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怎么搞的？怎么才一段时间没见，你就成了这副德行？」潘建鹏看著眼前这位平常意气风发的老友，讶异他现在怎么会颓丧成这样。
「唉……」他所得到的回应是一声无奈的长叹。
「你别这样，一个大男人耶！振作一点，有什么事不能解决吗？你看我当初在鬼门关前也绕了好一大圈，但现在还不是好端端的在这儿和你哈啦。别唉声叹气的，这不像你。来！暍杯茶，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说完，便端起茶杯并作势要叶子雍也拿起杯子喝茶。
一口饮尽，吁了口气後，叶子雍便和老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近日的生活。
聊到一半，潘建鹏突然想起有个东西要拿给叶子雍。
「对了对了！我要拿这次我们教会举办的夏令营的整个企划跟相关资料给你。只顾著聊天，差点都忘了这件事情。」他转身从公事包内抽出一叠厚厚的书面资料，里头除了手写文件之外，还有所有的流程、上课内容、师资、参考资料，甚至还有照片和成果发表。林林总总，厚厚一大叠。
「老叶，你要的东西，我全带来了，你要不要看看有没有什么漏掉的？」
叶子雍接过手来，无言地翻看这些资料及照片。其实，他根本心不在焉。
会找上这个朋友，是因为前几天学校要他接手负责策划这次暑假的夏令营，他需要多一些的资料来做企划，於是麻烦朋友跑一趟，从高雄上南投，将这些资料交给他。
不过，最让他挂心的，并不是这些琐事。
他已经半年没有凌佳的音讯了。
凌佳当时那一走，就走了半年，没有再回头。
他原以为被伤害的人是他。凌佳走後，夏莉美自以为可以顺理成章地坐上叶子雍女朋友的位子，便开始找藉口与叶子雍形影不离。叶子雍在心烦意乱之下，也没有再提分手的事。岂知，在凌佳离开後过了一个月，叶子雍无意间听到夏莉美和奇怪的男人在通电话。从电话内容中他隐约觉得有不单纯的内情，於是向夏莉美逼问，才知道原来是她曾经委托徵信社跟拍凌佳是否有出轨，若有的话，要徵信社拍下证据。没想到跟拍的人因为拍不到凌佳出轨的照片，竟想出狠招，找来两个混混凌辱凌佳，继而拍下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更糟糕的是，徵信社居然也将夏莉美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然後趁机向她威胁五十万元，若夏莉美不付钱的话，对方就把这一切来龙去脉告诉叶子雍。
夏莉美不知自己竟会引狼入室，落得现在这样没办法收拾的地步。
她是称心如意地赶走凌佳了，不过，她没想到她不但得不到叶子雍的心，还得为此付上一笔不小的代价。
问了夏莉美，他才知道原来她之前有去找过凌佳。至於她们的谈话内容，夏莉美只大概说了一下，不过叶子雍也猜得出来夏莉美会说些什么。
最让他心痛的是，他心爱的宝贝竟被人侮辱了！凌佳那天会突然跑来找他的原因可想而知。他没能保护好凌佳就已经很该死了，没想到他在事後非但没有好好照顾她，反而还不给她解释的机会就把她赶走了。噢！天哪！他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对凌佳做了这些事。
而在知道了整件事情的原委之後，叶子雍当然不可能就这么放过那两个男人。他找上对方，将两个人痛揍了一顿，然後把所有的证据及这两个无耻的人和唆使犯罪的徵信社交给警方去处理。
夏莉美呢？知道自己要挽回叶子雍的心已经无望，所以她收拾行囊，远走他乡。
但是，这一切的一切，都没办法替他唤回凌佳了。
半年了，这将近两百个日子里，他完全没有凌佳的消息。他有去拜访凌佳高雄的家里，想向她父母询问她的去处。但当他们得知他就是叶子雍後，便不愿意透露凌佳的去向；问凌佳是否有和他们有联络，他们一概不说。半年来，他固定每两个星期一定会到凌佳家里报到。而她的家人在这半年来，也慢慢地了解他的心意，渐渐地接受了他，待他很好。但每当他问起凌佳时，他们仍旧是矢口否认有她的任何消息。
不过叶子雍心底明白，凌佳一定有和她的家人联络。
