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习惯早起,习惯做早饭,收拾家务,习惯让自己成为一个酷似家庭主妇的女人。尽管我只有二十四岁,尽管我还没有结婚,尽管我所有的付出都显得沉闷而单调,但我依然乐此不疲。我想,这或许就是,爱的力量。

“咝--”一团圆圆的鸡蛋下了锅,我用铲子不停的翻煎着,一边留意着厨房微波炉顶上的闹钟,时间指示为:六点三十分。

桌上烤好的面包和热好的小米粥都是温温的,还散发着香气。晨报已经从门口的报箱

内取回,放在桌上。我把一切都布置好后,解下围裙走进卧室,在床上酣然沉睡的人并未有苏醒的迹象,我轻轻掀开被子的一角,拍着她的脸颊低声呼唤:“晓晓,起床吃饭!懒虫!”

晓晓翻了个身,嘴巴里咕哝了一声,可能是不满意的我来打扰她的甜梦,将被子蒙在头上继续大睡。我直起身,见她确实没有起床的意思,就从床头拿过来一个闹钟,顺手拧响,尖锐刺耳的铃声伴着冰冷的钟体都被我一股脑儿地塞进她的被窝中。然后我就头也不回的走出卧室,重新走进厨房。

一分钟后,睡眼朦胧的晓晓打着哈欠坐在我旁边的位子上,手里还抱着那个闹钟,满脸的睡意,眼睛尚不能完全睁开,看样子神志依然不清醒。她用手背揉揉眼皮,胡乱的往桌上扫了一眼,含糊不清地问我:“怎么没有咸菜?”

我把小米粥推到她面前,说:“咸菜昨天都吃完了,谁让你把咸菜当零食,一个下午就吃光了五包!那本来是买给你一星期定量。现在只有等到我下午去超市再给你买了,这粥里我给你放了点咸盐,将就着喝吧。”

她咧开嘴一笑:“我昨天太无聊了嘛,那个电视又超好看,我看着电视没零食吃,只有吃咸菜咯。”

我忍俊不禁:“什么电视那么好看?好看到要你吃咸菜助兴?”

她低头喝了一口粥,顺手抓起一片面包,虽然满嘴都是吃的,但还是努力说出了片名:“《情深深·雨蒙蒙》。”

我含在嘴里的粥差点喷了出来,哭笑不得地反问:“那种无聊的片子你居然也看得下去?”

她反而很理直气壮的回答:“就是因为片子无聊,所以我才无聊,就是因为我无聊,所以只有吃咸菜。”

我朝天翻了个白眼,简直对她的怪论断无言以对。

我吃饭一向很快,吃完就先一步去收拾碗筷,晓晓边吃边看报纸,还不时地像发现大新闻一样向我发布诸多的新闻头条:“阿富汗塔利班政权说坚决不交出本·拉登,美国表示不会再与塔利班浪费时间。英国有媒体报道说,美英双军会在48小时内对阿富汗正式发动攻击。”“哗啦哗啦”的翻报纸声音响起,又听到她换了一版念:“琼瑶阿姨宝刀不老,言情戏再创收视新高。”然后又是翻报纸的声音:“中国足球队客场1:0胜阿联酋,一只脚已经迈进世界杯。”

我没有仔细听她究竟在念什么,只是喜欢她念报纸的声音和那份热情。以我对她的了解来看,她好像天生对很多东西都有热情,但是缺乏持久性,对一件事物的喜爱关注程度很难超过三个月的时间。但她现在居然可以做一名美术教师,也算是她性格中的一个病变吧?

她看完报纸去卫生间梳洗打扮,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我聊天:

“你今天还要去学校吗?”

“是的。”我把声音提高,好让她听得到。

“那你回来的时候可不可以给我带一瓶洗发水?就要你用的这种,BODYCOLOGY,我发现你这个牌子去头屑很管用。”

“ISEE了。”我把筷子都插进筷桶。

“嗯--还有,周六我要去买个新画夹,你陪我去好吗?”

