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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老板请说。”杨豁还是笑笑,而且客客气气的。至于帮不帮,以及能不能帮得上的问题,却是后话。

常季程咳了一下,才道:“是这样的,常某这次上京,本是为了一些私事,生意上的事,都暂时交给远兄弟打理……”

杨豁立刻拍了自己的脑门一下,“哎呀!难怪在下前几次都吃了常老板的闭门羹,原来根本是扰了常老板的正事!对不住,对不住!”他连声道歉。

常季程却越发地尴尬。常季程欠了欠身子,又咳一声,继续道:“前几日的事,还请杨老板不要见怪。”他叹一声,“如非事态紧急,常某也不会来麻烦杨老板……听说杨老板跟刑部的乔大人关系甚好,不知能不能请杨老板作个引见?”

原来这常季程是冲着乔远山来的?杨豁眯了眯眼,笑容不改,暗忖:常季程的生意能做得如此之大,朝中不可能没人。会是发生了什么事,连他平时资助的官员都摆不平,要劳烦乔远山这个二品官员?

杨豁故意沉吟了会儿,“如果能帮上常老板,杨某定当尽力而为,可常老板这事却有些难办……不错,乔大人是在下的挚友,但乔大人也早就跟我说过,生意上的事,他不懂,而且也管不了,再说乔大人是出了名的清政廉明……”

常季程听杨豁有推诿的意思,急得立刻站了起来,“我知道乔大人清政廉明,可这次是人命关天,请杨老板一定帮我一回!”

“哦?”杨豁是真的意外了,“人命?常老板,你坐,先坐下,不要着急……是什么人犯了事吗?”

常季程叹了一声:“真是无妄之灾啊!我家侄女本本分分,什么事也没有犯,却因和大人要征地,看中了她家的那处房地,然而那祖屋却是佘家一代代传下来的,我侄女说什么也不肯让出来,便给随便安了个罪名,关入牢里去了……”

杨豁原来还微笑的脸越听越沉了下去,不待常季程感叹完,他便伸手打断常季程的话:“你说的是佘应景?”

常季程看杨豁陡然变了表情,有些诧异,“杨老板认识我家侄女?”

杨豁喑骂一声,也顾不得拿乔了,急急追问:“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佘应景被关在哪里?”

常季程明显更加惊讶,但他却没问杨豁怎么会认识佘应景,而是很快回答了杨豁的问题:“上午才抓的人,至于被关在哪里,我却还没打听到。”

杨豁沉着一张脸,边思考边说:“那刑部也不是什么犯人都能进的,多半不会在刑部。可这事恐怕是得找远山了……”他抬起头来,“常老板,我这就带你去见乔大人,你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跟乔大人说一遍。”说着,他就站了起来,对旁边的拾儿道:“拾儿,去备马车,准备去乔府,快!”

杨拾儿站在旁边,早听得一清二楚。当常季程提到欲救的犯人正是佘应景的时候,拾儿就已经很吃惊了,但他更没有想到的事,杨豁会这么干脆地带常季程去找乔远山,这完全跟杨豁平素的行为不符,在听到杨豁最后那个“快”字的时候,拾儿心里就隐隐约约有了个感觉……那个佘应景,在爷的心目中,恐怕早就不仅是常季程的突破口这么简单了……

在被那些官差带走的时候,佘应景对自己的安危并无一丝一毫的担忧,她只担心她人在监牢的时候,那些无良的差役已经夷平她的家,连她最看重的那个……都被摧毁,如果是那样,她佘应景就算死了,也无颜到地下见她佘家的列祖列宗。

佘家的祖训,要求佘家后代不许做官,佘家世代不仅牢记先祖的话,而且跟官宦人家向无来往。佘应景从没怀疑过父亲生前一遍遍说过的话,可是在她进入监牢的那一瞬间,却难免有些感叹,仅她个人的力量,只怕难以化解此次的牢狱之灾。

好在……还有常季程。

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叔伯,虽然常季程处处都表现出善意,但因为他对佘家的事知晓太多,她却有诸多顾虑。无奈的是,事到如今,佘应景惟一还能抱有希望的人,却只有他一个。

不求他能让她出狱,只盼他能保下老屋的一切……

佘应景闭了闭眼,想到自己悉心看守的两墓现下无人打扫拜祭,心下微叹。

袁伯伯,爹爹说,您生前最爱吃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儿裹盐豆腐,每日都离不了它来就饭,这两日,也不知常伯有没有记得将它们如常供奉在您墓前……

