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至12章

第9至12章

九丁湘

我有三天没有看见老方。

到第四天时,马房来人说他染了风寒,要替他煎药。

那来煎药的马僮毛手毛脚。我接过来,要他先回去,我会把药剪好送去。

我去时老方正咳嗽,却还在炉上暖酒。

见我送药送粥而来,他感激涕零,不绝声地言谢。用罢粥药,意犹未尽,又自告奋勇领我参观马厩。

马厩里有几十匹马,匹匹品种精良,饲养得膘光皮滑。

最出色的是一匹纯黑大宛马,马名惊风,是萧采的坐骑。

我记得初见他时便曾见过,当时就讶异于这马的高贵神骏。

老方望着惊风的眼色仿佛正望着比性命还要贵重的珍宝。

“别人都不行,只有我自己伺候它,”他说,声音里充满了感情。“除了七爷,它就只和我亲近。”又摸摸马厩名牌上龙飞凤舞的那两个字:惊风,失笑说:“这辈子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却只认得它们的名字。”

“它们?”我问。

“七爷前后有过三匹惊风,都长得一模一样。”老方解释说,忽然叹口气,似有无限心事涌上心头。

我静静望他,等他的下文。他心里仿佛埋藏了无数秘密,并且亟待倾吐。

他果然沉不住气:

“阿湘姑娘,你不爱说话,我却罗嗦。不过我倒觉得和你投缘。我心里有些话,是要和人说了才会好过的,只是怕你嫌烦。”

我摇摇头说:“我不会。”

他叹口气,“要是真想听,就回屋里去。我虽信得过你,可不想让别人听见。”

他开始说的时候就开始喝酒。常年醉意模糊的眼睛忽然变得幽远,仿佛刹那间回到了多年以前。

“我家祖上世代养马,是真晓得马的。十八年前,先皇赐了皇子们宫外的宅子,七爷搬到这儿来。有人荐我进来做马夫,七爷看我真的懂马,就让我做了马夫头儿。那时候府里只有四五匹老马,都是原先从宫里分出来的。有的年齿太老,有的瘦不禁风,总之没一匹好的。七爷也知道,可他没有母亲那边的阔亲戚,只靠皇子的月俸也拿不出闲钱买马。所以一看见人家的好马,七爷就眼睛发亮,盯着瞧。他那会儿才十六七,喜欢喝酒,要笑便笑要骂便骂,全身上下都是爽朗精神。可不象今天这样,让人看不出他的心思,笑都笑得心事重重。”

“然后那年忽然来了一个好机会。不晓得哪个小国进贡了一批好马,先皇命人牵到皇城东边的演马场让皇子们挑选。七爷高兴得很,要我和他一起去,一路上都在跟我聊怎么挑马。我们到的比别人都早,等了一会儿,别的皇子陆续才来。人家府里好马成群,并不怎么在乎这回事。”

“后来马牵出来,我一眼就看见了那匹惊风,那是好马中的宝马。刚要指给七爷,他却忽然低声说:‘那匹黑马,是么?’我连连点头。七爷看看我,两人一块儿笑起来。但是因为七爷排行最小,最后一个才能挑。我们都有点儿担心。一开始我们的运气实在不坏,除了四爷放了别人先挑,其他人都挑了别的。最后场上的马就剩下两匹,只有七爷和四爷还没挑。四爷转过头,在他的座位上懒洋洋看看我们。他和三爷,就是当今皇上,是对头,自然也和我们七爷有心病。七爷捏捏我的手,意思是要我小心别露出想要惊风的意思。”

“四爷走到场子中间,看了一阵,最后终于朝另一匹马走去。我一看见他搭上了那马的缰绳,就再也忍不住高兴。谁知道就在那时候,四爷忽然回头,朝我们看了一眼,我还来不及藏起我的笑脸,他已经看得明白,得意地笑了笑,放开缰绳,重新挑走了惊风。”

“我后悔得恨不得立刻死了才好。七爷却什么也没说,拍拍我的肩,默默牵回了场上最后一匹马。只不过他眼睛出奇地亮,站得比什么时候都直,看也不看四爷一眼。”

“忽听有人说:‘皇上驾到。’所有的人就都跪倒在地。先皇带了一群武将进来,看见四爷挑的马,高兴地大笑说:‘还是四皇儿有眼光,这匹惊风是极品。’四爷趁机说:‘让儿子骑着它表演骑射给父皇看。’先皇十分高兴,连声答应。于是四爷骑着惊风耀武扬威地兜了若干个圈子,他的骑术真的不错,箭法也很精准。武将们凑趣儿连连叫好,先皇也很高兴。”

“但是,忽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马受了惊。它原地一个大跳扬起前蹄,只一下便把四爷摔下了马。兵丁们冲进场子救人,更吓着了它。它已经昏了头,不辨方向地朝人群狂奔,正冲着先皇的御座而去。”

“大伙儿一时惊得呆了,等有人想起保护皇上,惊马已经近在眼前。就在那时候,三爷已经一个箭步挡在皇上跟前,大声吩咐护驾。人们才把皇上架开,可三爷却再也来不及躲闪。眼看着马蹄就要落在他身上,忽然有人斜刺里冲出,硬是扳住缰绳,勒住了惊马。但是那马已经发了脾气,乱扭一阵,四蹄翻飞,拖着那人又开始狂奔。这时候我才发现冲上去的是七爷。”

