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我想,我是疯了。

我居然打算收拾心情,重新出发,过一种没有他的生活。

那一定是崭新的人生,是我从未经历过的新奇体验,如果我够清醒,就不应该再把这次机会放掉。

我知道自己很清醒;我知道从上个星期日的深夜开始,我已不再搭他的便车上下班;我知道虽然他的公司就在我们大楼的隔壁栋大厦,可我们却不再一起吃午饭,也不再在午后暖阳的照拂下,在古典的红砖行人道上偶然相遇。

这样的生活真是有趣。当你觉得他下一秒钟就会出现在你的门口时,却等了一整天也不见他的踪影;当你觉得身后有股熟悉的气息向你袭来的时候,一回头却只看见熙来攘往的人群;也许有几千几万人才能组成那样广袤的人海,而这么多人环绕在你的周围、和你身处在同一星空之下--可是他却居然不在那几千几万人中。

这样的比率有多么低呀?我想着。也许比在全世界的人中,独独与他相遇,还要困难十倍。

「落雪!」

父亲陡然大喝一声,我吓得急忙收住脚步,原地立正。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你把自己那两只大眼睛好好对焦,看看墙壁距离你的鼻子还有多远!」

父亲继续斥责着我,而我则是惊讶地发觉,墙壁果然只在我面前数寸处了--它们是什么时候跑到离我这么近的地方来的?

「还好,爸爸你怒喝得及时。」我硬着头皮,嬉皮笑脸道。「我对爸爸的景仰如滔滔江水……」

「有你这种目无墙壁的女儿,谁的景仰也不够我悲痛的了。」父亲仍然板着脸,气势十足威严不可逼视--当然,我习惯成自然,自动把这句话解读成一种雨过天青。

「爸爸的喷嚏就是我的感冒,爸爸的悲痛就是我的椎心泣血不能自已……」我堆起一脸谄媚的笑容,狗腿地凑过去帮父亲捶捶背。

父亲失笑出声了。但他随即敛起笑容,只是沉默地看着我。许久,他才叹了一口气。

「小雪,直到现在为止,你的工作还都完成得不错。」

这话似乎有潜台词,我拼命点头称是,一边谨遵「沉默是金」的四字真言,手动口勿动。

父亲示意我不用再卖力捶背,从桌上拿起杯子喝茶。

「可是,爸爸常常在想,你的这种正常,还能维持多久?」

我直跳起来了。于情于理,我不发作一下是说不过去的。

「爸爸!我可没有疯,你怎么有这种乱七八糟的想法?」

父亲注视着我,那眼神中有那么清晰的洞察和了解,使得我有一点点微微的狼狈和无所遁形了。

「哎呀!爸爸,我活得这么好,你为什么要咒我呢?」我撒娇似的说道,心里却暗暗惊慌了起来。

父亲笑了笑。「小雪,爸爸可从来都没有见过你显示出任何孔融让梨的节操呀?」

「呵呵,我哪有什么苹果梨子的可以往外让?我讨厌水果,爸爸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强辩着,觉得愈来愈慌张了。

「呵,和爸爸装傻吗,小雪?既然以前都没有让,现在又何必往外推?」父亲站起来,拍拍我的肩。「爸爸本来是不想说这些的。年轻人的事,已经不是爸爸能想象得到的了……可是,你是爸爸的女儿,爸爸想看到你快乐呀。」

我的眼眶湿润了,扑进父亲的怀里。「爸爸,我就知道你最好了!」我语气有点哽咽,连忙插进一句玩笑话。「唉!世界上除了爸爸,为什么就没有好男人了呢?真不甘心!」

父亲轻轻一笑,「好男人?别告诉爸爸,你心目中只有爸爸这一个人选。」

我大笑了起来,但心底不知为何,却悄然衍生了一丝丝涩然之情。「当然啊!因为我心里『好男人』的定义,是要以爱我为第一准则的。那除了爸爸还有谁?」

我好不容易蒙混过关,走出办公室的时候,一个「SURPRISE」在那里等着我。

「美丽的小姐,据说你在征求爱你的好男人?瞧,你面前就有一个,多凑巧啊。」

我吃惊地张大了嘴。「你怎么会在这里?」

「哎呀,不要表现得那么惊喜嘛。」那人笑着,热情地揉乱我一头长发。「美丽的小姐,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请你共进晚餐呢?」

