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齐嘉隔三差五地就要跑来问一句:「出来了么?陆大人,结果出来了么?谁是状元?」

任凭陆恒修再好的性子也要被他缠得失了耐心。

宁熙烨笑话他说:「怎么?小齐也想嫁状元郎吗?宁瑶也没你这么着急。」

齐嘉咽了咽口水说:「不是。」手指绞着衣袖再不吭声。

灵公公捧着一卷文书急急往这边奔来,齐嘉眼睛一亮,直直地看着他手里的卷轴,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这是各府太守们上的折子。考生们的卷子翰林院还没阅完呢。」陆恒修见他紧张,好心跟他解释。

「哦。」齐嘉的声调低了下去,脸上半是释怀半是失落。

放榜这一天,帝相二人也挤在城下的人堆里。

宁熙烨说:「小修,你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谁是状元。」

陆恒修看着城楼瞥都不瞥他一眼:「我早看过了。」

「是谁?是谁?」齐嘉居然也挤在闹哄哄的人群里,见了他俩就赶紧挤过来,一路上也不知踩了多少人的脚,他一边往这边挤,周围不断有人责怪他不当心,「陆大人,您倒是告诉我呀?是谁?是谁?是不是崔……」

人群中忽然如炸开了锅般爆发出一阵喧哗,余下的话都被淹没在「嗡嗡」的闹声里。

陆恒修跟着人群一块儿往前涌,城墙上贴出一张灿灿的皇榜,朱笔红书,正黄色的绢纸上赫赫托出一个人名,今科一甲头名,徐承望。

「徐承望、徐承望……」从今起,天下皆知,状元郎名唤徐承望。一朝锦鲤跃龙门,才名巍巍四海扬。

「那不是寡妇四娘家的承望么?啊呀呀,了不得了,竟成了状元了!」

「寡妇四娘呀,你不认得?西条巷,卖豆腐的那个呀!真是草窝里飞出金凤凰了!走,还不快去瞧瞧!」

「想不到啊,竟然真让他考上了。四娘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快去瞧状元去呀!我出门时还见他跟他娘一起磨豆腐呢。走走,快瞧瞧去……我那时候说什么来着,那孩子天庭饱满印堂红润,一看就是个能大富大贵的人,你看看你看看,就你!欺负人家孤儿寡母的,买块豆腐也硬要讨一杯豆浆,现在可好了,看人家徐状元将来怎么治你!」

城墙下的人们纷纷散开,大声嚷着要去看状元郎沾沾喜气。陆恒修与宁熙烨相视一笑。

「走了,咱去别处转转。」热闹看完了,宁熙烨不由分说拉起陆恒修的手往前走。

「现在是在外头,被人看见了像什么样子?」陆恒修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怎么也不肯。

宁熙烨不放,反而握得更紧:「怕什么,都是急着看状元郎的,谁来看你?」

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视线从陆恒修的脸上移开,眼睛不自然地盯着前方:「除了小时候那次,朕还从来没在谁面前拉你的手呢。」

他的声音闷闷的,有点羞涩,有点黯然,有点无奈,有点期许,各种情感混在了一起。陆恒修心中一热,万般滋味涌上来,甜酸交错,哽得什么话也说不出口,轻蹙起眉头僵了一僵,却终是柔顺的低敛下眉目,静静地跟在他身后,由他牵着走。

掌心相贴,是谁的手?温柔而坚定。

绣楼上的闺秀透过格窗往楼下看,街上人潮中那穿鹅黄锦衣的是谁家公子,唇角弯弯,笑得满面春风?

后来,陆恒修问齐嘉:「齐大人家的朋友中了么?」

齐嘉仰起脸来回一个勉强的笑:「中了,是进士。」

陆恒俭说:「恭喜啊,能中就好。」

齐嘉说:「是啊,能中就好。」嘴角徒劳地扯起来,看着却怎么也不像笑。

新科的进士们排着队依次往太极殿行来,陆恒俭便道:「究竟是你哪个朋友,神神秘秘的,这么见不得人。」

齐嘉一颤,目光往不远处的进士们望去,便再收不回来:「我……我看不清,呵呵……」

陆恒俭还想再问,远远一架龙辇缓缓移来,灵公公扯开嗓子喊道:「圣上驾到!」

尖利的宣声下,百官伏地。

身旁的辰王爷悄声说:「看到殿外头的布置没有?等等状元出宫门的时候,宁瑶公主就站在殿外的长廊上……嘿嘿,小女儿家家的这么多花巧心思,还非要来看一眼,都等不到洞房了都……哎哟……」

辰王爷低呼一声,伸手去摸后背。陆恒修想,站在辰王爷后面的是大理寺的方载道大人吧?

