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径自取过筷子挑起面条往嘴里送,爽滑细致,劲道十足。纯素的馄饨做得也极是地道,皮薄馅多,芥菜的鲜香味勾人食欲。

「好吃。」边吃边夸赞,笑眯起了眼睛看他惊讶的表情。

看着他吃得不亦乐乎的样子,陆恒修脱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饿了呗。」放下了碗筷,宁熙烨理所当然地答道:「小齐抱来的那些画像,一个比一个难看,看得连饭都吃不下了。这还是画像呢,要换成了活人,半夜醒来看见了还不得吓死?」

好笑地看着他撇嘴瞪眼的苦恼模样,又想起小齐说王家小姐有一张葱油饼似的脸,陆恒修脸上的表情便放柔了下来:「别胡说,太后看中的总是好的。」

「是么?」宁熙烨却笑了,上半身倾过来一闪一闪地看着他的眼睛,「难怪小修不高兴了。」

狼狈地别开眼辩解:「没有。」

心里的酸涩却又一丝一丝地涌了上来,手指把平安结捏得更紧。

「有。」他却说得肯定,身子往后靠了靠,脸上越发笑得得意,「每次小修心情不好都会来这儿吃馄饨面。」

还掰着手指头一次一次地数出来:「被陆贤相教训的时候,国事不顺心的时候,朕头一回被你在春风得意楼逮到的时候……小修每次都会跑到这里来。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没什么……臣……」强自镇定了心神,让视线对上他的脸,刚要开口,却被宁熙烨抢了先:

「这次是因为朕要立后了。」收敛起玩笑的表情,他直白地道出他的心事,不留一点婉转的余地。

「……」想要像过去一般装糊涂,却在他郑重的目光下,敷衍的话如何也说不出口。

两人相对而坐,一个已无路可逃,一个步步紧逼。

良久,宁熙烨长叹一声,起身坐到了他身边,轻轻地掰开他的手指,掌中是一只翠绿的平安结,因为时常摩挲,颜色都有些褪色了,在灯光下显得暗暗的。寻常的小物件,集市上常有人一大把一大把地挂在货架上来卖。

「朕知道你在犹豫什么。你是和朕一起长大的,朕是块什么料子你不明白?朕没把这个天下弄没了就已是祖宗显灵了,哪里能当什么圣君明主呢?」见他偏过了脸去,宁熙烨也不为意,只是挨他更近些,低声说着,「其实朕也担心啊,朕是个庸君,大不了再多个被人闲话的把柄。可你不同,你是贤相,怎么能被人说得那么难听?朕就常想,算了吧,这样也挺好。小修是要名垂青史的人呢,小修被人夸,朕一样也高兴。可是,恒修,朕没那个胸襟,朕真的放不了手,朕早就认定你了啊……是不是如果朕不做这个皇帝,跟皇叔似的做个王爷,你还能跟朕更亲近些……」

陆恒修听他一字一句地说着,喉咙却被堵住似的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掌中的平安结仿佛着了火似的,一阵一阵刺烫着心。

彼时尚是年少无知,不懂得何为家国何为天下,只知无论自己想什么,要什么,那金冠锦衣的皇子都能笑笑地双手捧过来,更有自己想不到的,他也能提早想到了帮他备下。

有一阵他身体虚弱,时常犯个头疼脑热,咳嗽不止。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怕是招上了不好的东西在作怪」,宁熙烨偏就信了。硬捱着先帝责罚逃了学,央着宫女们教他打平安结,又颠颠地跑去让宁安寺的大师颂了经,佛祖跟前供奉了一夜才拿来。到了陆恒修的病床前却是浑然没事的样子,挑起了眉梢,轻轻松松地说是出宫玩耍时买的。惹得太子熙仲的口气都酸了:「我也老犯病呢,烦劳二皇弟也给我弄一个吧。」新绿的平安结握在手里,镇不镇得住鬼怪不知道,只知道震得他一颗心晃晃悠悠,百般滋味都上了心头。

身于皇家的尊贵子弟,甘心把他这个不识时务不领情面的臣子捧在了手掌心上当作宝。宁熙烨,这般日日的低语浅笑,这般真真的情深意切,这柔风细雨间的一颦一笑,我怎能不失了魂,痴了心?

宁熙烨看着他低垂的眼睛,续道:「偏你还死撑着说不喜欢,不喜欢你还能把它带在身边?」

五指伸进他的指缝间,十指相扣:「就任性一回吧,以后的事咱先不去想,好好把眼前过好了好不好?」

靠着他的胸膛,抬起眼来就能看见他灿若星辰的双眸,这一向嬉皮笑脸连被先帝斥责都一脸痞样的人啊,何时在人前有过这样的急切不安的表情?也只有在他陆恒修面前才压低了眉眼,抿紧了双唇。

嘴角就勾了起来,你不是圣君明主的料,难道我就合该是那个青史留名的贤相?

