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周六傍晚，林忆珊的感冒好了七、八分，看看镜中的自己应该还能见人，不过她不打算开车出门，在这种随时会头昏脑胀的时候，她怕自己把车开上安全岛。
于是她搭上公车赴约，回温一下过去的感受，公车摇摇晃晃，她的心情也起起伏伏。
来到约定的地点，是一家五星级饭店，林忆珊从未来过却觉浔很熟悉，记得十七岁那年，她曾在公车上看过这家饭店，也看到赵家一家人走进饭店，想来这是他们喜爱的用餐地点，赵永洁才会特别约定在此。
当年她作梦也想不到，自己能有机会走进这家饭店，而今站在饭店门口，不禁百感交集。
服务生上前招呼。“您好，请问要住宿还是用餐？有订位吗？”
“春风餐厅，得意包厢。”林忆珊轻轻回答。
赵永洁如今也是个名人，当然注重隐私，除了身为“擎宇集团文教基金会”的负责人，她自己也是一流的美术设计师。多年来她没有忘了台湾，也没有忘了故乡的亲友，尤其是林忆珊，两人一个热一个冷，一个浪漫一个实际，却撞击出最真实的友情，欣赏彼此的差异也是种乐趣。
“好的，请跟我来。”
服务生恭敬地带她走进包厢，然而，她看到的不只是好友赵永洁，还有好友的哥哥！
“你怎么也来了？”
“你怎么也来了？”
两人异口同声指着对方问，随即领悟，原来是赵永洁的诡计，除了她还有谁会做这种事？十年前她就爱作媒，十年后依然没变！
“没错，今天的聚会就叫做相亲是也。”赵永洁笑呵呵望着他们俩，大快人心，这两个家伙在电话中都有感冒的症状，最好凑在一起互相感染，越发烧越美丽。
“永洁你别闹了！”赵永伦教训妹妹，但不是很严厉，对于这位赵家公主，没人拿她有办法。
果然，赵永洁一副天塌下来也有别人挡的轻松态度，招呼脸色沉重的两人说：“唉呦～～先坐下来，再怎么样也得吃饭咩！我已经叫好整桌的菜，你们就当可怜我，陪我吃吃饭，不会少一块肉的。”
林忆珊暗自叹息，果然宴无好宴，今天怕是难以全身而退了。
说到点菜，原本是件推来推去，你客气我推辞的举动，但今天进行得非常爽快，因为赵永洁全权做了决定。桌上迅速出现多道台菜，有烧酒鸡、猪脚面线、芝麻虾球、糖醋草鱼、什锦卤菜、炸花枝丸、金瓜米粉、红蟳米糕、杏仁豆腐等，菜色多、豌盘大，足以喂饱一打士兵。
“我连作梦都梦到这些菜，妈呀～～太美味了！”赵永洁边吃边赞叹，在欧美哪有这些好滋味？真是想死她了！
林忆珊听了一笑，人生似乎总是走回原点，环游世界之后才会想念家乡味，过尽千帆皆不是，唯有最初的才是最美。
熟悉的食物拉近了许久不见的距离，话匣子也随之打开来，仿佛回到十年前，三个人都正值青春，未来有无限可能，那是多么纯真的年代。
大快朵颐，畅谈往事之余，赵永洁忽然想到一件难忘的事。“对了，当时从我房间窗口，常常会看到某人接送某人，还有几次抱抱和亲亲，我都算得一清二楚。”
那两个某人如今就在她面前，一个脸红一个咳嗽，赵永洁看得相当满意，拍拍手说：“好啦，你们就复合吧！不然我老是牵挂着你们，媒人红包就免了，记得找我设计婚礼场地就好。”
她说得简单，可知现实多困难？林忆珊咳嗽两声说：“永洁，我跟你哥现在只有公事上的往来。”
赵永洁立刻转向那无能的哥哥。“哥你在搞什么？回国到现在还没有半点进展？你太让我失望了，亏我还给你那么多线索！”
“请不要过度关心我的感情生活，你自己应该就已经够忙了。”赵永伦冷冷回答。
身为赵家的公主，赵永洁身后总有一串疯狂追求者，不管是为她的才华、美貌或财富，她的恋爱名册上就是有数不完的对象。
“唉，我真的是看不下去了，你们明明落花流水都有意，干么搞得天涯海角不相见？古人有云，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你们这么聪明怎么会不懂呢？”赵永洁不常用到中文，一有机会就要多卖弄几句成语。
剧情发展越来越难预料，林忆珊怕自己应付不了，站起身推开椅子。“抱歉，我想起来还有点事要办，我先走一步。”
“等等！”赵永伦和赵永洁齐声喊道，而后交换默契的一眼，看来他们都很想挽留某人。
“我会去付帐的。”林忆珊被他们兄妹俩吓了一跳。
“不是啦～～哈哈！”赵永洁被她的回应逗得大笑。“付帐是我哥的专利，你不能跟他抢。”
“下行，你回国，我应该请客。”林忆珊很坚持这点。
“其实我已经买单了。”赵永伦不动声色地说，心想开玩笑，一个是他初恋情人，一个是他妹妹，怎能剥夺他这份权利？
“多少钱？我给你。”林忆珊二话不说，拿出皮夹数钱。
