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支开了闲杂之人,只剩三人继续行程。

他们清楚彼此的立场,知道单纯现象下的不单纯,了解有大MAN这个人、有一批货、有一堆烂帐,现在终于要对着干。

有一个人的心,却乱了。

霍西雍驾着租来的车,驰骋在法国与西班牙的边境公路上,打算取道安道尔公国,进入南法。

照理说,根据正规礼仪,戈宁和赫柔应该有一人要坐入前座,可是赫柔死都不要,戈宁去坐,她也不准,只好同在后座,放霍西雍一人在前头作司机。

但漫漫长途中郁郁寡欢的孤独者,是赫柔。

“所以你这几年一直在经营南欧的地盘?”戈宁惬意闲谈。

“不如说是南欧的华人地盘吧。”一两个小时的路程下来,霍西雍早和他聊开了。“别人有别人的势力,我们有我们的经营。不过我必须承认,温州帮实在了得。”

温州人是一个比一个还会做生意。

“所以你有自己的事业,不是挂在大MAN名下的人马。”

“差不多,要看大MAN来谈的案子有不有趣。”再决定接或不接。

“你最近觉得有趣的是哪方面?”

“听说你有在操作艺术基金。”霍西雍透过车前的照后镜,锐利一瞟。

回应他的,也是镜中反射的悠悠冷睇。“玩玩而已。”

“怎么个玩法?”

“由你个人可动用资金的多寡来决定。”

他们状似悠闲的你一句我一句,其中尽是刀光剑影。赫柔不懂这两位高手是在过什么招,只知道他们正在测试彼此,是敌是友,立场未定。

她知道戈宁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他当然不可能一天到晚都跟她谈情说爱,此行的公务成分仍在,正事还是要办。可是……

小手再次偷偷尝试,覆往他搁在他们之间皮椅上的手,那只手却像死掉了一样,完全没有任何响应。轻轻扳弄他的长指,他也不理;悄悄以指尖在他手背上画圈圈,他也不应。

冷淡到几近排斥,只差没嫌恶地甩开而已。

她感觉得到,所以颓然收手,垂头发怔,继续在他们的交谈中独自沮丧。

他为什么不理她?为什么都不理她?

车外的蓝天自西班牙绵延至南法,庇里牛斯山脉开展在眼前。虽然入秋,草皮依旧青绿。

路上过往的车辆,窗上反映的尽是整片的蓝。南有加泰隆尼亚灿烂的热情,北有普罗旺斯吹来的气息。

她的心却是阴霾的梅雨季。

会不会是因为她今天的装扮太男孩子气?牛仔裤、帆船鞋、马尾辫、运动衫,不符他向来比较偏好的娇贵路线。但她昨晚凌晨两点多才回房睡觉,今早不到七点就被叫起来,要即刻离开此地,毫无时间打理。

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所以你不建议我在亚洲市场寻找这方面的投资标的物?”

“不是不建议,而是提醒你风险的可能性。”戈宁远眺风景,从容轻吟。“即使目前中国的艺术市场仍是封闭的区域市场,只要买家实力足够支撑市场本体,供需达到平衡,市场不会那么容易泡沫化的。”

“要是政府颁布了什么法令,重新制定新的游戏规则呢?或是有同等值具全球市场流通率的艺术品进来竞争?”

“如果不能因应这些冲击,内部运转不良,就势必泡沫化。”戈宁调转视线,在后照镜中与霍西雍交锋。“可是艺术品的交易一直以来,无法完全透明,已是不争的事实;难以得出比较数值,也没有股票那样的流通率,价格既没有净值也大多不公开,买家的身分也往往保密,绝大部分的艺品交易又都是透过私人经纪和画商,很难证实买家究竟支付多少价钱。”

“操作空间还挺大的。”

“看你想操作什么了。”弦外之音愈发明显。

“我不过是个外行的老百姓。”霍西雍笑容诡异地自贬身价起来。“只想看看有什么其它可作为资产配置的好方法。”

“基金的方面,境外基金会比较理想。设置地点多在海外免税国家,百慕达、开曼群岛、维京群岛之类的,投资所得不必在当地缴税。你不将所得汇回原居住国,原居住国也课不到你的税。”

赫柔猝地抽尖了小耳朵。

她对他们在讲的东西,完全在状况外。可是境外基金、开曼群岛……这些总统级洗钱天堂的字眼,她熟得不得了——像全民教育一样,常常上报,教导大家钱要怎么洗,才不会被抓到,顶多坐牢。

她到底涉入了什么样的处境?