“行。”所有的饭碗碟子也都放进了厨柜,我还在低头擦拭灶台上的灰尘剩水,晓晓忽

然在身后对我说:“嗯,周六晚上阿明说要请你吃饭。”

我的身子在这一刹那忽然不听使唤的僵硬,本来马上就要转过来的身子还是保持着背

立的姿势,停顿了大约也就三秒钟的时间,我听到自己故作轻松地回答:“算了吧,还是你自己和他去吧,不要让我做你们的电灯泡。”

“可是,阿明特意点明这次是专门请你吃饭。”晓晓似乎很为难。

我慢慢转过身,看着她的眼睛,问:“为什么要请我?”

晓晓热切地回答:“因为你是我的室友,又是我最好的朋友啊,我还从来没有把你和阿明互相介绍一下呢。”

我的嘴角不自觉的划出一丝冷笑,我可以猜想得到着一丝笑容有多么艰涩,令人费解。

“不必了,”我淡淡的说:“阿明是你的男朋友,而我是你的室友,我们其实并没有任何见面的必要。如果可能,我……”我没有说下去,摘下手上的塑胶手套,到水台边去洗手。

“什么?”晓晓固执地在身后问我,“如果可能,你怎么?”

我故意将水柄旋大,企图用水流的嘈杂声掩去我话语中的满腔愤恨和嫉妒:“如果可能,我希望一辈子都不要和他碰面!”

我再次转过身来,晓晓还是站在那里,一脸茫然的看着我,问道:“为什么?”

我的手还在滴水,一滴一滴的,像我心中的泪,但我强笑着,倚靠在灶台边,像对一

个三岁的孩童时说话的口气告诉她我所能说出的答案:“没有为什么,人和人之间,不见得都很有缘,都能共处。”

“但是阿明是很好相处的人。”晓晓为心上人辩解。

“别为难我,晓晓,”我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可以心平气和的打断她接下来可能会变

得太甜蜜的道白,“我有预感,我和阿明不会成为好朋友的,如果我们见面了,可能会对你不利,所以你还是放弃让我们成为朋友的努力吧。”我一指闹钟:“你看,已经七点了,如果你再不去赶车,上班就要迟到了。”

她“啊呀”一声,转身跑回卧室去找换穿的衣服,不再纠缠于刚才的话题。

我在厨房中长出一口气,不知为什么,身心突然觉得很乏累,好像刚和自己打过一场

大仗,而庆幸的是,战况的结果是:我赢了。这样的仗每天我都在打,不知道要打到哪一天,当我顶不住了,输了,会是什么样子的?

…………

从没有人知道我是一个怎样脆弱的人,即使是最亲近的人都会认为我是坚

强的,独立的。任何人都没有看过我的眼泪,包括我的父母。记忆中唯一的一次哭泣是在网上,对着屏幕,我打下了一串无声的数字:5555555555~~

“你来了。”杨医生微笑着迎接我。

“我今天似乎感觉很不好。”我说着就脱下大衣,平躺在躺椅上,轻吐一口气:“可

以开始了。”

她就坐在我旁边,手里同以往一样拿着纸笔,淡淡地问我:“从早上起来到现在,你都

做了什么,请按照时间顺序说一遍。”

于是我机械地复述:“早上六点整我起床,和以前一样给我和晓晓做早餐,早上六点三

十分我把她叫起来一起吃饭,七点整送她出门,八点整我出门,到学校后一直在练琴,中午在食堂吃了一顿饭,下午继续练琴,四点结束,到学校外面的超市买了一些东西,然后就到您这里来了。”

杨医生低着头记录,记录的很仔细,我觉得干她这一行很无聊也很有趣,总是在听别

人讲述那些一般人听不到的隐私,不知道听多了之后会不会觉得厌倦?我一直认为心理医生扮演的角色有点类似于安慰天使,不能起到解决问题根本的作用。比如说:你失业了,对生活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到了心理医生这里,他也不能给你解决工作,只是给你一些简单的建议,讲一些人人都会说的大道理,当你装着满肚子的阳光灿烂离开后,外面还是那样一个世界,你会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似乎他所为你营造出来的所有的坚强和自信都不过是个最脆弱的泡沫而已。

我胡思乱想着,杨医生忽然从纸夹中抬起头,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和蔼地问我:“那么在这一天之中有没有什么事或是什么人,什么话曾经引起你的不安或是不快呢?”

