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风暴要来,河岸染红一片。

秦缇垠每次回家,没多久总和父亲大吵一架又离家出走,然后过一阵子又回来,再跟父亲吵架。橙川总觉得二哥八成是钱花光了吧。

“你这条忠心的狗还没走?”

孟靖垚知道秦缇垠非常不喜欢他,每次秦缇垠回到秦家,第一句总是这麽问候他,他早已习惯了。和橙川的关系改变后,他不想再和秦缇垠起冲突,所以总是尽可能地回避他的冷嘲热讽。

橙川就不同了,她老是为了他和她二哥闹脾气,所幸她上了大学后较少回家,於是只要秦缇垠回到秦家,孟靖垚通常尽可能说服橙川住他那儿。

橙川大四后,因为课少,她更常跑回家了。这回她知道二哥又回来,“护夫心切”的她自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孟靖垚被她的恶劣哥哥“欺压”,一有连假就杀回家了。

深夜,橙川从孟靖垚的小木屋离开,又遇到秦缇垠,只是这回秦缇垠没有先发现她,她看到他在黎安的花园徘徊。

她突然想起,二哥好像也常往这个花园跑。她眉头拧起,过去她的视线一直在孟靖垚身上,根本没注意过二哥,该不会二哥也……

她觉得有点惊讶,或者说是觉得荒谬。她对黎安没什麽印象,只记得她秀秀气气的,比起她们秦家的女儿差多了,想不到却有三个男人为她争风吃醋。

不过,她想起那年二哥为了赶走大叔,与老爹在书房争执文森的身世,如果二哥也喜欢黎安,没道理指责黎安不守妇道吧?

话说回来,男人对女人的情感与相不相信她的贞操,似乎是两回事,一切也都只是她的猜测。她忍不住俏俏靠近小花园,接着她发现秦缇垠手里拿着酒瓶,状似在喃喃自语。

“你为什麽要原谅……自以为是圣女吗?”

印象中二哥的酒量很好,还不到会喝醉发酒疯的地步,但藉酒浇愁倒是很常做,他总是故意喝得一身酒臭味,回来气老爹。

“你们这些……伪君子……还真是一个比一个宽宏大量……真不知道那家伙要是发现真相会如何?呵呵……”

什麽真相?橙川拧起眉,又想起二哥说文森是大叔的骨肉……

不可能,文森长得那麽像大哥。

但假设文森真的是大叔的亲骨肉好了--只是假设。橙川咬着唇,她想,对这个真相最无法接受的应该只有老爹吧?她不在乎大叔有没有小孩,不过这小孩从小被她欺负到大,倒是有点伤脑筋。

那麽大叔呢?就算文森是他的亲骨肉又怎样?他本来就答应了黎安会照顾文森,大叔对文森也不坏,多个儿子其实没什麽差别吧,除非……

除非当年怀着文森的黎安嫁给大哥不是出於自愿。橙川想到这儿,突然一阵心寒。

大哥如果真的强迫黎安,就真的太不值得原谅了!那麽大叔为了黎安而替秦家做牛做马,不是太可怜、太不值得了吗?

橙川脑袋里一团乱,继而又想,一切都只是她的猜测,或许所谓的真相根本没她想像的那麽复杂吧?

“真想……说出来……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绝对不能说……那样橙川太可怜了……”

为什麽又提到她?可怜的人是大叔吧?

“他为什麽不离开……要让事情变得这麽复杂?赶都赶不走,真烦……早点走就好了……这样秦家就不欠他,他也下欠秦家……”秦缇垠倒了下来,躺在草地上,开始鬼吼鬼叫,“我快受不了啦——”

她最讨厌男人发酒疯了!橙川忍不住捡起一颗小石子,朝鬼吼鬼叫的秦缇垠丢去。

“谁?”被砸得哀号出声的秦缇垠从草地上跳起来大吼。

橙川走出阴影遮蔽处,“你想把全部的人都吵醒吗?”

秦缇垠眯着眼,前一刻的暴怒马上消失了,笑着张开双臂朝她走来,“我的小公主……”

“走开。”橙川推开一身酒味的醉汉,“你三更半夜不睡觉,在这里干什麽?”

“你呢?你又在这里干嘛?”秦缇垠歪着头打量她,“刚从姓孟的那里回来?”

