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过了吃早餐的尖峰时间，自助式的餐厅里只剩下零星的几桌客人。
一起床就看不见另一半的梶原康明和香坂馨一相约共进早餐。
「也许哪一天，我会找个女人结婚也不一定。」梶原康明重重吐了一口气。
「算了吧，我看你还是别拿人的幸福开玩笑比较好，像你这种人，是不可能安定下来的啦。」香坂馨一挖苦他。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如果遇到一个愿意替我生小孩，却不干涉我和男人交往的女人，我就一定会娶她。」
「照你这么说，你根本只是为了要人家生小孩而已嘛！」
「是又怎么样？你不会很想知道自己的小孩长什么样子吗？」梶原康明反问。
「没兴趣。要是长得很丑怎么办？存钱给他去整形吗？我才不要！更何况，我觉得很不道德……我爱的明明是男人。」因为邻座都是空位，香坂馨一迟疑了一下，但是并未刻
意降低音量。
「唷，你现在敢这么说啦！」梶原康明瞪大了眼睛，似乎在说：小子，你长大不少！
「还不都是你害的，我现在讲这种话已经不会脸红了，男人喜欢男人，很正常不是吗？」
「是啊！不能因为我们是少数族群……」
「就说我们是错的。」接下来的话，是香坂馨一和梶原康明同时完成的，默契十足，仿佛回到初识时的气氛，两人相视而笑。
「我们好久没有这样了。」梶原康明说。
「你还敢说咧！」香坂馨一嘟着嘴，「你到底喜不喜欢人家？」
「当然喜欢，要不然怎么想跟你重修旧好！」
「我不是说我，是深川，你对他到底是不是真心的？」
「我不懂，什么叫真心？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哪有什么真的假的？我问你，你有可能假装去喜欢一个人，和他假装谈恋爱吗？又不是在演戏。」
香坂馨一有一种被戳中心脏的感觉。
演戏，那不是正在说自己吗？
「既然你是真心的，那为什么又可以说想要跟我重修旧好的话？那很矛盾不是吗？」香坂馨一提出质疑。
「一点都不矛盾，是你的观念有问题。你想想，难道喜欢吃猪排饭的人，一辈子就只能吃猪排饭，如果他哪一天吃了鳗鱼饭就有罪吗？当然不是，最好的状况，当然是轮着吃
啰！」
「歪理！感情的事怎么可以用吃东西来比喻。」
「不是歪理，是真理，人都是这样的。真正喜欢吃猪排饭的人，永远都吃不腻，就像有些爱吃拉面、咖哩的人，他们不是一天三餐、一星期二十一餐都只是一种口味的食物吗
？那是因为只有真爱，才可以让他们从一而终。」
「你的意思是说，是因为我们不够好到让你专一，所以你才到处拈花惹草，见一个爱一个是吗？」
「正确的说法是，我还不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所以都想尝试看看。」
「都已经三十岁的人了还讲这种话，你过去交往过的那些男人会哭的。」
「其实也不是不知道啦，在遇见你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八九了。」
「什么八九？后来还不是劈腿了！」
「那是因为你不需要我啊！」梶原康明叫屈。
「什么叫我不需要你？」
「我是男人，我也爱男人，我也有想要被男人需求的心理需要，可是你既不说想我，更少说你爱我、需要我，床上的事更是从不主动要求，就算做了，可是你的表情总让我觉
得是在强迫你就范，而不是情投意合的做爱，你让我觉得只有自己单方面需要你，那种感觉很寂寞、也很悲哀。可是优吾不一样，他让我觉得自己就是他赖以维生的氧气、水分，
没有我的灌溉和滋养他就会枯萎、死掉。一开始我为此疯狂，现在却觉得沉重。」
「你还真是难伺候欸！」
「不是难伺候，是太过与不及都不好，但是比较起来，现在，我要你胜过他是可以肯定的。」
「来不及，现在才想巴结我太晚了。」
香坂馨一的食指在他面前左右晃动了一下，一不小心反被他握住。
「馨一，你真的一点都不想我？」
在他眼底燃烧的熊熊火焰代表什么，香坂馨一很清楚，急忙抽回了被俘虏的手指。
「以前有，现在不会了。」香坂馨一很意外，自己竟然可以很肯定的这么说。
「好无情喔！我们分手才不到半年你就不要我了。」梶原康明故作委屈。
「你忘了吗？我已经有……功介了。」说谎的关系，香坂馨一显得有点欲言又止。
「那又怎样？他不也还眷恋着他的旧情人？他们两个昨天偷溜出去约会，你不会不知道吧？」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香坂馨一的胸口才会不断抽痛。