“大伙儿呆呆看着。只见七爷双腿拖在地上还奋力控制马跑的方向。惊风又气又急,野性大发,但不管它怎么折腾,却怎么也甩不掉七爷。我心惊肉跳地看着它拖着七爷跑了无数个圈子,大半个时辰以后简直不知道七爷是死是活。后来惊风跑得满身是汗,口吐白沫,终于渐渐慢下来,开始小步遛鞑。这时候七爷才猛一翻身,上了马背。那马哀叫一声,甘心地站住,终于认了他这个主人。”

“七爷从马背上下来,跌跌撞撞朝先皇走去。大伙儿这才能出声欢呼。先皇亲手斟了一杯酒,扶起跪下行礼的七爷:‘今天才知道朕有这等儿子。惊风就赏了你,它日骑它扬威疆场。’七爷接过酒来一饮而尽,抬头望望先皇身边的三爷,一笑。三爷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担心责备地看着他。”

“七爷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刚能起床就到马厩来看惊风。他的手那时候被缰绳磨得血肉模糊,这会儿就用包得厚厚的手去摸惊风的皮毛。他跟惊风玩的时候笑得开心又大声,好象受了这么多伤也都觉得没什么。不久以后,皇上果然下令让他带兵出征。他跟我一块儿喝酒,说以后有机会会带我上战场混一个出身,不用一辈子做马夫。我很高兴,觉得跟了七爷真是我一生最大的福气。”

“可就在七爷出征前一天,我回家看我娘。却有人在我家等我。他们给我五百两银子,和一包毒药。他们要我毒死惊风,否则就杀了我娘,杀了我全家。”

“我不想干,我真的不能干。七爷待我那么好,我怎么能毒死七爷拿自己性命换来的马?可是,那些人都是四爷的手下,四爷一向心狠手辣,既然说了,就肯定会做。我总不能就这样让他们杀了我全家。我想了整整一天,终于觉得人命比马命重要。最后夜里我回王府,把毒药拌进了惊风的食料。然后我逃也似地出了门,在外面喝得烂醉如泥。”

“我鼓足勇气回府的时候七爷已经出征。马房里其他马夫告诉我,七爷看见死了的惊风时一言不发,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便吩咐人把它埋了,谁也没怪罪。我不能去想七爷那时候的心情。我知道我对不起七爷,我日夜把自己灌醉,我想七爷回来时我要向他承认惊风是我杀的,然后要打要杀任他处置。”

“七爷一年后才回来,据说打了大胜仗。可他回府的那一天,我在马房里烂醉,我还是没胆子告诉他我干的事。后来七爷来找我,他来的时候牵着一匹黑马,恍惚之间我还以为就是当年的惊风。‘这是三哥刚刚送我的惊风。’他告诉我,‘替我好好照顾。’我泪眼模糊,七爷他竟然托我再照顾惊风,他一定不知道当年是我下的手。”

“我特别精心地照顾这匹惊风。半年以后七爷又要上战场,问我愿不愿跟他去。我摇头拒绝,因为我没脸去混什么出身,我只想一辈子当他府里的马夫,替他照顾好惊风。十个月后七爷得胜还朝,先皇大悦,封他为‘大将军王’。不久他又娶了王妃,我也娶了媳妇,好象好日子真的开始了,我们平平安安地过了四年。”

“可我怎么也没料到好日子那么快就到了头。那天还是七爷的生日,四爷忽然带着一群人闯进来,宣了圣旨要抓七爷入狱,王府东西全部充公。我偷偷摸回了马厩,趁黑带走了惊风。我想总有一天七爷会出狱,这一次我要把惊风好好地交到他的手上。可是四爷发现走失了惊风大为震怒,四下派人去找。七爷已经下了天牢,我真不知道四爷为什么要跟一匹马过不去。我带着惊风东躲西藏,最后四爷还是疑心到我身上,抓走了我的家人。”

“老天好象要一次次考验我对七爷的忠心,最后还是要我对不起七爷。我走投无路,带着惊风去了四爷府。四爷亲自见了我们,又走到惊风身边仔细地看它。惊风恢恢乱叫,好象知道他是仇人。四爷好脾气地对它笑,等它消停下来。然后忽然间,他就捅了一把匕首进它的肚子。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马血喷得老远,惊风痛得长叫。而四爷站在一旁拿手绢擦手,轻轻松松地吩咐,‘把他关起来。’我被人拖下去的时候,惊风还没死,跟人一样的眼神看着我,好象要求我救它。”

“后来三爷终于设法救出我来,但我娘,我媳妇,和我两岁的儿子却已经死在了牢中。我彻底灰了心,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等七爷出来再见他一面,告诉他我已经尽了力。我在三爷府里半死不活地过了两年,终于等到四爷作乱,七爷被放出来带兵平乱,保着三爷做了皇上。”

“我们搬回王府的那一天,皇上亲自来发还了抄家时抄走的东西。最后,还有一匹马,是另一匹惊风----从前那匹马的小兄弟。皇上派人从很远的地方找了来,送给七爷。七爷那时候已经象换了一个人,瘦得不象样子,笑容都少见,二十七岁的人神气却老了十年不止。看见惊风,也没有怎样,只是轻轻摸摸它的鬃毛,便把缰绳交给了我。”

“于是我又在这儿替七爷养马,可能真要养一辈子。我愿意替他养一辈子的马。可我常常觉得这辈子既对不起我的家人,又对不起七爷。想想就觉得活着没趣,只有喝喝酒才能不想那么些。府里人人都叫我老酒鬼,酒鬼就酒鬼。我能活着已经不错,我就是不够胆子抹了脖子。”

老方说到这儿,已经喝完了那壶酒。酒意上涌,他的眼神重又模糊,老泪纵横。

我望着他,并不想安慰。我知道一个人失去所有亲人的绝望,任何安慰都只嫌多余。

我只是觉得精疲力尽的恍惚,无限心灰。要有多少心力,好把情仇清算,爱恨兜转?