橙川才不理他,“你刚刚说什麽秘密不能说?”

秦缇垠脸色一变,“你听到多少?”

“听到很多言不及义的醉话。”

“那你就继续当我在说醉话。”秦缇垠警告地点点她的鼻尖,弯下身,几乎与她贴着脸。

橙川闻到浓浓的酒味,拧着眉往后退。

秦缇垠不以为意地继续道:“橙川,听二哥的话,不管你跟那个姓孟的怎麽样了,不要陷太深……如果还来得及……这世界……虽然没有什麽好男人,不过总比一个有一天可能会对你翻脸,对你无情无义的男人好……”

“大叔为什麽要跟我翻脸?”

秦缇垠打了个酒一嗝,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半晌,然后转过身摇摇晃晃地走开了,“什麽翻脸?我忘了……小孩子快回去睡觉……”发酒疯的男人开始大声唱歌,好像他真的醉了,刚才只是疯话。

橙川呆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追根究柢。

如果眼前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为什麽要把过往的陈年旧帐挖出来?

橙川开始注意秦缇垠的动向,不过当然是瞒着孟靖垚在,她也说不出为什么,也许秦缇垠那天的话让她觉得,她最好等查出二哥口中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再决定该不该让大叔知道。

二哥和老爹的关系又闹僵了,似乎是因为二哥要结婚——不知道哪个女人这麽倒楣,该不会是娜娜吧?老爹大力反对二哥选择的对象,所以这几天两人一见面扰吵架。

橙川偷偷跟着秦缇垠,而发现她鬼鬼祟祟的孟靖茬,挑趄一边的眉,猜想小丫头又有什麽让人伤脑筋的诡计,也跟在她身后。

然后他知道,橙川打算偷听秦缇垠与父亲吵架的内容。

他无言了半晌,正在犹豫该不该回去做自己的事,毕竟橙川怎麽偷听也是他们的家务事,而他确实是应该回避的。

只不过,或许是心中藏着秘密太久,秦缇垠爆发了,隔着虚掩的门,他们都听到他愤怒的嘶吼。

“你凭什麽不允许?你可以允许秦丹峰娶一个被他强暴怀孕的女人,是不是我也该用这个方法来让你允许?很遗憾,我没他这麽卑劣……”

橙川呆住了,还反应不过来时,她眼角瞥见一道黑影冲了出去,撞开书房的门。

这辈子从未失控的孟靖垚,像复仇使者一般,站在书房门口,全身紧绷,咬着牙一字一宇地问:“你说的都是真的?”

黎安不是自愿嫁给秦丹峰?

如果是真的,那他为了报恩而留在秦家,岂不是笑话一场?如果是真的,他自以为成全黎安和她真正所爱,又是多麽愚蠢?

他一直尊敬无比的秦家老爷脸上愧疚与错愕交杂的神情,为他作了令人心寒的解答。

“大叔……”橙川悄悄来到他身边,伸出安抚的手,却被孟靖垚躲开了。

她从来没见过孟靖垚这副模样,过去他总是藏起自己的情绪,而如今他根本是带着冷酷和愤怒的。

“你听我说,黎安她原谅了丹峰,所以……”

“她怀了文森,能不原谅吗?”

“不是这样的……”老爹想解释些什麽,内心纠结,却不知从何开口。

他一直以为,老爷至少是待他不薄的。他怎麽能这麽欺骗他?把残酷的真相隐瞒,看他傻傻地自以为成人之美?

“我答应黎安的事还是会做到,一等文森十八岁,我就离开。”孟靖走转身,仿佛没看到橙川,背影决然地走开了。

橙川看着秦缇垠懊悔的神情,和老爹的挫败,一时间生气又难过,她甚至不能理解老爹欺骗大叔的理由是什麽?因为他能力好,所以不想放定他吗?然而老爹仿佛苍老十几岁的模样,让她忍不住把所有可能会让他心脏病发的话吞进肚子里,可临走前还是忍不住道:

“我从来都不觉得大哥是好人,可是我没想到他根本不是人。”这就是老爹最骄傲的儿子!她多想再发泄几句心中的下满,最终还是选择走开了。

这世界虽然没有什麽好男人,不过总比一个有一天可能会对你翻脸,对你无情无义的男人好。

大叔真的会和她翻睑吗?

