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他不知日月如何,不知时光如何流逝,只知那各种各样的药一样一样的用在他身上,各式各样的痛苦不断落在他的身上,或许有停息,或许有减弱,可却没有一点尽头一般的绝望。

司马流云在神智清醒的时候知道自己在迅速的衰弱下去,或许就像那时候的月重华,羸弱枯瘦,他微微偏头,看着锁在链子中的手,肌肤黯然无光,骨节在皮下突出来,有磨破的伤口。

曾经这双手握在月重华的手中,月重华在黑暗中笑道:「你长胖了点,手上都有肉了,软软的。」

他的手又随即捏捏司马流云的脸,心情很好:「脸上捏起来更舒服。」

可是司马流云知道,现在的自己已经是双颊深陷,形如濒死。

每日有人喂食,司马流云也努力想要吃下去,可是吞咽十分困难,还多次在过一阵子后呕吐出来。

身体越羸弱,痛苦便越清晰,而且漫长,停药后也痛苦不堪。

唯一可做的只有在清醒的时候极目远望那一角红瓦,为了能回到那里,拼命也要撑下去。撑到能撑的最后一天。

却不知道月重华会不会真的饶过他。

那小楼的一角也一日比一日模糊,药物毒性侵入眼睛了,是不是就要看不见了?

如救出他后的样子,看不见了。

或许他会是永远也看不见。

再也看不见。

司马流云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咬咬嘴唇,嘴唇上却是一痛,不知道什么时候,嘴唇又咬破了。

或许他会被锁在这床上死去,或许就是某一天,在痛苦中咽下最后一口气,终归于无声。

月重华走进来,身后带了侍女,捧着食物。

司马流云无神的目光停留在月重华身上,不肯稍离。

说不定明日就看不见他了,今后都看不见了。

月重华停在门口,命身后侍女上前喂食。

司马流云头被抬高,一勺粥喂进他嘴里,他努力的吞下去。温热的粥流过咽喉,仿佛火烙一般的疼痛。

疼痛已经成了这个身体的一部分,没有什么时候感觉不到疼痛,那种痛苦似乎要永远的停驻在这里。

司马流云轻微的呻吟了一声,却张开嘴等着下一口。

不管如何,要活下去,努力的活下去,或许在神志不清的时候哀求过他杀了他,可是在清醒的时候却无论如何想要活下去。

月重华站在门口看着,沉默的看着。

已经有二十天了,司马流云在二十种药物的折磨不已经衰弱到了极点,他很怀疑他还能不能熬过明天的那颗药。

他曾经漆黑光亮的头发枯黄干涩,曾经晶莹剔透的肌肤黯淡无光,曾经闪亮剔透的眸子黯然失神,他的嘴唇被自己咬出了伤口,手腕脚腕都被金链子磨破了,他整个人是奄奄一息的。

曾经的丰润仿佛脱了水一般的迅速枯瘦。

这就是背叛了月重华的惩罚,其实应该更重的,他曾经有一个属下是在不停息的痛苦中挣扎了七日七夜,抓烂了全身肌肤才咽气的。

处置了那人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敢生二心。

不过这个孩子……月重华甚至有一种想要躲开他的目光的冲动,他不明白为什么流云总是看着他,任何时候他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一点也不肯离开。

他曾经也还有些喜欢他的,而且,自从有了随风,月重华觉得自己的心肠真是越来越柔软了。想到随风,月重华无意识的微微一笑,能碰到他,这孩子倒也算一份功劳。

月重华把思绪转了回来,看到司马流云已经困难的吞下了半碗粥,摇了摇头,倒下去……

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冲动,月重华冷冷的开口:「我玩够了,你可以回去了。」

刚刚倒下去的人猛的仰起头来,眼睛睁得很大,煞白的嘴唇在颤抖,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月重华道:「我只是有点不耐烦每天都来看你了,你别以为我就这么饶过你,你身体内的药性很烈,今后大概每天都会发作,不能动真气,否则引发药性,可能当场死亡--药用的太杂,现在连我都不太清楚药性,别人就更别想了,不过只要你不动真气,也还能活十年,只不过药性每天发作,让你活十年你只怕还会嫌太长了呢。」