「当然好啊!」我终于知道这不是自己的幻觉,笑着捶向他的胸膛,嘴里乱七八糟地叫着:「我还以为你蒸发了呢!都不和我联络,怎么突然回来了?是不是在美国混不下去了?太好了……啊,不对,我的意思不是你混不下去这件事情太好了,而是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他微笑点头表示了解,「好了好了,你的嘴巴怎么变笨了?怎么还是一点淑女的样子都没有?」

我双手叉腰做茶壶状,「我警告你喔,苏纬洋,如果你不想等一下死得太惨的话,最好现在就闭嘴!」

「哇塞,听听,好大的口气啊!」苏纬洋满不在乎地耸肩,眼神一闪,突然做出热情洋溢状。「落雪,我们好久没见面了,来一个拥抱庆祝重逢吧!」

「啊?这……」我还来不及反对,已经被他拥抱住了;我也只好伸手象征性的拥抱他一下。

但是,我听到身后传来一个震惊的声音:「落雪!你在做什么?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吃惊地回头,姚可威正站在门口,惊愕地望着我和苏纬洋。我连忙用力推开苏纬洋,结结巴巴地说:「呃,你误会了……我可以解释……」

「怎么了?这还需要什么解释吗?」苏纬洋在我身后,唯恐天下不乱地添油加醋:「落雪,我们那么久都没有见面了,来一个拥抱,有什么可解释的呢?况且……」他故意拖长了声音:「我们还曾经有过那么美好的一段时光……」他的左臂漫不经心地搭在我肩膀上,望着姚可威,暧昧地笑着,对他颔首为礼。

「别闹了!你在开什么玩笑……」我努力地想要摆脱苏纬洋的箝制,可惜徒劳无功。姚可威的脸色变得铁青,声音也严厉起来。「落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是谁?你最好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

苏纬洋低下头,在我耳边轻声说:「他是你现在的男朋友吗?」我急忙摇头,他疑惑地问:「是吗?你没骗人吧?那他怎么一副吃醋的老公逮到太太外遇的样子?」

「我怎么知道!」我没好气地说,随即又想起姚可威的怒气还没有抚平;好不容易拍掉了苏纬洋放在我肩上的手,我陪笑对姚可威说:「可威,你真的误会了……」

「什么?!」苏纬洋这个后知后觉的家伙在我身后吼叫,「你叫他『可威』?!他是不是姚可威?」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姚可威也震惊地问道。苏纬洋却不理睬他的问话,一径自言自语:「怪不得我觉得那么眼熟!原来真的是他!」这时他才记起姚可威的问话,展开一个热诚的笑:「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苏纬洋啊!」

完了……这下死定了。我的脸色一定是一片苍白了。死苏纬洋!明明知道江诗绘以前喜欢的是他,还在那边大呼小叫!你鬼叫是没关系,倒霉的可是我这个苦命的小可怜……

我猛踢苏纬洋的腿,咬牙切齿地小声说:「你那么大声做什么?认亲戚吗?喜相逢吗?明明知道江诗绘那件事,还叫喊什么!你一定要害我英年早逝才甘心吗?」

苏纬洋这才恍然大悟。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早就把这段往事给丢到南极去了,现在才记起来。「呃……落雪!我对不起你!永别了,我一定会怀念你的……」

望着姚可威那霎时间变得惨白的脸,我哀叹地闭上了眼睛。他一定会杀了我的!为了我存心的隐瞒……

情势一时间变得极为尴尬。苏纬洋赶紧随便找了个借口告辞,潇洒地对我们摆了摆手,就溜之大吉。

望着苏纬洋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我转回视线,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

「可威,谢谢你来接我。但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爸爸并没有要求你这么做,你其实不需要……这么勉为其难地辛苦下去的。」我低头整理着办公桌上凌乱的文件,平淡地说。

没有听到他的响应,我诧异地抬起头来,却冷不防看到他紧抿着唇、脸色阴暗的神情。

「我们不是死党吗?你怎么突然跟我客气起来了?」他勉强压下了心中亟欲爆发的风暴,简短问道。

「死党?」我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字眼,突然觉得有些心酸。「就是啊,我们只是死党而已,老是这么给你添麻烦,不太好。」