正想着,状元郎并榜眼探花,以及其他进士都上了殿。

宁熙烨在龙座上道:「众卿平身。」

众士子谢恩起身。陆恒修凝神看去,不禁捏了把冷汗。状元郎徐承望着一身正红色站在众士子之首,面孔、身量一般,却是肤色黝黑,被红色的衣袍一衬,更显得焦黑如碳,哪里有半分读书人白净斯文的样子?更叫糟的是,右边脸上还有孩童巴掌大小一块红斑,似是烫伤后留下的印记,四周皮肤也是凹凸不平,看着有几分吓人。

「哎哟喂,这模样……宁瑶那小丫头还不得哭死?」辰王爷低声叹道,「哎哟……」

背后又有人掐了他一把,辰王爷咂咂嘴,不敢再说话。

众臣都颇有些意外,及至退朝时还小声谈论着。

陆恒修也被辰王爷几个拉住了聊,一边听着他们议论一边打量着正退出宫门的进士们。据几位翰林院的老学士说,今次的新科资质都不错,尤其是那个状元徐承望,行文间见地颇深,且为人方正,假以时日必能成大器。

瞥眼看见齐嘉正一人站在角落里往外看着什么,陆恒修不禁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似乎是在看那个头戴凌云冠的进士。那人倒是一表人才,远远看去,于一众新科进士中也显得卓然独立,风采出众。

「那是崔家小公子崔铭旭。话说崔家也是京城的望族呢,世代以书礼传家又经营商业,族中子弟无论为官还是从商都属个中翘楚。张大人家的千金嫁的就是崔府的大公子吧?」周大人见陆恒修看着那边,便道。

「哦。」陆恒修点头。

旁人见陆恒修有兴致,便继续对他说道:「话说崔小公子也是天资聪颖,常听几位学士提及,说是学问不输从前的顾太傅的。原以为这次的三甲中他也该占一席,也不知怎么了……那边那个是琼州的庞公子吧?他的字我看了,啊呀,果然名不虚传,苍劲老辣,下官在他这个岁数还在临字帖呢。今次真是人才济济,后生可畏呀……」

进士们已经出了宫门,齐嘉却仍怔怔地站在原地往宫门的方向望着。众人闲话时,陆恒修向他看了两眼,想起了那夜在春风得意楼下,他也是这样悲伤又挂心的表情。

一心要嫁状元郎的宁瑶公主自从见过状元后一回府就闹着不肯嫁。

永安公主连夜进宫面见太后,绞着手绢哭哭啼啼地要悔婚:「嫂子呀,宁瑶也是您的侄女,你怎么能忍心她嫁这么一户人家?磨豆腐的也就算了,可那模样……半夜醒来见了非吓出人命来不可!这门亲事要是成了,你叫天下怎么看我们?宁瑶还有什么脸见人哟?我那个先帝大哥要是还在,他哪里能忍心让宁瑶受苦?」

前阵子憋了一肚子气的太后面上不动神色,捧一碗热茶吹着热气慢慢腾腾地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常理。人家怎么说来着?郎才女貌。人家既然是状元,那才学自然是不用说的,哀家看着就挺好。长得丑有什么关系?人好就成。这要是悔了婚,你们家是能做人了,你叫皇上的脸往哪儿搁?你不是连宁瑶的嫁妆都备下了么?择个吉日嫁了吧,来年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外孙指不定就跟徐状元似的有学问。」

永安公主犹不甘心,一路哭到了御书房,正巧看见了里面先帝的牌位,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哥呀哥呀」地嚎得越发伤心。