缓缓地点了点头,看他的双眼一会儿焦虑一会儿茫然又一会儿愣怔一会儿喜悦:「好。」

半夜无人,一盏昏黄的油灯给景物蒙上了一圈朦胧的光晕。老伯正靠着墙角打瞌睡,锅里的水烧得正沸腾,白色的蒸汽团团地从锅里冒出来又被吹散在风里。斯地无人,斯时无声,四目相对,近得能感到彼此压抑的呼吸,却是双唇相触的这一刻,背后想起一把高亢嘹亮的女声:「哟,这不是陆相爷么?这么晚还没歇息呢。你说巧不巧,我正陪着我们家飘飘唱完堂会回来,都快在轿子里睡着了呢。掀了帘子想吹吹风,就一打眼看到了您!真巧真巧……呵呵……哟,这不是那位……那位那什么的公子么?一块儿吃啊……真好,呵呵……还一块儿吃一碗……真好真好……」

于是抬轿子的轿夫们也赶紧来问个好,春风得意楼的头牌花魁玉飘飘姑娘也掀起了帘子娇羞地一笑。卖馄饨面的老伯也醒了,扇小了炉子里的火,重又点了盏又明又亮的油灯,把个小小的小吃摊子照得亮亮堂堂。

自然,那个谁脸一红,眼一横,那位那什么的公子只能摸着鼻子坐回了原位,继续去吃那碗早凉透了的馄饨面……

***

春夏的节气,阳光跟街上的姑娘们似的,一天比一天明媚。

这时候家家户户都爱把被子,衣服什么的翻出来晒晒,走进了小巷了总能瞧见一块又一块花花绿绿的花被单,远远望去还以为又是哪家种了好大一片花草。

走到了御书房前,却是密密麻麻摊了铺了一地的纸张,纸上的字也是挤挤挨挨的,黑黑的一点一点团在一起。

「这是怎么了?」陆恒修皱着眉看着一地的白纸黑字。拿起一张来看,正是某人御笔誊抄的《帝策》。

「天气好,拿出来晒晒。」宁熙烨蹲在殿阶上,看着白花花满满一地的《帝策》,笑得颇为自豪,「来,你来看,这是朕小时候抄的呢。字多好。」

走到了他身边去看,字体方正,一笔一画都写得清清楚楚,果真是孩童的笔迹。他手里拿根小树枝这边指指那边点点:「这是什么时候?哦,是朕登基以后了,你第一回罚朕抄的。这是两年前,朕把唐大人气回家时,你罚朕抄的。这是那回,朕没上早朝。这是去年,朕上早朝时睡着了……」

一路跟着他看,一路笑开了颜,他忽然回过头认真地说:「你看,朕的字倒是越练越好了。」

「抄的东西还是一点都没学进去。」不可奈何地摇头,觉得有些不对劲,蹲下了身捡起一张纸细细看,撇眼又看到一张,顺着一路看过去,又挑出了一些,「这是你写的,我怎么觉得像是小齐的字?那边那些,怎么像是恒俭的?这是周大人的吧?这是翰林院陈大人的吧?这是太医院李太医的?」

宁熙烨脸上的笑容就挂不住了,赶紧从他手里抢了过去:「没、没有……」

见陆恒修狐疑,只得低声道:「就是……就是一点点,很少很少,是那个什么……平时让他们都抄着,反正到时候你看得也不仔细,一张两张看不出来……」

这边陆恒修又好气又好笑,正咬着唇让自己收起笑容,就见他两眼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脸,眸光幽深,立刻反应过来他在想什么,心头一跳,脸上就烧开了:「你……」

他已经靠了过来,气息热热地洒在脸上,陆恒修觉得自己整张脸都快熟透了。

「恒修……」宁熙烨低低唤道。不待陆恒修答话就贴上了他的唇。

牙关只无力地挡了一下,就叫他撬了开来,火热的舌长驱直入,放肆地在各处游走舔舐。陆恒修挣扎着想往后退,却被他一个旋身按到了粗大的廊柱后,背靠着柱身,无路可退。而宁熙烨却逼得更紧,苦苦纠缠着他的舌不放,还执意贴过来叼进他口里含住了要他回应。好容易松开了,却是他的舌蹿进来只往伸出探去,吻得更深。

「放开……」光天化日之下,就和他这么纠缠,陆恒修羞耻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呵……」宁熙烨却只是低笑,舌尖舔过两人之间的银丝,转瞬又再贴上。

吻到深处,手也不曾闲着,扯开了陆恒修的腰带往里摸。陆恒修被他困在双臂之间,左躲右闪终是避不过,反而一阵贴身擦蹭撩得宁熙烨欲火更旺,舌尖延着脖颈舔吻下来,拉开了衣领在他锁骨处轻轻用牙咬啃,激得紧贴的身躯一阵轻颤,软软地依靠着背后的柱子任他为所欲为。

一手托着他的腰,一手却扣住他的下颚对上他羞愤得泛起水光的眼,在他紧紧咬住的唇上一啄,连笑声都是沙哑的:「放心,没人,都让他们在宫门外候着,听不见的……朕想听小修的声音……」