我的眼直视着天花板,大脑似乎在飞速的运转,近乎过片一样的倒退式回忆,一直退到今天早晨,在厨房里的一幕,于是我说:“晓晓曾经对我说,她的男朋友要请我吃饭。”

“哦,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的表情一定是木木的,傻傻的,因为我都感觉不到自己脸上的肌肉被牵动,“我说,我有预感,不会和他的男朋友成为好朋友,如果我们见面了,反而会对她不利。”

“那么,”杨医生一边记录一边漫不经心的继续问道:“你认为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我想了想,摇摇头:“或许只是一部分吧,起码不是全部的真心话。”

杨医生再度抬起头问我:“如果你可以把自己的心里话告诉她,你会对她说什么?”

我眨着眼,刻意地想看清天花板上那块混浊的污渍到底是什么,我用手指上去,问:“杨医生,你的天花板上似乎有块蜘蛛网。”

“是的,蜘蛛网就像心中的顽结,如果不去扫除,就会永远留在那里,积久成疾。”杨医生缓缓道来,好像此刻的她并不是一个心理医生,而是一个得道的高僧。但是她的这种语气让我很不安,偏过头来,我对视着她的眼睛--很直白的眼神,与我默默相对,虽然没有逼人的锋芒,却令你无法隐藏自己的心事。于是我轻轻一叹,只有继续刚才的话题,重新思考,试图作答:“我想说什么呢?当时我想说什么来着呢?”我自言自语,有点像个失忆症患者,嗫嚅了很久,我停止了嘴唇的翕动,忽然挑着唇角淡淡一笑:“我其实是想说,如果我和明仔见了面,我们会成为敌人。”

“为什么他会成为你的敌人?”杨医生逼问一句。

我深吸一口气:“因为从他追求晓晓开始,就已经是我的情敌了。”

…………

大部分时候我都不喜欢现实生活,幸亏这个世界发明了网络,才让我可以知道将自己隐藏在屏幕之后的感觉是多么的安全。

从杨医生的诊所出来,漫步在街道上,天还没有黑下来,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也不少。人大概都有过这种感觉,走在人群中反而会觉得特别的孤独和寂寞。不止因为周围所有的人都不是你认得的,还因为那种感情的疏离,心灵的疏离,即使是再亲密的身体接触都无法达到一种共融的境界。这就会使你迫切的想逃开,逃到一个令自己认为安全的地方,然后蜷缩着躲起来,所有的伤心饮泣,所有的狂哭高歌都会变得无拘无束,酣畅淋漓,而不用像现在这样,一刀一刀割着自己的心的同时,还要害怕被别人看见自己在淌血,遮遮掩掩,装模作样,虚伪得很。

走回家中,晓晓还没有回来,把东西都放进冰箱后,我打开电脑上网,这是我每天回家后必须要做的一件事,果然,在邮箱中,已经有一封信静静地躺在那里等我了。对方用的是行楷的字体,所以整封信看上去的感觉也是潇洒自若,如沐春风:

“今天我买到了《天堂影院》的原声CD,你可以想象我当时兴奋的心情,EnnioMorricone的配乐的确称得上是经典,我特意把CD中爱情主题的那一段做成了MP3,随信一起发给你,希望你能同我一起分享这份感动。另外,你上次说到弹肖邦的曲子的最大难度在于内涵而非技巧,我深有同感。比如《雨滴》那一首,大部分人认为应把左手与右手的轻重关系作为练习重点,其实过多的注意了技巧后会忽视这首作品中肖邦真正想表达的深意。那种淡淡的忧伤,直没心底,好像整颗心都会被雨滴般的琴声打痛。爱肖”