宁熙烨试着劝她说:「姑妈切莫太过伤心,还是保重身体要紧。」

永安一甩帕子,说得斩钉截铁:「皇上要是不肯收回成命,我今天就撞死在我皇兄跟前!」

宁熙烨正手足无措,门外又有群臣求见。却是永安驸马联络了几位臣工来说情,跪在了宫门口要他改旨意,只要不是那位状元郎,榜眼探花乃至于进士,宁瑶都愿意嫁。

宁熙烨大怒,拍桌吼道:「你们当朕的旨意是儿戏么?由得你们说下就下,说改就改!今日宁瑶是公主就能说不嫁就不嫁,若是在民间,休说是状元,便是隔壁的瘸腿老光棍不也只能嫁鸡随鸡吗?此番宁瑶若是悔了婚,今后朕有何脸面来面对万千黎民!这门婚事朕赐定了,十日后就让宁瑶下嫁徐状元!该有的嫁妆朕一样不会少了她,要不然……哼!」

众人噤声,再不敢多话。

宁熙烨正得意间,永安公主「呜……」的一声长啼,哭倒在先帝灵前。

***

屋内烛火摇曳,窗外落叶潇潇,更漏声声中书房的门被轻轻打开,泄出一室如雪流光。陆恒修自书案前抬起头,脸上一愣,又很快笑开。

门边的人发髻松散,珠冠歪斜,鹅黄色的锦袍下摆被撕成了褴褛,手中端着的碗里却还犹自冒着热气。

「我记得门口的狗都拴起来了。」陆恒修歪头笑道。

「宫里的狗没拴。」宁熙烨恨声咬牙,放下碗的动作却很轻。

陆恒修看着桌上的馄饨面道:「陛下深夜探望,臣不胜惶恐。您怎么还能带着东西来呢?」

「权当作房租如何?」宁熙烨皱起眉满脸无奈,「我姑妈还在宫里哭着呢。」

「若算作房租,相府的地价未免也太便宜了些。」

宫里多大的地方,他要躲哪里不能躲,怎么还要特地躲到相府来?心知他不过是捡了个借口来纠缠他,陆恒修口中取笑着他,心里却泛起了甜意,站起身取过梳子来为他梳头。

「是吗?」梳子的齿尖触到头皮,力道刚好,麻痒而舒适,宁熙烨享受地闭上眼。待陆恒修为他梳理完发髻,忽而嘴角一勾,转身将他按在椅上,拉开他的发簪,一下一下梳起他的发,「那再加上朕日日为你画眉梳妆如何?」

「那倒不用。能得陛下光临是我相府的荣幸。」陆恒修学着他的样子将眉梢挑起,唇角含笑,「寒舍简陋,恐怕要委屈陛下暂居臣的书房了。」

说罢,起身推门要走。

「那你睡哪里?」宁熙烨隐隐觉得不妙,忙问道。

「臣自然是睡臣自己的卧房。」人已站到了书房外,陆恒修笑容可掬。

「小修……」此刻再不追过去,这十日恐怕真的在书房里数星星了。门关上的一瞬间,宁熙烨赶紧挤过去拉住他,「朕和你一起……哎哟!你慢点关门呐,朕的手指头啊……」

夜阑寂静,更漏声声,还有谁一声拖过一声的哀求声:「小修,和朕一起睡吧,朕保证不动手……」

巡夜的小厮经过,抖掉一身鸡皮疙瘩。

***

卖馄饨面的老伯说:「承望那孩子,啊不,现在该叫徐状元了,从小心眼就好。他爹死得早,四娘一个人带著他过日子不容易。那麽小就开始帮著他娘干活,脸上那疤就是小时候干活的时候烫到留下的,要不模样也能更周正些。街里街坊的他也常帮忙照应,没事帮著写写信,教教小娃娃们念书,跟他娘一样也是个热心肠。」

陆恒修想起白天来登门拜访的状元郎,谦恭而老实,连名贴上的字也是一笔一画透著股认真劲。方坐下就一本正经地说:「晚辈愚钝,今后愿与陆大人一同为我朝江山尽一份绵薄之力。」一点逢迎和客套都学不会。