橙川来到黎安的花园,看着在花园里低着头仿佛在沉思,又仿佛和黎安说着话的孟靖垚,看着他背着满满的忏悔与愤恨。

烦恼着和心上人决裂的她是否太自私?黎安才是受害者,她从来不知道其实大嫂一点都不快乐。她确实是自私的,因为那些年她眼里只看得见孟靖垚,又怎会了解其他人的喜怒哀乐?

原来属於孟靖垚的故事,主角是黎安,是她的大哥冷酷卑劣地破坏了,她才有机可乘,也许她根本不该冀望自己也能得到幸福。

橙川走进花园。

“大叔。”她想安慰他,但她不知道她的安慰在他眼里会否显得讽刺,显得多余?

孟靖垚慢慢转身,看着她,脸上的神情让她的心跌落谷底。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敌意,排斥,还有疏远。

“我很遗慽事实是这样。”

“跟你无关。”他淡淡地道。

所以?她怯怯地看着孟靖走,可下一秒他却移开了视线,不愿与她有所交集,她心上有条弦被狠狠一扯。

“我们到此为止吧,我不知道该拿你怎麽办,但是可以确定的是,一等文森十八岁,我这辈子不会想再与秦家有任何瓜葛。”

他转身走开了,而她站在原地,甚至连开口说不的权利也没有。

如果在过去,她会追上他,想尽办法,努力克服种种困难与阻碍,可是如今她却不明白自己这麽一相情愿究竟对或不对?

只有沧海才能深刻不栘,而她原来就只是他生命中一条浅川,一经狂风暴雨,就面目全非,消失无踪……

孟靖垚几乎把关於秦家的工作全交了出去,只除了跟秦文森有关的。然后,他搬出秦家。

橙川看着她的爱情崩毁,却无能为力。孟靖垚的决绝与冷漠甚至让她怀疑,她真的拥有过爱情吗?也许那终究是一座虚幻的堡垒,建筑在她的幻想上,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好吗?她内心呐喊着却说不出口,因为如今回过头想起他和她之间,孟靖垚从来也没说过爱她、想要她,都是她拚了命示好,是她不能没有他。

假期结束,她只能失魂落魄地回学校,茫茫然地,好像忘了该怎麽笑,吃饭没胃口,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又哭着醒来,上课迟到,就乾脆赖在住处,整个人浑浑噩噩的。从小到大都被照顾得好好的,下到一个礼拜,她就像快要枯死的花朵,简直回天乏术。

她一向不需要照顾自己,反正有人照顾着,没发现月事两个月没来了。

半夜,她因为腹痛如绞而醒来,一打开夜灯才发现床单像发生了命案那样可怕,以为是经痛,但这回却痛得她连爬下床都觉得困难,而且那麽多的血,她简直吓傻了。

因为经痛叫救护车总觉得很丢脸,但她已经开始觉得四肢发冷了,这阵子吃得少,睡得少,狂吃安眠药,哭到头痛了就吃止痛药,搞不好一天里她吃的成药都比她吃的食物多。她知道有点夸张,可总是抱着侥幸的心态,加上也实在没心情管那麽多,甚至会幼稚地想,如果她出事了,大叔会不会原谅她?

现在她真的后悔了,好怕自己会死掉,抖着手打电话叫救护车。

肚于还是痛得让她打哆嗦,她好害怕,唯一想到的精神支柱是孟靖垚,他说过任何时候都可以打电话给他的,不是吗?

橙川几乎拿不住手机,颤抖地拨了孟靖虫的电话号码,可是这回却只有转接和语音信箱。

为什麽这样?大叔怎麽可以这样?她坐在血泊中大哭了起来,打了好几次都是一样的结果。

“大叔……”她好狼狈,握着手机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索,对着语音信箱却害怕得泣不成声,“好痛……大叔救我……你为什麽不理我……”她真的好痛!好希望这只是一场梦。

救护车到来的时候,她像断线的木偶娃娃,脸上淌着泪,茫然无神。

她悬吊在万劫不复的深渊入口,却被世界所遗忘……

橙川是第三天早上出院的,医院要她通知家人,她始终无法拨通孟靖垚的号码,机械式的语音信箱讯息让她的心越来越冷,却还淌着血在深渊里挣扎。

最后她只敢通知梅姨。

“怎麽会这样呢?”梅苹听到消息时都傻眼了。

“老爹知道吗?”橙川木然地问。

“我还没告诉他。”

“可不可以不要让老爹知道?”