她不是没打工经验,也不是没有因此被骗过钱,她都当那是学习社会生活所缴的学费。但她没有涉足到这么陌生的领域,与她当初以为的状况,已经差之千里。

再这样下去,情况会不会失控?

开始有点害怕了……

幸好,有戈宁在。她现在才更加明白,他为什么一直护着她,试图帮她脱困。原来他打从一开始就已经预期到事情的危险性,会升到多高,她却浑然不觉,只想到银货两讫,以为就没事。

她好幸福,可以在这桩乱七八糟的任务里,和他相识。

戈宁故作闲适地,和前座的霍西雍暗暗对战,同时得倾力集中注意力,无视身畔娇娃深情款款的凝睇。他不能分心,情势的危急有点超出他所料,他得尽快重新盘算,调整布局。

但她一直腻着他,像只幼嫩的小猫咪,不断挑逗他和她一起玩。他还有帐没跟她算,旧恨未了,眼前又有一场苦战,她却在旁边若有似无地捣蛋,逼得他濒临破功,在霍西雍面前败阵出丑。

入境安道尔公国后,霍西雍发派她临时任务:购物。

她没辙地听命,报公帐买来大包小包战利品,顺便替自己从头到脚改头换面。回到他们三人相约碰头的露天咖啡座时,只有戈宁一人在那里,专注地检视手机。

“嗨,你吃过了吗?”小美人俏丽入座,搁下一大堆东西。

“嗯。”

就这样?怎么都不看她一下?“霍西雍呢?”

“去买钓具。”

“喔。”呃……

这时服务生的上前询问,替她化解了无话可谈的尴尬。她赶紧很捧场地点了一堆东西,亲切回应服务生的趁机攀谈。

美眸机灵地一扫方圆百里,确认自己有做到精致娇美的贵气,有吸引到周遭的目光,有成功展现出豪门败家女来免税天堂瞎拚的形象。

她知道霍西雍的这项要求是障眼法,至于在隐藏的是什么,她从不过问。

所以大家都爱死你了。

记忆中闪过的一道警戒,还来不及深思其中的某种关联,她就陷入别的事里。

“戈宁,你是不是在生我什么气?”单刀直入。

他只顾忙他的手机,一派淡漠。

“你一定有。”不然不会这么反常地冷漠,毫不注视她这么用心的打扮。“你到底是在气什么?你直接跟我说啊。”

他的不理不睬,比什么都更折腾她。

“为什么你都不说话?”

说什么?开口质问她昨晚穿那么辣做什么?跟霍西雍耳鬓厮磨做什么?吻什么?笑什么?

聊什么?她背着他还干了些什么?

团团怒气,令他冷冽如冰。他非常、非常、非常不能接受自己这么情绪化的心态,仿佛她已是他的什么人。不,她不是,所以他不需要在乎,不需要理会,不需要有任情绪涉入。就仿佛她的一切,都不关他的事。

情势险峻,当务之急,只有公事。

“是因为我都没有泄漏什么有用的情报给你吗?”她焦虑地胡思乱想起来。“我、我有情报喔,我昨晚从霍西雍那里探到了一些消息,只是我分辨不出来哪些消息有用、哪些没用。”

戈宁始终垂睇着手机的长睫一闪,她立刻精神大振。

果然,他最关注的就是正事!她探对路了。

“霍西雍跟我说,他答应大MAN的请托来找我,全是因为人情债,这趟他根本没得赚,所以他只想快快了结,抽腿走人。他出手就一定要拿到钱,绝不做义工或白工。”

