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一星期后程映璿才恢复到学校上课,但脚上的石膏还不能拆掉,所以他上下学都由父亲接送。

“程映璿,我可不可以在你的石膏上面签名?”

“走开。”

如果扣除掉岳可期的骚扰,他行动不便的日子虽然难过但是还可以忍受;可惜她显然不懂,三不五时就绕在他身边转,哈啦一些愚蠢的话,惹得他平静无波的扑克脸也快要失去耐性。

他才不想要朋友,就算要,也不会是她这种聒噪烦人的角色。

“小气!”岳可期埋怨。

真不明白这家伙要什么酷,老摆着张臭脸,到现在一点进步也没有。她坐在位置上看他,想要再逗他说话。

旁边的林令心见了脸上泛起醋味,故意加上一句:“那程映璿,我可不可以在你的脸上签名?呵呵呵。”

她的表情让程映璿联想起家里那对双胞章鱼。

“看吧,他还是不理人,所以我说我最讨厌男生了,比女孩子还装模作样。”

“他没有装,他天生就这样。”岳可期说。

“那更不用对他下工夫了,他喜欢自己一个人,你又何必管他。”

但岳可期就是要管,而且管定了!

话是这么说,奈何她的努力一直成效不彰,她愈是缠着程映璿,他就愈觉得她烦。

也因为这样,每天的放学时间就成了他的特赦时刻——终于可以摆脱她。

这天下午,岳可期因为留下来帮学艺股长做壁报,在学校多待了一会儿,她的字虽然写得不怎么样但还挺有美术天分的,弄完以后和几个同学有说有笑地走出来,约好一起去吃点心。

“咦,那不是程映璿?”有人说。

岳可期顺着同学指的方向看,只见程映璿坐在学校穿堂前的梯阶上,肩上背着书包,手里还抱着他的拐杖,头垂得低低的。

“都放学一个小时了,他怎么还没回去?”

“管他的。”没人有兴趣,耸耸肩就要离开。

除了岳可期。

“等一下。”她说,走了过去。“程映璿!”

他抬头,一看是她,面无表情地别开脸。

“你爸爸没有来接你?”她问。

“嗯。”

“你就一直坐在这啊?”

“嗯。”

“怎么行,你要等多久?”

跟你无关。他本想这么答,但领教过她有多么黏烦和爱管闲事,只好淡淡地解释:“爸爸公司今天走不开,妈妈有急事得回中部,不过她交代了映璐、映憬请一堂课的假来接我。”

“喔。”岳可期点头,这才放心。她记得程映璿的爸爸是某外商公司的高阶主管,他的妈妈好像也有自己的个人事业,两人都很忙。

“她们一定忘了。”而且八成是故意的。

她一听又不放心了。

“那怎么办?你再等下去就要天黑了。”

“我等爸爸,他回家没看到我就会来学校。”他说。

原来如此,岳可期弯下身子:“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她还没说完程映璿就回绝。

他的语气代表什么意思,避之唯恐不及?

“你脚有伤,我不放心。”

“你不要管我。”

一般的人听到她这么说都会感动并谢谢她的关心和好意,只有程映璿是这种可恶的反应。

“你……”

“对呀,他是男生,一个人在这等不用怕啦。”其他的同学跟过来,围着岳可期说,想把她拉走,她跟他扯太久了。

“可是——”

“班长,我们约好了哦。”

“就是嘛,走了。”

她看程映璿一眼,他脸上的冷淡仍然没变,的确是不需要她。“那、那我走了,再见。”

“嗯。”快滚。

岳可期只有走了。程映璿坐在梯阶上看她和同学步出校门离去,他无意义地望向前方,几分钟后又低下头,瞪着自己的石膏脚……

※※※

一阵急促的跑步声穿过校门,朝程映璿接近,他以为是家里的人,抬起头却又看见岳可期。

她跑了回来,在他面前停下,喘着气。

“你又回来干嘛?”

她改变心意,大声地说:“我背你!”

什么?

“你不要等了,我背你回家。”

程映璿愣住,几秒后才迟钝地反应:“不要!”

“没关系啦,我长得比你高而且很有力气,我背得动你,不用跟我客气。”

他才没有跟她客气!开什么玩笑,就知道她神经不太对,教他给女生背,这种丢脸的事情别想要他跟她一起做。“我不要,我等我爸爸。”

“等他下班回家发现你不在再来学校,天真的都黑了!”

