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

漆黑的镜子中是一张雪白的脸。

透过脸上那双黑幽幽的深洞,我看到自己血红的心,和青色的泪。

我的手指轻轻掠过耳际,绾起第一缕秀发,黑色而柔软的触感,丝滑而冰凉,将之绾住,盘绕成结,我所有的梦想就此终结。

我的手指绾起第二缕秀发,微湿的黑亮,那是一夜的泪水沾成。将之绾起,盘绕成结,我所有的快乐就此终结。

我的手指绾起第三缕秀发,不是黑色,是鬓边的一束苍白,忧愁所致,青丝染霜。将之绾起,盘绕成结,我所有的痴情就此终结。

黑色的发带将长发绾紧,束于顶髻,我冷傲的看着镜中的自己,微笑着发下重誓:从今起,所有的爱情都与我无缘,如违此誓,天地罚咒,人神共灭!

…………

此刻我穿着长长的黑色晚礼服,坐在中山音乐堂的会场后台。手中的高级口红散发着玫瑰的香味,礼服裙上还有淡淡的郁金香气。

外面的情况我虽然不太清楚,但是从周围忙乱的工作人员所表现出来的气氛上,我知道今晚的上座率一定不错。

对着镜子化妆,因为我平时从不涂抹脂粉,所以化妆对于我来说反而是件很困难的事。肖岩原本是要给我找一个专业化妆师的,但是被我拒绝了,我希望我所能展现给观众的是最真实的我,哪怕是妆彩,都代表着化妆人自己的心境,决不能假手于他人。

我小心地涂抹着口红,描着双眉。

古人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今日在台下不知会不会有我的知己?

化完妆,我站起来,上下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很完美,完美到无懈可击。因为完美的不是外表,而是心情。

肖岩领着两个记者走过来,说要采访我,我微笑着答应。今晚我是明星,不管之前之后的日子里我扮演的是个如何失败的角色,今晚的音乐会是属于我的舞台,我必须当好这个明星。

那个稚嫩的女记者大概是第一次单独采访,看上去很紧张,将话筒伸到我嘴边,搜肠刮肚的问出一个问题:“听说您今晚演奏的大多数是肖邦的曲目?请问您准备为观众奉献一个什么样的肖邦呢?”

我浅笑盈盈,轻启着红润的双唇回答:“自由的。”

“什么?”女记者没听明白。

于是我进一步解释:“自由,freedom,一个在灵魂中充满了自由感的肖邦,一个可以抛弃一切世俗偏见,勇敢追求自己信念的肖邦。”

走上演出舞台,下面掌声齐响。我站在舞台中央,优雅的弯腰施礼,答谢观众此行的热情和对我的厚爱。镁光灯下,掌声潮中,这一刻我已重拾了自己的自信。充满自信的我,才应该是真正的我。

舞台上的光不算太亮,我可以清楚的看到第一排的人。在正右方,有几个座位是我特意保留出来的,此时都坐满了人。于是我知道,我所期待的人都来了,演出也可以无牵挂的开始了。

坐在琴旁,深吸了一口气,我沉着的按下第一个琴键。

钢琴的世界中可以有着无限大的天空,可以有海洋,有山川,有人类文明,也有情感的喜怒哀乐。这是一个复杂的世界,但是一架钢琴和一双手就可以将之操控。

今夜,我就沉迷于这种君临天下的气魄中。琴声如风。这一生中,我有过不少的演出。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到目前为止,今晚的演出是最成功的。

每一曲的结束后,我都可以听到雷鸣般的掌声,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最后的演出曲目是《热情》,我刻意将它安排在最后,就是为了证明我的技术和情绪已经可以将它完美的表达出来。

在演出《热情》前,我甚至没有去留意台下某个人的神情,我无比的自信和骄傲,因为我的血液里所奔流的,就是充满热力的激情。这股激情,无法抑制,无法阻挡,只有从指尖流出,奔涌在琴键之上时才可以得到尽情地宣泄。

手腕飞速的滑行,在琴键上充满力度的跳跃着的手指,琴声越来越快,越来越亮,好像黎明前的号角,拨开层层迷雾,让我看到了前方的曙光。

在潮水般的掌声与尖叫声中,我的演出结束了。我还是优雅地鞠躬,优雅的微笑,在满场晃动的人影中,我恍惚着能感觉到一双深邃的眼在悄悄地对我凝视。我按耐不住内心的得意偷瞥过去,那道身影已经从容的转身,如我一般优雅的退场离去。这一刻,我却感到一丝莫名的惆怅。