同来的进士们扯开话题说:「陆相高风亮节,晚辈仰慕已久,今日一见,激动之情更是难以言表。」

又说:「此匾可是太祖皇帝御赐的那块?陆府贤德,天下再无人能及呀。」

「啊呀,这可是陆相的墨宝?当真金钩铁划,气象万千。晚辈综观古今名家,何人能及陆相之万一?」

笑谈间,他一人独坐不语,几分忍耐的神色。难怪辰王爷笑说他是第二个方载道。

老伯从锅里捞起了馄饨,问陆恒修:「对了,大人,这状元的娘能封个几品诰命呐?皇上赏不赏凤冠霞帔的?」

坐在陆恒修对面的宁熙烨笑著反问他:「您说该封个几品?」

「这我哪儿懂呀?咱又不识字。」老伯摆手道,「可我思量著吧,怎麽也不能太小吧?公子您想呀,她儿媳妇可是公主,这将来要是过了门,是婆婆给媳妇下跪呀还是媳妇给婆婆行礼?要乱了规矩了不是?一看就知道您是没娶媳妇的,娶了媳妇您就知道了,这里头学问可大著呢,将来要是婆媳两个闹起来,那夹在中间的滋味可有你受的。老娘不认你,媳妇不让你进房,呵呵……」

「不让进房?还有没进门就把你关门外的呢。」宁熙烨哀怨地瞟著陆恒修道。

后者脸色微变,盛著馄饨的勺子递到一半又转回来,送进了自己的嘴里。

「那什麽,小修,我的……」正满心期待著有人喂的人立刻不满地来讨。

「是麽?」头一低,悠闲地喝口汤,陆恒修奇道,「我怎麽不知道?」

「小修……」

***

崔家的小公子也曾来访,众人都到了,唯独他姗姗来迟。陆恒修留心看了看,错银镶宝珠的凌云冠自两边垂下长长的留缨,青衣衣摆上用丝线暗绣了祥云翠竹的纹样,人如松,发如墨,眉似远山,薄唇微抿,一双乌黑鎏金的眼不经意地扫来,傲气凌人。刚一进屋就把其他士子比了下去。

他拱手对陆恒修道:「晚辈见过陆相。」

连声音也是冷泉般的清冽,口气疏离。

陆恒修说:「恭喜崔小公子高中,来日前途必不可限量。」

掀了掀嘴角算是回个客套的笑,崔铭旭回道:「不敢,不过是比落榜好些。」

此言一出,傲得屋内的其他人也有些看不下去,撇著嘴低声道:「切,徐状元也还没这麽张狂,不过是比我高了一名就这麽……」

新科进士们走后,齐嘉才探头探脑地出现在门边。

陆恒修招呼他进来坐:「小齐大人来了,刚刚就听下面说了,怎麽请您您不进来?」

「我……下官方才有些事。」齐嘉道。低著眼看手里茶碗上的花纹,欲言又止。

「齐大人有事不妨直说。」

齐嘉是个直性子,有什麽事都写在了脸上,看他为难的神情,陆恒修就知道他一定有事。

齐嘉抬头看著陆恒修,问道,「陆大人,这次的新科进士您觉得如何?」

「皆是一时之良材。」陆恒修想不到他会问起这个,沈吟道。

「那、那个……」齐嘉追问,意识到了什麽,忙住了口,神色小心地说道,「听说那位琼州府的庞公子从小就是有名的神童……」

「庞公子家学渊源,自幼便得熏陶,所读所闻比旁人多一些也是应该的。」

「前日无意间听周大人说,杜榜眼的文章很得几位阁老喜爱。」齐嘉盯著茶碗,面色有些不自然。

陆恒修听他兜兜转转地尽往新科进士们的身上扯,便知道了他的来意,也不点破,顺著他的话说道:「各花入各眼,文章好坏谁也说不准。」

「哦。还有……还有那个字写得很好的沈公子呢?」齐嘉继续问道,青花的茶碗快被他看出两个窟窿来。

「金钩铁划,气势不凡。」

「这样……」齐嘉沮丧地垂下头,双手捧著茶碗,把新科进士们提了个遍,唯独只字不谈崔铭旭。搜肠刮肚再说不出别的话,就要走人,神情却是欲语还休,眨巴著乌黑的眼睛看著陆恒修,「那……那就不打扰陆大人了。」