“我不会收的。”他真不知该生气还是疼惜，这女人为何总是倔强？这举动一点都不可爱，在他心中却只更添怜惜。
“我就是要给。”她不能再拿他的好处，除了当初的电脑，还有那些生日礼物，她欠他太多太多。
看两人推来推去，赵永洁实在受不了，拍桌说：“拜托，你们两个真是够了！一个硬、一个强，到底要耗到什么时候，才肯承认你们需要对方？人生苦短，相爱都怕来不及了，还在为这些小事情浪费生命，你们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智商有余，智慧不足！”
赵永伦和林忆珊僵在当场，这番话直中人心，只是他们都不愿面对，成年人有太多因素要考量。
“哥，先把大卫的电话号码给我！”赵永洁没忘记自己的福利，伸出手要求。
赵永伦拿出一张名片，上面有大街所有的联络方式，他相信大卫和永洁会很投缘，他们都是乐观的性情中人，即使谈不了恋爱，也会是谈得来的好友。
“谢了！这间包厢就留给你们，要吵尽量去吵，不过我先闪人，因为我的时间太宝贵，要用在美好的事物才行。”赵永洁抓起皮包，踩着高跟鞋离去，那身影充满活力热情。
被留下的两人，面对着才吃到一半的佳肴，忽然想吵也吵不起来。
相较于赵永洁的爽朗大方，他们确实显得小家子气，十年后第一次共进晚餐，何必搞得那么陌生尴尬？就算情人做不成，朋友问也不用如此客套。
“不好意思，这次让你破费，下次有机会我请客。”林忆珊终于妥协，有时太骄傲会让彼此都受伤。
“没问题，对了……你等一下有事吗？”他觉得有件事还没解决，有些话还是得说清楚，只要还有一点点希望，他就不能放弃。
“有工作。”她唯一的借口，永远的借口。
“如果不是很赶时间的话，你可以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什么地方？”
“一个我很怀念的地方。”他曾经想回去，却无法单独走入，他需要她的陪伴。
她大概猜得出来，也因此迟疑了，她很愿意为他做点什么，却怕超出那条危险界线。“这样好吗？”
“就当陪一个老朋友，散散心而已。”
她无法拒绝他那柔情的眼，也不再多问，再次搭上他的车，不像上次那样坐立难安，一种熟悉的安详感慢慢回来了。广播放出的仍是缠绵情歌，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也如此，人们永远需要爱情。
半小时后，目的地到了，果然是赵家位在天母的别墅。当年她替母亲来这儿工作，和他在此相识，相恋，而后分离。多么简单的故事，随处可见，或许某处也正在发生，只是为何他们至今仍深深怀念？爱情发生得没道理，结束得更是不干脆。
两人下了车，一个林忆珊没看过的佣人替他们开了门，不知魏管家还在这儿服务吗？还有大厨、二厨、三厨他们呢？
赵永伦看出她的疑问和牵挂，主动说明：“魏管家已经退休了，当初我和我妹出国念书，几年后我爸妈也移民到美国，不再需要厨师和司机，只留两个佣人负责打扫。”
“原来如此。”人事全非，她早该看开。即使搭上时光机器，回到相爱那一天，怕也改变不了分离的结局，所以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赵永伦交代佣人不必服侍，佣人便应声告退。别墅中的布置跟以前差不多，只是少了点人气，时光似乎忘了前进，古老的故事仍在此徘徊，仿佛打开其中一扇门，就能看到当年的谁和谁。
两人颇有默契，不约而同走向泳池畔，湛蓝池水在灯光照射下，显得冰冷而神秘，但在他们眼中看到的，却是在那夏日午后阳光闪烁的水面。
“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
“嗯。”她记得，她怎能不记得？那时她端着两杯果汁，少爷要西瓜汁，小姐要苹果汁，他背对着她做日光浴，很生气的说不准叫他少爷，当她要离开时，他跳进泳池游泳，那溅起的水花，还在她小腿上隐隐灼热。
夜风轻拂，池面水波荡漾，如此美好的夏夜，赵永洁出发去追求她的爱情，大卫看到她一定一见钟情，相较之下，他们这对久违的恋人，为何只能淡淡缅怀？
再次造访旧地，让赵永伦更坦承面对自己，他决定说出真心话，即使她没有同样感受，他仍要奋力一搏。“这几年来，我试着去认识别人、去谈场恋爱，但事实证明我做不到，我想是因为我忘不了你。”
她全身一颤，他的话又温柔又粗暴，让她同时觉得甜蜜和痛楚，然而她只能装作若无其事，淡然以对。“你怀念的只是那段回忆，你并不是真的非我不可。”
“你的分析很有道理，我希望你能帮帮我，让我走出那段过去。”