前路茫茫,营营众生,几曾有谁可以纵控自己去向何方?

十萧采

失去皇上行踪已有十三天。

最后一次邸报是四月初一由泗州发出,隔日皇上便抛下仪仗,带了五名亲随不知所踪。

泗州府毗邻车宛国,此事被他们得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我命众人严锁消息,仪仗继续南回掩人耳目。同时派人暗中查询,务必早日找到皇上。

但一连数日只见谢罪折子雪片般飞来,各路人马一无所获,皇上依旧音信杳然。

萧琰忧形于色,几次请命要亲自寻访,都被我按下不准。这等紧要关头,如果皇上有什么意外,他便是继位储君,如何可以轻举妄动。

我又何尝不是心急如焚,食不下咽。

但邸报多日不发,朝野已颇有流言,我更不得不镇定示人,照常处理政务。

唯有中夜徘徊,深宵难寐,才忧心忡忡到无以自拔。

翰阳宫斜阳初照,又是一天将尽。

忽有隐隐马蹄疾奔而来,我放下笔,诧异于是谁可以这样宫内驰马。

门口太监竟不曾阻拦,马蹄直至殿前,片刻后,那人出现在殿门,满天夕阳正耀目生花。

我眯了眼,一时难以看清来者是谁。待我终于看得真切,我一跃而起,那竟是随同皇上一起失踪的侍卫长方奇!

“皇上在哪里?可一切安好?”我血液上涌,心头砰砰乱跳。

方奇跪下,大声道:“圣躬安!”

一颗心落下,我手都有些发颤。

方奇继续道:“皇上已入京城,知道王爷必定担心,差我先行回宫禀报。”

“知道了,”我挥手命他起来。

终于又见到皇上,我才知道这些天来我已担心到什么地步。骤然间放松仿佛人都要虚脱。

“皇上这些天究竟去了哪里?”当御书房只剩我们两人,我忍不住问他。

皇上却不回答,抬眼望我,淡淡道:“脸色这样差,没有睡好?”

我心情激荡,脱口而出:“皇上存心失踪,只带五个人,一个字也不给臣留下,这么多天安危不知音讯全无,哪里还能睡得着?

皇上忽然微笑,“老七,你今日才算有一点当年遗风。”

我一怔,随即明白,霎那感慨。

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让我唤回一点当年,那也只有我的皇上,我的三哥。

我沉下心来,淡淡苦笑:“臣早已不复当年,恐怕受不了这般惊吓。”

皇上却不曾答话,低头沉思,很久后才说:“老七,陪我去花园走走。”

御花园里暗香浮动,满地落英。我竟不知几时春来,知道时却已春尽。

皇上命人设了酒馔摆在凉亭。

淡月疏桐,素烛残花,我们默然对饮,心事苍茫。

“朕去了车宛国。不告诉你,是不要你担心。”皇上忽然语出惊人。

我持杯的手一颤,酒泼出杯外。

“皇上……”

他打断我,“朕不会再去,因为,要找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眉间俱是萧瑟之意,忧伤莫名。

沉静如他也会有这般神情,仿佛只有很多年前,他奉父皇命巡查边塞半年重返京都之时。

电光石火间我有些明白,“你去找那送你紫貂披风的人?”

他悲凉一笑:“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虽然那时我还年幼,我却已诧异于他跟我提起那人时眼中似喜似忧的神采。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样的眼光只能是为了他心心系之却又无法相守的女人。

“她后来离开了车宛国,”他低声说,“她来中原找我。然后,再也没人有她的消息。”

我无言相慰。

到此地步说什么也是多余。

其实事隔多年,他又何尝不知此事渺茫。不过不曾亲身寻访,总是不肯绝望。

情之为物纠缠入骨,痛断割舍谈何容易。

我心头忽然掠过那很久未曾想起的音容,一痛,惘然,忍不住叹息。

我们一杯杯喝酒,酒入愁肠,但愿长醉。

但我们都心绪万端到无法喝醉。

夜阑天净,欲醉的只有万点星光。

皇上沉声说:“你回府吧。三日内不必来朝。好好休息。”

我想要推辞,他却不容我争辩:

“老七,你已不是当年,要当心身体。”

他语气中的忧心如此明显,难道虽已尽力隐藏,我的衰惫竟已无可掩饰?

霎那间似有寒风透骨,令我悚然心惊。

出宫时,正遇见疾驰而来的萧琰。他定是得知皇上秘密返宫,前来问安。

我告诉他皇上身在长垣殿,便要离去。

他却忽然叫住我,欲言又止:“皇叔,户部的事……”

我回头淡淡说,“皇上并不曾知道,此事就到此为止。”

一个月前他已弥补了亏空,秘密查处了一批墨吏。虽然他有无参与此事我尚心存怀疑,却也不想穷根究底。只要他能从中受教,我于愿已足。

回府时已是二更,嬷嬷已经睡下。

府中无人知道我会在今天回来,除却慌乱的门房,一片平静。

忽听一声马嘶由后院传来,即使因遥远变得支离,依旧听得出是我的惊风。

三个月不曾见它,它却在我甫入府门就已查觉。

我忽有些感慨。摒退从人,自己去了马房。

惊风站在马厩栏前,翘首以望。看见我来,又是一声长嘶,眼里竟有些水光。

我抚摸它鬃毛,它意态柔顺低低哀鸣。

马犹如此,我何能无动于衷?