司马流云睁着眼睛的听着,听他说完了,嘴唇动了动,月重华勉强听到他那微弱的声音:「多谢楼主。」

不知为何,月重华突然觉得意兴阑珊起来,报复的快意消失无踪。

他转身要走,却听到身后司马流云道:「楼主,流云还清了欠楼主的债了吗?」

他转过头来,司马流云用力撑起来,非常勉强,一直在发抖,却瞬也不瞬的盯着他,眼中渴望到妖异。

月重华不明白到底为什么司马流云这么在意这个答案,却也不想追根究底,只是点点头。

他听到司马流云长长出了一口气,终于倒了下去。

月重华在门口站了一站,走了出去。

刚走到院子门口,月三正在门口等他,见他出来行了个礼,道:「楼主,有客来拜。」

说着,双手奉上拜帖。

月重华接过来看了,皱皱眉,他来干什么?

对月三吩咐道:「知道了,你去拿一颗保命丹给司马流云用,等我去见了他就正好交给杏总管带回去。」

来的正是大总管。

月重华猜想他定是来替司马流云求情的,正好他也腻了,做一个顺水人情好了。

大总管却似乎不像是来求情的,他闲闲的坐在厅里,喝着月重华的好茶,吃他家厨子做的点心。

他身后只站了两个人,带的人都留在外面,给足了月重华面子。

两人见礼之后,大总管笑道:「月楼主的茶真是不错。」

月重华皮笑肉不笑的道:「大总管过奖,不知大总管驾到有何指教。」

不知为何,他很不喜欢看到这个人。

虽然他看起来温和优雅,犹如翩翩世家子,一举一动都引人夺目,可月重华就是不喜欢看到他,总觉得这人眼中似乎带一种嘲讽的笑意,仿佛胸有成竹,一切都明白,悲悯而嘲弄于世事。

月重华便总觉得自己身后凉飕飕的,似乎有什么事没做妥当,却被他看的清楚。

大总管仍是温润的笑着:「月楼主客气了,在下今日只是路过贵地,惦念流云了,给他送点东西来。」

月重华道:「晓风明月楼一切都有,大总管何必费心。」

大总管笑道:「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只是他常穿的几件衣服,和贴身的一点小东西。

他摆摆手,有人便送进来一个包袱。

月重华便命人接过来:「那么在不定不负大总管所托。」

大总管道:「不知我们侯爷的事,月楼主几时得空办呢?」

月重华这才明白大总管今天来的意思,也不过是来催他去医治侯爷,便客气的说:「在下既然收了礼,自然就会办,九魂花已经配好了药丸,就等冥香酒了,大约在本月十五日前能好,到时候再登门拜访。」

大总管含笑点头:「有劳楼主。」

月重华笑:「应该的。」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月重华更不耐烦起来,再三说明自己很快就能去医治侯爷,大总管看出他的不耐烦,终于笑着告辞。

他身后的无畏公子眼睛闪了闪,俯身在大总管耳边说了一句话。大总管便笑道:「看我,最近真是忙糊涂了。」

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月重华道:「偏是要紧的东西忘记了,这个是流云心爱的,这一两年都见他带在身上,这次不知怎么落下了,我怕他惦记,特地送来,其他不过顺便,反正都跑了这么一趟。楼主千万记得给他。」

月重华微笑着接过来:「一定……」

只说了两个字就停了下来,微笑也凝固。

不过只是极短的瞬间,他立刻接着了说:「……交给他。」

大总管便带了人从容告辞而出,月重华将他送至门口。

人走了很远,他仍站在那里,紧紧的握着里小小的盒子。

过了好一会,月重华缓缓低头,看着手里的盒子。旧旧的小盒子,雕刻精致,木头机理细腻,黝黑沉重,看得出是常带的,泛着悦目光泽。

这个盒子的大小……月重华有一种恐惧的猜想,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盒子没有锁扣,只是盖着,轻轻就能打开,月重华却只是看着,完全没有打开的动作,手越握越紧,盒子圆润的角也给他一种锐痛。