佘应景心里默默想着,忽然听到有脚步至远而来,她警觉地睁开双眼,见平常总是骂骂咧咧的老狱头带了一个人过来,那人的面容虽然不陌生,却是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的——

“杨公子?”她脱口而出,声音有些暗哑难明。

佘应景确实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杨豁。能够进来看望她的,除了常季程,其他人没有理由也没有财力;她虽然没有到牢里探过监,却是听说过狱卒的贪婪。望着由远而近对她面露笑意的杨豁,佘应景并没有见到熟人后的放松,反而更加紧张了起来。

狱头带了杨豁到佘应景的监牢门口,熟练地开了锁,推开牢门,然后对杨豁微微躬身,一脸献媚,露出满口又黑又黄的背牙,“杨爷,您请——小心呐,这里边儿黑……”

杨豁一进入这照明不足,通风却显得过于良好的监牢心里就皱起了眉头。对着狱头,他却不动声色,只是笑眯眯地从怀里摸了一锭银子,塞给狱头,同时踏入牢房,“劳烦你了。”

狱头连假意的推辞都没有,顺手将银子揣入怀中,点头哈腰,“不用客气,应当的,应当的!”这狱头也懂事,收了银子后,便远远地走了开去,也不去管杨豁跟佘应景说什么。

杨豁的目光将坐在角落里的佘应景从头扫到脚,她的神色有些憔悴,一双眼眸却仍是黑黝黝地盯着他,没有喜色,也没有惊惶失措。

他的微笑顿了一顿,“佘姑娘,”他的口气与上次相比,少了一些油滑,多了几分关切,“他们有对你有刑吗?”

佘应景看着他,不答反问:“你怎么会来这里?”然不等杨豁回答,她就想到理由,“……是常伯请你来的?”

杨豁感觉到她语气里的防备,不禁苦笑,随即矮下身,学她一样坐到稻草上,也不顾弄脏他的衣衫。他的举动让原来就有些疑惑的应景更是不解。

杨豁耸了耸肩,“你说对了一半。应当说,是常老板找我帮忙,我才知道你进了这里;而到监牢来看你,却是我自己想知道你的情况,不是因为常老板的拜托。”

他的话让佘应景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只能沉默地望着他。

杨豁忽然又正色道:“佘姑娘,我看你的样子,他们似乎尚未来得及对你动刑。你要知道,这次征地的人,可是和糰和大人,别说你毫无背景,就算你是寻常官员,也不能跟和家硬碰硬地对着干。说句不好听的,他们不管是要你家的地,还是你这条命,都是太容易不过的事,我劝你……”

“杨公子,你不用说了。”佘应景听了一半,已知道他接下去会说什么。她侧过脸,模样有些冷淡,“我也只有一句话:要我的命,可以;但是要我家的地,绝对不行。”

杨豁凝神看着佘应景清秀的五官,在昏暗的牢房里有些模糊不清,但是她坚定的语气就跟她这个人死硬的脾气一样,他几乎不用明亮的光线,就能看到她坚毅的眉眼带着绝不妥协的神情。

他也不动气,只是半晌,才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这么说。”

佘应景微讶,转过脸来,却看见杨豁居然带着笑意的脸。

杨豁微微摇头,“我来之前,常老板就警告过我,说我不必劝你放弃你家祖屋和地之类的话,我心里也大概猜到你的反应,果然不出所料。只是佘姑娘,房屋田地乃身外之物,你的性命,才是最最重要的,这样浅显的道理,想来佘姑娘应当明白。”他的脸上虽然还是带着笑意,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诚挚,佘应景直视他的目光,看到的是一片坦荡。

“恕我不客气地问一句,杨公子为何愿意插手管我这闲事?”尽管才见数面,她却感觉得到,这杨豁并不是多管闲事之人,说得更白一点,这种商人,做任何事的目的,都逃不脱一个“利”字。然而她自己清楚得很,她佘应景绝对没有“利”是能让他看中的。

