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打开车窗，晚风迎面而来，逐渐透着潮湿和咸味，那是因为海近了。

何超仁的驾车技巧相当娴熟，他常来海边，作为一个偶像和创作者，他有很多烦恼需要被风吹散。

途中，他选了一张古典乐专辑播放。「我以前不听古典乐的，认识妳以后才开始听，这一张我还挺喜欢。」

音响传出来的正是韦瓦第的小提琴协奏曲－－四季。

「我们终于有一个共同点。」不简单啊！她可知道，为了接近她的心，他放下大明星的身段，像个普通男人般求爱，什么蠢事也得做。

「这很重要吗？」她连微笑都装下出来，只悠悠地问。

「对妳或许无关紧要，对我却非常重要。」这一小步可是他的一大步！

车子停在公路旁的停车场，面对浪花拍打的海岸，不远处有几家行动咖啡馆，闪烁着橙黄灯光，是种教人安心的温暖。

「妳等着，我去买两杯咖啡。」他猜她可能想喝点热的。

「不用了。」她什么都喝不下，胸前满满的痛，一碰就受不了。

「妳一脸快昏倒的样子，到底发生什么事？」他不喜欢看她愁眉不展。

她犹豫片刻，决定对他吐露实情。「我喜欢的人现在很幸福，我替他觉得高兴，可是我笑不出来。」

「笨蛋，谁教妳勉强自己笑？」他把她的头揽到自己肩上。「想哭就哭吧！」

「真的可以吗？」她不确定是否会麻烦他。

「我说可以就可以！」连哭泣都要得到允许，他简直想骂她，没看过这么坚强又傻气的女孩，怎么她就不懂一点点任性？

「谢谢。」她闭上眼，任由情绪缓缓流开。

她的哭泣是安静的、无语的，彷佛只是眼泪必须滑过脸庞，除了偶尔深呼吸－下，几乎听不出她在啜泣。

他拿面纸替她擦干泪滴，心疼和嫉妒混杂在一起，为何他喜欢的女人靠在他肩上，却是因为别的男人而落泪？想来应该是她曾说过的，那个成熟稳重、温柔体贴的男人，不过从今以后休想做他的情敌！