「老实说，你有没有想过，深川和功介复合的可能性是多少？」
「没有。」梶原康明斩钉截铁的说。香坂馨一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我才不信。」
「我想的是，我们复合的可能性。」胸口鼓动了一下。
香坂馨一故做镇静，带点玩笑的口气，「是吗？那百分比是多少？」
「根据我的判断，应该是百分之百。」
「你想太多了！你觉得他们呢？」
「复合的可能性虽然很高，但是我想不会持久。」
「为什么？」
「那还用说？那是因为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太过自然，以至于无法察觉你的魅力，甚至会觉得平淡无趣，但是一旦跟你分手后，就会疯狂的想回到你身边！」
梶原康明自信满满的表情让香坂馨一觉得好气又好笑，如果跟自己交往过的男人一定要等到分手后才发现自己的好，那岂不是注定了自己要不断遭遇被分手的悲惨命运。
「少来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企图。」
「我是说真的，馨一，我真的好想你，快回来安慰安慰我嘛！」
「恶心，去找你的男人撒娇啦！」香坂馨一用手顶着梶原康明凑过来的鱼嘴大叫。
聊得正起劲的两人，没有注意到大老远投射过来的不友善视线正在逼近他们。
「你们好像玩得很开心嘛！」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式部功介，吓了香坂馨一一跳，赶紧推开梶原康明，保持朋友应该有的安全距离。
「谁跟他玩……」
香坂馨一话还没说完，梶原康明就抱住香坂馨一的肩膀抢到发言权。
「你和优吾不也玩得很开心吗？你可以带我的男人去重温旧梦，我为什么不能找你的男人调情？」
不同于香坂馨一的罪恶感，梶原康明倒是露出挑衅的胜利眼神与式部功介火红的双眼对望，虽然只有短短的几秒，ι但是已经够对式部功介不悦的情绪构成火上浇油的效果。
式部功介以从未有过的犀利眼神看了香坂馨一一眼，感觉好像在斥责他偷腥。香坂馨一不明白他为何要如此生气——如果他是在生气的话。
「既然我们都对彼此的男人感兴趣，那何不干脆再来交换伴侣一次算了？」不甘示弱的式部功介回以颜色。
啪！
香坂馨一掴了式部功介一巴掌的瞬间，大家都愣住了，包括他自己。
「你以为你在干嘛！」
式部功介捣着滚烫的面颊，对着表情复杂的香坂馨一大声叱暍。
愤怒的眼神和严厉的斥责，都像锋利的刀片一样伤人。
香坂馨一知道，揪住内心的那股力量并非来自式部功介震耳欲聋的怒骂，而是他先前说的那句话。
明知道只是以夺回爱人为目的而组成的假恋人共犯同盟，但是在他毫不犹豫地提出交换伴侣的烂建议时，香坂馨一还是忍不住觉得被伤害了。
如果他可以毫不在乎地提出交换伴侣的建议，那先前他又为何要用怪罪的眼神瞪视自己？而他又有什么立场这么做？
凭他是自己名义上的男人？所以他就可以怪罪自己和旧情人谈笑生风？
是他说不可以假戏真做的不是吗？
还是这只是他的演技，身为自己名义上的男人，应该要感到吃醋的表现？
如果只是这样，动手打人就是自己不对了。
可是香坂馨一不想道歉，尤其是不想在深川优吾的面前道歉。
其实，自己到底是气他该吃醋而没吃醋，还是气他不该毫不在乎的提议交换伴侣，还是什么的什么？香坂馨一都搞不清楚了。
脑袋和胸口都陷入一片混沌，香坂馨一不知道该怎么收拾眼前的局面，只好拔腿就跑，逃之夭夭。
回东京的途中，香坂馨一虽然和式部功介坐在一起，但视线始终望着完全相反的方向没有交集。
事情好像朝着自己无法收拾的方向发展了。
看着窗外快速移动的风景，香坂馨一终于弄懂了什么。
首先，跟梶原康明当朋友所得到的快乐和满足，还胜于当他的情人。
梶原康明是个不喜欢受束缚的男人，喜欢生活富有变化的他，那种忠于一个对象的单调感情是没有办法满足他的。
在认识梶原康明之前，对于喜欢男人的事，香坂馨一始终是三缄其口，不敢让任何人知道。
梶原康明开朗的态度，化解了香坂馨一对自己异于常人的性向产生的自卑情结，也让他尝到了初恋的滋味。
是梶原康明让香坂馨一坦然接受自己，培养出爱自己也爱别人的勇气，也是他让香坂馨一尝到失恋的痛苦。
如果说生命是一本空白的笔记本，梶原康明一定是那种努力想要在笔记簿上涂鸦，留下丰富色彩和心得，也不吝啬与人分享的男人。
而以前的香坂馨一则是那种努力想要模仿别人笔记簿上的线条，却发现不论是规格和版本都不适合自己的人。
偶然在梶原康明精采的笔记本中，香坂馨一找到自己的方向，也因此误把对他的崇拜与感激，当成了爱。