我没有返场,我对今晚的自己和观众的表现都很满意,已经没有必要再画蛇添足的多此一举了。

走进后台,无数的人在向我祝贺,穿过人流,我走回单独的休息室,不到两分钟,晓晓就兴奋的冲进来,抱住我大声的说:“郁洁,你演得太棒了!简直就是天才!是大师!是今晚的女皇。”

她似乎完全忘记了昨晚我所给与她的难堪和耻辱,我的嘴角噙着笑,静静地看着她满脸的光彩和喜悦,我以为我至死都看不到她为我激动,为我雀跃的样子了,但是今晚,奇迹出现。但更奇怪的是,接收着她的激动,我的心态却与之完全相反的幽静。

我的视线穿过她的肩膀,直直地投向站在她身后,手捧一束鲜花的陌生男子。

晓晓将他拉到我眼前,夺过他手中的花塞到我的怀里,笑着介绍:“这是阿明,这是郁洁,你们之间一直都没有见过面,不过彼此应该很熟悉了吧?”

是很熟悉了,我谦和的笑着说:“久仰大名。”同时不动声色的将花放到化妆台上。

那个男人也在偷偷审视着我,回礼:“哪里哪里,我才是久仰你的大名,晓晓总和我提起你。今天的演出很成功。”

我笑得连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这个男人的到来是我一手安排的,是我亲手把两张相连的头排观众席票给的晓晓。已近走进绝路的我,只有在今夜这最辉煌的时候才有绝对的信心‘召见’我的这个情敌。

他比我想象的要普通的多。他的身材不高,面容一般,甚至无法从第一眼上判断出他是一个有着怎样气质的人。如果是在大街上遇到一个这样的人,我根本不会多做留连,但是!因为他是明仔,是晓晓的未婚夫,是造成我如今痛苦的最大根源,我就更无法忽视他所具有的力量。是他改变了我的生活,夺走了我所拥有的一切。他是我的死敌,但是现在的我却没有了和他作战的兴趣。他是如此的平常,平常到我根本不屑于将他称之为我的对手。亲眼见到晓晓痴情的样子,我很为她不值,一个像她这样优秀的女孩子,所应匹配的应该是远比这个明仔优秀上十倍百倍的男人。明仔究竟是有着什么样的魔力能将晓晓的心收拢的如此完整而紧密?

我看着他,看得如此深刻,看到他的表情渐渐不安和诧异起来。

晓晓还在独自兴奋的提议:“去吃庆功宴吧!难得大家都这么开心,又有空!”

开心吗?我淡冷的笑,嘴里却温和的附应:“好啊,就去外面的醉仙居吧。那里的烤肉很有名。”

换好服装,我们一行三人走出休息间,来到大门口,在转门旁意外地又遇到了赵然。

“赵然?你还没走?一起去吃庆功宴!”晓晓急于把自己的快乐传播给他,强行拉着他的胳膊,将他拽到我面前,冲我挤挤眼。

我妩媚地看着赵然,“不想去的话不用勉强。”我故意将他一军,其实今晚我最想深入探究的是赵然的心情。

他同样深幽的望着我,点点头,“祝贺你。演出很成功。最后的《热情》让我感动。”

“谢谢您的赞美。”我夸张的屈膝施礼,“简直让我受宠若惊。为了表达我最诚挚的回谢,一起去吃烤肉好了。”我进一步发出邀请,以挑衅的目光对视,想看看他要怎样拒绝我?

他却忽然笑了,笑得宁静而深沉,“一起去吧。”他低低的说,温和的声音让我诧异。难道他可以释怀了?什么都不在乎了?

烤肉店里的生意不错,我们选在角落的一处方旁坐下。我和赵然并排坐,对面是晓晓和明仔。

吃饭时,桌子上最热闹的人是晓晓,明仔显然是在附和他的心情,而我和赵然则显得沉静得多,彼此之间甚少说话。

“吃啊吃啊!这肉烤老了的话就咬不动了!”晓晓热情的像个主人,一边招呼着我和赵然,一边又将自己筷子中夹着的烤肉放进明仔的餐盘里。

“你吃吧。我吃不动了。”明仔半推半就的收下那块烤肉,顺手为晓晓揩去她脸上的一点油渍。

“你们还真是幸福啊。”我托着腮看他们的表演,恋爱时的人就是这样的吗?可以旁若无人到如此境界?