难怪霍西雍会沿路攀谈,探测戈宁这里的钱脉。

“他、他那种人,有的时候不只是要捞钱,还会趁机揩些香的甜的来尝尝。”至于她昨晚被他吃到多少豆腐的事……暂且不谈。“他的话里总是有话,一直试验我这里有没有其它的好处可图。可是我真的没那么大的雄心壮志,我向来都只管把人家交代我的事做好,就OK了。事情的前因啦、后果啦,正如你先前对我的揣测:我什么都不管的。”

讲着讲着,连她自己都觉得丢脸。

“其实我、可能我、坦白讲……或许我是在本能性地逃避麻烦,所以尽量少管闲事,故意不去好奇我自己分内之外的事。因为我问过,大概知道他们响应的敷衍模式,所以就不再多浪费自己的力气去探索了。”她失落地想了想。“我是不是……还是凡事打破沙锅问到底一下会比较好?”

他不回应,也不看她一眼,放她径自演独角戏。

“可是,那样没完没了的追究,不就显出彼此根本没什么信任感吗?”理论上是这样没错啊。“我相信自己的合作伙伴,所以他们的不多透露,一定有他们的原因,我不需要逼他们给我个交代或暗中查他们的底,好换取自己的安心。信任伙伴,自然就很安心。”

他不予置评;这太年轻、太愚蠢的信任。

“但很矛盾的是,我出的任务,常常都是在骗取别人的信任:相信我的假身分。我一边信任人,一边成为不可信任的人,这让我非常地困惑,总是想不通我这样究竟是为什么。”

露天的山下咖啡座,小镇街道的尽头是一片山景,顶上几许白云,之上是蓝天,之下是逐渐稀薄的绿意。微暖的阳光,阴影处却充满凉意,仲秋已近。

“我好像有身分,却全是假身分。我好像满有作为,可是任务没了,就完全没作为。我似乎赚了不少钱,自己手边却根本没什么钱。我好像一无所缺,其实我一无所有。”

美眸迷惘,飘泊在天之涯、山之巅。

“我想做点什么来改变,却发现,无论我努力去做什么,状况都没啥改变。”这白费工夫的世界。“我的理想好像不在这里,很可能……会在我的梦幻小岛那里吧。”

在遥远的、既熟悉又未曾经历的美丽境界。

“可是,有一件我想都没想过的事,在那里我也不曾预期过,却在这里意外发生了。”这变量实在超乎寻常,不可思议。她兴奋地转望他,双瞳闪闪发亮。“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他秀雅的侧脸,气韵疏离,不为所动。

“你问我嘛。”她调皮地推推他搁在咖啡杯旁的大手。“你都不好奇吗?”

他的回应令她呆怔。

他执起咖啡杯淡漠饮尽,以此技巧性地避掉她的碰触,随即掏出皮夹,放了一张钞票在桌上,起身走人,步往他们停置车辆的方向。

仿佛他一直都是一个人:一个人独坐、一个人查阅手机、一个人沉思、一个人小啜、一个人离去,从来没有人与他同桌、与他同坐、与他谈天、与他交心。

在他眼里,她似乎是不存在的。

她僵坐原处,一时站不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有如戏已结束,演员谢幕,先前舞台上的戈宁不复存在。对戏子而言,不过就是一出戏,告一段落,之后回到原本的世界、原本的身分里,不必继续待在空洞的舞台上、存在于空洞的角色里。

她却还一个人杵着、留恋着、耽溺着,以为美丽的幻境仍在上演,永不落幕。

他在气她什么?

她拚命地想,殚精竭虑地想,吓到不知所措地用力想,毫无理性地疯狂乱想,试图找出这一切不对劲的关键。会不会是她做事太不积极了?缺乏危机感与上进心?还是在记恨她先前小动作不断的烂手段,想尽办法好博得他的注意?或者……对她粗鲁撵走婉儿姊姊的事感到不齿?厌恶她在公开场合中那么难看的作法?还是他喜欢婉儿姊姊的同行,所以气她撵人的行径?

戈宁对她的不悦,会不会过一阵子就好了?那……要过多久才会好?晚餐前就会好,还是要等到明天才有可能?这段期间她又该怎么办?