我与它亲近片刻,回头,看见不远处的小屋犹亮着灯火,才知道老方也还没有睡。

这一刻,我忽然怀念起多年以前,当老方还只是小方,我纵马回来,携酒找他时的快乐。

我轻叩房门,开门的正是老方。

他已喝到七分醉,看了我半天方才认出来。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似乎连酒都醒了不少,嗫嚅了声“七爷!”,便要跪下去。

我扶住他。

他仍叫我七爷,多么久违的称呼,久违到让我有一霎的恍惚,仿佛时光从不曾流转,所有重回的激扬岁月,曾经快意的情仇。

“从前都是我请你喝酒,这次你来作东。”我拍他肩膀,笑着跨进房间。

我的目光落在桌上酒壶酒盏,然后我便看见了桌旁的那个女子。

那一身青衣的女子微垂了头,第一眼看去并没有怎样。

我只是微微惊讶,会在老方的房中看见一个女子。

然后我才觉得不妥。

回过眼光,重新在意地看她。

而她也正在那时,以一种避无可避何不横心的决然抬起了头。

霎那间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居然是她?!

那切齿声称还要杀我的女子!

那要杀我的女子居然会出现在我的王府。

居然会与老方把酒倾谈,明显非一日之交。

她居然这么大胆混进我的府第!

她居然!

她正迎望着我,以一种一无所惧高傲的情怀,仿佛她已因此立于不败,即便我立刻杀了她也不过在她意料之中。

这一刻仇火恨焰尽被她敛在眼底,她只是那样望着我,坚定而不驯。象一种视死如归的姿态多过象一个报复的宣言。

霎那间我感到啼笑皆非的恍惚,她让我觉得我才是那个身怀青锋的刺客,而她却是那束手待毙毫无惧意的目标。

我觉得眼前一切便如梦一般荒唐。

老方却没有看破我们之间的局面,只慌张地招呼:“阿湘,还不见过七爷!”

她垂下眼睛,离开桌边,要向我施礼。

“不必了。”我说,在桌边坐下。

老方却犹豫着不敢落座。

“怎么?”我说,“要我一个人喝么?”

他这才笑着坐在我的对面。

她站在桌边,伸手取过一只酒盏,替我斟酒。她斟酒的手如此稳定,简直令人钦佩。

“你来了多久?”我问她。

“三个月。”她回答,连声音都镇定。

原来我方才离府她便入府。两次未曾得手,却毫不气馁再接再励。

“阿湘在厨房做事,”老方在旁毫不知情地解释,“和我很谈得来。”

“是么?”我淡淡地问,毫不怀疑她从老方口中探听了不少秘密。

她的目光扫过我的脸,似乎已明白我话中意味。

“老方的确告诉我很多事。”她静静地说。

这晚老方有些紧张。

连喝了几杯后,抬眼望望她,又回望着我。

“七爷,”他咽了一口气艰难地说,“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不然一辈子也不能安心。”

我忽然明白他要说些什么,原来这么久他都还不曾释怀。

我举杯敬他,两人一饮而尽。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我暗示。

但他已激动得听不出我的语意,双眼发红地连尽两盏,似是鼓足了勇气,离桌跪倒,老泪纵横。

“七爷,我对不起你!当年是我,是我毒死了惊风。”

我叹口气,扶他起来,没想到这一件事竟然折磨了他这么多年。

“我早已知道,”我说,“但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老方大睁双眼,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是被老四所逼,我怎么能糊涂到怪你?”

“七爷!”

“老方,你的心并没叛我,那就很对得起我了。”我倒一杯酒,放在他的手上,“对不起你的是我,是我牵累了你的家人。”

“不,”老方急急争辩,“那是四爷他狠毒,与七爷无关。何况,后来您也已经替他们报了仇。”

“报了仇么?”我一笑举杯,一饮而尽。眼前掠过刀光剑影烈火杀伐,四哥在我面前自刎,轰然迸溅的血光。

“报了仇又怎样,你就能回到从前么,你就会更快活么?”

老方愕然,无言以对。

他何尝不深知报仇雪恨后的空虚寂寞?

该毁的早已尽毁,报仇无补于事,不过只是聊尽人力,收拾残局。

忽听那女子低声说,“不报仇,却更加不如。”

我望她一眼,她在灯下的容颜有种深思熟虑的宁静光辉。

也许她说得不错。

不报仇,任由棰心恨意折磨自己,还不如不惜一切去毁了仇人。

我向她轻轻一笑,“你是对的。”我说。

老方与我喝完了他屋中所有存酒。

然后他歪倒在床,鼻息如雷。

容易喝醉是件很好的事,一醉之后人事不省,多少烦恼都抛之脑后。但愿我可以象他。

然而我已多年无法喝醉。

不知何时开始下雨。

我踱至窗前,酒阑夜静,一窗烟雨。

我回头看看在我身后的女子,她正低头收拾桌上酒具。

“今晚你没有机会,”我说,“我并没有醉。”

“我知道。”

她用纸媒引着灯笼,吹息了油灯。房中霎那一暗,只余那一点微光。

她开了房门,星光夜雨扑卷进来,冷冷的清气。

她递给我一把伞。“只有一盏灯笼,”她说,“我先送你回敞乐轩。”

那要杀我的女子走在我身前三步。

提灯,为我驱赶冷雨与暗夜。

灯火映亮了小径上零落的残花,以及她青色衣裙的下摆。

这样一个要杀我的女子,就这样款款走在我的前面。

她真这样笃定我不会先动手杀她?