晓晓立刻回手也给我加了一块烤肉,应道:“你也会有这一天的。”她瞪着眼吩咐命令:“赵然,你怎么光顾着自己吃,也不照顾一下你身边的美女?”

我瞥了一眼停住筷子的身边人,淡淡说道:“不用了,因别人施舍而得来的东西,我从来不要。”

赵然从容应对:“我也一样。”

连明仔都察觉到我们之间异样的气氛,跟随着晓晓的做法,从锅盘里夹出一块鱼肉要放到我的盘子里来,我冷冷地阻止:“不必了,我吃鱼肉会得皮肤过敏。”

“咳咳,不好意思。”明仔尴尬地笑着,将手又缩回去,四处看看,问晓晓:“你要不要喝点什么?伊利牛奶好不好?”

不等晓晓说话,我又一次抢先截答:“她不能喝牛奶,喝完会吐。”

“哦,哦……”明仔被我噎得无话可说,此时的晓晓却很不争气的跳出来为心上人解围:“没关系,我刚才看到有苹果汁,给我来一桶就好。”

明仔急忙站起来,遵从着奔向饮料柜旁。

“你的男朋友简直比狗还听话。”我说了一句很恶毒的话。

晓晓看了我一眼,居然也懂得了反驳:“他只是太爱我了而已。”

这下子换我无言了。

后来的饭吃得很索然无味,完全没有庆功宴的意思了。

从饭店出来,晓晓和明仔打车离去。赵然站在路边问我:“要不要搭顺风车?我的车还停在音乐堂门口。”

我一扬眉:“好啊!去游车河好了!”

车子飞奔在夜色下的北京城里,我摇下玻璃,任秋夜的凉风呼呼地吹进。我趴在车窗边上,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房子、树木和人群。

赵然在我身边默不做声地开车,车子里的收音机开着,从里面传出来的是当今最流行的爱情歌曲,主持人优美的声音穿插其中,向大家转达着别人与别人之间的爱情祝福。

我听着那些酸不溜丢的甜蜜誓言,不禁嗤之以鼻,哼出声来:“哼,爱情,爱情是个什么东西?”

赵然静静的开口:“你不相信爱情,但是没必要否定别人爱情的存在。”

“那么麻烦您告诉我爱情究竟是什么?”我偏着头,挑起唇。

他将车速渐渐减缓下来,贴着路边滑行,同时思考着适合给与我的答案,“爱情应该是人类每个人都应具有的感情,不限于年龄,不限于性别,简而言之,是人生道路上最重要的一课。因为有了爱情,我们才懂得了爱和被爱,学会了生活。”

“与我同死,与我同在。我爱人,也被人爱。”我喃喃念出这两句小诗,偏着头看他,车内没有开灯,外面已经是一片漆黑,在车灯与路灯的交相辉映中,我模糊地看清他脸部侧面的轮廓。这一刻令我回忆起不久前在电影院里与他巧遇的一幕。那时候,我也是在这样的灯光下注视着他。那时候的他,令我迷惑,但很安心。现在面对着他,我的迷惑依旧,却更加彷徨。

“是因为同情我才接近我的吗?”我问道。“我至今都想不出你为什么会来追求我?难道你不是像我厌恶你一样在厌恶着我吗?”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厌恶你,那只是你自己的感觉而已。”他说,“这些年在国外,最让我怀念和牵挂的人就是你,但我从不会把敌人看的这么重。”

“好肉麻的话啊。”我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如果我是你的崇拜者,此刻也许会泪流满面的扑进你的怀里。”我懒洋洋的靠着椅背,有些困倦了,“可惜我和你太熟了,熟到听了这些话根本没办法感动。”

“你不感动并不是因为和我太熟。”他淡冷着声音,狠咬了一下唇角,“而是因为你的心冷,你关闭心门,把所有人都拒绝在你的心门之外。任何的人一言一行在你看来都是不可信的,有企图的。所以一旦别人接近你,你就会立刻鼓起十二万分的警觉来防范,生怕自己会受到一丁点儿的伤害。结果是,你可能的确成功的保护了自己,但是你一身的利刺也把别人的善意和爱心刺伤了。再后来,也就没有人会对你好了。”

