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翊宣拉住和苏冰冷的手,看着躺在那里的奚朝,问了一声,“发生了什么?”

和苏站直了身体,长出了一口气,“他死了,在说了一大堆的谎言后,他终于死了。他告诉我他有些奇异的少年时代,但是他忘了,他把他的少年时代作为故事已经对我讲了三遍了,每一次都是一个全新的故事。这让我无所适从。”和苏无声地一笑,“不过他要说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翊宣看着和苏笑着,可是忽然背过了脸,呼吸声音都变成了抽泣声。翊宣没有说什么,拥住了和苏。

先王梓宫停在无极殿中,守灵的后宫妃嫔还有王公大臣都有各自的毡棚,在举哀过后,他们都在里面休息着。二十多天下来,原来的悲怆气氛早就淡了,就是有来吊唁的人,人们也只是哀嚎,要哭也早就没有了眼泪。后宫的女人们担心明日的命运,因为她们会一概被送到城外的寺庙中,而这已经显示了新王的仁慈,在大郑开国的几十年中,先王驾崩之后,除了新王的母亲,剩下的妃子一概要殉葬。

总有不同,暖阁中是翊宣还有和苏,宫监刚摆好一小桌的茶点,王征就走了进来,他的手中拿着一摞奏折,都是蓝底蒙了白皮的。王征跪了一下,站起来后,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和苏知道这是忌讳,手中拿了一块红枣酥饺站了起来,对翊宣说,“我出去看看。”当他走过王征面前的时候,王征躬身退后,让了一步。

和苏坐在禁宫最高处的阑干旁,把最后一口酥饺放入嘴中,身后披上了一件厚厚的披风。和苏回头一看,是翊宣。

“怎么这么快?”和苏笑着说。

“你一出来我就过来了,只是找你需要一点时间。”翊宣说着挨着和苏坐下,“在看什么。”

“无极殿的那些人嚎的我头昏,可是又不能让他们停下来,毕竟是先王大丧,需要这些排场。滑稽的哭声,没完没了的念经的声音,还有法器和香火的味道,仿佛都和悲伤没有什么关系。”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这是人之常情。”翊宣顺着和苏的眼神看着远处。

那是雍京,禁宫王城外的雍京。一片黑鸦鸦的民房之上,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早春已经降临雍京大地,树杈枝头都有些细微的突起,已经褪去了隆冬的萧瑟。

“和苏,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的人之常情,人们才能继续生活下去。又是春天了呢。”

和苏听着,拍了拍翊宣的肩。“说的是呢。等父王大丧一过,我就带着奚朝大人的棺椁去岐山了。”

“还是要走?”翊宣没有看和苏。

“对。奚朝说的对,我们不能同在雍京,那样对我们都不好。”

翊宣没有反驳他,笑了笑,“父王的梓宫就要葬入怀陵了,最后去看一下吗?因为之后,所有的地宫还有灵寝都要封住了。”

“不了。他们需要宁静。对了翊宣……”和苏看着他,“你听说过夕阳公主吗?”

翊宣仔细想了一下,最后摇头,“没有,从未听过。怎么?”

“哦,没有。偶尔听到人们说起她,却不知道,所以问一下。”

“是最近几朝的公主吗,问一下连城姑妈她们,她们也许会知道。要不,就只能看后宫的旧档了。”

“算了,不外是一些脂粉事。”和苏的手指摩挲着翊宣的颈项,“翊宣,一个人的时候,要自己保重。”

“我知道,和苏,你也一样哦。”

朝阳升起的时候,照着和苏的脸颊上,都染上了红晕。

和苏纤长的手臂拉下了翊宣的头。

他的唇还带着方才喝进去的青茶的味道,和苏的舌尖扫过翊宣的唇角。

低低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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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澈可见底的山涧从高出落下,汇入一条水道,缓缓地流淌着。这里就是月牙泉,和苏把昊秀远葬在了这里。派人带了音讯给西疆的昊王,而昊族也是先王去世,承袭族长的是秀远的哥哥,一个软弱而凉薄的人,他断不会为了一个已死的王弟而挑起与大郑的争端,所以一切都平息了,边疆也不会有战火。和苏感觉秀远也不会想见到他的那个王兄,所以就把他葬在了岐山,虽然有些遗憾。