抑或是知道明刀明枪决非我对手而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那荒唐如梦的感觉重又笼罩了我。

是这样的微雨静夜,暮春时节。令我觉得如在梦中。

她纤秀的背影就在我的眼前,只要我伸一伸手,她就再不会是我的威胁。

然而我丝毫没有杀人的意绪。我不想杀她,在这样的梦中。

我只想知道这样的梦要何时醒来?

也许只有当她,动手杀我的时候。

她离开时,我正记起她的名字。

我记得老方曾叫她,阿湘。

十一丁湘

我再也没有想到会在那样的场合被他撞破。

我不是不曾想过可能与他在王府狭路相逢。

我甚至已想好那种情况下我该如何奋身一击,再视成败如何定夺进退。

但我从未料到他竟会这样毫无征兆地回府,会这样毫无征兆地前来探访老方。

我以为即便他已回府我仍能不为人知地潜伏至少几日。

当老方开门,唤出那一声“七爷!”,我全盘计划刹那碎成齑粉。

我不可置信地震惊,措手不及地狼狈。

冥冥之中仿佛真有天意要令我一败涂地。

要我如何收拾这样一个残局?

我该破窗而出,或是夺门而逃?又或是立刻亮出我的兵刃推开老方趁他尚无防备当胸一刺,不论是否得手马上出府?

当我还因这种种可能举棋不定热血上涌到浑身颤抖,他已跨入了房门。而我还坐在桌边,不及有任何举措。

他望我一眼,再一眼。

于是我知道我的行藏已经暴露,面前无路可逃。

我扬起脸来直视着他。

我已横下心肠,我再无恐慌畏惧。

我清楚知道我并非他的对手,但我无话可说。

天意既不肯为我成全,即便血溅当场为他格杀,我也只怪自己学艺不精。

看清我,他有一霎的动容。

能看见这样一个从容男子的动容令我觉得快意。

但也仅只那样短短的一霎。

他很快收拾起他无意间泄露的心绪,若无其事地坐下与老方对饮。

我猜不破他的心思,我也不愿费神去猜。

我替他斟酒,我有问必答。我等他,等他决定如何处置我。

我已为他逼入死角,我反而一无所惧。

但是他不。

他并不要将我怎样。

当老方醉倒,他丝毫没有醉意的眼睛却越来越亮。

他看着窗外夜雨,风雨不惊地告诉我:“今晚你没有机会,因为我还没醉。”

他是真的不怕死么?

还是骄傲到不信我能杀得了他?

我推开门,雨夜撞个满怀。

我提灯走在他的前面,送他回敞乐轩。

我的性命只在他一念之间,但我全不在意。

我看见灯影里缤纷的落花,闻见雨水中格外悠远的香气,我听见他在我身后平稳的脚步,一路行来所有烟雨都涌入我的心头,那样无处不在挣脱不开,微寒而纠葛的迷茫。

那晚以后我再难接近他。

他上朝议事早出晚归,出入俱有人同行。

他居住的敞乐轩自他回府后便加强了戒备,即便深夜也难以潜入。

两个多月后我几乎要绝望,开始考虑是否该离开王府,另觅他途。

就在此时,我得知萧采的三十五岁生日已近,老夫人正秘密为他张罗一次寿宴,府中上下都在为此事忙碌。

我重又燃起一点希望,也许在那天,人多喧杂,我反而有机可乘。

他的生日在七月十五。

中元节,鬼门大开。

这一天出生的人,据说是那些本来无路超度的鬼魂托了河灯投生而来,命里带着戾气。

据老方说,先皇便曾因此对他不甚喜爱。

那一天很快到来。

萧采一早已去上朝,只知晚上会有家宴,并不知道其实是如此大张旗鼓的庆祝。

从下午开始便有宾客盈门,黄昏时酒席已经摆好。众客却都不肯落座,虚席以待。

然后前院一阵喧攘,跟着人声渐近,萧采轻衣简袍,神色微微讶然,出现在大厅。

众客一拥而上,将他围在核心。

我混迹于上菜众人之中,冷眼旁观是否会有机会。

我从没见过萧采与人寒暄应酬的情形。

记忆中他总是沉静而从容,并无多话。

我从不知道他也可以这样容光焕发神采飞扬,谈笑风生酒到杯干。

这一瞬间我忽然想起老方口中判若两人的七皇子,才知道他原来犹有豪情似旧时。

客人中很多是他当年带兵时的旧部,此刻大多已是雄据一方的将领,特意从边关赶来参加他的寿宴。还有一些是他历年主持科考门下所出的文官,其中也不乏封疆大吏或是身居显位的朝臣。

这一场宴席高潮迭起,人人尽欢。酒阑时节,又有一人起身说道:“徐某自平古关来,平古镇烟花驰名天下,今日也带了不少,不如一起看个热闹。”