当她的轻颤逐渐平静，他才低声问道：「现在可以告诉我，妳喜欢的人是谁了吗？」

经由泪水的洗涤，她的情绪由混乱转为澄澈，对他的心防也消失了，倾诉道：「是我们乐团的詹老师，今天我们去他家吃饭，他宣布了一个好消息，他老婆怀孕了……」

「什么？居然是那个老头？」他听了差点吐血，他怎会输给那种欧吉桑？任何脑袋正常的女人，都该选他这个大帅哥才对呀！

「詹老师才三十六岁，哪算老？」拥有赤子之心的人是不会老的。

「他比妳大十三岁耶！」

「十三这数字不吉利吗？」其实她也有想过。

「拜托～～不是吉不吉利的问题，是年龄差太多了！」她怎么不看看他这个年轻俊男，又有才华又有个性，怎么说都是他占优势。

心媛却不以为然。「年龄算什么？心灵交流才重要。」

「不只这样，他是有妇之夫耶！」最后这张王牌可严重了吧？

「我知道嘛～～」她眨着无辜的大眼。「所以我也没对他怎样，我只是在等他离婚，本来他们分居了，没想到又复合了……」

「妳、妳……」他看上的女人果然特别，纯真外表下是颗矛盾的心。

「我已经暗恋他三年了，现在也该放弃了……」

「说得好！」何超仁几乎想拍手鼓励，这真是个睿智的决定。「我会给妳时间忘了他，记得把心中的空位留给我，不准让任何人插队！」

她噘起嘴。「就算我放弃他，也不一定选择你啊！」

「别逞强了，有谁能比我好？要是我现在乘虚而入，妳可能没有抵抗的力气。」

「你不会那么做的。」她确定他不是坏人，经过今天这件事，她觉得他们可以成为朋友，于是她直接问道：「我们做好朋友好吗？」

「好、朋、友？」他的自尊受到严重侮辱。「谁要跟妳做好朋友？」

「抱歉，是我高攀了。」她想起他是大明星，而她只是普通人，但是当她靠在他肩头哭泣，却有种心灵交流的感动。

「笨蛋，我不要做妳的好朋友，我要做妳的男朋友！现在妳人在我身边，但妳的心在别的地方，等妳身心合一的时候，我可不会浪费时间，一定要完整地拥有妳！」

他说了一大串话，脸红气喘，不晓得是害羞或发怒，总之很激动的样子。她看着不禁关怀地问道：「你渴不渴？我去买点喝的好了。」

「妳这什么态度？我是认真的耶！」当他鼓足勇气示爱，她却不当一回事，天底下会把他的真心踩在脚下的女人，恐怕也只有她这么一个了。

他像小孩一样任性的表情，让她笑了起来。「不好意思，哭过以后，我突然觉得很轻松嘛！」

难得看到她的笑容，他一时忘了生气，反而呆呆地说：「要我原谅妳也可以，妳笑起来好美，我想亲妳！」

「不可以！你别发疯啊～～」看他就要扑过来，她连忙打开车门，跑到海滩上。

一个逃、一个追，在浪花拍打声中，他们的笑也随之散开。何超仁说的果然没错，所有烦恼都会被风吹散的。

「送到这里就好了，谢谢。」

晚上十一点，何超仁开车送苏心媛回家。他在苏家巷口踩下煞车，口气不太愉快地问：「妳要多久才能忘掉那老头？」

在海边追逐了老半天，她居然还是不准他亲，只在浪花拍得太高的时候，害旧又害羞地躲进他怀里，让他没鱼虾也好，好歹抱个过瘾。

心媛皱起眉头。「詹老师才不是老头，你别这么叫他。」

「我的耐性有限，先给妳一个月的时间，退出那个管弦乐团，然后做我的女朋友，专心跟我谈恋爱。」他掬起一撮她的发丝，在掌中轻轻摩挲。

「你有没有搞错？我才刚失恋耶？！」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妳那算什么失恋？又没有真正恋爱过。」

他说得有道理，她却无法释怀。「你不会了解我的心情，你－定都是别人暗恋的对象，你怎么能明白暗恋别人的感觉？」

「告诉妳，我这辈子绝对不会暗恋别人，因为我爱了就是爱了，直截了当说出来，不然要等到什么时候？人生只有一次，我不想留下遗憾。」

「我跟你不一样！」如果她能有什么就说什么，怎会是这样的结局？

之前在海边的笑声，似乎已离他们远去，回到市区后，她的心情再次起伏，毕竟三年的感情无法说忘就忘。

「小傻瓜，妳又难过起来了？」他将她拥进怀里，轻抚她的秀发。「相信我，我不会让妳哭，只要妳爱我，一切都会很好。」

「你放开我，别动不动就抱我……」她虽不讨厌他，但她也不是专业演员，无法说变就变，他想得太简单了。

「我才不放呢！我想把妳藏起来，只有我看得到妳，不让任何人接近妳！」他的声音略带焦躁，在她耳边叮咛：「万一那个老头跟他老婆又不合，妳可千万别冲动跑去向他告白。」

「你这人好矛盾，你不是说爱了就爱了，直截了当的表达，不然要等到何时？」她指出他的前后不一。

他自有一套标准。「那只适用于我和妳之间，第三者不能算数。」

「你确定你是男主角，我是女主角，别人都是配角？」这是爱情小说吗？读者一看就认出男女主角，而且最后一定是大团圆？

「那当然！」他对此毫无怀疑。「我有像动物一样的直觉，不像妳考虑那么多、等待那么久，我一看到妳就知道，我们是天生一对、地上一双！」

她摇摇头，被他的「天真」彻底打败。「好好，随你爱怎么说。」

他以为她这就是肯定他们的关系，摸摸她的头说：「下个月开演唱会，我会变得很忙，妳要乖乖的，不准花心喔！」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她听得一愣一愣，这也发展得太快了吧？

「不听话就会被处罚。」他抚上她的脸颊，笑得邪气。

「什么处罚？」她还是不懂，他们现在算是哪种关系？

「我先示范一下，妳以后就不用问了。」他低下头，终于达到最终目标，想了一整晚就是想吻她，再忍耐下去怕他要「自爆」了。

心媛只挣扎了半分钟，她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他就像团火直扑她而来，毫无退却或冷静的空间。

可是，她才刚结束一段暗恋，当天就跟别的男人拥吻，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自从遇到何超仁以来，她越来越不认识自己了！

九月，演唱会开始进行彩排，「清流管弦乐团」终于和「超人乐团」碰上面，五位「超人」表现得非常随和，没有一点大明星的架子。尤其是主唱何超仁，那灿烂的笑容、天生的帅气，让每个人都为之倾倒。

心媛在旁不发一语，刻意回避何超仁的视线，她不能否认，她确实对他心动了，但她的理智告诉她，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最好不要有交集。