“无所谓。”

他无所谓她有所谓。“这样会害映璐和映憬姐被骂的。”

“那也是她们活该。”把他丢在学校的报应。“你走开,不要管我了。”

岳可期忍不住瞪他。“程映璿,你好龟毛,又小心眼,你到底是不是男生?”

“你管。”

“我管啊,程妈妈交代过我要照顾你。”岳可期把书包反背到胸前,背对着他蹲下。“叫你上来就上来,不要罗嗦了。”

“我说不要就是不要。”

“来啦。”

“不要。”

这家伙真别扭,岳可期不管了,索性强拉着他往自己的背上挂。“没看过受了伤的人还这么爱逞强,受不了你,反正上来就是了。”她用蛮力逼他就范。

没看过这么鸡婆无聊兼白痴的女生,她听不懂他的话吗?程映璿抗拒着,誓死护卫他高傲的自尊。

“不要,放开我。”他挣开手,身体向后缩,没受伤的左脚抵住她的背,在岳可期雪白的制服上印出污灰的鞋印,两个人扭扭缠缠、僵持不下。“我叫你放开我!”

岳可期摔趴到地上,若不是书包垫着就狗吃屎了,她狼狈地坐起来,难以置信地瞠视着程映璿,大声控诉:“你踹我,你居然敢对女生动粗!”

他心虚地看她,脸色尴尬。“你……你也知道自己是女生!”

“我当然是女生。”

“那就不要碰我。”

他们两人对瞪着,岳可期扁嘴打量他,忽然恍然大悟:“你会不好意思是不是?”

他不说话,脸却红了。

那就是了!她笑出来。“原来是这样。放心啦,我长得比你高,别人看到了只会以为我是你姐姐,不会笑你的。”

这个女生一定没有读过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一点也不晓得害臊。程映璿算服了她。

五分钟后他终于被打败了,被迫让岳可期背着回家,不过脸上的羞愤和无奈依然不减,尽量把头缩低,紧闭嘴唇不语。

“其实你还满可爱的。”

“住口,你专心看路。”他生平第一次这么难堪,不想讲话。

“我没有笑你,这是赞美哦。”她现在看起来就像匹超载的小毛驴,两个书包加一只拐杖,再加一个男生和他的石膏脚,负担实在不轻,很难跟她脸上愉快的表情联想在一起。“原来你也会觉得不好意思,我第一次看到男生脸红哩!程映璿,这表示你也是正常人。”

他当然正常,不正常的是她。

“这边怎么走?”

“右转。”他沉声。

“喔。”她转弯,继续说:“干嘛老板着一张脸呢?别人又没有欠你钱。我跟你说,要笑口常开生活才会快乐,知道吗?”

“你对我的意见真多。”找机会就想开导他,也不管他领不领情。

“那当然。我说过了你看起来很寂寞,这不是没有原因的,我怎么能够让你再这样继续下去。”

这句话又一次撞进他的心,程映璿有些失神,不自在地反驳:“自以为是。”

“而且你妈妈要我照顾你。”

又来了!“你可以不要管她怎么说。”

“是你不想让我管吧?”

“没错。”

喷,才说他可爱呢,马上又恢复本性了。“程映璿,你都没有问我你会不会很重。”

“我会不会很重?”他咬着牙。

“会,重死了。”

如果岳可期以为可以赢得他的谢意,程映璿的回答就证明她想太多了——“活该,我又没有求你。”

她沉默了,似乎被他伤了,他的心里奇特地窜起一抹不安,正觉得厌恶起自己时,又听见岳可期噗哧的笑声。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呵呵,你要是会讲好听话,我才觉得奇怪。”

他皱眉瞪着她绑着两只马尾的后脑勺,这个女生没脾气的吗?他这么说她还笑得出来。

程映璿真的有种被打败的感觉,第一次碰上这么奇怪的女生,也只有她,不会被他拒人于千里外的冷漠态度浇熄想要亲近的热情,所以他才会甩不掉她。

“你又不了解我。”

“那可不一定,我敢说,你一定很少跟人说谢谢,对不对?”像他这种人哪,才没基本礼貌那一套,臭小孩一个!