“要想不被拒绝,就要先去拒绝别人。”我道白着《东邪西毒》中的一句经典台词。尽管故作漠然,但赵然的话的确在我的心中产生了某种令我自己都无法平息的震撼。我没有办法否定他的话,只有努力为自己辩解,“每当我要为身边人付出时,别人总是有千百种理由来拒绝我,一次,两次,十次,百次。当我伤痕累累,疲惫不堪时,我意识到自己一定要学会先去拒绝别人才能保全自己的尊严和自信。至于是否伤害到了周围的人,我只能说,我很抱歉,我只能先挽救自己,其他的,我已无能为力。”

“你一贯自私。”他恶狠狠地说,“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你口中所谓的身边人,不过就是晓晓一人吧?你扪心自问,除了她,你还曾为其他什么人认真‘付出’过?”

“其他还有什么人值得我付出吗?”我冷笑着反问。“感情付出的最基本前提就是两情相悦,我不‘悦’他们,所以也必要付出。Youunderstand?”

“那么,晓晓和你的关系就是两情相悦了吗?”他嘲笑着,“刚刚和她一起手牵手走的人我记得好像是个男人。”

“停车!”我大叫着,“我不要再听你的胡言乱语了!我要下车!”

他嘎然将车停住,并且替我开了车门,冷冷的说:“你尽管走,我不会拦你,也不会劝你。因为除了你自己,没人能改变你的想法。”

他如此坚决的态度让我左右为难。我咬定牙根,嘿嘿冷笑:“这么急着赶我走?这就是你爱我的方式吗?我还以为你会拉住我,哭着说要一辈子照顾我,让我忘记过去,和你一起奔向未来。”

“那是老套的电视情节,不是我的作风。”他抱臂胸前,冷淡的看着我,“我了解你,就像了解我自己一样。我们都是不轻易像别人妥协的人,骄傲的也不肯顺从别人的意志。很多事情我们都以为这样做是对自己最好,于是就不管不顾别人的感受去做了。结果呢?也许得到了很多,但谁又知道我们究竟又失去了多少?”

“你真的不想留我下来吗?”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酸酸的,竟泛起一丝柔情,声音软的不像我自己说的。“你就不怕我这一走后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他竟然笑了:“不会的,只要我们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就会有再见面的一天。”

我颦眉轻叹:“这算不算是你对我的一次拒绝?”

他微怔,没有作答。

我抬起头,迎视着他的眼,黑暗中我可以轻易的寻找到他眼中闪烁不定的光芒,我知道,此刻的他同我一样的矛盾。我贴近他的身体,柔媚地说道:“如果你真的想帮我找到我的心,就一定要先抓住我的人。”我虽然看似镇定,其实整个身体已经控制不住的轻抖,但我还是继续扮演着勾引者的角色,“记得《东爱》里的莉香曾经要求永尾完治为她在黑夜的天空中变出彩虹,永尾完治的回答是:‘我会使用魔法!’也许打开我心门的钥匙就如那魔法一般,也握在你的手中呢?”

他很聪明,立刻就明白了我话里挑逗的意思,他抬起右手,如轻风般掠过我的头发,耳垂,最后拖住了我的下颌,同时伸出一只手指轻轻覆在我的唇上。

我的心头一阵剧烈的猛跳,好像心脏可以从胸膛中迸裂出来了。我几乎可以肯定他后面要做的是吻我,因为我暗示的是如此的明显,而他也已经不是第一次吻我,再做一次,应该是驾轻就熟的了。

但是,他却令我失望的停止了自己所有的动作。看着我失望的面孔,他极其认真地说:“我不会吻你,起码现在不会。因为现在的你只是需要一个能够填补心灵空虚寂寞的填充物而已。我不适合做这个填充物,也决不会做这个填充物。”他甩开头,猛的退后了身子,正式前方,又发动了车子,平平的说:“我送你回家,你需要休息。”

我长嘘着气,很有一种失望的感觉,更多的失落随即也一起涌上心头。但是赵然的话却给与了我更多的警醒。填充物?什么才是造成我心灵空虚的成因?是晓晓的离开吗?还是在晓晓之前,我的心就已经空了?