众人哄然叫好,唯有萧采神情一滞,却也并没有说什么。

于是家奴搬椅掣凳,在演武场布置一番。那徐将军手下若干小校,来往搬运大如火炮的烟火,训练有素动作敏捷,不久便开始点燃引信大放烟花。

平古镇烟花果然名不虚传,是我平生仅见的辉煌华美。围观众人赞不绝口,唯有萧采忽然沉寂。老夫人坐在他的身边,仿佛也心不在焉,时时看他一眼。

烟花放了约有大半个时辰,最后一场最是绚丽,艳影霞飞在空中凝结成字:恭祝襄亲王寿诞。那字五光幻化,半盏茶功夫才偃旗息鼓,纷飞明灭。

大家看得出神,一片安静。

忽听有人轻声击掌,说道:“真令人叹为观止。”

我循声望去,见一个中年人卓立于人群之后,身边站着一名华服少年。

我正觉那人眼熟,萧采已神情大震,撩衣跪倒:“皇上!”

众人大为惶惑,纷纷拜倒,匆忙间带翻了不少椅子。

皇上轻轻一笑,道:“平身吧。”

目光扫视众人,又是一笑:“朕心血来潮来跟老七祝寿,没想到还能见到这许多人。”

那少年忽然在旁说道:“皇叔,你这里的客人直是半个朝会,半壁江山。原来近日外官多人告假回京都是为了此事。”

萧采刚刚起身,闻言神色一凛:“臣事先也不知情。”

皇上温然一笑,挥手道:“这是他们一番心意,你就安心领受吧。”回身命人上酒,亲手替萧采斟了一杯:“老七,朕也凑趣儿,敬你一杯。”

萧采接下,凝视皇上片刻,终于举杯,一饮而尽。

皇上走后不久,老夫人也不堪久坐,回房歇息。

场面突然冷清,人人都似有了心病,纷纷告辞而去。

盛宴不再,府里灯火阑珊。

我隐藏在风洞轩外的竹林,暗中探看萧采的去向。

他将最后一名客人送走,静静站在阶前。不久以后总管刘晔来到他身后。

“你先回房吧。”萧采淡淡地说。

“王爷……”

“我只是要在府里随便走走。”

刘晔唯唯而退。

萧采站了片刻,朝府后走去。

我并不敢跟得太近,唯恐被他发觉。

这晚的满月半明半昧,幽幽照人。

他在月下的身影令人觉得孤寂而单薄,意兴阑珊。

他一直朝府后走去。

他经过倚翠亭,他经过排云舫,他经过快雪楼。

他仍不停下。

我于是知道他要去的,是凝碧池。

我想起凝碧池畔垂虹轩里的绣像,那容光照人的女子。

我知道那不会是别人,只会是他的王妃。

他在这个晚上怀念起她。在他三十五岁生日的晚上。

我望见远远的凝碧池上凝结的碧色的愁烟,蜿蜒的长桥有如天际垂虹。我看见萧采沿着长桥走到水榭,在那里凭栏独坐了良久。然后,他燃起了那一只船灯,探手放进了凝碧池。

他在为哪只魂魄照路,难道是为了她?

难道她,就葬身在这凝结了沉沉碧色的池中?

萧采凝望着船灯远去,站起身来。

他慢慢走向池畔的垂虹轩,犹豫片刻,开门而入。

我等候了很久,他并没有出来。于是我轻轻掩近,绕到了垂虹轩前。

楼内的黑暗纵深而遥远,月光都无法照亮。

他就陷身于其中。

所有的光明都来自他手上微晃的灯火,和他静静凝望的绣像上的女子。

他望着她,而她横波流眄斜睨着他。

她的目光似喜还颦,似有千言万语,无一不是诉说她对他的深情。

她这样地爱过他。

我知道。

她爱过他。

那曾经为她深爱的男子如今就站在她的面前。而那也是我切齿深恨的仇人,背对着我,站在深深楼内。

七年以来我曾无数次梦见这样的场景。我的仇人背对着我,在我的梦里他永远是一个背影,永远穿着白衣。我清楚地知道我该在此时杀他,因为他的全部心思都正被别的东西占据。我摸上我的刀,摸上在我的袖里变得温暖的刀锋。冰冷刀光映上他的背影,我一步步向他走近,他毫无察觉,我向他走近,走近……

然后我大汗淋漓地醒来。

我的梦境仿佛全在此刻变成了现实。

他正背对着我,全心全意凝望着他爱过的女子的绣像。

我摸到我袖里的刀,然而刀锋并不如梦里一般温暖。我的手指觉得冻,即使是在这样一个温暖的七月的晚上。

我握住我的刀柄,我握得那么用力,仿佛不这样就无法掌握它。

我应该向他靠近,我应该轻轻地向他靠近,我不应该扬起一丝微尘令他察觉,我要走到他身边咫尺,不,无需那样近,我只需走到他身后五步一冲而前便可刺入他的脊背……

这并不很难,我可以做到。

我这样地恨他,我务要他死。

我要杀了他,从我知道我被灭门的那一天。

我一定要杀了他,即便穷竭我此生心力。

我要走过去杀了他。

我要走过去,走过去,走过去!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然而,我竟无法移动。

我无法移动!