他也曾找过凌佳之前夜校的同学们，想询问有关她的下落。只是，连家人都不肯告诉他了，更何况是这些对凌佳推心置腹的朋友呢。而且，凌佳这些朋友们或多或少都知道他和凌佳之间的事，所以都对他有著不谅解。一见到他，更是一句话都不肯多说，全与他保持著距离，所以任他再怎么努力也探听不到凌佳的消息。
这段时间里，叶子雍走遍了所有曾和凌佳去过、及她说过喜爱的地方，期望著或许能在其中某个地方遇见凌佳，但他从未如愿。每次他下高雄，都会到中山大学看日落、看海。凉风依然徐徐，风景同样宜人，但他身边的人儿却下落不明。晚霞的昏黄暗紫，正符合他心中的萧素凄凉。
凌佳说过，这是她最喜欢的地方，因为海的辽阔包容，因为风的自在翱翔。每每他回想起他对凌佳所做的事，总让他後悔不已！
因为他对凌佳的不信任，伤害了她，破坏了他们之间的感情。曾经他满口都是爱她、疼她，却在别人的刻意离间下，轻易地让愤怒取代了他的理智——是他亲手把凌佳赶走的！他一定伤她很深很深，所以就算是她想躲起来不让他找到，那也是应该的。
只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她才肯再出现在他面前呢？
这个问题，恐怕是无解了吧。
如果时间能够回到半年前，他绝对不会那样伤害她的……
她的悲哀、她的泪：她的心神俱碎、她的伤……
一切都历历在目。他竟是那样狠心，硬逼她走。
唉……
他现在所求不多，只希望有机会能让他弥补这个曾经犯下的错误。
只是，他还能有这样的机会吗？
「喂！老叶，你出什么神哪？这企划案有那么精采，让你看得目不转睛啊？」潘建鹏推了推正在发呆的叶子雍，一只手在他面前上下晃著。
「我没事，你别晃了，看得头都晕了。」叶子雍推开他的手。
「来来来，看看我们的成果照吧！这才真的值得看。瞧！这一堆学生！参加这次夏令营的人很踊跃，超过一百个呢！可以算是历年来教会办过最盛大的夏令营了。本来师资还不够，幸好我有朋友肯来帮忙，不然还真有些课程会开天窗呢。义务的哦，还不拿薪水咧！」潘建鹏边说得起劲、边翻著照片硬推给叶子雍看。拗不过潘建鹏的推荐，他只好拿起一张张的相片漫不经心地看著。
照片上满满都是精力十足，笑容满面的小脸，不管男孩、女孩全都不计形象地抢镜头、扮鬼脸，挤得老师们都只能站在镜头边缘入镜。
「阿潘，我记得你的教会在台东嘛！」
「对啊！在台东市。」潘建鹏说著，又灌了一杯茶入喉。
台东……又是一个有山有海的城市……
凌佳说过，她也喜欢台东，特别是那里的空气好、人也好，她曾经去过几次。她总是喜欢拉著他，对他说著台东有多好，要他再带她去，哪怕只是看看山、走走路，她也高兴。
原本，这已经在他的计画当中，他早就计画要带她去东部走走了。只是，没想到还来不及实现这个计画，他心爱的人已经不在他身边。
凌佳，你到底在哪里呢……
台湾是不大，不过这人海茫茫，他又该到哪里找去呢？
「老叶，就是她！看到没？她就是我说的那个义务帮忙的朋友。」潘建鹏将手指向其中一张照片。
等等！
她？！
叶子雍突地眼睛睁得好大，直盯著照片里头的人瞧，像是要把这个人给看透似的。
「阿潘……这个人……」
倏地，他转身揪起潘建鹏的衣领拉著他站了起来。
「潘建鹏！快告诉我，你这朋友现在在哪里？」叶子雍几乎是用吼的，吓了潘建鹏一大眺。
「老叶，你……你这是干嘛？」
「潘建鹏，不要废话你快说！她在哪里？」叶子雍又吼出一句话。
「好好……我说我说！她现在人还在台东……」他快不能呼吸了……「老叶……你先把我……放开，好不好……咳咳……」
真是的，做人真的得小心点，没事别去惹到学体育的人，不然哪天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叶子雍把手一放，便让潘建鹏落回沙发上。
「怎么了你？见到仇人啦？」潘建鹏整整自己的衣领。
「她现在在台东哪里？」叶子雍急忙找来纸笔。「你把她的地址写下来，我要去找她！」
「不用写，我直接带你去找她就行了。怎么？你认识她啊？」潘建鹏虽然没办法理解现在的情况是如何，不过从叶子雍刚才激动的样子看来，想也知道他和她的关系不寻常。
「她就是让我颓丧的原因。」
这里的风，也有海的味道，就像中山大学那里的风一样。不过仍然有些不同，因为那里的风，还有一丝甜甜的味道，但是这里的风，却掺了一丝苦味。