看完信,我点击了随信而来的音乐附件,顺手拉开身边的窗户,秋夜的冷风一下子灌了进来,随着凄怨的小提琴声霎时便充满了我整个心房。这是爱情主题吗?我愣愣地听,爱情应该是这样的吗?如此的哀愁与无奈,充满了回忆般的伤感,这似乎应该叫“失恋”更恰当。

听着听着,我的视线开始有些模糊,看不清外面的风景。抬起手伸出窗外,手上立刻接收到一滴冰冷的雨水。原来是下雨了。于是我突然想起早上晓晓出门时似乎没有带伞。看看墙上的时钟,已经是六点一刻,她还没有回来,毫无疑问,她一定是留连于那个男人的怀抱中了。我本来准备去橱柜给她找伞的,但是一想到她如小鸟依人般依偎在别人身旁的情景,我就心如刀割,突然很报复的想不去管她的死活。反正她真的也死不了,顶多是淋几滴雨而已,自然有她重视的人为她心疼,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关上窗户,我坐到窗下的钢琴旁,信手弹着刚才听到的《天堂影院》中的主题音乐。这也是我最喜欢的影视配乐之一。音乐不止是美妙的,很多时候近乎于神奇,它能够牢牢的抓住人心,带着你的灵魂和感情无障碍的随意穿梭于天堂和地狱。不能想象,只是几个音符而已,就可以阐述人生,剖析情感,触摸到心灵深处最柔软的那块地方,那甚至是我们连最亲近的朋友和亲人都不能接触到的,但是,音乐可以。

练琴的时间是很快的,当我再次抬头看表时,时针已经是指向了“8”,看来她今晚是决意要在外面玩个通宵的了。有时候,一种孤独感突然袭上心头,没由来的人会变得很消沉,什么情绪都会变得低落,然后就想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最好任何人都不要来打搅。

打开电视,荧屏上除了腻腻歪歪的言情戏就是乒乒乓乓的武打戏,再不然就是老生常谈,一天要念上十八遍的无聊广告,没有任何值得眼睛和手指可以同时停留驻足的地方。于是我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晓晓会看电视看的乏味到要加咸菜作为收视的辅助零食,不过也难为她居然能就着咸菜把这些烂片子看完。

最后我干脆将频道定格在戏曲台,依依呀呀的唱腔在屋子中飘飘荡荡,虽然搅扰的令人心烦,但总好过一人独守空闺的心悸。屏幕上的人凄凄楚楚,抱着柱子哀哀而唱:“王子他复国重返旧皇宫,人面桃花心悲伤。日间倚着宫门望,到夜里坐着相思梦。一觉醒来无人影,唯有冷月照寒窗。他只有一曲古琴悲往事,只落得琴声凄凄响叮当。”

我靠着门框细细地听着,虽然是个古老的公主与王子的老套故事,但可能是这段曲词打动了我,亦或许是这种柔美的唱腔打动了我,我突然觉得很想和着戏中人哭出来。一曲古琴悲往事,琴声凄凄响叮当。这世上有多少人不是需要经历这一段历程呢。爱上一个人,然后失恋,然后回忆。倘若这个人不在身边还好,可以慢慢地依靠时间的流逝和周围人物环境的不断更替而渐渐遗忘掉她,但最可怕的是这个人就在自己的身旁,你无时无刻都要被迫去感受她的幸福与快乐,而这些幸福快乐的来源并不是你而是别人,这真的是一种最残酷的刑罚。

晚上,我做了夜宵等晓晓回来,她每晚出去玩回来之后都会喊肚子饿,反正她天生就是瘦人身材,怎么吃都不会胖,所以我也乐得给她做夜宵。不过给她做夜宵又是件很麻烦的事,一般人可能喝杯牛奶就好了,偏偏晓晓的肠胃对牛奶很排斥,一喝就吐,所以牛奶反而成了最大的禁忌。我在厨房转了足足转了半个小时,给她煮了一锅鹌鹑蛋,用豆浆机榨了一杯豆浆,烤了两片面包,又做了一盘拍黄瓜。虽然是夜宵,但是营养很重要,我一直都说要努力把她喂得胖一点,这样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是个风一吹就倒的美人灯了。