和苏把手中的酒壶倒空了,在把另外两坛摆好,淡淡地说,“那里冷,这些酒不用省着,喝完了神宫有的是,我再给你拿。秀远……”和苏拍了拍那块没有字的墓碑,就像跟老朋友道别一般,转身走了,“……保重。”

三月雍京,桃花总是开的最绚烂的时刻,而岐山这里则很少见到那样轻薄的颜色。下了一场雨,虽然有些凉意,映衬着岐山的须弥杉木的绿色愈加得厚重,就像被潮湿的空气晕开的水墨。

和苏回到神宫的时候,外袍已经潮了。

他刚想解开领子,背后一双温热的手为他解开了披风的丝绳,和苏一笑转过身来,“你怎么来了,神宫的禁卫军好像没有换岗。”

“他们在山下,没有上来。我是自己上来的。”翊宣温和地笑着。

“这样对你的安全不好。”

翊宣没有再说话,揽过了和苏。

他知道和苏其实并不喜欢禁卫军,因为每次带给他的回忆都不算温和,不过有些话其实不用说的。

“你在想什么?”和苏突然问了一句,翊宣没有听清楚,“什么?”

“你在想什么,说出来,不要再让我猜了。无休止地猜测会把所有热情都耗干的。”

翊宣用胸膛拥着和苏的后背,握住了他有些冰冷的手。

“我想,你肯定不喜欢看见禁卫军,所以我把他们留在山下了。我想有神宫的卫队,我一定安全。和苏,我这可是要讨好你,要领情哦。

“和苏,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说出来,有些是要去做的。不过,我答应你,我以后不会再让你猜测任何事情,无论是否会让你不高兴。”

和苏一笑转过了身子,“好呀。那你什么时候走?”

“加冕大典后的第三天。”

“今天晚上想要做些什么吗?”

翊宣一愣,和苏笑着掐了一下他的鼻子,走开了。

一轮皓月,照出万里星空。

美丽的夜,天空黑的很纯粹,繁星就如同宝石镶嵌在黑色丝绒上一般。

翊宣揽着和苏坐在神宫桃花苑外的高阶上,他们旁边放着一个小托盘,里面有酒还有几样小菜。

山寺中的桃花比雍京要晚十天,所以现在即使是镐水旁桃花最绚烂的时候,这里也才是许多桃花骨朵挂满枝头。

这三个月来,和苏睡眠正常,一到夜间就犯困。现在的他没有翊宣那么闲情逸致,裹着狐裘昏昏欲睡。

“和苏,和苏,我难得过来一次。陪我看看桃花。”

在和苏看来,现在的翊宣就是无理取闹,“它还没有开呢。”

月光下,被露水打湿的嫩粉色的闪动着细微而柔弱的光芒。

“和苏,那些事情又烦又乱,我可是三天没有睡,就为了早一天上这来。陪你看桃花开。醒一醒……”

和苏被他摇着勉强睁了睁眼睛,可是还是很困。

“翊宣,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宁可三岁没娘,也不要五更离床吗?困劲上来了,挡也挡不住的。”和苏说的都有些有气无力的,然后又闭上了眼睛,继续睡。

“和苏,你原来没有这么爱睡的,不会有什么病吧。”翊宣突然想起了什么,摇了摇和苏,一定要把他摇晃醒。

和苏被他摇烦了,伸手拍了一下他,“没事。就是最近没那么多心事了,晚上也睡着了。”

“哦……”翊宣答了一声,可是还是不是很放心,又翻开和苏的眼皮,要看他的眼球,这次和苏真的生气了,就着近在咫尺翊宣的手腕就是一咬,翊宣吓地就松开了手,反手一看,腕子上两排细细的牙印。然后他苦着脸,看着和苏自己裹了裹披风,在自己的怀里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继续睡去。翊宣抱着这样的和苏,只能轻轻叹了口气。

翊宣捏捏和苏的耳朵,发现有些凉,于是把手放了上去,帮他取暖,再看了一眼含苞待放的桃花,说,“回去睡吧。我抱你。”