她急忙发简讯给远在地球另一端的大书呆,要挽回戈宁的注意,只能靠这些正事了。随即,“小路!小路帮我!”

要她快快继续搜查之前交代给她的那堆资料;她又狂caⅡ小路,要求协助。

“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他鼻音浓重地不悦咕哝。难道她不晓得他是个很早睡——早上才睡的人吗?

“小路,他不理我。他莫名其妙的就突然不理我,为什么?”顾不得她还坐在大街旁、顾不得周遭的眼光,她难过得涕泗纵横。

“莫名其妙的是你。”搞什么……他皱眉眯眼,艰困分辨手表上的指针。“你下次胆敢再打我这支私人紧急号码,我就把你那些见不得人的照片全PO上网。”

“为什么他不理我?我已经想尽办法讨好他,他还是不理我。”泪水狂飙,狼狈不堪。“我那里做错了,惹他这么不高兴?”

“我哪知啊……”拜托,没头没脑的。

“是不是要跟他上床才有用?”她瞠眼领悟,状若精神病患。“电影跟偶像剧好像就是这么演的,不然这感情就没戏唱了不是吗?”

“真高兴你这么随便就放弃你坚守的原则。请问你要是这次脱了衣服来挽回他,下回他又翻脸不理你,你要脱什么?脱你的皮肉和内脏,要他跟一具骷髅上床?”

“不、不知道。”她傻住。“所以……那没效吗?”

“也不能这么说,只不过——”他困坐床边搔搔前发。“有效期限不长。”

“那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吵死了……他已经宿醉惨到爆,她还来恶搞。“他不理你,你不理他就行。”

“这是什么烂主意!”泪人儿娇斥。“你小心我打电话跟你妈说我答应要嫁给你!”

“我的老天爷——”小路彻底惊醒。“你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何苦逼人走上绝路?

“他不理我、他都不理我。我这么努力地试了各种方法要跟他聊,他就是不理我!”擤——继续暴哭,她这时超需要听众听她伸冤诉苦。“连问题出在哪里,他都不跟我说。你觉得会不会是有第三者介入我们之间?”

“你先确定你们两个是不是真的是一对,再去谈第三者的问题。”

“不然他为什么会突然变这样?”

大概是人家生理期快来了——他没胆直言。“你们出状况前发生什么事?”

她劈哩啪啦、鉅细靡遗、翻江倒海、啰哩叭唆地把他们打从在伊斯坦堡久别重逢、深情相望、海枯石烂的那惊心动魄一瞬间,娓娓道来直到飞抵西班牙的恋人絮语、心心相印、绵绵不绝、可乐薯条、炸鸡套餐、手机游戏、两小无猜、幸福甜蜜、漫漫无尽,听得小路快精神崩溃。

为什么有人自己抓狂不够,还要拖着别人一起抓狂才行?

“赫柔,这些事怎么不找大书呆聊呢?”他阴险婉劝。“你们女孩子家一起谈,才能感同身受啊。”