我象陷落在一个最深最黑最绝望的梦魇。我全身都在声嘶力竭地呼喊叫嚣,呼喊叫嚣着杀他杀他杀他,然而我竟,我竟寸步难移。

幕幕前尘如飞矢冷箭自遥远的过去激射而来。

四月春庭午后飞花,与苏唯欣欣对弈的父亲悠悠浅语指点我琴技的母亲;月黑风寒大难将临,父亲推我出来反扣的大门母亲迷离泪眼苏唯温暖的手掌;家破人亡残垣焦土,干结血迹破碎衣襟支离残骨以及我不死不休的誓言。霎那间我看见所有这一切,爱恨情仇如汹涌波涛将我卷起抛下,令我粉身碎骨。

然而我要怎样才能,怎样才能向他走去?

当我的脚已仿如生根,再难移动?

当他那里仿佛是我永远也无法企及的遥远天涯,他那里有世间最后一点辉光,此外便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十二萧采

他们放烟花的时候我想起了你。

我想起在我们初见和诀别的晚上,我都看见了烟花。

那时的烟花比今晚还要绚丽,然而你一出现,所有的烟花都变得黯然。

你在池心的水阁跳舞,水阁被灯光映得那样剔透,令我想起所谓的玉宇或是琼楼。

你在那里跳舞,与我隔着一面涟滟的水光。

你跳的是霓裳羽衣舞,而你的名字是云裳。

我记得那个晚上比一切白天都要明亮,因为我看见烟花,水光,灯火,还有你。你当时穿着霓虹一般的舞衣。

那天晚上我平生第一次喝醉,才知道令人醉的真不是酒,而是人自己的心。

那天晚上我在白绢上为你绘像,还趁着酒意送给你。

我犹记得你那时的笑容,还有你旋身离去时的云水一般的衣裳。

然后,你成了我的新娘。

你的父亲同意把你许配给我。我的父亲为我们赐婚。

为了迎娶你,我在我的王府里修建了凝碧池和垂虹轩,还有垂虹水榭。

我要将我们初见时的一切搬进我的府中,那是我送你的礼物。

你来时,带给我一幅屏风。

花烛之夜我掀开屏风上覆盖的红绸,便看见那晚我送给你的画,早被你一针一线地绣成。

我永远记得我们并肩看画时的情景,那时画上的女子就在我的身边,她是我的妻。

你做了我四年的妻。

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四年。

然后你便带给我一生中最最深刻的痛苦和恨。

那晚是我的生日,十年以前我的生日。

我早该看出你的不妥,然而我不曾。

那晚你忽然要求在水榭为我跳舞。你还央求我为你放满天的烟花。

你那晚的舞跳得空前绝后的精彩,原来你早知道那会是你最后一次。

那晚我们也在风洞轩宴客,客人比今日还多。

但是酒菜还没有上齐,四哥已带了人闯入。

他宣读圣旨:皇七子萧采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着即刻下狱,大理寺刑部两司会审。一切家产充公。钦此。

我双目如要瞪出血来,我不肯接旨,我厉声质问:这样的罪名有何证据?

他扔下来一地书柬。

我蹲下,一封封捡起,有些是我写的,有的却不是。

我与从前旧部来往的信件本来只是寻常,加上那几封伪造的信件却天衣无缝地坐实了我的大罪。

他怎会拿到我从前的旧信?

而那又是谁,是谁在模仿我的笔迹?模仿得如此维妙维肖,连我自己都要无法分辨。

我双手颤抖,我不敢思想。

我看着四哥,而他却在看我的身后。

我很久不敢转身。

当我终于转过身,我便看见了你。

你抖得比我还要厉害,你抖得连身上的环佩都在叮当作响。

我望着你,我想要问你为什么发抖,然而我问不出来。我想起你为我整理的信件,你无事时临摹的我的诗文。

我望着你,我痛心疾首地望着你,我哀恳祈求地望着你,我心悬一线地望着你。我希望你说:“不是我。”我希望你这样说,而我就会相信你。

我等了你那么久,我觉得自己的呼吸和生死都在你颤抖的唇间。

终于你开口,但是你说,你说:

“杀了我吧,请你。”

就在那一瞬我彻底地冷静。

我看着你,冷冷一笑:“你配么?”

你听到我这句话时忽然不再发抖。

你不再看我,你看着四哥。

你冷冷而镇静地告诉他:“我愿做证人,你等我,我去换身衣服。”

四哥出乎意外地惊喜,痛快地点头。

你转身走出厅去,在门口,却忽然站住,回头看我。

你看我的眼光仿佛心都已经碎了,又仿佛你已根本没有了心。

然后你便走了,我们再没等到你回来。

他们在凝碧池里捞起了你。而我和四哥那时就坐在垂虹水榭。

他们把你放在那只船上,你的头发上闪着碧沉沉的水光。你穿着整套王妃的服色,里面却是我们初见时你穿的舞衣。

即便是那时,你依然有不衰的容颜,美丽如我们初见,美丽如我们新婚。

我曾经那么地爱你。然而那晚我对你却只剩下了恨。

我以我全部的爱来恨你。

我那时恨你之深,正如我当年爱你之切。

四哥象是疯了,他扑过来要杀我,他说是我害死了你。

当然你是他们的人。但他这么疯狂,是因为他爱你么?或是因为你是我的他才想要?就象他过去想要我的惊风。

我轻易地将他掀翻,明来明往他从不是我的对手。然而他手下的兵将冲过来,十几个人制住了我。

我放弃了挣扎,因为我已经认输。我不懂得阴谋,所以我输给了他。

我想你也不懂阴谋。你只是没有办法选择。

其实你只是一个父兄为人所控的女子,而你无法选择你的父兄。

你做了我四年的妻。

我记得你如同记得一盏灯火。

我初见你的那个晚上世上没有比你更亮的灯火。我最后见你的那个晚上世上再没有一盏灯火。

而在那两个晚上之间,你就是我的灯火。

然而你这盏灯火已寂灭了十年,我十年不曾来看你。

他们告诉我说凝碧池这一带常有人看见你的影子。

你仍在这里么?在过了十年以后?