「妳……果然很介意我和诗绘的争执。」姚可威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落雪,那其实没什么,我们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如此这般的吵一架的……而且,她说的那些话,也不是有意要冲着你去的,妳不要放在心上--」

「我没有。」我很快打断了他,停下手中收拾的动作,转过身去,从落地窗里眺望着外面的天空。

「可威,江诗绘是你的女朋友,而我,不过是你的死党而已。介不介意,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那么,那个苏纬洋呢?」姚可威冷冷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他也只是你的死党而已吗?」

我失笑了出来,觉得这样的情境实在很荒谬。「可威,你很介意他吗?因为江诗绘喜欢的人是他?」

我回头,发现他的脸色,因为我的话而发白了。我有点内疚,歉然地望着他。

「我很抱歉,我应该告诉你的。可是,你要我怎么对你说呢?说我遇见了那个阻碍你幸福的人,那个你童年的邻居?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呵!」

咦?我没有看错吗?姚可威的视线里,似乎有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我正在疑惑着,姚可威却又淡淡地发问了:「那么,现在就对我说实话。告诉我,苏纬洋的英文名字是什么?」

我的心骤然沉到谷底,浑身冰冷。他看出来了。是啊,刚刚他所看到的那一幕……我和苏纬洋那么亲热,他一定会大起疑心的。我困难地吞咽了一下,才怯生生地开口:「是……Wayne……」

姚可威的脸上产生了一抹震惊而受伤的表情。「落雪,你真让我感到吃惊!我从没有想到,你隐瞒了我这么多事……不,不只是隐瞒,你还欺骗了我,你说Wayne是ABC,所以没有中文名字!」

他的神色里,有一丝痛苦,「落雪,我可以原谅你为我的心情而着想的苦心,只是……你为什么不对我说明白呢?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呢?」

他顿住了,许久才抬起头来。「这真讽刺,你和诗绘……都只是把我们当成一块浮木吧?世界真小……」

是啊,世界真小。我在心中想着。正如他说的,我和江诗绘之间这个奇异的交集--我们互相把对方所喜欢的人,当成自己的浮木!可是最后,我们两个还是都放手了,都没能摆脱,溺水的命运!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谎呢,落雪?如果你不想说,你可以直接告诉我,这个话题让你困扰;我绝不会再多问一句的!可是你却隐瞒了我,欺骗了我……」姚可威注视我的眼神里,有着痛心和难过。

那眼光使我的心一抽。可是,这样的指责也使我受伤了,我的眼里迸出了泪。

「是的,你绝不会再多问一句,你只是会拿着那样受伤的、不解的眼神看着我,仿佛一种无声的质问,问着我为什么要对你有所隐瞒,问着我为什么你不值得我信任……」我脱口大叫了出来,夺眶而出的眼泪一发不可收拾。

「你从来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你只知道我『也许』会是很痛苦的,你永远都只是在事后才发现这些……」我连连深呼吸,觉得自己的指控太强烈了,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语。

「对不起,如果你觉得我说了谎,我隐瞒你,那么我道歉。如果你觉得我欺骗了你,不再值得你信任,你可以回去告诉江诗绘,我这个人,从此再也没有什么优点,值得她那么介意的了!」

「夏落雪!」姚可威大吼一声,打断了我的话。他的脸色铁青,鼻息因为升腾的怒气而变得粗重。

「你为什么要攻击诗绘?她和这件事没关系!你不需要说这么狠的话,我从来没说过因为这样,我就不相信你了……」

「我攻击江诗绘?」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哈!我攻击她做什么?我有那个本钱吗?她可爱,她温柔,她像个洋娃娃……我呢?不过是个不可爱的凶女生而已!」

「落雪!」姚可威这一次吼得更大声。「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因为你在想呀。」我胡乱的拿手背去抹脸上的泪,随口回了一句。「不然,你为什么要对苏纬洋反应那么激烈?他有错吗?就算江诗绘千不该万不该拿你当替代品,那也不是苏纬洋的错呀!不知者不罪,何况他又没有拋弃你!即使你态度那么恶劣,他还对你那么热情……你只让我觉得更加对不起他了!」

「对不起?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就因为他对你很亲热,可是我没有太热情的欢迎他?他那种讨女生欢心的表面文章,你不觉得很浅薄吗?」姚可威气疯了,对我咆哮道。