她的天性终究是保护自己的，否则当初暗恋詹老师时，为何迟迟不敢表态？就是怕打破那平衡点，无论怎样深切的感情，都不曾强烈到让她冒险。

因此，当小黄、阿杰、东东和伟腾对她热情招呼，她也只是淡淡一笑，保持距离，以免惹来闲言闲语。她不希望被人另眼看待。

终于来到演唱会这天，歌迷们将会场外挤得水泄不通，甚至有人从三天前就来排队，只为争取最接近偶像的位子。

「好惊人的规模，流行音乐果然是不一样！」管弦乐团的团员们纷纷称奇。

团长詹育宏也不禁感叹道：「不知我们古典乐界何时能有这等场面？说不定得投胎转世，变成流行歌手才有办法。」

「今天的演出有摄影机录像存证，等我们老了以后，就可以放出来给孙儿看。」

「我们的孙子、孙女可能只认得超人乐团，身为配角的伴奏算什么？」

心媛在旁默默不语，从小她心底就有个梦，希望自己成为小提琴演奏家，现在听大家都这么说，感觉那个梦又离她远了许多。

开演前一个小时，比尔在角落找到苏心媛，低声对她说：「超仁在休息室里等妳，他说有重要的事要跟妳谈。」

「我一定得去吗？」她皱起眉，不想蹚这趟浑水。

「我怕他心情不好，影响表演，拜托妳帮帮忙！」比尔双手抱拳恳求道。

「好吧！」想到上次他带她去兜风，这次该她替他打气一下。

走进休息室，她看见何超仁坐在镜前，身穿白色燕尾服有如王子，衬托出他俊挺的五官和身材，幸好她没想过要当公主，她只想做普通人。

「你找我有事吗？」她的口气不热络也不冷漠，只是很有礼貌的那种。

「我觉得好烦。」他对她伸出双臂。「过来，让我抱一下。」

也许有成千上万的女孩会答应他这请求，但她绝对是例外的那一个。她背靠着门边，拒绝道：「我不要。」他们又不是情人，怎可随便抱抱？上次是她一时昏了头，现在她得学聪明点。

「妳不让我抱，就让我亲，二选一，很简单吧？」他嘴角扬起欣赏的笑，不愧是他喜欢的女人，反应就是跟别人不一样。

糟糕，她这是自跳陷阱了！「我都没兴趣。」

看她转身要开门，他冲上前将她抱住。「抱一不会怎样？小气的女人！这几天妳都当我不存在似的！」

「人言可畏，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分？」她只挣扎了一下下，反正他又强壮又霸道，她干脆省点力气。

