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空荡了百年的胸坎里,霎时充实圆满,炙热得教他眼眶泛红。

“秋水……”

她听见有人在耳边呼唤她,声音好含糊,潮浪的闷流声混杂其间,可那呢喃里存在的感情和激动,她没有漏听。

她与脑内吞噬思绪的昏沉戚对抗,告诉自己要睁开双眼,一定要睁开双眼看仔细,是谁那样呼唤着她,呼唤着那个她痛下决心要割舍掉的姓名………

视线里,她先看见一身墨绿战袍,再缓缓上挪,是布满伤疤的麦色肌肤,她睁大眼,不敢置信此时映在眼中的身影!

小--……小武哥?

她讷讷想开口,更想亲手确认他的真假,无奈她的双手都无法动弹,身子被钳制在有力的臂膀间,任由他将她带往忘川的水面上。他看见缠在她腕上的丝线拉扯着她,要把她拖往下一世。武罗粗鲁地扯断它,再无阻碍地浮出忘川。

“上来了!上来了―”围在忘川左右的鬼差吆喝。

“真是麻烦事一件接一件来,一会儿是梼杌,一会儿是饕餮,现在连天人都来制造困扰,怎么不直接从忘川掉到人间去?在人间的话,就不归地府管辖了嘛!”

文判官在抱怨,音量不大不小,好似想意思意思地咕哝几句,更像是故意要说给某人听。他带着皮笑肉不笑的迷人笑靥,飘走在忘川水面上,拉了武罗一把,将麻烦……呀不,是武罗天尊与连秋水带回川畔。

“秋水!秋水―”武罗拍着连秋水的脸颇,她双眸虽然是睁开的,专注地凝视他,却又彷佛空洞迷茫,不应声,不回他,整个人瘫软在他怀里。

武罗焦急地问向文判官:“她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一副失去生命力的模样””

“这是饮下孟婆汤的正常反应,天尊毋须担心。]文判官说得一派轻松,好比在说明吃下麻沸药会昏睡、吃下巴豆会闹肚疼那般。

“饮下孟婆汤的反应―她会变成怎么样””

“嗯?孟婆汤当然是帮魂魄消除所有记忆的东西,饮下它,不伤身,只会助秋水带着空白如纸的灵体去投胎转世。”这可是地府的上等名产,别处喝不到呢。他真是急胡涂了,喝下孟婆汤的后果只有一种,他何必多此一举发问呢?武罗手掌放在她腹间,一施力,她胃里剧烈翻腾,一股作呕感冲上,她突地清醒,素手捂嘴,强忍住呕意,他却不放过她,掌心一震,硬是逼她呕出方才咽下肚里的汤汤水水,半滴也不剩。

“不……”好难受………

“吐出来,秋水,将孟婆汤全部吐出来,不要忘掉我,不要抛下我!”

呕吐过后,意识反而清明起来,连秋水黑眸里的迷蒙逐渐褪去,犹如覆在脸上的薄纱被人揭开,她看清楚了,近在咫尺的他浑身水湿,言犹在耳的央求,没有一项被她遗漏掉。

她完全没有眨眼,看傻了。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为什么她还在这里?

他不是不发一语地任由她转身离开?

她不是已经喝下忘情忘爱的孟婆汤,决心放下囚困着两人的过往圄圄?

为什么………

“你还认得我是谁吗”秋水!秋水!”武罗追问她,好担心她开口的第一句话会是:你是谁?

“小武哥……”当武罗听见这三字时,眼眶被热辣液体深深刺痛着,几乎要模糊他的视线。

她记得他!

她记得他!

“太好了……太好了……”武罗此时才感觉双手在发颤,他深埋在她柔美纤细的肩颈上,重复呢喃着。

“好疼……”她被他紧紧揉抱,好似要将她揉进胸坎,他不懂收敛力道,抱痛了她。

武罗一震,想起方才在忘川之中,他一心只想拉住下沉的她,用足了十成手劲扯紧她的手臂,是否那时误伤了她,她才会喊着好疼”

他稍稍拉开两人距离,又看不出什么端倪,幸好眼角余光扫到了一旁戴着银面具的“补魂师阿连”,他抱起她,飞奔向“补魂师”,开口:

“阿连,你帮我看看秋水伤到哪里了?!”武罗太过心慌,所以没有发觉在他面前的“补魂师阿连”,除了银面具是他眼熟的那一副之外,“补魂师阿连”的娇小身形、“补魂师阿连”的气质,以及“补魂师阿连”替他缝补伤势千万次的熟稔感,在此刻这一位身上,完全没有。有才真的见鬼了,他是魇魅,不是补魂师阿连,八尺身形当然无法娇小,气质当然不赢弱温柔,熟稔感―这三字更是不曾存在于他与武罗这两位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神鬼身上。

“天尊,抱歉,我不是阿连……”魇魅万般抱歉地解下银面具,底下的男性容貌虽没有惊人的俊俏,却也生得极为端正顺眼。

“对,你不是补魂师阿连。”在他印象中的阿连,由身形判断应该是女性,她身材小巧,双手柔萸白誓纤细,不属于男人所有。然而他此时最在意之事,不是这个戴着他熟悉的银面具的男人是谁,而是―“阿连在哪里”请她快些过来帮秋水看看我是不是扯断了她的臂膀””他太习惯砍妖杀魔,已经忘掉应该要如何细细呵

护娇嫩的女孩,他不懂得拿捏分寸、不懂得收敛力道。

“不会吧……秋水没告诉你吗?”魇魅指指武罗怀中正巧就姓“连”的秋水,给了他一个雷极似的惊骇答案。“你嘴里那位补魂师阿连……就是她呀。”

从你刚死,到你受尽地狱业火百年折磨,每一道伤,全是她为你治疗,剑山刺穿的洞、很,是她细心地一针一针缝妥;血么辗碎的双腿,是她仔细地敷药包扎。那是她甘颓做的。不是别人,是她。在他最痛苦的时候,陪在他身边的,仍是她!