「没错!那些表面文章就是很吸引我!如果连表面文章都懒得做的话,还有什么内在可言?」我气得浑身发抖。「苏纬洋做的有什么不对?他让我觉得自己是个被人珍视的人,而不是仅仅只是个可有可无的点缀品!是他最先看到我的好处的,是他告诉我,我也很可爱,很有气质,很淑女的……」

我的鼻子酸酸的,「可是,告诉我,你那个时候在哪里?你那个时候在做什么?除了诗绘,还是诗绘!诗绘是淑女,诗绘很温柔,诗绘是个让人宝贝的洋娃娃……我呢?不过是个没气质的厉害角色,不过是个当陪衬的凶女生!」

「够了!」姚可威一声暴喝,吓得我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姚可威的脸色全白了,神情间涌动着山雨欲来的风暴。我以为他会向我咆哮,会气得想要掐死我,会猛烈摇晃我,质问我为什么会说出这么不可理喻的言语……

可是,他没有这么做。他只是紧紧地盯着我,双拳放松又握紧,最后恼怒地丢下一句话:「落雪,你太让我痛心了!」就一阵风似的卷出了我的办公室。

我跌坐在桌上,知道这个动作让我刚刚整理好的文件又洒了一地。但我除了哭泣之外,再也无法思考、无法动作。

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再也无法言归于好,再也无法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

这不是很好吗?这不是遂了我的心愿了吗?虽然事情沿着一条我所不愿见到的路发展到这个地步,可是我不是发誓要离开了吗?我不是发誓不再浪费另一个十八年,在同样的人身上了吗?

是的,现在我应该是称心如意的才对。他离开了,是被我气跑的;而且,也许他将不再回来。

我想,他不会再回来了。江诗绘曾经气跑过他,让他苦恼地跑来找我喝酒;可是他毕竟又回去了,因为他是那么深切地喜欢她。

可是这一次,他不会回来了。因为这其间,没有爱的牵引。他不爱我,因此失去我,对他而言,不是一件值得酩酊大醉的事。

我不停地哭泣。我也许应该去喝个一醉方休的,我想。可是糟糕的是,我虽然不常喝酒,却天生有着不错的酒量;想要把自己灌醉之前,我恐怕还要忍受好长一段时间的清醒。

我开始有一点了解,当初他为什么要来找我喝酒了。

因为清醒的时候,实在是太痛苦了。

下午五点,我在办公室里收拾着乱七八糟的桌子。一个带笑的声音扬了起来:「嘿,辣椒小姐,多时不见,你桌子的混乱程度更加恐怖了!」

我头都没抬地继续翻找着一份文件,没好气地说:「苏纬洋,你如果太闲,就把垃圾倒掉,别在这里挖苦我。」

「哇呀呀~听听你的话,果然辣椒度惊人!」苏纬洋夸张地叫起来,「我远来是客,你却把我当清洁阿公?倒垃圾?你还真说得出口呀!我今天又不是来砸场子的!」

「喂,我很忙,所以请说重点。」我甩都不甩他,继续翻着抽屉,把桌子上弄得更乱。

「啪」地一声,一个信封丢到我眼前来,我的注意力终于被稍稍分走一些。「这是什么?赡养费吗?还是年终奖金?」

「你这根拜金辣椒!」苏纬洋好笑地揉乱我精心梳理的长发,「别忘了当初是谁先狠心,赡养费?你给我还差不多!」

他动手帮我拆开信封,拿出一张滚着银边的红色请柬。「留美同学会主办的新年舞会,我看你近来不开心,特意为你弄来的请柬!希望你能去散散心。你放心,不会有长辈级的出席,你一定不会感到无聊的!」

「纬洋,谢谢。」我感动地看着他,「可是我没有男伴……」

「我来做你的男伴。」一个冷淡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我惊讶地抬头望去,脸上的笑容倏然褪尽。

姚可威静静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已经来了多久了。

「好呀!」苏纬洋倒是毫无芥蒂地对他一笑,「这样我就不用委屈自己,充当她的护花--不,是护辣椒使者了!」他敏捷而熟练地躲过我的文件攻击,笑得很狂妄。「哈哈,辣椒,你的身手迟钝啦!可见是英雌迟暮……」