“她手机没开机,不过我有发简讯。”小小哽咽。“然后我跟你说,所有的美好关系在转眼间就全面翻盘,我到现在都想不通那时霍西雍和婉儿姊姊跟我们碰面四人闲聊的时候究竟什么地方出问题了导致他莫名其妙地就开始不理人而且是很没道理的冷淡都不想想这样的态度有多伤人害我一直为了这个在难过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就用尽各样办法试着转圜局面可是都没有什么用他还是一样不给我好脸色看但他明明不是这样的冷血动物而是打从第一眼认识我就一直很温柔体贴而且讲话的嗓音超好听的说人又长得超帅品味超好举止超优雅的害我一度怀疑他是不是gay不过那不是重点啦重点是从来没有人像他那么坦诚那么直接那么呵护我照顾我而且在我完全搞不懂自己已经涉入危险的时候就已经在为我盘算该如何安全脱身可是这没道理啊因为我根本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我是清白的我并没有偷偷把货扣押在我这里不过幸好我有替那些杂货拍照存证免得它们在世界各地转运的时候不小心掉了这个那个而且我也叫大书呆替我查一下那些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得我上头的老板这样拐弯抹角地私下委托我执行没想到最后竟是陷害我背黑锅但是戈宁却相信我而且是在我完全没有办法证明自己是无辜的状况下他毫不犹豫地就无条件相信我还设法帮助我当然我晓得有绝大部分的因素在于他急着把那批货找回来但找东西回来的方法有很多他犯不着挑了最麻烦的一种那就是带着我这个被老板陷害的拖油瓶免得他在处理这事时我遭到什么不测其实他根本不需要管我的死活甚至他应该要很怨恨我因为当初在罗马噢不对不对严格说起来应该是比那更早就是在香港机场首度和他交锋的时候我就已经在骗他了跟他说的话全是谎言但也不尽然是违心之论他却心无芥蒂地依然帮助我不计前嫌甚至还带我到他的住处避风头不过他没这么跟我说可能是怕吓坏我所以就用了其它十分合理但我知道实情不仅如此的高明借口说什么这种私事当然只能在他的私人时间私人领域来处理所以才会带我到他家去我想我不是他第一个带回家里的女朋友而且我感觉得到他大嫂对我有莫名的妒意显然她对戈宁有某些不可告人的感情但是这有点离题了还是言归正传讲回我在他家的时候出乎意料之外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就是我不小心发现我居然喜欢上他了别说你不敢相信就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也不了解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就这样喜欢上一个人结果你知道后来怎样吗你不用猜了我直接跟你讲那就是我当场落跑了很不可思议吧我居然就这样落跑了其实连我自己都想不通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反应但更奇怪的反应在后头就是我逃回台北跟你和大书呆碰头的那些日子我居然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怎样才能跟他在一起要怎样才能再跟他见一面可是当初主动逃离他的人不就是我吗怎么一面闪躲又一面想要亲近这实在矛盾到极点但我不想把这个感觉很轻浮地定义成爱好像我因此就爱上他之类的其实并非如此而只能说是我对他有着前所未有非比寻常的好感真的就只是好感而已不过好到什么地步就很难说了因为我发觉我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在乎他怎么会这样咧这根本不合理啊我对他的认识又不多而彼此交往的过程总是公事比私事多不仅如此还谎话比实话多你想想看这种关系哪建立得起什么真实感情但我就是一头栽进去了又还能怎么办呢而他却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突然对我不理不睬好像我这个人完全不存在也不告诉我理由也不接受我任何的好意也不试着跟我沟通——”

“女人,上路了。”

霍西雍巍然伫立她跟前,比庇里牛斯山还巨大。

“噢。”大眼瞻仰,呆呆眨巴。“小路,拜。”

利落收线,毫不顾手机另一方的人是死是活。

“交代你买的东西呢?”墨镜下的厚唇柔声道。

她比比看得见的椅子上战利品,以及看不见的桌面下一堆名牌纸袋。

“很好。”嘴角一勾。“加上这个,就大功告成了。”

她愣愣盯着霍西雍拎起来晃晃的硬壳长盒,香奈儿的标志大大烙在外箱皮面上,像是乐器盒,更像炫耀品牌的时尚道具,顶级消费族群的另类玩物。

“这就是你要买的钓具?”

“YA,悠闲还是得顾及品味。”笑齿闪亮,慵懒自豪,周遭女性不禁酣醉叹息。

超恶……“那我们走吧。”

早在车内后座深处等着的戈宁,优雅下车。小人儿喜出望外,提着大包小包地欢然奔去。

他心情转好了,不再计较了,他又恢复成原来的戈宁!