一丝淡淡的苦，却是深深地沁人心脾，让人躲不掉的苦。
这苦扯著她，已经扯了六个月了。
若不是因为她的身体里已经有了一个小生命，恐怕她早已被这苦给扯得支离破碎了。
她的手轻轻地抚著自己已经隆起、圆圆的肚子，心里有著期待：不知道这个已经七个月的小凌，会和她一样是个女生；还是和叶子雍一样是个男生呢……
叶子雍……一个令人心痛的名字……
这段时间，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是不是已经忘了她，身边又另外有了别人？或者，那个身边人就是夏莉美呢？
唉……想太多了……
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他应该早就已经把她给忘了吧，就算她再怎么想，他也不会在意了。
其实南投和台东距离并不是很远，坐车的话，一天内就能到了。但是此刻的她却觉得，她和他之间仿佛隔著天涯般那么地遥远，怎么也不能靠近。
仔细想想，她和他之间好像总是隔著距离：以前她在高雄，他则在南投；现在他仍然在南投，她却在更远的台东。
这种感觉，就像是以前她和家人之间被那道心墙隔开一样，让她觉得无力。
不过还好，她反正也见不到他，一段时间下来，她倒也习惯了这样的距离。或许，她还是适合自己一个人过生活，这样比较不会有太多的牵扯；不管是家人也好，他也好。
孤单虽然蚀人心骨，不过有时候，孤单反而显得简单不复杂；不过她现在有小凌陪著她，所以事实上她并不是孤单的。
原本，她老觉得自己身心都好空虚，但是，现在她觉得很充实，因为她有了小凌。
小凌是她和他生命的延续，虽然他并不知道小凌的存在，不过她会把他的那份爱，和著她的一起给小凌。
望著贴在墙上的照片，凌佳轻声地说著：
「小凌，这是你的爸爸哦！妈妈好爱他，虽然妈妈有好久没见到爸爸了，可是妈妈还是好爱他，你也要爱他哦！」
是啊！尽管距离遥远，尽管他曾经不信任她甚至狠心赶她走，尽管她心碎、心痛，她还是好爱他。
她没有怪过他，只是认命。一切都怪自己当初的荒唐，才会换来这些苦。
甘心接受了这一切，心也就平静下来了。
现在她只希望能带著小凌好好地过生活，为了小凌，也为了她对他的爱。
其实，他应该也是爱她的，所以当时他才会那么生气、那样地发怒。
呵呵——
不管怎么样，他给她的回忆里，大多数都是甜蜜温馨，这些就已经够她回味一辈子了。
再加上还有小凌，对她来说，真的是够了。
她不再奢求其他的了。
「小凌……以後你长大，会不会跟妈妈要爸爸呢……妈妈对不起你，没能让你看见真正的爸爸……」淡淡的哀怨从语气中流了出来。
「先说好哦！你待会儿见到人，可别太激动，免得吓到人家！」潘建鹏不忘叮咛地向身边的人再说一遍。
「嗯。」虚应了一声，叶子雍现在已经很激动了。他自己其实也很担心，待会儿会不会吓到凌佳。
他好想她，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再过不久，他就能见到她，他真的好紧张、好紧张，两个拳头握得紧紧地，手心满满都是汗。
「你有没有听到？别只会嗯来嗯去的，我不是开玩笑！你要知道人家已经有七个月身孕了，要是你一个不小心，很可能会害她动到胎气的，这可是一件很严重的事，你可别乱来。」潘建鹏有些急了。他这个老友的个性，他不是不知道，虽然现在表面上是答应了他的要求，可是等一下万一真见到人了，他真没办法保证他能够冷静到哪里去。
「知道。」是啊！她已经怀孕七个月了，挺著个肚子，一定让她更加脆弱、更需要保护，他真的不能乱来。之前没有好好的保护她，让她受到伤害已经是天大的罪过了，这次绝对不能再一次伤害她，毕竟他的责任是要保护她呀！
这时潘建鹏将车驶进了台东市区，意思就是再几分钟，他们就能见到凌佳了。
今晚在潘建鹏的教会里头有一个餐会，藉著这个机会，他带著叶子雍从南投过来参加，好让叶子雍能见见凌佳。他虽然不知道叶子雍和凌佳之间到底是怎么了，不过他能体会叶子雍急切地想见到凌佳的那种感受。
就像当初他在医院昏迷了三天之後，醒来时，第一个反应就是急著寻找车祸发生时，正坐在他旁边的女朋友倪应蕾。
他能明白的，所以他答应带叶子雍下来。尽管他没有先知会凌佳——叶子雍叫他先别告诉凌佳——他还是愿意帮这个忙。