他笑着向我和姚可威摆摆手,走出门去。「再见啦,除夕夜见啰!晚上八点,可别迟到了!」

「走吧。」姚可威一言不发地帮我收拾好那一大桌乱七八糟的文件,才简洁地开口。

我偷偷看他,今天的西装是淡灰色的,深蓝色的领带,看起来很眼熟。偏着头想了一下,才发现那领带是自己送他的生日礼物。经过一天的工作,他的头发显得有些凌乱,那张没有表情的扑克脸虽然紧绷着,但是奇异的,他认真整理文件时的侧面,线条却显得很柔和。我注意到当他拿起被我拿来丢苏纬洋的那张请柬时,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突然,他转向我,正在注视他的我猝不及防地微微涨红了脸,有种被人逮到的心虚和窘迫。

「我说,走吧。」他对我心虚的表情视若无睹,又平淡地重复了一遍。

「走去哪里?」我问道,双脚钉在原地没动。

他闻言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无言责备着我:我都已经这样拉下面子地来了,你就不能忍着不要挑起战争吗?

「可威,我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真的不认为你应该答应纬洋,做我的男伴。」我试着心平气和地对他说话,伸手想从他手中拿回那张请柬;没想到他倏然将手往回一缩,我拿了个空。

「为什么?」他仍然语气平淡地问着,若无其事地把那张请柬装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我眨了眨眼,实在不敢相信,他连这么明显的答案都看不出来。「因为,在这么特殊的平安夜,你不是应该陪江诗绘吗?难道,你又要像那年的情人节一样,和她约在午夜后才见面吗?」

其实,我真正想说的话不是这样。我很想问他,难道他又要像那个让我心碎的情人节一样,当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时,就把我独自一人丢在灯火辉煌、行人成双的街道上,目送着他走向另一个女子的身边,只留下我孤独地哭泣?

我很想问他,难道他认为这样的安排,对我们任何人而言都是公平的、可以接受的?我很想问他,既然他爱的人并不是我,为什么还要我接受他偶尔施舍的恩惠?

我不想要啊。我宁可孤独,宁可单身赴会,宁可虚掷了整晚的时光看着别人相逢的舞蹈;也不要他沉默地在我身旁,只为了欠过我的情,只为了履行那些不得不为的承诺--

「谢谢你,可威。但很抱歉,我不能接受。」我轻声说,将右手平摊在他面前,意欲讨回那张请柬。

可是他没有交给我。他只是向前跨了一步,温和的神色里开始出现了一丝气怒的表情。

「为什么不?因为你那样期待着苏纬洋做你的男伴吗?」

我讶然地睁大了眼睛。「什么!我没有……」

「既然没有,那么我们就没什么好争论不休的了。」他抢先打断了我的话,转身欲走。

「等等!」我一秒钟之后才回过神来,连忙奔上去,拉住他的手臂。

「可威,你并不欠我的情,这次我也没有硬要你许诺什么……所以,你实在不必这么勉强自己!」我一口气地说,「即使我们是死党,我也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么多!除夕夜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你还是留着陪你女朋友就好了!」

我想,他很生气。因为我断然的拒绝吗?因为我不领情吗?我放轻了声音,注视着他的眼睛。

「可威,已经够了。你曾经给了我很多值得珍惜的回忆,使我感动的关怀……这已经够了,到此为止吧!」

是的,到此为止吧。我不能一再沉溺于你的关怀里,这样的日子终有一天会离我而去的。倘若我一直执迷不悟的话,那时候我该怎么办呢?我就会什么都没有了--

我会后悔自己虚掷了一生中最美好的岁月,会怨着你的不曾回顾……而我,我不要恨你啊。我不想恨着那个自己曾经那么喜欢的人啊。

「已经够了,请你回去吧……」我重复说着,抓住他手臂的两手微微颤抖了,眼中涌出了朦胧的泪。

他抿紧了唇,那样倔强地盯着我,仿佛很多很多年以前,那个不肯认输、不肯放弃的小男孩。可是时光如流水般已经过去,我们都不再是可以什么都不在乎、笑闹着一起前行的小孩子。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腾出一只手,自口袋中拿出了那张请柬交给我。他注视我的眼神里,有那么清晰的一抹受伤,可是他竟然什么话都没有说。

然后,他甩开了我的手,头也不回地往门外冲去,背影消失在楼梯的转角。

我静静站在原地,手中紧握着那张请柬,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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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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