和苏的话带着鼻音,“算了,也不冷,你要是愿意看那个什么桃花,就在这里好了。等困劲一过就会好点。”

翊宣的手指抚过和苏的长发,和苏在国丧之后就把头发剪了,原本拖地的长发现在只到腰间。手顺着长发滑下,发丝四散,然后又披散回和苏的背上。

“和苏,头发怎么剪断了。”翊宣本来并没有希望和苏能回答,他抱着和苏,看着他睡熟,还有均匀的呼吸声音。不过和苏嘀咕了一声,后来又说了一遍,“那些头发埋在岐山的祭坛了。”

“恩,不是很好看,我喜欢你原来的样子。”

“会长起来的。”

“为什么要埋在那里,算是一种承袭的仪式吗?”

和苏有一阵子的沉默,翊宣揽了揽和苏,“和苏,你说过,不要我们再猜来猜去的。”

“……没什么。不是很重要,不过每一代人都是这样做的……那是一个誓言。”

“什么呢?”

“忠于大郑,还有……忠于郑王……”

翊宣低下头,抵住了和苏的额角。

“和苏……”

“嗯?……”和苏没有抬头,也没有睁开眼睛。不过很快他感觉翊宣潮湿而温热的唇印在了他的眼睑之上。

翊宣把自己的脸埋在和苏的头发中,虽然没有说话,可是和苏依然能感觉到那起伏的胸膛还有紧窒的怀抱。

“……和苏,你为了我放弃了整片江山……”

“傻瓜。可是我得到你了。”

~f~a~n~j~i~a~n~

大郑王朝第十七代郑王翊宣的加冕典礼就在一片盎然生机的岐山神宫举行。

那天的清晨,金色的阳光从乌云中射出一道霞光,照射在百丈高台上的玉盘上,玉盘中间镶嵌的晶石闪动着耀眼的光。神宫年轻的大祭司奚朝身上是黑色绸缎绣着银龙纹的朝服,他的双手捧着神宫经文,用清冷而有韵味的声音缓慢而清晰地读着。远处是祈祷的钟声和着他的声音,浑厚庄严。

经书读完,奚朝站起身子,但手按住了玉盘上的七和剑,哐啷一声抽了出来。

大祭司手中捧着这柄剑,从祭坛上走了下来,顺着早就铺就的火红色的织锦毯,走上了宫殿精雕细琢的台阶,最后走入正殿。

神宫大殿外,宫廷乐师灵巧的手指拨弄琴弦,或是敲打着青铜编钟,这种古老的典乐映衬着外面林立的禁卫军手中明亮的刀剑,让这样的危险凛然都带上了华美的气息。

新王翊宣端坐在神宫正殿的王座之上,散开的头发甚至挡住了身上金色龙袍繁复的图案。他身边站着的就是年轻的大祭司,后面有人捧着一个托盘,里面摆放着王冠还有七和剑。

奚朝拿起王冠,层层叠叠的串连珍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大祭司的手指纤细而修长,他捧着冠冕仔细地为郑王戴在了发顶之上,然后手指缠绕着丝线,拢了拢翊宣的头发,绕过他的耳朵,最后到了咽喉之处。

他的手指有些冰凉,摩挲在郑王翊宣的喉结旁,让初摄王位的翊宣不由自主地战栗,他微微抬起了头,看见大祭祀那双银色光辉浮动的眼睛,淡淡含着笑意。

和苏为翊宣仔细打了一个结子,而翊宣望着近在咫尺的和苏,可以听见他规律的呼吸声,可是,自己竟然开始紧张,呼吸也紊乱了起来。和苏离开了他,转身拿过了七和剑,双手交到他的手中。

七和剑并不锐利,它沉重,迟钝,甚至还有隐隐的粗糙之感,可是它象征的意义,却是所有人都不能轻慢的。

那是多少人的血,还有多少代人的梦想与责任。

神宫的祭师们唱起了古老的经文,伴随着岐山桃花的盛开,改换了时间的纪年。

郑王翊宣元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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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天和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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