「崔小公子天资聪颖,才干非常,齐大人勿需担忧。」陆恒修见他扭捏,来了半天也不敢表明来意,只能挑明道。

齐嘉一怔,手里的茶碗一跳,慌忙抓牢了捧在掌中,结结巴巴地跟陆恒修辩解:「不……不是……我、我就是……我问的是徐状元,徐状元,呵呵……」

「哦,徐承望,徐状元。」陆恒修见他不肯承认,不愿难为他,便顺著他的话说道,「徐状元为人淳厚方正,倒是能合方载道大人的脾气。」

「是,是呀。下官也这麽觉得。」齐嘉讪讪道。

被陆恒修的目光打量得坐不住了,火辣辣的,如坐针毡一般,便放了茶碗要告辞。

陆恒修也不留他,只是看著他孤单的背影苦笑。

***

戏台上敲锣打鼓地演著才子佳人的戏码,风流倜傥的书生,明艳动人的小姐。太后边看边道:「以后让他们少演些,看看宁瑶都看成什麽样了?就是整天看戏闹的,先前是她自己吵著喊著要嫁状元,现在有了状元又不肯了。真是,戏台子上的戏哪有真的?打哪儿来这麽些个文采又好又俊俏的状元?要不怎麽都说前头的顾太傅是人中龙凤呢?不就是因为少呗。一窝一窝养的那是野鸭子。这回还算好的,先帝那会儿,哀家还见过六十多岁的独臂状元呢!就是前两年告老还乡的潘大人,人家那时候孙子都这麽高了……他游街时人家那个闹哟……」

辰王爷接道:「是啊,当时都这麽劝她来著,小丫头都没听进去。旨意还是她央著我从陛下那儿请来的呢,现在可好了,本王两面不是人了。」

「现在说这个还有什麽用?」席下的永安公主红著眼圈哀叹,「陛下圣旨都下了。可苦了我的瑶儿……」

太后见她如此,便软了口气:「行了行了,模样虽然丑了点,但都说人品不差。宁瑶嫁过去后,是决不会亏待她的。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强求不来的。」

永安只能无奈地点头。

宁瑶公主下嫁这一日,轰动了京城。

原先还有人说状元郎长成这个样子,公主是绝不会嫁的。连徐承望自己也几次找过陆恒修,说是公主金枝玉叶,高攀不起。

辰王爷跟他道:「现下城墙上的皇榜都褪了颜色了,你说还能再改吗?难道你还嫌弃公主不成?」

徐状元忙说不敢,牵著公主拜天地时还是惴惴而又拘谨的样子。

这样的场合总是少不了应酬敷衍,陆恒修不好这些,待礼成后就悄悄避了出来。退出观礼的人群时,看到崔铭旭站在人群的不远处,高冠锦衣,高傲而不屑的神情。齐嘉跟在他身侧,嘴巴一开一合,滔滔不绝地说著什麽。崔铭旭并不搭理他,冷著脸仿佛与他不相识。

路过春风得意楼,人们都去看状元娶亲了,又是白天,楼下的门都关著,街上也冷清了不少。春风嬷嬷倚在楼头正「啪啪」地拨著算盘珠子,见了陆恒修便嚷道:「哟,陆相爷呀,怎麽不去看状元娶媳妇呀?啧啧,怎麽就你一人?那个穿黄衣裳的公子呢?啊呀呀,上回真是不好意思,还硬要了您一件贴身衣裳做信物,不是嬷嬷我小气,实在是欠账的人太多,奴家都怕了。还好还好,那位公子后来把衣裳赎回去了,您拿到了麽?嘻嘻……」

想起那一晚及第二天清晨的事,陆恒修满脸飞红,招呼也顾不上打就闷头走了过去。那件衣裳,被那个谁收著呢。每次笑嘻嘻地说要给他穿回去,哪一次不是穿到一半又脱掉的?想起来就气得牙痒痒。