复又低下了头,隔着薄薄的亵衣咬上他胸前的突起,舌尖一个打转再用牙轻轻咬住了吮吸,不一会儿,胸前就被他吮得湿透,白色的丝衣半透明地映出两点梅红。宁熙烨这边看来是似遮非遮,欲拒却还应,忍不住又凑了上去手口并用地玩弄。陆恒修这边隔着衣料,触感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再死死咬住唇也抵挡不住酥麻一阵阵地涌上来。「嗯……」地一声呻-吟从口中逸出,以后是再羞耻也顾不得了。

情当火热之际,宁熙烨双手一错正要敞开陆恒修的上衣。门外灵公公尖尖细细的嗓子却响了起来:「太后驾到!」

被这尖细的嗓子激得浑身一个机灵,陆恒修急忙推开了宁熙烨往书房里躲。

这边浩浩荡荡一群人伴着太后走进院来,又是搬来了一大摞画卷。还好太后也不往书房里走,在廊下的椅上坐了,就开始絮絮地唠叨。无非是皇儿你是一国之君,做事要多多考量,不要再跟个孩子似的说风就是雨,没头没脑的。要多听听几位大人的,他们是长辈,是先帝留给你的能臣,要广开言路云云。

宁熙烨臭着脸耐着性子听,眼却偷偷地看着那紧闭的房门,强自按捺着心中的情潮。

太后却是浑然不觉,又滔滔地说着选后的事,这都是各府的佳丽,精挑细选的,模样好人品佳,家世也高贵。人大了总要成个家,有了子息江山才稳固,不然以后哀家怎么去见先帝和列祖列宗……

跟捱什么似地苦苦等着她说完,太后起了身还不想走,反复叮咛着,画像一定要看,一定要看,皇儿你是一国之君,做事要多多考量……再从头到尾唠叨一遍才浩浩荡荡地起驾走了。

太后刚走出了宫门,宁熙烨就赶紧把陆恒修拉出来,按在门框上就吻了起来……

「恒修……叫朕名字……」

「嗯……熙烨……啊……」宁熙烨坏心地重重一咬,让陆恒修陡然惊叫出了声。

却有更尖的一道声音从门外传来:「辰王爷求见!」

不等里边的人答复,辰王爷悠闲的声音就已到了宫门外:「本王自己进去就成了……」

这边书房的门刚合上,辰王爷已经出现在了眼前:「那个……刚刚好像有人进去……」

宁熙烨虎着脸恶狠狠地看他:「王叔有事?」

「啊……是这么回事……」转眼看见地上四散着的画卷,「哦,太后来过了……哎呀,这不是闵州太守家的闺女么?这么多年没见,真是女大十八变了呢……这是陈大人家的千金吧,听人说起过呢,京城有名的美人呀……咦?这是谁家的小姐,见过呀,怎么想不起来了?哦,是李大人家的吧,还是沈大人家的?」

宁熙烨见他东拉西扯地不说正事,只得在暗地里咬牙:「王叔有事?」

辰王爷还是不说,有意无意地看着他凌乱的衣衫:「好好的画,怎么掉地上了呢?可惜了呀,都是画师们精心画的。说到了画师就要提提从前那位,给先帝画画的那位,好画艺啊,可惜年事高了,画不动了……」

「王叔到底所谓何事?」宁熙烨不耐烦地打断他,脸上明显有了不耐的神色。

辰王爷这才说了,原来是为了永安公主之女宁瑶公主:「小女孩家家戏文看多了,成天的喜欢才子佳人什么的。这不,不是又要开科考试了么?在家里头哭着闹着要嫁状元呢。我想着,让你下个旨,今年谁中了状元就把宁瑶嫁给他,也是佳话一件呐。是吧……」

「准奏!」不等他说完,宁熙烨就想打发他走人。可辰王爷却还赖着不走,絮絮地说着,转眼要入夏了,南方瘴气多啊,也不知道方载道大人在那边怎么样了?哎呀,这是朝廷重臣啊,他走了多一个多月了,大理寺里头的庄子都堆得跟小山的。再要中了瘴气可要怎么办呀……

「传旨,宣方载道大人即刻回京!」宁熙烨气得活活咬断一口银牙。

辰王爷这才满意地走了:「年轻好啊,要干什么得赶紧干啊……」

可苦了宁熙烨和陆恒修,好事两度被阻还没完。这边才刚把陆恒修抱进怀,那边灵公公又喊开了:「齐大人求见!」

「不见!」宁熙烨赤红了眼睛,吼声震得宫门都抖三抖。

陆恒修只得笑着劝他:「算了吧。」

一阵风吹过,地上的纸纷纷扬了起来,起起落落间帝相二人无奈地笑着:「走一步看一步吧。」

门外的齐嘉被皇帝的吼声吓得往后退了三步,红着眼睛问灵公公:「皇上这是怎么了?不会砍了下官的脑袋吧?我……我就是来把早上忘了递的折子给补递上……我没干啥呀……」

「这奴才可不知道了。」灵公公挽着拂尘闲闲地看天上的流云,「大概是时候不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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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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