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关於……”咳了几声,狄进九微涩地开口:“关於云涛的身世——”瞅一眼静静握著水杯的海兰,“你,知道吧!”不是问,是肯定。

“嗯。”海兰点头,“在来香港之前他跟我说过。”

她知道老人其实并不想再忆起那段伤心往事,遂加上几句:“您不必再讲,该知道的我都知晓了。”

她侧头细细回想,“他的出生由来、他的努力求学、他的成长岁月、他的少年苦涩、他的一切压力、他的初恋,以及——”她回望听得发呆的老者一眼,轻轻附上一句,“以及他的希冀、他的渴望。”

“哦……”不自觉地喉咙发紧,老人清清嗓,“没想到他会告诉你这麽详细。”

狄进九自嘲地一笑,笑得酸涩。

“我一直以为,他解不开那个血脉的包袱,不会告诉别人呢!”他深深瞅了海兰一眼,“知道这些的,你绝对是第一人。”话中满含深意。

“知道吗?他从没亲口告诉过朱丽娅这些!”他对著她眨眨睿智的眸,“你该知,在他心中,你的意义绝非一般了吧?”

“呃?”狄老大没告诉过朱丽娅?她吃惊地瞠大眼珠子,呆呆望向老者寻求解释——余下的话,自动关机,没有听入耳中。

“怎麽?他没告诉过朱丽娅他的身世,有什麽不妥吗?”啧,笨女人,该听的偏没接收到。

“那、那——”两个曾许下海誓山盟的人,会不去探听对方的过往?

“他一定也告诉过你,朱丽娅与他几乎要生死相许,偏被我硬生生拆散。”哼声显出不屑,“一定也讲过我指他鼻子骂,‘你配不上朱丽娅’之类的话。”不过当时他骂得确实有够难听。

“嗯。”海兰盯著手中的水杯,不知该如何化解老少两辈间的恩怨纠葛。

“嗯什麽呀?是就是,你替他隐瞒做什麽?”狄进九喉头一缩,“我和他之间的仇怨,咱家中哪一个人不知,你不用操心啦!”

还没正式嫁入狄家呢,心,却早已是狄家的了。凭这一点,他就认同她是孙媳妇。

“算了!”他挥一挥手,“全告诉你吧!”

狄进九瞧她为难的样子,不再逼她,“我也不想总做白脸呢!”

瞅她不解的模样,耸耸肩,一副老顽童的模样。

“当时,我确实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一来找总想起我那命薄的女儿,她若活著,也该有怎样的幸福等著她呢!”

他目光远眺,似是回到了和女儿在一起的幸福日子。

“她或许被我宠得骄纵了一些,可她还是我心爱的女儿,她也会享受甜蜜蜜的恋情,也会粲笑著嫁给她的爱人,也会……可这一切,全被……”叹一口气,逝者已矣,“可,云涛到底是我狄进九的孙儿,他若高兴,便随他去好了。”

深吸一口气,轻描淡写,丝毫不提当初他是多麽矛盾。原本美好的一切,应是他的爱女也该享有的啊!

“可在我将对他们互许终身默许之际,朱丽娅的父母私下找上了我!”

忆起那一对高傲的小辈,他冷哼,“朱家定居英国,在伦敦也算名门,最重视的便是血统。云涛身上终究有一半的血脉来自於……”

他厌恶地撇撇唇,“朱家父母岂会赞同两人的婚约?还好,他们知道找上我,而不是直接找上那两个快爱昏头的笨鸟,我能怎样?”他凉凉讥笑,“让他们真将云涛身世曝光在传媒之下?”

就算他狄进九不在乎,可他也不能不考虑那个小毛头,能否承受得了别人的异样眼神,不得不考虑他狄家经营了几辈子的狄氏基业。

於是,一双苦命鸳鸯被他大棍一抡,挥泪各自东南飞。

“就这样?”她才不信会这麽简单,这老人家,奸诈著哩!

“哈,你不笨喔!”狄进九无奈一笑,讲出内幕之二,“我棒打他们,也确有私心。若当真允了他们,二十来岁便成家,还会有什麽雄心壮志?又怎能掌起狄氏大权?朱丽娅或许会成为好情人,但绝成不了好妻子。”有妻若此,难成大业矣!