他一再出现在她面前,应当只有一个原因——

“因为我想救你。”杨豁顿了片刻,才如此回答。

佘应景先是愕然,随后失笑,“杨公子,你之所以想救我,是看在常伯面上吧?”如此市侩的理由,也被被他说得如此动听,果然是张商人的嘴。

“你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杨豁还是耸耸肩,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佘应景又是淡淡一笑,“按理说,杨公子能出钱出力,想办法进监牢来说服小女子,实在是应景的福气。然而我的意见不会改变,老实说,如果能够活命,我当然不想死。但如果要在我的性命和佘家土地二者选一,应景只希望杨公子帮我转告常伯一句话,请他帮佘家保住房田,保住祖墓,应景来生做牛做马,定当报答常伯的大恩大德……”

杨豁先还能保持笑容,然而越听到后面,脸色越是阴沉。他瞪着她,冷笑一声:“你说得倒简单,要是两者都保不了呢?”这女人看似有骨气,实则活像没用的书生,又酸又迂。

佘应景愣了一下,有些发急,身子也不自觉倾向杨豁,“都保不了?怎么可能?常伯曾说过,这世上他办不了的事没几件……我这件事,根本是件芝麻小事,常伯怎么可能保不了一块地?”

杨豁神色一片凝重,他扫视着佘应景的急切,缓缓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又为什么那么重视你家的那块地?就算你们佘家世代居于此,也不至于比你的命更贵重。还是,你看重的,根本不是什么你家的地,而是……地里的某样东西?”

佘应景听了他的话,微微皱眉。她拉回前倾的身子,靠在石墙上,嘴角浮现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杨公子问得真好……有什么是比生命更贵重的呢?比人命更贵的,当然是人的尊严,如果你家的地被人强行征收,你家的先祖被人扒坟毁墓,连死后都不能安宁,作为后世子孙,就算活着,能够心安理得吗?”

果然是为了那两座坟。杨豁暗叹一声。其实从一开始他就猜到佘应景不肯让出祖屋土地的理由了,佘应景的理由听起来似乎也很充分,只是……真的就是这样简单的理由吗?

杨豁慢慢站起身子,俯视佘应景的表情,还是一副看破生死的模样……让他恨得牙痒痒。

亏他当时听常季程说她被关起来后,着急得不得了,就怕她一个弱女子被人欺负了。她一死,佘家土地便可轻而易举地易主,在这狱牢里,人命本就十分轻贱,别何况她得罪的人可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要她的小命,不过是当官的人一句话。甚至不直接杀她,关在牢里不闻不问,以她孱弱的体质,不出半年就会香消玉殒。

巴巴地赶了进来,小心收起那份关切和担忧,只恐连自己都还深感莫名的奇怪情感就被她笑看了去,结果见了面,原本的担心还未完全放下,他又被这个佘应景气得强压怒火。早知道她自己都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他才不会欠乔远山的人情,跑到牢里受她的讥讽。

他皮笑肉不笑,“那好,你的话,我帮你代给常季程。我倒很有兴趣知道,要是你连命都没了,还拿什么去保证自己家的祖墓能够千秋万代完好无缺地保存下去。”

佘应景又是一愣,不过这次杨豁却不理会她的反应,直接转身走了出去。她望着他的身影,想说什么,最后仍是颓然放弃。她知道杨豁听了她的话后,会认为她不识好歹,但杨豁最后那句话,确实重重落在她的心头。

马车守在监牢的外面,常季程在上面根本就坐不住,在监牢大门口来来去去走了好几遍了,他背着双手,腰还算挺得直,脸上的焦虑也不明显,可惜他时不时向门内探望的举动,还是暴露了他的紧张。

拾儿在马车上掀开车帘看了看,又放下来,对乔远山说:“那佘应景根本没犯什么事,怎么却不许人轻易探监?也亏得那姓常的找上咱们爷,不然根本见不了牢里那人。”

马车外寒风凌厉,车内却密密实实毫不透风,甚是宽敞。乔远山微微一笑,“她是没犯什么事,但她得罪的人是谁?哪个当官的不卖和中堂七分面子?要是那佘应景答应让出她家的地,那是什么罪也没有,也免了这场牢狱之灾。现在佘家就她一个人了,她不松口,上面的人也就希望她再没别的机会多口,于是拦了其他人探监,你懂了吗?”一口气说完,乔远山又是一笑,带着些好奇地问:“话说回来,行之这次也怪,佘应景是姓常的侄女,要探监,让那姓常的进去就行,怎么他却自己进去了?”