…………

我一直以为我是最怕孤独的人。所以晓晓对于我来说就是逃避孤独的一块浮木。我必须拼命的抓住她,才能避免自己继续往下沉,避免自己淹死在孤独的海洋里。但是晓晓还是飘走了,她成为了别人的浮木。失去了依托的我,反而没有死。飘在孤独之海上,我荡悠悠的,不知应该飘向何方?

以前我做梦都想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现在我或许可以算是有了。两室一厅,宽敞的客厅和卧室,现在都完完全全属于我一个人了。

我不用再忙碌于早上不到六点就起床准备早饭,晚上一下班就往家赶回来做晚饭。

冬天到了,天黑得早,一个人就蜷缩在家里的沙发上,抱着一袋热栗子或是爆米花,独自霸占着无人和我争抢的电视,随意的换台,随意的看。生活自由散漫邋遢到一塌糊涂。

没有了晓晓,我没有自己最初想象的那样会变得歇斯底里或是孤僻自闭。每天照常上下班,照常生活,好像失去她的那些可怕性原本都是我自己凭空捏造出来的。

以前的我是不是太杞人忧天了?还是我太过于看重晓晓对我的重要程度了?

我把自己这些新的困惑将给杨医生听,她只是笑着问我:“难道你的生活一点都没改变吗?除了那些解放你自由的,积极的一面,没有什么令你觉得失落的?惋惜的?或是感叹的?一点都没有吗?”

怎么可能没有?每每看到那些旧照片,或是走进她曾经住过的房间,独自在早餐时看报纸,再也听不到她读报的声音,和吵闹着让我陪她做这个做那个,这些令我直视自己已成为“单身贵族”的现实的确给我的内心凭添出了不少的忧伤,但我所疑惑的是,为什么这些忧伤对我的杀伤力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大呢?

晚上没有电视看的时候,我对着电脑打游戏,一边闲来无事的和在OICQ上新结交的朋友们聊天。近来我完全开放了我在OICQ上的交友权限,是个张三李四都可以把我任意加为好友。我越来越深信是因为自己的交友面越来越广而使自己开始逐渐淡忘了晓晓的存在与她早已叛离我的这个事实。原来网络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的生活方式甚至是思维模式?

于是我一回家就上网,几乎快成了标准的网虫,每天GG、MM的四处热络的招呼,又四处流窜到各个论坛去贴贴子,俨然已成为了一个小小的风云人物。

今天晚上,我正在和中国钢琴网的斑竹乔治·桑聊天,她计划要在本市召开一次网友聚会。想想最近和网上的朋友谈的不错,我也欣然同意参加。其实虽然在网上混了这么久,但是我的保密措施做得也很好,我在网上的代号是“芭达尔切弗斯卡”,估计大概也没有谁能猜得出我就是前不久刚开过音乐会的小小钢琴家郁洁。

乔治·桑的情绪很兴奋,时间和地点已基本定下,现在就剩暗号了。

“你看咱们要不要一人拿一本琴谱到餐厅里面?接头暗号就是:问:肖邦与乔治·桑?答:将《革命》进行到底!”

我听了几乎要爆笑出来,为她的新颖创意鼓掌,虽然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儿童般的游戏,真到了那一天就用不到了,但是我还是同意了。人在现实社会中,思想会变得古板守旧,缺乏幽默感,只有在网上才能恢复一切的童心童趣。

我以同样的热切和她商讨着那天见面会的游戏规则,恰在此时听到音箱里的敲门声。然后我看到一个久违的头像亮了。是爱肖!不,是赵然。

我看着他的头像,一瞬间心情沉了下来,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我这些天会对晓晓失去了关注的兴趣,终日沉迷于网上世界,原因并非是我在逃避,而是因为我在等待--等待这个人的到来。我看着OICQ上的他,我相信他也看到了我。但是我们彼此都没有打招呼,好像不认识的陌生人。