“云涛那时只是个毛头小子,欠磨练呢!”

反正,天将将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嘛!

“老先生,您——真好。”吁出一口长气,海兰有些震撼。谁说狄进九不近人情?他只是用另一种方式来表达而已,虽然,方式还是欠妥。

“哈,多谢谬赞!”

海兰也是一笑,忽又忆起那日盛宴,如今,朱氏父母同意女儿婚事了吗?她不觉又发起呆来。

“又想什麽呢?本来长得就入不了眼,再皱眉皱脸的,成什麽样子?”见她一幅自怜自艾的无聊样,狄进九忍不住斥道:“那日宴会,作不得真的。”

若是海兰当时上台拿取了戒指,假戏真作倒也无妨,若非如此,就只能算是宴会中的一个小噱头,其意在於杜绝一些小报对狄云涛身世的挖掘,转移注意力而已。

“喔。”朱丽娅脸上明显的幸福光采,可不是这样说的!但她心里还是暗暗有些窃喜,可,转而又想起狄老大几日来的不见踪影,心又是一沉。

“你总得给他些时间想一些事吧?”狄进九忍不住翻翻白眼,笨女人,脑筋怎这麽转不过弯?

“喔。”想什麽?舍不得放弃朱丽娅,还是根本就没想过放弃?

“笨!”忍不住敲敲那颗笨脑袋,“他的爱全封印在十几年前了,不努力去找,他怎能正大光明地对你说爱呀?你也不想他背著包袱过日子吧?”拉长鼻音,隐著捉弄,“你难道不想听他说爱你吗?”

“谁、谁希罕呀!”她脸红地反驳,心,也渐渐活起来。

“不希罕?啧,骗谁呀!”真搞不懂现在的这些爱情笨鸟,整日爱呀情呀谈不完。

其实,看一个人平日如何待你,便知他是否在意你、爱你了。说出口的爱,有什麽用?想当年,他可从没对妻子讲过一个“爱”字,两人不—样快乐幸福了十几年?

妻子过世,他终生不再另娶,也从无碰过其他女人,用行动,给妻子一份持久的挚爱。

唉,世风日下喽!

“不跟你讲了!”海兰嘟嘟嘴,在老者面前显出女儿娇态,“若狄老大放不下朱小姐呢?”毕竟,他从没表示过他已忘了旧情啊!

“放不下?等他看穿朱丽娅的真面目,放不下也放得下啦!”时间,是恋人的死敌,况且,而今的朱丽娅,早已不是当初纯纯的小女生,一个只会享受奢侈的豪门骄女,没有了金钱的滋润,又能“爱”到哪里去?

“什麽?”老者脸上的一抹了然,是何意?

“意思是过不了多久,那小子会重回你的怀抱啦!”伸指点点那不可置信的脑袋瓜子,狄进九笑得无奈。一大堆烦心事正朝他奔来,他若想避风头,让这个笨女去顶一顶,也许是个好主意。

“梦吧!”

“梦?为什麽梦?你已飞上枝头成风凰,不是梦啦,醒醒吧!”不要再自怜自艾下去了!

“啊,”海兰突然又忆起一事,“老先生,好像前不久您并不赞同我和狄老大的事哦!”

“是啊,谁叫你长得入不了人眼!”老者故意讥诮一笑,“我曾孙可别像你才好。”活了近八十载,而今他才明白,人生在世,不过是图一个快乐的生命,了无遗憾。

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要他们幸福便好。

“说到哪里去了!”海兰一下子脸红了。曾孙?同狄老大结婚两年多来,虽未刻意避孕,可两人也心照不宣,不想过早有了孩子。

孩子是牵绊啊!她在幸福的时刻,总会感到一丝不确定,狄老大为什麽娶她?

她在他心里到底是什麽?而如今来香港一个月的乱七八糟,让她隐隐的自卑又冒出来,她有什麽优点值得狄老大舍弃初恋情人?

一切,妾身未明,孩子,又怎能在此时降临?

若她真的被丢弃了怎麽办?孩子来了,只是徒惹伤心而已。

虽然,她也想做个单亲妈妈,在遇到狄老大之前。

“我被你打败了!”狄进九拍拍额,深感无力地瘫进木椅中,怪不得她能成为爱情小说作家,全是浪漫思想在作祟!