“我能做的一定会做。”她不愿牵绊他，他是个念旧而多情的情人，他该得到幸福的。
他静静凝望她，看着十年前的她，也看着如今的她，都是同一人，让他心动也让他心痛，如果真要毅然放弃，唯有把心彻底伤害。
“请你跟着我说几句话……说你早就忘了我。”
“我早就忘了你。”说谎并不难，她已经是个社会老油条，谁没有说谎的经验？
“说你已经不爱我。”
“我已经不爱你……”说谎真的不难，只是欺骗自己比较难。
“说你根本不想再见到我。”
“我根本……不想再见到你……”再苦撑下去，只怕超出她的极限。“这样够了吧？”
“够了，谢谢你。”他牵动一下嘴角，却无法完成一个微笑。真正的告别，原来是在此刻，当年他没放下的，现在该看开了。
“我该回去了，还有工作。”她最信赖、最需要的只有工作，风花雪月只是浮光掠影。
“我送你。”他点个头，不再挽留。
一转身，一迈开步伐，她忽然胸口一阵痛，刚才她全身紧绷得太厉害，现在连动都不能动，只好先靠到柱子上，试着让自己找回平静呼吸。
“你怎么了？”他慌忙问。
“没事，希望你快找到适合对象。”她还在逞强，还不肯承认，心就要碎了。
“希望你比我更快找到。”他是认真的，他希望她幸福。
她想找句俏皮话回答，但她找不到，缓缓张开嘴，怎么尝到一种咸味？她还以为自己流鼻血了，因为她再怎么也想不到，那竟是她的泪。
他是第一次看她掉眼泪，即使在十年前分手那一天，她的脸上都不曾如此湿润，为何在此时此刻忽然融化？那一定是她的心在抗议、在呐喊，是她的爱还没有死，一定是的！
“抱歉，我眼睛里进了沙子……”她垂下脸，打开皮包，慌忙要找面纸擦拭。喔天，她怎会表现得这么不合时宜？她怎能在他面前潸然落泪？她又不是人鱼公主，泪水也不会变成珍珠，更可笑的是，她在这时还想起童话故事，莫非她心中那个天真的小女孩仍未消失？
“是吗？我看看。”他靠过去，伸出手拥住她，感觉她的颤抖、她的啜泣。“够了！不要再说谎，你根本不适合说谎，你骗不了我，更骗不了自己！”
十年后第一次拥抱，震撼力强了不只十倍，彼此都能深刻感到，这不是错觉不是幻觉，不管走遍世界各地、经过多少风雨，只有这怀抱是最熟悉最依恋。
“放开……放开我……”她的拒绝比起当年只有更脆弱。
“我不能放开，也不想放开。”他的回答比起当年却是更坚定。
“我们没有可能的，你别这样……”她的泪落得更快更急，仿佛这十年来的相思和心酸，全都随泪水奔流而出。
他抬起她的脸，不让她躲避他的视线，今天一定要让她说出真心话。“当初我们年纪还小，还要各奔前程，现在我们都是独立的成人，你还有什么理由说不可能？”
“你家人一定不赞成的！我也不想被当成一个只爱钱的女人。”
“我的家人那边，我自然会解决，我只有一个问题，你真的只爱钱吗？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今天他就算脱离家族也能闯出一片天，他要的只是她的真心话。
她无话可答，再说谎她会崩溃，说出实话她也会崩溃，心中那道墙根本不堪一击，他何苦相逼？
他看出她的脆弱和矛盾，但他不能就此罢休。“如果你爱钱，就不该拒绝我的追求，如果你不爱钱，那么你爱的是我吗？”
“我什么也不爱！”她转过身背对他，不愿脸上的矛盾被他察觉。
他从背后拥住她，把脸贴在她黑发上，那气息给他莫大的勇气。“别说你什么也不爱，我会不知如何是好，我到底该怎么让你感动？”
“你什么都不用做。”她这颗傻傻的心早已沦陷，他做什么都一样……
“我爱你。”他转过她的肩膀，凝视她蒙眬的泪眼。“说你也爱我，好吗？”
他的告白让她无法闪躲，不只要面对他也得面对自己，然后她听见自己说：“我爱……我爱你……很久很久了……”
这次她没有说谎，于是胸口的剧痛停止了，于是她找回坦率的自己，以及未完成的恋情。
故事终于有了转机，靠的不是魔法或神迹，而是彼此的真诚和勇气，其实他们不曾分离，那个夏天不曾结束，十年的时空就这么被爱轻松跨越。
他低下头亲吻她的泪，那对他来说有如珍珠，都是她爱他的证明，她既感动又羞怯，伸手挡着。“我感冒了，怕传染给你。”
“来不及了，我已经在发高烧了。”他拉起她的手放到他胸口，让她感觉那急促心跳和灼烫温度。
夜风越凉，心头越热，即使地球下一秒就要毁灭，他不能不吻她，终于在泪眼和叹息中，他们找到了彼此的唇。虽然没有誓言旦旦，却有同样心愿，从此不要分开、不要伪装，相逢多难得，相爱多珍贵，毕竟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