只希望这整件事情会是个好结果，他们两个应该是情人吧！看来，凌佳肚子里的宝宝，大概就是叶子雍的孩子了。
希望他做的这件事，是帮了凌佳，而不是害了她。
「到了。记著，别太激动。下车吧！」潘建鹏把车子停好，再次向叶子雍叮咛了一声。
有好多人来参加餐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其中有一群青少年聚在一起，哄哄闹闹的，让凌佳想起了她还在夜校的时候，她和同学们之间也常常是这样在一起笑闹，好不快乐。
丽婷和国辰……还有其他人，现在不知道过得好不好？有好一段时间没跟他们联络了，等会儿回家以後，先打个电话跟他们问个好吧！顺便告诉他们，他们就快要当乾爹和乾妈了。
呵——他们一定很惊讶又高兴！
凌佳始终都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看著那群年轻人笑闹著，她的脸上始终挂著一抹微笑，仿佛自己也是他们其中一员，开心地和他们一起笑。
她抬手轻抚著她的肚子。
「小凌啊！有没有看到那些大哥哥、大姐姐们呀？你看他们好快乐、好开心，以後你也要像他们一样啊，快乐又开心，高高兴兴地过你的每一天哦！」
她是个好妈妈，而且也是个美丽的妈妈。
叶子雍一走进教会，就看到坐在角落的凌佳。
她穿著一套粉红色的绒质孕妇装，头发变长了，身子也变得较圆润，高高隆起的肚子，看起来不像是只怀了七个月的身孕。
天哪！凌佳的骨架并不是很大，她怎么承受得了这样的重量？！
才七个月，还有两个多月呢！而且，肚子还会越来越大。
叶子雍巴不得现在就过去凌佳身边扶著她，替她分担部分的重量。
他知道那个孩子是他的，他要当爸爸了！
眼前是他深爱的女人，以及他那将要出世的孩子。
他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现在就在他的眼前。
但是，他竟然得在这时候想尽办法克制住自己，免得自己澎湃的情绪影响到凌佳和胎儿。
因为他要保护他们，而且要保护他们一生一世。
他慢慢地走向凌佳。
凌佳的眼光一见到他，就没有办法再移开。
他来了！
凌佳顿时觉得有一道感觉熟悉的阳光，往她这个方向照了过来。
他来了！
他真的来了！
「你……」
去他的克制！去他的不要太激动！他不管那么多了，他只知道不能再让眼前的女人再消失一次，否则他一定会就这么死掉的。
倏地，他微微侧过身，吻住凌佳。
「别怕，是我。」叶子雍站定在她面前，轻轻地对她说。
「我知道，我知道……」凌佳的身子微微地抖著。见到他的那一刹那，她的眼底不自觉地溢满了相思的泪水，此刻再也无法抑制地不断涌出。
「对不起……」叶子雍短短的一句话，却是包含了他这段时间来所有的自责及思念。因为自己的不信任，害得凌佳这段日子来，得自己一个人承受这所有的一切。
「对不起……对不起……」他的额抵著凌佳的，不断地诉说他的愧疚跟抱歉。
凌佳的泪不停地掉著，她没办法将泪水停住，只能一直哭一直哭。
像是要将心中所有的苦，一股脑儿地全向他诉去，所以她只是一直哭一直哭。
「你哭，我会好心疼，还记得吗？」叶子雍温柔地伸手将凌佳的泪珠拭去。
凌隹点著头。「记得，我记得。」
「不过，我不会叫你别哭，因为我活该心疼，最好疼死我。我害你害得那么惨。」
「老公……」这两个字一说出口，凌佳哭得更剧烈了。
叶子雍拥著她的肩，扶著她坐下来，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
「我是你老公，一直都是。」叶子雍轻轻拍著凌佳的肩，安抚著她。
「老公……」她有好多话想对他说。这半年来，她有好多话想对他说，可是现在所有的话都消失不见，只剩下这两个字。
「我知道，我都知道。辛苦你了！」
「我好想你……好想你……」嘤嘤的哭诉，让叶子雍既心疼又愧疚。
「我知道，我也是。」
「你终於来找我了。我等了你好久，你知道吗？」
「我知道，让你久等了，我来了，来找你了。」
「老公，别再叫我走了，我只想留在你身边。」
「不会了。我永远都不会让你走了。我要把你留在我身边，不会、也不准你走了。」
这就是爱吧！凌佳对叶子雍的爱，让她完完全全地原谅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