大门一响,接着就听到晓晓雀跃的声音:“外面好冷啊!还是家里暖和!”我从厨房走出去,看到她正在换拖鞋。

“玩得好吗?”我淡淡地问。

“嗯,很好!我和阿明去唱了三个小时的卡拉OK,我们两个人就吃下了一只烤鸭。哈哈!”她几乎是蹦跳着来到我面前,“阿明怎么也想不到我那么能吃,一个劲儿地说请我吃烤鸭是亏了,应该去吃羊肉串才对。”她说着,从书包里抓出一个纸包,放到我的手里,连声说:“吃吧,糖炒栗子,还是热的呢。”

我将那个纸袋捂在手中,果然还有微热的气息,莞尔一笑,问道:“怎么会那么好心,还记得给我买糖炒栗子?”

她一耸鼻子:“哼,别臭美了,什么给你买的啊?是阿明送我到楼下的时候看到卖栗子就非要买一袋,我说吃了那么多饭根本吃不下了,他非说他还能吃得动,结果吃了两个就不行了,我就趁机抢过来了,反正留给他也是糟蹋,你不是最爱吃糖炒栗子吗?就留给你当夜宵吧。”

我本来已经从袋子中拿出了一个栗子,但是听到她的话后,原本攥紧的手指慢慢松开了,对着手中的栗子,慢慢摩挲着它光滑的表面,无声地笑道:“原来不过是《红楼梦》里的一只宫花。”

“什么?什么宫花?”晓晓莫名其妙的问。我转过身,高深莫测地说:“想知道由来吗?去翻翻《红楼梦》吧,第七回,113页,正数第三行。”

“哦。”晓晓答得很随意,显然对书中的内容并不感兴趣,打着哈欠向卧室走去,“我今天真的累了,吃得也太饱,就想立刻躺下睡一大觉才舒服。”

我站在厨房的角落里,将手中的纸袋翻转过来,袋子中的所有栗子全都倾洒出来,掉进了墙角的废物篓中。

回头看着桌上的那些饭菜,一个个都好像在咧着嘴眼看我,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我瞪着眼睛与它们对视,猛然间抬起手将所有的桌盘一起横扫出桌面。

碗碟们“霹雳啪啦”全都掉在地上,碎了。

…………

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想独善其身是很难的,孤芳自赏的脾气如果不能小心收敛,就一定会死得很难看。因为这是个属于人的世界,而在这个世界上,小人的数量明显要多于君子。我自认自己不是君子,但也不屑于做小人,于是有人说我是“真小人”,可能是个贬义外露的褒义词吧。我不是很懂,但我有时候的确是很虚伪的,毕竟学会保护自己是人生最关键的一课。

“郁洁,主任找你!”同办公室的小张对我传达了上级的传唤。看看课表,这个下午我没有课,看来主任也深知这一点,这几天我一直觉得她看我的眼神不对,就知道要有事发生,没办法,是祸躲不过。我只有硬着头皮敲开主任室的大门。

出乎我意料的是,主任的表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恶劣,还是很和蔼可亲的样子,将我让座到一边:“洁子啊,来来,这边坐。”

我毕恭毕敬的坐下,努力牵扯着嘴角露出一丝谦恭的笑容:“您找我有事?”

“是的,你的论文我已经看了,写的很好,我已经向校长推荐了,希望可以参加今年的市级教改论文评选比赛。”她用手指点着桌子上摆放的一叠纸,是我前几天交上去的论文。

原来是为了这个,我的心一下子放松下来,连声说着:“多谢主任帮忙,如果有不对的地方还要麻烦您费心帮我修订指点一下。”

“指点可说不上,你是咱们学校有名的笔杆子啊。”主任呵呵笑着,不过我总觉得她笑得有点太过,似乎在给自己后面的话作掩饰,果然,她的转折词立刻就来了:“不过我今天找你来主要还因为有另一件事要和你商量。”