兴奋的娇颜,在他俊逸步来的神情下,逐渐僵凝。他礼貌性地替女士提过所有东西,安置到后车厢内。至于霍西雍两手替她提的瞎拚成果,戈宁和他认真商量着,要怎么塞进后车厢,甚至塞到前座去。

他不曾看她一眼,也没和她聊上一句。

她傻傻杵着,只是个局外人。

原本浪漫的美梦,好像再也回不来了。或许本来就不会再回来,是她自己不愿醒,还企图拖着他跟她一起继续昏沉。

对方已经摆明态度,冷掉了她的小小期待。

她很识相的,他根本……不用担心。

赫柔沿途恍惚地坐在后座另一侧,不再自讨没趣地试图跟戈宁示好,也不再试图碰触他,不再去作任何惹人厌烦的举动。

好几度,她差点涌出了情绪,却自制力惊人地硬是压下去,平静无波,面无表情,不让人看出她内心有任何动静。

她知道好歹。

早知道就不要那么轻易对他有好感。下次……还会有什么下次呢?

她不愧是优秀的特务新手,行经安道尔进入法国四面环山的海关查哨,颓圮的小人儿登时鲜活灵动,娇美甜蜜地跟海关人员哈啦,亲切地在他们约略检视每样采购品时冗长说明,技术性地干扰他们的注意力,活像心无城府就爱败家的娇娇女。

他们欣然放行,欢迎再度光临。

任务一达成,她立刻恢复泄气皮球状,倚在后座的车窗边,望着南法苍翠山脉发怔。乖乖地不去吵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来吵她。

她是很懂事的小孩;只是之前不小心high过头,忘了自己其实很懂事。

大人要她有什么样的表现,她看一眼就晓得该怎么配合。这从小锻炼的本领,如今早已炉火纯青,收放自如。

小柔来,跟爸爸一起出去玩,那里有很多的气球和小朋友喔。

她好开心,爸爸难得陪她,而且还要一起去玩。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跟爸爸大手牵小手,雀跃出门。原来,是去参加某个儿童慈善募款餐会。爸爸抱起她,像小公主一样,吸引所有人羡慕的眼光。

媒体的镁光灯闪烁不断,比烈日刺目,但她的笑容更灿烂,辉煌胜过这一切,因为今天爸爸跟她一起出来玩!

只是媒体蜂拥取材过后,镜头离开,爸爸就哄她去跟其它小朋友用餐。而他,和宣传造势的美艳名模们有事,要先走一步。

司机会送她一个人回家。

大手牵小手的戏码,就此落幕。

小柔来,今天要去爷爷家聚餐。我们穿一模一样的母女装,假装是姊妹,好玩吧?

好哇好哇,她要跟妈咪穿一样的衣服,假装她是妹妹,这个好玩!可是她不想去爷爷家吃饭……

去嘛。妈咪答应你,你今天去爷爷家吃饭,妈咪就带你去东京迪斯尼玩。

OK,成交!她完全可以配合。

跟妈咪一起去东京迪斯尼耶,而且说走就走。她虽然早就去过加州的和巴黎的迪斯尼,却从没有跟妈咪一起去玩过。她要卖力地、热情地,和妈咪搏命演出大小姊妹,呼咙大家,哈哈哈。

爷爷看了也很开心,因为他最喜欢看到家里和乐融融。妈咪回到家后却一点也不开心,一直忙着打手机、乔事情——

老爷子也知道他儿子不管公事、更不管家事,这几年都是我们孤儿寡母在撑这两边。可是我到现在也不过是第二大法人股东的法人代表,随时都会被换掉!

妈咪,快点收拾行李吧,我们要去迪斯尼啊。

不要吵!喂?你听着,我知道老爷子的股权分配别有文章,他甚至刻意让老三多拿的那些股份,是用海外公司的名义持有。要是其它兄弟知道,你想后果会怎样?

妈咪,迪斯尼……

别以为我会这么容易就被这个家踢掉,还没踢走我们母女俩之前,我会先让你们内部自乱阵脚。再不然我就直接拿委托书,瘫痪掉整个董事会!大家走着瞧!

妈咪……

她达成了妈咪的要求,妈咪也迅速实现了她的愿望:隔天她就被送上飞往东京的班机,前进迪斯尼。与她同游的,不是母亲,而是保母。

母女情同姊妹的戏码,下台一鞠躬。

她很能演的,也知道这一切都是戏。戏只能在戏里演,戏外则不是她的世界。不用担心她会死缠烂打,搅和不清;她知道分寸的。

不用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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违心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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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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