不对,不是很少,是从来不会。

“不知道。”他倔强地说,不肯承认。

“因为你太害羞了啦。”

她又知道了!他愈来愈有一种被人探人的感觉,很不舒服;可是当他低着头不意埋进岳可期的颈项时,她颈肩的温度与发丝的浅香却不会让他讨厌。

“你看我们现在这样,好像感情很好耶。”她正自作多情地以为和他的友情已经成功跨进一大步。

程映璿勾着她肩膀,安静了几分钟。

“你这样跑回来找我,其他的人不会生气吗?”

“会呀,被骂臭了头!”岳可期苦着脸,她们很不能谅解她竟然为了程映璿这种不受欢迎的人物而要爽约,气得碎碎念好久。“可是你也是我的朋友,我也很喜欢你的。”她率真地说。

十二岁的程映璿,心里因为她这一句话而有了启发。

一种特别的、初解的情愫,随着恬淡的发香,吹进他的鼻腔,启发青涩的感官。

※※※

在这之后,同学们明显感觉到程映璿的改变,他当然还是不多话、不活泼、不亲切、不容易和同伴打成一片的人,但也没有先前那么沉默与冷淡了。和他说话的时候他会理人,遇到习题不会的时候也可以得到他的解答,他不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僻份子,变得比较容易相处了。

没有人清楚怎么回事,是车祸的“后遗症”?还是他突然转性了?谁知道呢,总之他变得比较正常比较可爱一点了。逐渐地,他在班上的人缘有了改善。

唯一对他的进步觉得不爽的只有林令心,尤其是月考的成绩单出来以后,她更视他为敌手——一个将她击败的敌手。

是故,每次岳可期偏过头想接近程映璿,就会被林令心找借口拖开,把她霸着,弥补自己在学业上被超越的挫折。换作之前,她这是帮了程映璿;但是现在,他会用沉静润泽的眼睛冷冷看着她,眼里全无丝毫谢意。

而林令心就得意了。

事实非常明显,不过夹在中间的岳可期并未理解,她只知道他们合不来,就这样。

“我就是看他不顺眼,可期。”林令心说话时的表情带着不屑。

“他现在没那么讨厌了啦。”岳可期吸吸鼻水,替程映璿说话,起码他会理人了,你看同学们不是又开始跟他打交道了。”嘿,只要他愿意,他还是做得到嘛。岳可期满心以为程映璿是受到她的感化了,很好很好。

“那又怎样,你以为这就表示大家喜欢他?别傻了。”林令心甩着她的长辫子,吃味地说。

“借我卫生纸。”岳可期说,向她伸手。林令心拿出整包面纸递给她,她抽了一张把鼻子拧红,还是觉得不太舒服,脑袋有点胀胀的。

林令心继续发表怨言:“还有你,你最近都冷落我,太过分了!我才是你的麻吉……”她说着见岳可期又转过去向程映璿那边,气急败坏地把她的头转回来。“可期!”

“哈——”

“嘴巴不要张那么大。”

“哈啾!”

这个喷嚏震天响,让林令心闭上嘴,因为被口水鼻水喷了满脸。

※※※

过了两天程映璿的石膏拆掉了,脚伤也完全康复,但是岳可期却因为被传染了流行性重感冒,而躺在家里起不来。

健康宝宝也会生病?这回可换她遇上劫数了!

程映璿在公寓附近徘徊很久,他没有迷路,只是犹豫着,考虑了好一会儿后他才终于按下岳可期家的电铃。

就当还她的,他这么告诉自己。

开门的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孩,程映璿还没开口,他就先对他说话:“喔,你来晚了,你的同学都走了。”

果然,以她的行情是不可能像他一样没人来看的。

他面无表情,然后才微微扬眉。“是吗了”

“进来吧。”对方说,领他进屋,走到一间睡房。“可期,你又有同学来看你了。”

岳可期穿着睡衣坐在床上,正在吃药,看到是他后昏沉的神情一振,声音沙哑地喊:“程映璿!”

“嗨。”他眼睛飘向旁边,轻声回答。

听到他的名字,岳彦期突然感兴趣地捏起下巴,眨着眼睛打量他。“程映璿?你……是程映璐的弟弟?”

“对。”

“喔。”他笑了笑,程映璿不懂那是什么意思,然后他的肩膀被拍了一下。“你好!我是岳彦期。”

“你好。”他有点被迫地回答。

岳彦期示好地打完招呼后就跟喂完药的母亲出去。

“别离她太近,这次的病毒很凶,传染给你就不好了。”周娴顺便温柔地叮咛。

程映璿看他们离开,又转回来看岳可期,她又打了两个喷嚏。

“那是我哥,他认识你姐姐。”她擤着鼻子,一边还要帮他解惑,十分忙碌。她对他露出一个微笑:“想不到吧!”