「所以我才叫比尔找妳来，妳就不能对我温柔一点？」

「你很讨厌耶！」她看他额冒汗滴，脸色苍白，不禁诧异地问：「你是不是在紧张？」

即使身为天王巨星，面对数万名期待的歌迷，仍会有一丝丝不安吧？

「我是超人，我干么紧张？」他牵动嘴角微笑。「我只是想放松一下。」

「可是……你的身体好僵硬。」

「那是因为我处于兴奋状态，OK？」这段时间以来，他都忙着筹备演唱会，好久没有抱抱她、亲亲她，累积过多是会出问题的。

「你？！」她脸一红，发觉他说的是真话，那铁一般的事实，让人无法忽视。

「哈哈～～」他在她颊上一捏。「我想听妳叫我的名字，就超仁两个字。」

「……超仁。」她的语调平板，随意敷衍。

「不及格！要多放点感情，我想听妳说『超仁，你是我的超人。』」

「肉麻！」她听了脸色一变，甚至感到鸡皮疙瘩。

「我为什么会爱上妳？真的好奇怪。」他自己也不能理解，莫非他有被虐狂？

拜托，她才是受害者耶！「我比你更想知道答案，简直莫名其妙！」

「好吧！我们一起慢慢找答案。」他不是爱钻牛角尖的人，当爱情来了，接受就对了。「现在，我需要妳给我一个祝福的吻，就吻在我额头上，行吗？」

她故意转向别处。「你明知故问。」

「就算我知道妳会拒绝，我还是忍不住想问，爱情不就是这么一回事？」

她无言以对，敲门声忽然响起，还有比尔的催促。「超仁！演唱会快开始了，造型师要进去！」

「再给我两分钟！」何超仁对外喊道，又低头凝视她，眼里透着坚持。

「拜托你别这么固执……」心媛简直拿他没办法。

「给我一个祝福的吻，否则我没有安全感，不能好好唱歌。」她说得对，他是有那么点儿紧张，而她就是他的快乐丸。

「你真是……」眼看时间紧迫，她被逼急了，干脆踮起脚尖，拉下他的颈子，快速在他额上轻轻一吻。

他露出得逞的笑，提醒她说：「童话故事中，青蛙被公王吻了以后，就变成王子喽！所以妳得对我负责，知道吗？」

「你别开玩笑了。」他本来就像个王子，跟她的吻有何关系？

「我先出去应付他们，妳趁没人注意快走。」他忽然蹲下身，执起她的手背一吻，有如王子对待公主。

心媛还来不及分析这是什么状况，何超仁已开门离去，迎向那些需要他、崇拜他的人，有如聚光灯吸引所有视线。

她乘机离开休息室，回到管弦乐团的位置，詹育宏一见她就问：「心媛，妳跑哪儿去了？大家正在排队形，就差妳一个。」

「抱歉，我去洗手间了。」

「是不是很紧张？其实我也是，心跳得好快！」詹育宏宽厚一笑。「好了，我们再做最后确定，每个人就定位，让我瞧瞧。」

心媛找到空位补上，那是个不太显眼的位置；正符合她失恋的心情。

失恋？其实仔细想想，她并不曾真正恋爱过，不过是放弃了暗恋，随着泪水流出来、擦干了，也就没那么沉重痛苦。

亲爱的詹老师，就让我继续做你的学生，或许这是我们最适合的关系，保持一种细水长流的感情，我该因此而满足了，不是吗？

「超人！超人！超人……」

在歌迷热情呼唤中，演唱会如石破天惊展开，前面三首载歌载舞的热曲，让现场High翻天，何超仁更炒热气氛－－

「你们昨天晚上梦见谁？」

「超人！」

「你们现在心里想着谁？」

「超人！」

「你们最想对超人说哪三个字？」

「我爱你～～」

何超仁比出大拇指。「很好，正确答案，你们都是好孩子，我发糖果给你们吃！」

一场从天而降的糖果雨，就这么洒在歌迷们头上，一时尖叫声四起，大家都乐坏了，伸手抓糖，甜在嘴里，乐在心里。

心媛站在后台，心想这男人真奇怪，非要每个人都爱他，若不是他极度自恋，就是他太需要被爱。

既然有这么多人爱他，为何他还要她这一份？贪得无厌！

演唱会继续进行，比尔走向管弦乐团，对团长说：「等一下就轮到你们上场了，我很期待你们的表现。」

「谢谢，我们不会让你失望的！」詹育宏相当重视这次机会，若因此打开知名度，管弦乐团就能走出一条生路。

「大家都是鱼帮水、水帮鱼，以后我会多替你们接case的。」比尔说这话的时候，对心媛眨了眨眼，谢谢她刚才的帮忙，果然有心上人祝福就是不一样，何超仁今晚表现得比以往更有劲。

一连串热歌热舞之后，改采抒情路线。「清流管弦乐团」终于上台了，大家从未看过这种场面，多少有点忐忑不安。

不过他们也不用太担心，因为歌迷们是来看「超人」，而非担任配角的乐手。

当五首抒情歌结束，管弦乐团前方缓缓降下布幕，他们的任务完满达成，可以松口气了。

这时在舞台上，何超仁举起麦克风，有感而发。「在音乐的领域中，我希望我是万人迷，但在感情的世界里，我只要一个人迷我就够了。」

心媛正在收拾小提琴，听到这话整个人一惊，何超仁该不会要说什么蠢话吧？

其它工作人员也没料到有这段「即兴演出」，大伙儿竖起了耳朵聆听。

何超仁甩甩头发，甩开汗水和叹息。「很遗憾，目前我迷她和她迷我的比例，大概是一万比一，我当她是天使，她当我是朋友。」

「啊～～」此话一出，全场歌迷发出尖叫，既是惊讶也是感动，惊讶的是竟有人不爱何超仁，感动的是何超仁深情款款，痴得教人心疼。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甚至不认得我是谁，很好笑吧？」何超仁走上挑高天桥，继续对歌迷倾诉。「还有更好笑的，当她第一次靠在我肩上哭泣，却是因为别的男人而掉泪，哈哈！」

这笑话让所有人一阵心酸，已经有些小女生哭出来了，他们心目中的超级偶像，竟也会为情所困、为爱所苦，在爱情的国度里，没有人享有特权。

布幕后，所有人都听得屏气凝神，这可不是每场演唱会都能碰到的。何超仁的感情世界一向神秘，难得有幸听到这番表白呢！

比尔拍拍心媛的肩膀，对她会心一笑，她却垂下视线，难以响应，因为她不知该做何感想，何超仁这简直是公开在对她喊话！

「可是我不会放弃，我不能放弃，我正在恋爱中，我为什么要放弃？不管结果是好是坏，我忠实面对我的心情！就像音乐对我的意义一样，不管有没有人在听，我还是要唱我的歌，直到我咽下最后一口气，那也会是一首最美的离别曲！」

现场扬起掌声、欢呼、哭喊，歌迷们发出各种声音，给予流行天王最大鼓励。

「谢谢你们！」何超仁向鼓手廖伟腾打个手势，于是第一个节奏响起了，那是今晚的最后一首歌「终点站」－－

已到了生命终点站，我却找不到遗憾。

就在这里说再见，或许来生不会再见。

但我们曾拥有过，彼此的温柔。

把妳青春交给我，岁月的河仍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