“等你康复了再说吧。”梅苹看着原本那样水灵灵的女孩子变成这副槁木死灰的模样,心都沉了。“靖垚呢?总该让他知道。”

橙川猛地摇头,“不要告诉大叔。”她原本空白的表情变得泫然欲泣。

“怎麽可以不让他知道?是他造成这样的结果,那还是他的孩子!”

橙川不知道该怎麽说出心里懦弱的恐惧。连她出院了,大叔仍然没接她的电话,甚至没有回电话给她,他有听到她的求救吗?若有,为什麽置之不理?

深情的男人原本就和无情的男人一样薄幸,他为黎安的悲剧迁怒她,连带收回了一切原本就不属於她的怜宠与呵护,好像在指责她不该得到那些。

当他看着黎安的时候,眼里从来就没有她;她以为孟靖垚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会看着她的人,但追根究柢,原来他分给她的注视,只是因为他的世界仅剩下一片荒芜。

黎安的痛又让他回过头,她的眼泪不再是一回事。那麽当他知道了她竟然奇蹟似地怀了他的骨肉,却又因为悲伤与颓废丧志而流产,他真的会分给她一点同情吗?会不会只是冷冷一瞥,觉得她活该?

如果真的到了那样的地步,她怕她会崩溃。

明明过去总觉得自己是了解孟靖垚的,了解他的好,了解他对她有纵容。然而当他收回了她的一切特权,她变得卑微了,惶恐不安,连过去的美好也像海巾萤楼那般虚幻不真实,只能逃避死刑真的到来。

“反正也没了。”她垂着头,声音和眼神一样缥缈无力。

什麽都没了。爱情的绚烂让年轻的心惊喜,傻傻的,觉得义无反顾地追着神话很勇敢,那是唯一的光,唯一的信仰,失去后才惊觉自己因此被掏空了。

掏空了之后,还能抱着希望吗?还有办法复原吗?

她不知道,现在只想好好的,闭上眼,让心睡去,让感觉休息。

“梅姨,谁都别说好吗?”

梅苹看着她,这时候道理不管用,对或错都是多余,受伤的心也不过就是期待一份体贴与宁静罢了。她握着小女孩的手,笑了笑。

“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

实在没心力应付学业,加上梅苹也不赞同她继续一个人住,橙川乾脆休学了,暂时在家里休养。老爹为了孟靖垚的事,根本没空管她,想想她这麽被轻怱,其实也不是没好处的,不是吗?

然而每天看着孟靖垚冷漠的脸,却又是另一个煎熬,她会不停地想到他对她的求救冷血地不闻不问,让她心寒,像死亡那般的寒冷。

他还是常在黎安的花园站一整夜,橙川不想再看着那个画面,却总是忍不住跟着在窗边,看着他回忆那些她追不到的过往,无眠到天明。

还有三年,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三年,然后他会毫不留恋地离开。

这座大宅,唯一能让她躲起来疗伤的似乎只有自己的房间了,然而她不免想到连她的房间也有两人缠绵的记忆,她这麽狼狈又胆小地想挖个洞把自己藏起来,想不到却连个安适的所在也没有。

她只敢在夜晚,所有人都睡着了,孟靖垚离开时,才在大宅里闲晃,反正也睡不着。母亲的琴房又空了,橙川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走进孟靖垚十几年来住的这栋小木屋,回过神来,想掉头离开,还是忍不住走进已经没有人住的屋子里。

孟靖垚几乎什麽也没拿就离开了,包括她曾经开玩笑地为他买的发带,被随意地搁在桌上。她突然想起什麽,忍不住伸手打开床边的抽屉,有些凄凉地笑了。看来孟靖垚唯一带走的行李,是他和黎安的照片。

她站在床边,想起那些雪夜里他看着窗外的画面,大概是她把它们记得太牢,一切竟然历历在目,包括他眼角显露的孤寂,那麽明显,为什麽她那时却假装看不到?抱着自以为是的幸福痴痴傻笑?

泪印子滴在斑驳的桌面,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却有个声音在告诉她——

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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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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