他无力地摆摆手,“好啦,一切都已告知你,剩下的,自己去想。”

“喔。”脑中一些结似被打开了,可一些新结又在结集。

好几日了,狄老大,他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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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又回到初来香港的样子,她到处乱逛,在狄宅东飘飘西荡荡……

可心情,早已不复从前的平静、从容。

她开始在不知不觉中,习惯於望著大门发呆,想像著狄老大回来见到她时的模样。

他会说什麽?

“海兰,对不起,我——”

同她说Bye,Bye?

“海兰,回家了。”

拥她回千里之外的家,继续依旧平凡、却幸福的日子,还是……

呵呵,有时候,她会痴痴发笑,因为脑中浮现的美景。她开始盼,望穿秋水的盼。两年多来的心情,从未如现在一般,是如此渴盼。

盼哪!

狄老大,归来哟!

盼,望穿秋水盼哪盼,盼来的却是不请自来的朱丽娅。

依旧的翦水秋瞳,依旧的优美雅秀,却又带著一丝丝的失落。失落,是为了谁?

“你,还在这里。”

一同坐在狄家花园的凉亭中,两个不同的女人却是同样的沉默。

这好似是她们见面认识之後的第一次交谈。焦点,是她们爱著的同一个男人。

她似乎很是惊讶,经历了那麽多事,海兰依旧能安闲地住在狄宅。毕竟,如今外界所知的狄家未来少夫人,是她朱丽娅。

“狄老大呢?他怎没回来?”不理会她的不屑,海兰直接问出心中渴望的,“他没跟你在一起吗?”

“昨日才分手。”淡淡的哀愁与不甘隐藏得极好,轻快的笑与得意浮在妆点完美的脸庞上。

分手,真的分手,十几年前的痴恋狂爱,而今断得明明白白、乾乾净净。她终於明白,云涛……再也不会属於她。

可,她心不甘哪!

“喔。”海兰不知该说些什麽,心中极度的期待,犹如注满了风的船帆,却不知该驶向何方。

“你又什麽时候走呢?”抬起右手,细细欣赏那璀灿的钻戒,似在说,瞧,狄氏传家之戒,在我手上!

在脱下它之前,她要海兰了解她所有的不甘!

“走?”船帆飘摇了一下,酸涩,倏地游走於四肢百骸。

“回你该待的地方!”不甘心啊,这里,本应是她朱丽娅的!她怎会甘心?

“狄老大待在哪里,哪里便是我该待的地方。”说得坚定,但桌下的手,却紧纠在一起。

要有信心啊!狄老大不会同你讲再见的!要相信她的话!

“哈哈,狄老大!”朱丽娅扬声而笑,似乎在笑她的愚蠢,“一个从没讲过爱你的男人,你还敢如此信任他?”狂笑。却只有自己知道,自己,才是被抛弃的那个人。

“因为我爱他!”海兰也喊了出来,“只要我爱他便好,爱他,自然会信任他!”

她也从没对狄老大说过一个“爱”字啊!

一时,两人又沉默下来,亭外的花海,却在风中翩飞起舞,起起伏伏,一如两人的心。

“从前,他最爱做菜给我吃。”声音哑哑的,朱丽娅目光飘向花海,忆起那段快乐的日子,“他说,这辈子只煮菜给我一个吃。你,吃过他煮的菜吗?”

“只吃过三两次。”酸酸涩涩的心,有些沉重,却又有一丝不确实的窃喜。

“是吗?”次数不在多少,重要的是里面包含的情,“他工作时喜欢有我陪。”

因为怕孤单。

“嗯。”习惯,至今未变,只是变成由她陪罢了。

“他喜欢看恐怖片,最讨厌那些文艺片,说全都是假的。”也从没陪她看过一场这类的影片。

“嗯,我知道。”忆起两人争片子看的笑闹时光,鲜明的景象似乎就发生在昨日。

“他喜欢穿暗色的衣服,最讨厌白色。”因为他总说他的心情是灰色的,白,只会让人刺目、烦!