他怕……若是这盒子打开真的是那样东西……

「这是特为你制的,与别人的都不一样,带了在身上百毒不侵,你时时带着吧。」

若是真的……一股冷气从脚底直升上来,单是想像已经难以承受,若是真的……

月重华站了许久,终于轻轻揭开盖子。

一种淡淡的熟悉的香味从揭开的缝里钻出来,直入月重华心底,往日夜晚中盼望的香味,此刻如刀一般刺入他的心脏。

痛入骨髓,如同血流满地。

那细细的眉眼,挺直的鼻梁,柔软的嫣红的嘴唇,雪白的腮,漆黑的发,此刻终于在他眼中拼凑在了一起。

只是那眼中黯淡无光,那嘴唇干裂煞白,那头发枯黄干涩。

月重华终于明白了大总管眼中的悲悯与嘲弄,知道了他今天特地上门拜访的目的,他漫不经心递出的盒子,如同递过来一把刀。

月重华便心如刀绞。

为何司马流云会那么执着于那个答案,他在那些难当的痛苦中如何苦撑,如何执意要还清他的亏欠……

月重华握着盒子的手剧烈颤抖,他把手藏进袖子里,转身一步一步走回去。

月三等在门口,见月重华走过来,躬身道:「楼主,保命丹喂下去了,是不是现在就把人送走?」

月重华直挺挺站在原地,一声不吭。

月三偷偷瞟一眼月重华,月重华的脸色青白的吓人,毫无血色,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他知道客人刚走,难道是来的那位气质高贵的客人刺激到了楼主?

月三不敢催促,只等着示下。

过了好一会,月重华才道:「不必。」

仅仅两个字,说的艰难无比,连声音也是暗哑的,带着一种难以解释却能轻易察觉的痛楚。月三更连看也不敢看一眼自家主子,头更低了,答了是。

看着月三无言退下,院子里空无一人,天色凄暗,初秋的悲凉铺天盖地而来,挟着彻骨冰冷。冷意从指尖蔓延而上,直透人心,浸入血脉。

月重华一步步走进房间,床上的人在昏睡,如死亡一般的无声无息。

他站在床头许久,久到几乎成了石头。

窗外的天空暗了颜色,渐渐低沉,床上的人仍一动不动。

月重华藏在袖子里的手终于不再颤抖,缓缓伸了出来,落在司马流云的脸上。

一点点缓缓抚过,月重华闭了眼,冰冷的指尖抚过同样冰冷的容颜。

只有在心中疯狂涌动的,终于在眼睛中找到缺口流出的是温暖的,虽然落在那冰冷的容颜上时也已经便冷了。

司马流云……随风……随风……流云……

月重华紧紧咬了牙,身体颤抖,经脉中真气乱窜,毫无章法,月重华半边身子都麻痹起来,苍白的脸涨的通红。

走火入魔。

有一瞬间,努力压制的月重华几乎想要放弃了,让那个狠心的家伙也尝尝心痛的感觉,可是……却得先救回他。

月重华终于咬破舌尖,镇定情绪,渐渐安静下来。

床上的人还是无一丝动静。

月重华恨的想要就此活活掐死他。

都死了才能清静……

司马流云醒过来的时候觉得非常的温暖。

原来是浸泡在药水里。

这个地方他从来没来过,是一间小小的屋子,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石头砌的池子。那石头是灰色的,却泛着晶莹的光泽,药水是黑色的,他就泡在里面。

泡得很舒服,几乎感觉不到痛楚。

是啊,无处不在,时时都有的痛楚似乎突然就没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轻松感觉。

除了身体上的,还有心里的。

他还了他的债了,他再也不欠他的了,没有内疚没有担忧没有惴惴不安,只有轻松。

或许他知道随风原来是流云还是会生气,不过既然肯放过流云了,总不会不要随风吧,让他出出气就好了。

司马流云想着,微微弯一弯嘴角。

最怕的本就是月重华一旦知道随风就是那曾骗他害他的司马流云,会勃然大怒,会再也不要他了。别的都不怕,就怕月重华不要他了。

若没得到过也就罢了,得到过便再也舍不得失去。

如今他惩过了流云,也该能放下以前的事了吧?

司马流云眼睛亮晶晶,和他苍白面色毫不相称。

漫不经心的想了一阵,才想起这里是什么地方这个问题。

可是没有窗,门关着,更没有人。

重华说要放了他,莫非已经回到了宫里,侯爷正给他疗伤?

嗯,一定是。等好了再去见他吧。

想一下对他说,可以点灯了,月重华定会高兴的,定会抱着他又亲又摸。

就这么想想,司马流云也觉得兴奋得很。

司马流云往后一靠,靠在石头上,那石头也是滚烫的,贴在皮肤上正好非常的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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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逐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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