就是敌人,见面时也应该互致问候的吧?但他却能对我做到熟视无睹?我凭空生出一些无名火。用鼠标点住他的头像,准备往黑名单里拉,但迟疑了一下,还是停住了手。

“好久不见。”还是我首先问候了他。

他倒是很快给与了答复,但也只有更简短的两个字:你好。客气生分到还不如那些网上的钓MM的调情高手。

我懒得再拉下脸去和他说话,既然人家不愿意理睬咱们,又何必拿热脸去贴冷屁股?于是我也不再理他,继续去和乔治·桑聊天。但我的眼睛仍然时时留意着他的头像,大约不到半小时,他的头像色彩消失了。他断线了?我很失望于他竟然如此平静的离开,甚至不曾和我告别。看来我们之间真的已经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了。

你还期待什么呢?我自问。这就是一个口口声声说要帮你找心的男人。温柔的时候让你哭,让你感动,但是冷酷的时候可以完全漠视你的热情与期待。忘记他吧,他也只是个平凡的男人而已,与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我板着脸孔,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心里这么清楚现实的黑白却还是无法潇洒的挥一挥衣袖,将赵然就抛在脑后。

后来我也失去了原本高涨的满腔热情,匆匆和乔治·桑道别,我也下线了。

周六的琴友聚会是在市中心的一所饭店里。选在这里主要是因为我认识饭店的老板,而这里大堂的一架瑞士名琴老板也同意暂借出来让我们聚会时用。

乔治·桑是到的最早的人,所以她也是最早认出我的人,而我因为之前见过她从线上传给我的照片,认出她反而很容易。

我至今也无法忘记她见到我的那一刻的情景,她就站在大堂里,瞠目结舌的指着我,张口结舌的说:“你!你!你!你是郁洁?”

我微笑着:“这似乎不是暗号吧?亲爱的桑桑,将《革命》进行到底。我是芭达尔切弗斯卡。”虽然我没有否定也没有承认,但无疑我已经默认了自己的真实名字。她一下子扑到我跟前,抱住我大叫着:“偶像啊!偶像啊!”

第一次和陌生人见面,已经可以如此的亲呢,我立刻被感染了她的情绪,也觉得很兴奋激动。而后面的将近一个小时里,我一直沉浸在这种兴奋中。

几乎所有到场的网友都认得我,其中的一部分还参加过我的音乐会。于是我成为了重心捧月的焦点。被人包围着,被人赞美着,我所有的虚荣心都得到了满足,我甚至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这么久才接触到网络,这么久才知道原来在现实生活之外还可以有另外一种生活方式,另外一群人,另外一个世界,可以让我活得如此尊严有自信。徒然将自己深埋于和晓晓纠缠不清的两个感情世界中的我,无异于在慢性自杀着我灿烂的青春。

大家边说边笑,一群人在饭店里显得很是热闹。聚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乔治·桑提议应该以特别的方法表现我们这群钢琴爱好者的热情,要求每个到场的网友必须当场弹一首曲子助兴。曲目不论难易,重在参与。

由于我在场,我看得出很多人都有些犹豫,尤其是那些刚刚接触钢琴的新人,让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弹《小蜜蜂》、《上学歌》,可能有担心自己会出丑的疑虑成分。于是我站起来,笑着说:“那么我先开头吧。”

众人一起鼓掌叫好,他们也的确在等待着我的这一句话。

我走向大厅一角的钢琴,还没有走到,却骤然听到乔治·桑的一声惊呼:“哦!天啊!”

我诧异的回过头去,发现所有人都已被乔治·桑的这一声惊呼转移了视线,几十双目光都集中到了大门口。而正从门外施施然走进来的男子--我深深抽了口冷气,不!难道又是巧合?赵然,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是赵然!”乔治·桑率先引领着众多的女孩子尖叫的冲过去将他围了起来。

赵然很平静的看着大家,温和地微笑着问;“请问今天这里是不是聚会?我是爱肖。”

乔治·桑已经是一脸崇拜沉醉的痴望着他了,她凭借站长的身份之便,一手挽住赵然的胳膊,不停的点头:“是的是的,是聚会,我是乔治·桑,没想到你会是爱肖?!”