他怎么会没认出来?

那具娇小娉婷的柔躯,他明明拥抱过那么多回,怎么会没有在第一时间发觉?

是被油锅炸到连脑浆都熟透了吗”

那时墙上幽青色的磷火,阴凉的风将之吹拂得摇曳不止,拈针的她与伤痕累累的他,近在咫尺,他却不识得她!

好几回,他听见银面具下传来极度强忍的哽咽;好几回,他看见从银面具下缘滴落的水珠;好几回,他感觉到她身躯微微颤抖………

你为什么还待在这袒”你为什么没有去投胎?!你到底在干什么?!你的来世都已经出生了,你还在这袒悠悠哉哉追着狗玩?!你的魂魄再不快点进到肉身去,那具肉身就会废掉了!他竟然还对她大呼小叫,吼着她,逼问她数个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他呀!

她因为他,放弃了转世投胎的机会;她因为他,甘愿待在不见天日的黄泉之中;她因为他,牺牲掉也许会很幸福的来生;她因为他,一回又一回面对令人作呕的模糊血肉,缝着,补着,上药着,包扎着,就为他这个总是惹她落泪、总是教她担心的浑蛋家伙!

而他还给了她什么?

一句狼心狗肺的“我帮你去向阎王要一个最幸福美满的来世”,听在她耳里,摆明就是要与她划清界限,以后她走她的阳关道,他过他的独木桥―即便他的本意并非如此,但连旁听者穷奇都误解了,更何况是身为当事人的秋水?

他真是……天字第一号的大浑帐!

“小武哥,你抱疼我了……”方才因他的大力道而嚷疼,没料到他交迭在她腰后的粗臂非但没有放松,反倒钳得更紧更紧。

“秋水,是我对不起你……秋水、秋水、秋水……”许多的话,他一时之间无法道尽,他想告诉她,那时来不及说出口的歉意。对不起他伤了她,对不起他错杀了她,所以失去她是他应得的报应,但请她原谅他的无耻,在如此伤害她之后,竟然仍旧渴望她能原谅他,渴望她像以前那样纵容他,渴望她愿意展开纤细又无比坚韧的臂膀,将他拥进怀里,像两人还在人世时,她以她的肩颈为枕,让他偎着,用好听的嗓音为他哼曲儿,陪他说话---……他想说的太多太多了,此时只能化为一声声的低唤呢喃。

“……有这么严重吗?你只要别抱这么牢就好呀:-……”她以为他是在为抱疼她致歉。

“你为何突然决定要饮孟婆汤?决定要去转世投胎?”武罗只松开了双手一些些,以不抱痛她的力道,仍坚持要抱紧她。他的唇,贴在她发鬓边问着,声音中含有一丝的痛苦和了然。

“我……”连秋水唇瓣开合,欲言又止。

“因为我让你绝望、让你难过,所以你要忘掉记忆、忘掉过去、忘掉我。”他用的,不是问句。

她静默,不否认,眼泪扑簌簌落下,停顿良久,唇儿才缓缓蠕动。“-……‘秋水’已经没有存在的意义,她早就在上一世死去,她在这里没有任何亲人,还不断让文判大人与各位鬼差兄弟为难。与其如此,也许下一世她能遇见愿意疼爱她的人……”明明是在说自己,她却不以“我”来陈述,反倒以“她”的旁观者立场娓娓说道:“太久了,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太久了……她找不到需要她的人……找不到留下来的理由……”

“若是我央求‘秋水’为我留下,她会答应吗?”

武罗的轻问,引来她困惑扬眸,一颗豆大泪珠正巧滑落脸颊,被他承接住。

“若是我告诉‘秋水’,我不知道她一直陪在我身边,我以为她早就去投胎,成为孙玉华、成为童伊人、成为哪一个我记不起名字的女人。我以为我已经不在她的生命之中,我不敢去打扰她,我怕看见她身边站着另一个男人,怕从她眼中看见以前给我的眷爱落在另一个男人身上。当我在黄泉里看到‘秋水’,我不敢置信,我用了多大的力量才逼自己忘却与她共度的点点滴滴,洗心咒我熟悉到倒着念也没问题,事实上我好高兴她没有忘记我,却不知道自己应该有怎样的反应,抱住她吗?她冰冰冷冷躺在我怀里的恐怖记忆,我没有一天忘掉……”

武罗提及往昔那幕,浓眉拢紧,深深几个吐纳之后,才有办法再说:

“结果,在小溪畔,我眼睁睁看着‘秋水’从我面前黯然离开,我不要她因为我再度尝到那世的痛苦,如果没有我的介入,她也许会有更快乐的未来,可是我还是放不下,我没有办法,再多的洗心咒都不能让我冷静,我想要追上她,我想要不顾一切地抱着她不让她走,我想要……跟你在一起。”连秋水早已泪流满腮。

原来,他与她,一直还在相爱,谁也没有先离开,谁也没有先放弃,即便失去生命,彼此都仍是对方心头上放不下的甜蜜负担。

她放不下他,因而甘愿守在黄泉陪伴他,熬过炼狱处罚。

他放不下她,因而抛下所有顾忌和后果,也要与她再续情缘。

她呜咽一声,投入他怀里。

“小武哥……那一世,我一点都不痛苦,它在我记忆里……全都好快乐,好快乐……”她泣喃,感觉到他深深回拥她。她等待这一个拥抱,等了好几百年……所有的眼泪,所有的希冀,所有的思念,所有的萦绕,都在他的怀抱里得到了释然及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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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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