知道梶原康明劈腿的事虽然一度震撼香坂馨一，以为世界即将随之毁灭。
可是，没了梶原康明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世界末日并末因此到来。
失去了一个恋人，香坂馨一却意外找回了在工作上值得信赖的梶原前辈。
经过这些日子，香坂馨一深刻了解到，比起当情人，梶原康明更适合当朋友的事实。
知道没有失去他，反而因此拥有更多的时候，香坂馨一便不再渴望修复那段令自己痛苦的恋情。
只是现在才知道，是不是已经太晚？
到底是应该归罪于日久生情？还是无法控制心思的自己？
香坂馨一还没有结论。
但是，因为怕被对方拆穿，太过投入而假戏真做的人，是自己错不了。
式部功介应该也发现到了，所以才会不只一次提醒自己……
他一定很头痛吧。
要是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打算重回梶原康明身边，还计划以共犯的身分扮演他的假恋人直到不得不搬出公寓的大限之日到来，他大概会骂自己诈欺吧？
因为早在香坂馨一自己都还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背叛了假恋人共犯同盟……的约定，偷偷喜欢上式部功介了。
坐了一下午的车，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
把行李重重丢在地上，式部功介一脸不爽快，「为什么打我？我说错了吗？还是你忘记我们是为了什么要在他们面前扮演假情侣的？」
式部功介的话犹如一记火辣的巴掌，打醒了香坂馨一。
「对不起，是我演得太过火了，我以为这样会比较逼真……」
演？那种椎心的刺痛，香坂馨一才不可能演得出来。
可是为了不让自己的心情，在已经起了疑心的式部功介面前露出马脚，香坂馨一也只好继续说谎。
「……你是说，你是故意吃醋的？」有一种脚底突然踩空的感觉，式部功介的情绪有点衔接不上来，整个人也好像腾空着，不停往下坠落。
「嗯。」香坂馨一点头。
「算了，知道就好了，没事了，早点去休息吧。」被愤怒的情绪困扰着，式部功介也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
倒是香坂馨一还站在原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式部功介关上灯，香坂馨一喊住他。
「还有什么事？」
「你……还爱着深川吧？」
「这很重要吗？」式部功介快要被这家伙气疯了，口气也暴怒起来。
问了一个应该是理所当然的问题，难怪式部功介生气，可是香坂馨一还是鼓起勇气继续说了下去。
「可是他背叛过你……」
式部功介不明白香坂馨一为什么要提起这个话题，他是想要考验自己对深川优吾的决心？这是他对梶原康明的劈腿纪录感到无法释怀？
如果，他要的只是一个心理建设，式部功介愿意协助他。
「我想过了，你之前说的没错，都是因为我不常陪他、太不懂得取悦他，优吾是一时鬼迷心窍接受别人的诱惑离开，所以不能全部怪罪到他身上。不管是被劈腿也好，或是和
平的分手，都是两个人的责任。」
竟然还替那个人辩护，简直就是盲目到了极点，香坂馨一忍不住怄气。
「所以……你想接他回来住？」
香坂馨一的音量小到几乎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但是由于内容太过刺耳，还是传进了式部功介耳朵。
「当然。」
式部功介的毫不犹豫，刺伤了自作自受的香坂馨一。
「我就知道，你一定迫不及待了吧？」
「恨不得赶快回到男人身边的人是你才对吧？」
被式部功介质问的眼神凝视着，香坂馨一类似心律不整的毛病又犯了，这一次真的好痛、好痛。
「我想……我还是搬出去比较好对吧？」
「这种事不需要问我，我只说过要收留你一年，没说你不可以提早离开，这么想回到那个男人身边的话，你就算现在要离开，我也不会阻拦你。」
式部功介的冷漠，香坂馨一没有意外。
他会误以为自己想回到梶原康明的身边去，不过是他自己现在心情的写照。况且，这个屋子是式部功介为了和深川优吾共同生活而准备的，自己不过是不小心闯进他生活的一
个意外，他不感到留恋是很正常的反应。
要不是这么拼命安慰自己，香坂馨一的泪腺早已不听使唤的放肆了。
虽然心还是紧紧的纠结成一团，呼吸困难的痛楚也几乎要将他的胸肺压碎，但是靠着不想给式部功介再增添困扰的想法支撑着，香坂馨一都咬牙忍了下来。
「谢谢你，我会尽快收拾东西，这一两个星期我就会离开。」