“有什么事您尽管说。”我那种不好的预感又来了。

主任轻咳了一声,说:“是关于评级的事,今年区里规定咱们学校只有一个职称升级的名额,咱们学校呢现在看好你和数学组的王老师,本来呢,你在业务水平和思想理论水平方面都很出色,不过考虑到王老师年纪偏大一些,这种机会相对较少,所以呢……嗯……这回我们领导班子想就先把王老师一个人的事迹材料报上去,希望你能体谅一下我们工作的难处。”

不过就是新丁给老家伙让路么?哼哼,还绕什么圈子。我在心里将主任校长一伙人骂了个天翻地覆,但是表情仍是不动声色的微笑:“原来是为了这个,这我当然能理解。其实我参加工作的时间还短,很多地方还需要磨练,我自己也觉得现在往上报高级有点太早了,这两天正为这事儿犹豫呢。”

主任听了我的回答神情豁然开朗,笑得更开心了,“是啊,年轻人,有的是机会!”拍着我的肩膀,又说:“老看你一心扑在工作上,别把自己累坏了,有没有交朋友啊?怎么?还没有?我家隔壁邻居的儿子挺优秀的,改天给你介绍介绍?”

一听要给我说对象,我的心中咯噔一下子,比听说让我转让评职称的机会还难受,连忙嬉皮笑脸的说:“不急不急,我还小呢,还想多玩几年,您就当心疼我,让我多两年自由。不过若真有好小伙子,您可也要替我留意着啊,别到时候名树名草的都让别人抢去了。”

主任也是女人,就是有女人的职业病,喜欢当红娘,又喜欢听好话,被我一阵迷魂汤灌下去,立刻飘飘然不知东南西北了,连声打着包票说管定了我的终身大事。

闲谈了几句后,我瞅个空子从主任室溜出来,快步走出教学楼,直奔琴楼。

…………

和钢琴为伴的生活是最真实的,无论你给与钢琴的是完美无缺的作品还是信手而弹的小调,抑或是乱敲乱砸的音符,它都会一五一十的如实反映。如果把钢琴比喻作情人,它无疑是最忠诚的,也是最不会背叛你的。

今天我的心情不好,只是在琴上胡乱敲打,几乎不成音调。这就是钢琴情人的另一个好处,无论你如何“欺负”它,它都不会反抗,更不会给你脸色看。我翻翻手边的曲谱,全都是教学曲目,一板一眼的没什么意思。盯着黑白相间的琴键,我的脑海中忽然灵光一现,闪过一串音符。手随心想,寻键按下,不是什么复杂的大作,只是随意而成的一个小品。有着最简单的旋律,和最简单的技巧,但它是优美的,也是哀伤的,虽然不深刻,却极轻易的将我的心事悉数道出。我反反复复弹了几遍后,将之定名为:《蓝色的忧郁》。为什么是蓝色的?说不清,反正忧郁不应是浓烈的红色,也不是纯净的白色,死气沉沉的黑色,更不是生机盎然的绿色和娇羞的粉色。它应该是蓝色的,那种透明的,惆怅的,深不见底的蓝色才是忧郁的代表色。

将要离开琴房的时候,我又冒出一个孩子气的想法,把这段音乐写于谱上,又将曲谱偷偷藏在了琴盖中,就像被禁闭在古代欧洲城堡中的公主将自己的一个小秘密埋藏于后花园中,幻想并等待着后人发现它时的情景。

但是,这个等待的时间远没有我想的那么久。

一个星期之后,我再次来到琴楼,尚未走到琴房前,就已经听到钢琴的声音。这显然不是灌录出来的,演奏者的技巧高超到令我吃惊的地步,那流畅的按键,精准的乐感,随性而为的情趣都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然而最令我惊诧的是他所弹奏的正是我在一个星期前创作出的那首《蓝色的忧郁》,只是此刻这首曲子已被弹者大幅度的修改过,从一首简单的音乐小品演变着了气势恢宏的变奏曲,有高潮,有起伏,有序幕,有尾声,简直是一个成功的再创作。但是我越听却越生气,不仅仅生气于自己的感情被人胡乱地剖析,还在于那种琴技恰恰是我梦寐以求的,却无论怎样练习都达不到的,这不是苦练可以练出来的,这需要极高的天分与悟性,简而言之:这是天才才能做得到的。但我,却不是一个天才。