“你的声音本来就很难听了,现在更恐怖。”他对映璐、映憬的事情没兴趣,皱着眉批评岳可期变调的嗓子。

她受伤地看他。“我感冒,声音当然会哑了!你是来探病还是来看我笑话的?”

“探病。”他板着脸道。“你好点了吗?”

“不好,快挂了。”她故意说。

“你还在呼吸。”他提醒。

岳可期扁扁嘴,决定不跟他计较。“算了,你来看我就表示还有一点同情心。坐吧,椅子在那边,你听见我妈交代的了,离我远一点,免得被传染。”

程映璿没理门边的椅子,他走过去坐到岳可期的床上。

“程映璿……”

“我不怕。”

这种共患难的用词从他嘴里冒出来,还真教人不习惯,害岳可期乱感动一把的。“谢谢你,只有你和令心不怕被我传染。不过还是保待一点距离吧,你脚刚好,别又躺回床上了,我不想害你。”

程映璿只是抬了抬眉梢。“放心,像你这么笨,你的病毒在我身体里是活不了的,我不会被你传染。”

什么?“你好过分!”

他的嘴唇扬了起来,居然——像是笑。

岳可期注意到了,她讶异地睁大眼睛,可是才一瞬间,那笑意又隐逸不见。

“你刚刚笑了?”

“没有。”他否认。

“骗人,我看到了!原来你也会笑的,程映璿——”

“罗嗦!”他别扭地别开脸,转移话题:“你的书包呢?”

“找我的书包干嘛?”她问,指向书桌。

他把书包打开,翻出她的作业本。“你的功课有没有写?”

岳可期大声擤着鼻涕,理直气壮地说:“当然没有。我又没去上课哪来的功课要写,令心帮我问过老师了,他准我不用补。”

程映璿看她偷懒得逞的得意,闲闲地泼下冷水:“他准你不用补上的,不包括你最后一天上课的作业吧?”

岳可期猛地被打醒。

“要写?”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一个字也没动。”

答对了!“我一回家就发烧……”

“这个借口不错。”他说,手指握笔开始在她的作业本上动起来。

“你做什么?”

“自己不会看。”

她挨到他身旁,程映璿竟然在帮她做功课,岳可期忍不住惊讶地叹息:

“哇,你的字也好丑喔。”

他横目瞪她。“我在模仿你!”

“……喔。”

她安静地坐回床上,看他专心地帮她写作业,一边觉得奇怪,他干嘛这么好心?

“好了。”程映璿的动作很快,二十分钟就把国语和数学习题统统解决。他检查一遍,确定仿出来的笔迹和岳可期满纸乱爬的狗字相差不多——委屈他练了五年的书法,他把文具、课本收回她的书包,起身。“我要走了。”

“这样就回去?你特地来就为了帮我写作业啊?”

他只是哼了声。

“为什么?”

他看她一眼,一样是那种不自然的表情。“没为什么,反正帮你写完,你可以好好休息了。”他把书包丢到她床上。

岳可期吸一下鼻子,抬起下巴学他冷傲的语气:“我又没求你。”

他睨她。

“不过还是谢谢你!”她抱着书包,弯着眼睛对他笑。“我就知道你其实人不错。”

程映璿的神情更不自然了。他眄了岳可期一眼,又看向旁边,似乎想开口说话却又支支吾吾的,最后才听他嗫嚅地吐出一句:“谢谢。”

“什么?你说什么好小声,我没听到。”岳可期拉他。

“没听到就算了!”

“你跟我说谢谢!”她惊呼。

“你不是没听到?”

“现在听到了!程映璿,你居然会跟我说谢谢,真是不可思议!这是不是表示你终于领会了我的用心决定把我当朋友了?我们是朋友了对不对,对不对?”她一开心就忘了鼻塞忘了头痛,扯着破锣嗓子对他叫。

吵死了。“这是你自己说的。”不过当岳可期握住他的手时,他没有再拍开。

“我真高兴!”她说,大大地笑开。

程映璿转向她,这才低头从自己的背袋里,拿出一颗又红又大的富士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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