你就真的这么想回那个负心汉的身边？式部功介掐紧手心防止几乎要喊叫出来的声音，但是他没有，他不想因为自己的私情，造成香坂馨一的负担。
想起自己是怎么提醒香坂馨一不可以假戏真做时的情景，简直讽刺得可以。
「那……晚安了。」
香坂馨一拼命压抑住心中的激动，勉强挤出充满干劲的笑容，只为了用自己的离去换取式部功介重拾幸福的机会。
不管是大哭还是大叫，后悔不该逞强用那种话试探式部功介，早晨还是依旧会报到。
工作，也还是得打起精神面对。
带着把自己逼上绝路的自嘲心情，香坂馨一比平常更专注于工作，像是要利用工作来转换心情，虽然觉得有些内咎，但比起什么都不做地空叹气，还不如让自己忙碌一点好。
目前公司上下都在为了年底举办的冬季发表会做准备，负责企宣的香坂馨一正在和广告公司的人开会讨论这一次的营销重点与广告的基调。
等讨论结束，会议室里的人一走光，香坂馨一注意力自然松懈下来，姿势变得轻松随便，思考也跟着变得郁闷起来。
突然，眼前闪过一个人影，香坂馨一赫然回神，从椅子上挺起身体端正坐好。
「式部？」为什么式部功介会出现在这里？
香坂馨一疑惑地快速眨着眼睛，式部功介大步向他走来，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还以为所有的公司都像政府单位一样呆板，没想到一家服装公司的办公室竟然可以这么有趣。」式部功介看着以鲜艳、活泼的颜色，和饶富趣味的机关式设计所架构出来
的室内装潢，这么说道。
「式部，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正巧到附近洽公，顺道过来看看。」
「到附近洽公？」
这话一听就知道是借口，香坂馨一也没有加以追问，虽然他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风把他吹到这里来的。
「只是突然想到我从来没有看过你工作的场所，也没有看过你工作的情形，有点好奇，所以过来看看。总觉得，只有你看过我工作的地方，看过我工作的样子，而我却对你的
工作一点也不了解。」
「喔……」
式部功介的解释，让香坂馨一的声音像是卡在喉咙里的鱼刺，发不出来。
「在电梯两侧的长廊上，设计成公司演进的历史橱窗，即使是第一次到访的客人也可以清楚了解公司的沿革，是很有创意的表现手法，我觉得很棒。」
「谢谢。」
「那也是你们企宣部门的工作吗？」
「嗯，每季都要更新一次。」
「听起来是很有趣的工作。」
「嗯。」
香坂馨一老实的点头，式部功介笑了，那是一种打心底渗透出来的笑容。
香坂馨一完全没有想过式部功介会对他的工作内容感到兴趣，他高兴得仿佛有一股暖流充满胸口。
另一方面也感到生气，为什么到了快要分离的时候，才对自己表现出关心的样子。
偏偏他胸前的领带，还让香坂馨一想起式部功介在餐厅的男盥洗室内，搂着深川优吾亲吻的那一幕。
心痛如刀割。
为什么要收留我住下来？
为什么要让我看见你工作的样子？
为什么要请我吃那么好吃的蛋糕？
为什么要自告奋勇当我的假情人？
为什么这样对我微笑？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温柔？
为什么要让我爱上你之后，又不准我假戏真做？
事到如今，为什么又要在我准备离去之后，才突然对我的工作表示关心？
为什么？
「你看起来好像还有很多事要忙，你今天几点下班？」
「今天？七点半吧。」
「一起吃个饭吧！我等你。」
咦？香坂馨一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来看他，式部功介回以一个肯定的微笑。
「那可不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站在门外的梶原康明走到香坂馨一身边，搂着他的肩膀，还施了点力道使香坂馨一靠在他身上。
「为什么不行？」式部功介立即反问这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
「馨一和我有约了，对吧？」梶原康明故意靠近香坂馨一敏感的耳窝说话，热呼呼的气息逼得香坂馨一反射性地瑟缩了一下。
梶原康明如同宣示主权的行为触怒了式部功介，更气丝毫没有任何反抗的香坂馨一。
「如果是这样，那就算了。反正，我也只是随口问问，告辞了。」与阵阵作痛的心思相反，式部功介努力装出毫不在乎的轻松表情，若无其事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