“现在也是。”只是不那麽明显。

刚结婚时,她差点破他满橱的灰黑衣衫吓掉大牙,只是,并不知他讨厌白,因为她喜爱白色啊,纯纯净净的,一如她的心。

但,兴趣来时,她帮他买的白色休闲服,他也会笑著收下啊,只是很少穿而已。

“他最爱吃凉面,最讨厌酸酸甜甜的东西。”总说那是女人家的嗜好,害她也只得改变口味随他。

“喔。”说得有些心虚,因为她从不知狄老大最爱的,竟是她最讨厌的,每次他提议吃凉面,她总以为是为了逗她玩!

“他——”仔细想来,记忆中的云涛,她了解的也就这麽多而已。

奇怪,她明明是在气这个女人,却同她讲这麽多狄云涛的喜好做什麽?

“他是个大恶霸啦!”海兰加上一句。奇怪的女人,她讲这些做什麽?她不是来赶自己走的吗?

“恶霸?”朱丽娅困惑地重复。

“是啊,他只会自己加班,却不准别人熬夜;他不准人家在洗澡的时候唱歌,自己却会在浴室里大吼大叫,还不准别人关门不听;他会边看电视边吃饭,却不准人家吃零食,说那是垃圾食品;他出门最讨厌人多的地方,却又硬要跟人家去逛商场,他只会讲自己的道理。坚持自己的观点,却总是对人家所坚持的想方,设法给扭转到他那一边!”

海兰稍顿一口气,望望听得瞠大眼的朱丽娅,才惊觉自己是在抱怨,天!她对狄老大竟憋了一大肚子的抱怨耶!

“总之,他不是一个什麽完美的人啦!他也有七情六欲,也有许多的缺点,最让人生气的是,他不记得我的生日,却狡辩说我的生日还没到!”然後应付了事地煮了二十六个鸡蛋给她吃!

“你说的是狄云涛?”朱丽娅双唇抖动,云涛一直冷冷淡淡的,是理智的最佳代言人,而今,那个恶霸似的男人,会是他吗?

“是啊,我也不敢想像耶!你不知道,他在外面是有名的冷面人,很不爱说话,很奉行‘沉默是金’的!可一回到家,总是又说又喊,不让人家耳朵清闲一刻,非要把你气得脑袋冒烟才满意!”

“可他——”朱丽娅涩哑地开口一笑,“那才是他的真性情,不是吗?”

她将头转向亭外,不愿去看那张正抱怨不停的烦恼面孔,心,是真的平静了,再也没有什麽不安。

总以为陪云涛成长的是她朱丽娅,最了解云涛内心的是她朱丽娅,可,而今一看,最能让云涛心情轻松的女人,不是她朱丽娅;最能释放云涛性情的,也不是她朱丽娅。

她所见过拥有过的云涛,只是徒具云涛外形的空壳子而已。而这个抱怨个不休的不起眼女人,却已拥有了云涛,一个真真切切的狄云涛!

抬起右手,再细细观看那闪亮亮的戒指一刻,叹息一笑,轻脱了下来,轻轻在掌心拈了拈,便轻轻地放到两人围坐的石桌中央。

海兰不由得停住抱怨,悄悄盯住那张哀怨的美丽脸庞。

“曾经,我以为爱情大於一切,却为了财富而舍弃了它;曾经,我以为财富是世间最可信赖的,所以我努力追逐财富,将爱情又一次抛到了脑後。而今,我确实是拥有了财富,却再也寻不回爱情了。”

见海兰疑惑的样子,她轻轻一笑,“我的爱情被我卖掉了。”

这只钻戒,为她赢得了一间公司,一间很大很大的广告公司——鸣远集团。

“我无法留住他,可我留住了他十几年奋斗过的一页历史。”

“什麽?”海兰不解这位哀愁美人所讲的,她的话像一首诗,可自己,却不解诗意。

“没什麽,哦,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只想告诉你一句,他,是你的了。”诉不尽的哀愁,随著轻风淡淡散去。

“它?”瞄一眼桌上的硕大钻戒,海兰皱皱头,“我才不要咧!”

那麽大一颗钻石若戴在指头,被宵小们盯住不就糟了?

望望远去的女人,她决定,她也该走了,因为她想回家了,回那千里之外的都市,回她那可爱的——家。

起身,伸伸腰,也走下凉亭慢慢踱了出去。至於桌上的钻戒,嘻,谁想要谁拿去好了,她才不屑要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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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豪的纯真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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