身后的春风嬷嬷还在喊:「陆相呐,下个月咱家飘飘就要许人家了,您来捧个场呀……」

走到了路口拐一个弯,横空里凑过来一张笑脸,被吓得后退了一大步。

「朕就知道朕一走,小修一定也呆不住。」黄衣的人手里摇一把纸扇立在跟前笑得阳光灿烂。

「你不是回宫了麽?」

徐状元好大的福气,娶妻时能得皇帝也来露个脸。当然也就只露了个脸,看著拜完了天地就急著摆驾回宫。连累得新郎官刚从地上爬起来又硬生生跪了下去。

「朕也想和小修拜天地。」宁熙烨眨著眼看著陆恒修。

「……」一直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厚脸皮,大街上也能脸不红气不喘地把情话说得理直气壮,陆恒修又羞又恼,回身进了一家酒楼。

酒楼里正有说书先生在说书,小长桌上放一块惊堂木,银发长衫的老者手中执一面纸扇,把太祖皇帝起义称帝的故事讲得跌宕起伏精彩纷呈。

底下就有人议论,太祖皇帝是盖世的英雄,文韬武略,阵前如何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帐下又是如何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曾有一次兵困围城,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一夜间城外又凭空多出万千兵马,本该被困在城中的他赫然出现在了阵前,威风凛凛,仿佛天帝麾下的神将。南征北战,东征西讨,方在马背上夺得这一片大好河山。

又有人说太宗皇帝也是圣君,精於治国,长於安民。百废待兴时振农业,兴工商,取良士,重能臣,二十年间政通人和,四海升平。

文宗皇帝、仁宗皇帝、景宗皇帝等等,大宁朝历代多出贤主,或守业有成,或开疆拓土,都是要流芳百世的一代仁君。

最后提及先帝德宗皇帝,又是了不起的明主。继位时尚是幼弱少年,却精明强干,甩脱了辅政大臣的挟制独干出一番大事业。德宗帝之前几代皆属顽主,荒废朝纲,危及国本,更有其他宗室子弟意图谋反篡位。德宗皇帝内理朝政平息叛逆,外讨北蛮解除边境之危,更重用陆明持、方载道等一批刚直名臣,实可称中兴之主。

酒楼中人生鼎沸,将历代有为君王一一议来,宁熙烨愣愣地执著酒盏,眼睛盯著斑驳的桌面,笑容僵在了脸上。

忽有人道:「那当今皇上算是个什麽君?」

「无功无过,不过是个庸君。」有人淡淡道,「这也是祖上积德呢。」

宁熙烨眼中一凛,僵硬的脸上飞快地划过一丝愧色。

陆恒修看著他脸上神色变幻,桌下的手移过去握住他的:

「家祖受太祖皇帝厚恩,出生入死随侍左右,被太祖皇帝赞为忠顺贤善,更许下陆氏万世为相之诺。居功之伟,陆氏一门再无人能企及。灵宗皇帝暴戾,群臣莫不敢谏,惟陆相仗义直言,被杖毙於廷上,世人敬其耿直。哀宗皇帝无心政事,常推诿於臣下,当时陆相日理万机,积劳成疾,病逝於朝堂之上,众臣感怀。家父辅佐先帝,一生寄情国事,天下皆知其贤。」

宁熙烨抬起眼来看他,凤目中满是疑问。

「与列祖列宗相比,我不过也只能落『平庸』两字,既非天生聪慧,又不能持身以正。若非祖上庇佑,怕是连科举也未必能考取,怎麽能为一国之相?但是事已至此,懊悔也无用,惟有克勤克俭,努力用功,不求声名显赫,但求无甚大过,否则,黄泉路上无颜再见列祖列宗。」

陆恒修握著他的手缓缓道。

「小修……」宁熙烨方才明了,他刚才的心思都落入了陆恒修的眼里,所以他才如此这般来排解他的郁闷心绪,不禁情动,反握住他的手颤声道,「朕……朕……」

「你现在就做得很好。」虽有时顽劣,有时任性,有时不务正业,但是至少,秉烛批阅奏折时众人都看在眼里。众臣也常说,陛下勤勉。

「恒修……」

「嗯?」

「朕现在就想亲你。」

「咣当」一声,哪一桌的桌子翻了?

众人回头看去,好一身华服呀,怎麽沾了一身酱油汤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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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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