女孩子们尖叫着,惊喜的围着赵然,唧唧喳喳,其他人也对能见到这位当今钢琴界的风云人物而感到兴奋莫名。一下子,我却成了被冷落的、遗忘的人。

我握紧拳头,心冷得硬如铁石。他还是这样的光彩照人啊。只要有他出现的地方,就不可能容我存在。僵立在原地,我突然觉得自己今日的此行不过是个大笑话,以给赵然作配角出场的陪衬而已。

赵然终于从莺莺燕燕中抬起眼,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极其轻松地展颜一笑:“你也在?咱们还真是志趣相投。”

“看来这里不需要我了。”我冲他一躬身,回身要去拿自己的随身小包,乔治·桑却冲过来拉住我说:“郁洁,干嘛要走?赵然来了就更好啦!听说你们是同学,不如给我们来一首四手联弹好不好?”

四手联弹?我的齿根冷得发疼。我这辈子都不曾想过会和他四手联弹。这辈子不会,下辈子也不会!

“对不起,我从没和他练过四手联弹,无法合作。赵先生的演奏风格一直是特立独行,我恐怕也没有那个本事能与他比肩而坐。”我生硬客气的回答可以让所有人听出我的火药味儿,我才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以我现在的心境,只想远远的离开这里。

我推开乔治·桑,走向大门,身后的钢琴忽然响了,叮叮咚咚,起起伏伏,如歌的行板,抑郁到可以令人窒息的伤情。是我的那首《蓝色的忧郁》。

我站住身子,背冲着门,不能前行。

他是在挽留我吗?还是在为我送行?我不能确定他的心意,更不能确定自己的心里究竟是在要什么。要留下?还是要离开?

我踌躇着往大门旁迈了一步,身后的琴声也急促起来,如平原的风,搅乱了一池春水,搅扰得我的心也摇摆不定。

我最后还是没有走成。当他的曲子弹完时,乔治·桑很善解人意的一边拉住我,一边招呼着其他人上台弹琴,场面没有冷下来,如果我再退场,无疑是在和所有到场的人不和。我不想破坏了大家的好兴致,只有留下。

坐在大厅的一角,真皮的大沙发很柔软宽大,几乎将半个我都包裹在内。我玩弄着手里的包扣,百无聊赖。

赵然走过来,坐到我的身旁,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我没想到你也是那里的会员。”

他说:“一年前我在欧洲时就和这个网站上的一些人认识,不过这半年很少上去了,只有一些私人信件的交往。”

我又说:“如果知道你会来,我就不会来了。”

“因为厌弃我?”他斜着眼问。

我恨恨地说:“因为你总是抢我的风光。每当我可以找到自己的位置和幸福的时候你总是突然出现,然后轻而易举的将一切都抢光光。你已经有了那么多傲人的财富,干嘛非要和我争?”

他挑挑嘴角:“抱歉,我不知道这里是你的领地。否则我也许不会冒犯。”

“说什么都迟了。”我摇着头,瞥了一眼站在远处的女孩子们,“她们现在的眼里只有你。或许我应该换个地方坐了,有我坐在你身边可能对你来说不利,影响了你与其他异性的交往。”

他哼笑:“你真的在乎吗?不管其他异性和我会有什么样的发展,你都可以不屑一顾的抬腿就走,看都不看?”

“我看了又能怎样?”我反问他,“你已经拒绝了我,我难道还要死赖着你吗?”

“我但愿你能赖上我!”他猛然间低喝,一双俊眉深深地紧锁,双手交叉的放在腿上,低着头茫然的看着地面,幽沉的声音从地面传来。“你到底要让我怎么办?怎么办你才能平心静气的看待我和我们之间的感情?”

“等我长大吧。”我长叹着,“也许我们都还年轻,不懂感情,所以才会总是这么矛盾和痛苦。”

“美丽的借口。”他苦笑的表情很是无奈,“就凭这一句话就可以让你躲我一辈子。”

我将手放在他的手上,柔声说:“我不想躲你,我只是需要时间认清我自己。”

他将我的手握住,问我:“有我来帮你一起认清你,难道不好吗?”

我将手抽回,淡然道:“你说过,没人能帮得了我,除了我自己。”

他静静的看着我,许久,直到他眼中的忧郁令我再也无法承受了,我就跑到钢琴旁,随性弹奏了几首钢琴小品。

周围有无数的网友和饭店的客人在看我,但是我却只能感受到有一束目光穿过了我的后背,投进了我的心里,令我惶恐不安,几乎指不成法,曲不成调。

我和赵然之间的故事看来还远远没有结束。而他对我的影响力也渐渐超过了我所能想象到的程度。

未来的故事会是什么样子的?连我也不知道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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绾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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