拾儿嘿嘿一笑,缩了缩脖子,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三转,“不瞒您说,拾儿也正纳闷呢!这两天爷吃饭睡觉都琢磨那佘家的事儿,一趟趟地往佘家跑,咱爷那么聪明的人,怎么这次好几天都拿不出个主意呢……嘿!要说那佘应景也不是长得国色天香啊……哎哟!乔爷,您别敲我呀!我可是顺着您的话来回答呢!”

“你就贫吧你!”乔远山抿着嘴笑,“你这小子,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啊!连你主子的闲话都敢说,我不过是随口问了一句,你就扯出这么一大堆,当心行之听见,准没你的好果子吃!”笑完他又说,“……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好奇了,行之他到底为什么管这事呢。”

拾儿抚着额头傻笑,然后他俩隔着帘子听见常季程的声音:“杨老板,你见着应景了吗?她怎么样了?”

拾儿赶紧打起帘子,踩着凳子下去。杨豁一语不发地走在前,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嘎嘎作响,常季程紧跟在他身后,一个劲儿地追问佘应景的情况。拾儿见主子脸色难看,立刻敛笑噤声,扶杨豁上了马车,又等常季程也上了,才收好凳子,在车夫甩响鞭子的同时,撑跳上去,掀开车帘。

常季程追问好半天,杨豁才转头瞄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你家侄女果然是傲骨,她让我带句话给你,她死了好说,但佘家祖宗的尊严不能丢,要你帮她保住祖坟。”

常季程听了他冷冰冰的话,呆了呆,摇头大叹:“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对,那墓是要紧,可她也不能看轻她自己啊!唉……”

杨豁不禁挑高眉,望着常季程,“常老板,恕我多问一句,佘家那墓里,到底葬着哪位先人?怎么会比佘家活着的子孙的性命更重要?”

常季程顿了一顿,似乎想说些什么,他望了满脸疑惑的杨豁一眼,又环视车内其他人,发现大家都跟杨豁一样的表情,却还是摇头,“葬的哪位先人,我也不甚清楚……不过佘家世代都很重视那墓才是真的……”

“所以佘应景才一直说宁可她没了命,也不能让那墓有半点损伤?”杨豁嗤之以鼻。他不明白为什么佘家如此看重那墓,但他知道,人只有活着才能保住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如果连自己的命都丢了,其他都不过是空谈。

常季程也听出杨豁语气里的不以为然,有些不悦地说:“或许你不理解佘姑娘的做法,但她的心意和决心,却是非常值得人尊敬的……”

杨豁皱了皱眉,他心里咀嚼着常季程这里突如其来的“佘姑娘”,脸上不动声色。途经小小食店的时候,杨豁扬声叫车夫停了马,送常季程下车,“常老板,不是我杨豁不帮忙,但佘姑娘的态度如此坚决,毫无转圜余地,我实在是有心无力。对不住了!”

常季程站在马车下望着杨豁冷然的表情,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杨豁只当没看见,抱一抱拳,转头回了车内。

“驾!”车夫一甩长鞭,两匹俊马拉着车厢在鲜有人踪的街上奔驰起来。

马车驶出老远,都还能看见常季程怔怔站在原地没有动作。拾儿收回头来,瞄了悠然自得的乔远山一眼,舔舔嘴唇,有些犹豫地问:“爷,这件事儿……你真不管啦?”其实那佘应景要是真这样死了,想想也未免有些可怜……

杨豁抄起手,脸色冷峻地望着前面。一时间,车里的气氛有些沉重,到后来却是乔远山“哧”地一笑,“拾儿,你平时都挺聪明的,怎么现在却突然犯起糊涂来!你家主子什么时候做事只做一半的?”

拾儿傻傻地看了乔远山一会儿,又傻傻地瞪着杨豁,突然“啊”一声,又急忙掩住口,眼里却流露出笑意。他放下手,道:“我不是突然犯糊涂,只是我以为,爷真的很气恼那常季程。”

乔远山却慢慢道:“你倒没完全看错。他是很气恼,但他恼的不是常季程,而是那佘应景……”乔远山看着杨豁,嘴角一抹浅笑,“能气得咱杨豁杨老板也丢下狐狸笑脸的人,也算能人一个了。行之,我知道你想等常季程自己把秘密说出来,可这么大费周折的,值得吗?那佘应景的事,确实不易办,但不是不能办,要真不行,我直接找十五阿哥,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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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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