不肯放过他。

“你走了以后,顾点烟大为震怒,因为你是立帮以来第一个活着离开的人。纪虹如不把你追回便要自己领死。他别无选择,只能铤而走险行刺顾点烟,取而代之。然而顾点烟老谋深算,纪虹不是他的对手,被他杀死在外面的花圃之中。”

“但是纪虹死后,这世上却还有一个人记得他的愿望。两年来,我努力劝说顾点烟与十二金甲门为敌。而皓天帮声势日壮,的确也到了与十二金甲门一决雌雄的时候。今晚的决战我让你参加,因为我知道那是你应该了结的仇恨。可惜纪虹却不曾等到这一天。”

“杀他的是顾点烟,但他却是为你而死的,所以为他报仇的也应该是你。”她忽然一笑,笑容有些凄清:“上次我行刺他,下手时不免犹豫。他毕竟是我多年的丈夫,我不想亲手杀他。”

她缓缓起身,由书架后取出了天虹剑,递给纪云。“用你大哥的剑吧。”她说。

……

纪云此时已完全无法思想。他看见颜别袖拉开一扇柜门。

他听见她叮嘱他在柜中躲好。顾点烟来时,她会先出手攻击将他引至柜前。只要听见她的咳嗽,纪云便要一剑刺破柜门。

……

纪云浑浑噩噩地听着,他觉得所有这些其实都已毫无意义。

杀死了顾点烟又怎样呢?大哥再也不能回来。

而该杀的真的是顾点烟么?还是他自己?

害死大哥的究竟是谁?

……

这时他听见外面的风雨声慢慢地缓下去了。好象连雨都没有力气再下,天地间所剩的只是一种疲乏空虚。

他听见远远而来的马嘶,树叶飘落的声音,烛花轻轻爆了一下……他忽然想起幼小时候他被恶梦惊醒,泪流满面地撞进大哥房间……那时大哥总还没睡,嘲笑他几句,拍他的头安慰他,又把他抱上膝盖叫他拿剪子剪温暖的烛花,和他一道看剪刀刃上一时不曾熄灭的小小蓝火……他忽然不敢再想,他专心致志地去听每一种声音,他要让自己的心思全被占据,再不能去想大哥。

后来他听见花圃中的脚步,很轻的脚步,是顾点烟高明的轻功。他听见沙沙的声响,是雨声,还有顾点烟的衣衫拂过花丛。

他听见他推开门,走进屋中。

他听见颜别袖低声说:“喝杯茶吧。”顾点烟默默地喝下。

纪云终于听见顾点烟说话,他的声音嘶哑疲乏,想是激战过后难免的情形。

“都了结了。”纪云听见他说。

纪云觉得心里莫名地一震,然后他想,不,一切还没有了结。

就在那时,他听见刀锋破空与衣袂振动。他听见颜别袖的清斥,知道就在方才她已经动手。

他听见顾点烟行云流水般轻轻退走,颜别袖不依不饶地追击。他听见仓啷一声,是顾点烟终于拔出了他的剑,叮当轻响,撞飞的是颜别袖的刀。刀风扑近,夺地一记,纪云看见忽然破柜而入的一小截刀尖。

屋中安静下来。

纪云听见顾点烟轻轻咳嗽了一声,低声说:“你骗了我。”他觉得那声音里的惆怅与憾恨不经意就无法听出,听到了却又令人觉得格外惊心。

颜别袖没有答话,她退到了柜前。

纪云听见她拔出了钉在柜门上的刀,他听见她说:“杀不了你,我也无需活着。”

纪云一惊,已听衣袂带风而来,是顾点烟飞身前来救她----

就在此时,纪云听见颜别袖的咳嗽。

纪云双手握住剑柄,奋力刺出。那一瞬间他自己仿佛就变成了那把剑,深深刺入仇人的血肉,无坚不摧地长趋直进,直抵那颗正在跳动的心脏。

他几乎可以看见那颗心在刹那间停止跳动,热血狂涌。

一剑穿心!

……

一瞬间纪云眼前闪过从前练剑的情景。

那一剑穿心的剑法是从前大哥陪他练的。他们那时用一个草人,草人的胸口塞入一只草垫,草垫正中嵌上一只桃木芯。

大哥要他练到一剑将桃木芯穿得通透,却不许刺落整块草垫。所有的力量都要集中于一点,半分也不许发散。

他从前练得很认真,所以他相信在这一次,在他的剑下,顾点烟的心就象那个桃木芯一样被他一剑贯穿。

……

但是纪云的耳边在轰轰作响,全身冷汗淋漓。他觉得很冷,连手指都已僵硬,他在不能控制地发抖。脸上却是热的,似有许多眼泪都已不由自主地涌出。

他奇怪报仇的感觉并非快意,而是如此深邃难当的痛苦。

他拔出自己的剑,却觉得一拔之下心中剧痛,许多东西一时都碎了,在胸膛里哗啦哗啦地响着,再也收拾不起。

忽然他觉得那一剑穿透的仿佛是自己的心。

……

纪云万般疲惫地推开柜门,屋中很暗。灯火全都已熄灭。纪云掏出怀里的火折,他想要看一看顾点烟是否真的已经死去。

火折亮起的一瞬,他感到一阵无比尖锐的气流,刹那间那气流里裹携的冰冷剑锋已逼至咽喉。

他忽然明白那一剑并没有杀死顾点烟,至少他还有余力施出临死前的最后一击。

纪云没有闪避,即使闪避也无法避过。他闭上眼睛,等待那一剑刺入他的咽喉,热血喷出,是否会令他觉得温暖?

……

但是纪云没有等到,他觉得剑尖已刺入他的肌肤,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忽然顿住。

他睁开眼睛,迎上了两道目光。

他觉得自有记忆以来,未曾见过这样痛苦悲怆的目光。仿佛那目光的主人所有一切都已被撕成粉碎,无论是他的身体,或是他的精神。甚至连他的目光也都因无边的痛苦而迸碎,无法凝注。

他看见这样望着他的人正是顾点烟。

他看见顾点烟张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他口中喷出的不过是大蓬的鲜血,纪云知道他的心脏的确已被他一剑贯穿。然而纪云并不为此觉得轻松。顾点烟喷出的血溅在他的脸上,他觉得那些血每一滴都在惨痛入骨地腐蚀和灼烧。

他看见顾点烟的剑跌落在地上,他看见顾点烟向他伸出手来,他知道顾点烟已经无法支撑了,不知为何他握住了他的手。他觉得他的掌心那么热,手指却是冰冷而颤抖的。他看见顾点烟慢慢滑落的身体一分分沉进火折不曾照亮的黑暗里去,忽然他觉得万分恐慌。他看见顾点烟最后的笑容放射出迷离华美的光彩,却又闪烁着种种无奈和心死,他看见他的眼睛渐渐暗淡……他的手从纪云的手里慢慢滑开。

……

耳中的轰鸣渐渐静了,纪云重又听见窗外的雨声。

他听见窗外的雨淅沥沥的,一种将停未停的样子。一声声滴答隔得那么远,让他的心都悬着。他忽然害怕那雨就这么停了,下一次滴答之后,就再没有声息。他觉得整个世界有一种压抑到极点的密实的恐慌,仿佛就要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

他第一次觉得雨是令人心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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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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