你难道不会觉得冷和寂寞,觉得凄凉?

你不喜欢冬天,因为冷。你要在冬天紧紧地拥抱我,和紧紧地被我拥抱。

你曾是那样一个活泼热烈的女子,你如何可以自己,捱得过十年的冷月孤霜?

如果你是因为我,我希望你可以解脱。

我方才放了一盏船灯给你。希望你借它的光亮找到你的去路。

我是那样的爱过你,又恨过你。

然而今天,我放你自由。

我会记得你,如记得一卷画,一首词,一场舞,或是一支琴曲。

我会记得你最美的地方。还有,你曾做了我四年的妻。

我已经三十五岁,我疲乏,我沉默,我与当年判若两人。

有时候我觉得我已历经了两世,而你就是我前生的最后一缕回音。

再见时,你未必还能认得。

今晚皇上来看我,我知道他已经难免对我生出猜忌。

这让我遍体生汗的惕然,却又有莫逆不复的悲哀。

曾几何时,我的三哥已不能再是我的三哥,他只能是我的皇上。

他并没有错。

我应该更懂得深自收敛,因为我是他的臣子。

可惜我活了三十五年,今日才明白,却已有些嫌迟。

几个月来皇上对我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然而相知多年,些微不妥我都了然于心。

入秋之后阴雨连绵,我的心情也正如这般天气。而我的旧伤在这样的时节最是蠢蠢欲动。

我不得已告假在家,我不想在皇上与群臣面前措手不及地那般狼狈。

那一日,刘晔忽然引来风尘仆仆的两人,说他们自武陵关来,有要事相告。

两人面色凝重,禀报的事情令我大为震惊。

事关重大,一时难以决断,我吩咐刘晔安排他们两人暂时住下。

当晚暴雨倾盆,焦雷滚滚。

我心事烦杂,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然后忽然间,几下剧痛钻入我的脊髓。

我心灰意冷地叹息,绷紧身心预备抵御这一次姗姗来迟的发作。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我仍在彻骨的剧痛中绝望挣扎。

每一次发作都象要历经千劫万世,永不得超生的地狱酷刑。而近来我已越来越不易晕去,只能清醒地忍受这样的折磨。

我大睁着双眼,我的眼前一片血红。

我听见我的心跳如鼓低沉繁密,每一下仿佛都要震破我的胸膛。

我听见我的喘息急促如奔行于黑暗中的咻咻困兽,我的肺已快要吸不进气息。

我知道我此刻看来已不象一个人,我疼到几乎要发狂,我想要捣毁一切,包括我自己。

肉身的痛苦可以摧毁一个人所有的尊严与骄傲,如果有人可以停下我的痛苦,我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匍伏在他的脚下。

雷声动地,长窗就在此刻梦魇一般破碎。

我看见一个黑衣人与迸裂的窗扇一起飞入,他手中明亮的青锋毫不犹豫地向我刺来。

我勉力翻身,躲过第一次攻击。

当他拔出刺入床板的匕首再度刺落,我已翻身而下滚入床底。

黑衣人双脚落地,接着轰隆巨响,床已被他掀翻。

他看见我。我自地上望着他。

我无力招架无处躲避,我知道我已必死无疑。

他和身扑来,他的眼光与剑光一般逼人,我不由闭上了眼睛。

又一阵掠地惊雷遮盖了一声惨叫,有人沉重地扑跌在我的身上。

我诧异地睁眼,黑暗中另一条人影正从我身上拖开那已死的刺客,拖到墙角。然后那人缓缓回身,蹲下,向我伸出了手。

黑暗中我看不清这突然出现前来救我的人,我甚至看不清他近在咫尺要拉我起身的手。

但不知如何他令我觉得亲近,觉得信任,觉得安心。

我伸出我滚烫而痉挛的手,握住了他的。

那只手那么清凉,轻轻一颤,旋即又握紧,用力拉我起来。

剧痛仍无处不在,我几乎象是骨碎的双腿几乎不能支撑我的身体。我用另一只手扶住倒下的床沿,勉强站立起来。

就在那时有一双肩膀移过,默默支撑在我的身前。

一时间仿佛连疼痛都缓解。

我觉得辛酸,又觉得疲倦的安宁。

是游子万水千山归来,望见家园无恙的霎那。可以将性命交付于此的放心。又似是浮生居然有寄的感怀。

风雨从我身后破了的窗中长驱而入,秋意深寒袭上我的脊背。

但我并不觉得冷,我的胸前温暖,还有,我的心。

那道电光划过的时候,我看清了我身边的人。

是她。

我出乎意料地惊震,又似乎这一切都是情理之中的明了。

我不明白的只是这本是来杀我的这女子的真心。

然后我看清了她皎洁的脸上忽然而起的惊噩与惶恐,忽然她环抱住我,大力地转身。我被她带得转过身来。

在未及消逝的电光中我看见窗前另一名刺客冷冷而立,他手中匕首正插入了及时遮挡住我的阿湘的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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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帐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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