我愤而推门而入,想看看这个天才的庐山真面目。

房门打开,屋里的人还沉浸在自我的世界中,我看到他的脸后顿时愣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就坐在那里,优美得像一尊雕塑,修长的手指触摸着琴键的感觉就好像触摸着情人的身体。那奔放流畅的琴声啊,令我双手的手指情不自禁的微微颤动,似乎随时都可以和着琴声飞舞起来。于是我只有拼命抓紧手中的书本,竭力控制住这些本能的情感流露,耐着性子听他弹完最后一个音符。

他终于转过身来,望着我,脸上带着笑,我熟悉这种笑容,这种胜利者的笑容,这种温和的表情下其实有着一颗何等高傲的心我也是异常的熟悉。我听到他在平静的问我:“这是你写的曲子吧?”

我将书本抱在胸前,微微低下头,淡漠地说:“我是不是该请您这位大钢琴家签名以示我对您的仰慕之情和您居然能垂青于我这个小小作品的感激之情呢?”

他从琴凳上站起,缓步走到我面前,伸出手轻拍着我的臂膀,笑说:“你对我还是充满了敌意啊。也许这辈子,你是唯一一个不能接受我身上这份天赋的人。”

“哼哼哼。”面对一个这样的狂人,我只能用不断地冷笑回答他并不算过分的自信。

赵然,我大学时代的对手,和他在钢琴上争斗了许多年,最后以他远赴欧洲进修音乐而告终,看似一个没有结果的比赛,其实结果早已摆在我面前:是我输了。

从小我就不服人,但是在音乐上,我不得不承认赵然确实高我一筹。历届的钢琴比赛都是他拿第一,我拿第二。或许有人会说第二也没什么不好,但是久居人下,尤其是久居某一人之下的感觉实在不能用“痛苦”两字可以说得清。所有人对他的才华以“神奇”、“奇妙”、“无以伦比”、“天赋异禀”等绝妙的词汇来形容,对我则很一般的吝啬于几个字:“刻苦”、“朴实无华”,最长的一句评语不过是:“真实的反映了大师的作品”。其间的高下分明立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厌恶透了这种生活方式,厌恶自己活在他的光环之下。庆幸他后来走掉了,否则最终我可能会选择放弃钢琴,只做一个最最平凡的上班族。是钢琴给了我区别于众人的傲骨,同样是钢琴,令我的这份傲骨在赵然微笑的打压下渐渐弯曲。他远远地走了之后,我不止一次地拍手叫好,庆贺恶梦的离去,但是现在他回来了,我似乎可以清晰的看到我为自己苦心营造的世界即将被打破成无数支离破碎的残片,在赵氏太阳光下,悲哀的静埋于土地之下。

“你为什么要回来?”我愤愤地问。如果他不回来,这里的一切不会有丝毫的改变,我还是可以做才华横溢的青年女钢琴家,整个七十三中教师班组的台柱。他回来了,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他很坦然地回答:“这里是我的祖国,有我的父母,我为什么不能回来?听说你留校任教,我今天其实是特意来探望你的。不过看来你并不欢迎我的到来?”

“说对了!”我一把夺过还在他手中握着的那张乐谱,用手一摆,做请客状:“这里是学校派给我的琴房,请你出去。”

他也不争执,一侧身站到门边,略带嘲讽的眼神瞄着我手中的纸:“这么些年你都没有长大过,还在写这些小女儿态的俗尘小调。往好了说,你在自杀自己的才华,往坏了说,你只是在退步,而没有长进,本来我还想回来再和你一较高下,现在看来没那个必要了。”

我气得手脚哆嗦,只简单喝道:“出去!”

他果真不再多说,毅然甩头离去。

等我平静下来回想刚才的一幕时,难免有些莫名其妙,记忆中的赵然虽然有些狂妄,但还没有这么尖酸刻薄,难道真的是在欧洲学习的这几年生活把他的性格已经是打磨的棱角分明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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绾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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