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起去苦杏仁露的国度,好吗?

第五章 一起去苦杏仁露的国度,好吗?

他刚刚进入治疗室不久,荇湖在门前的长椅上坐下,打算一如既往的,等着他完成治疗出来。

她在膝上摊开一本会计学原文书,拿着笔,专注的念着,在页边的空白处做着笔记。

一道阴影突如其来的遮在她头顶。她讶异的抬起视线,却在看清楚来人的同时,心底暗暗吃了一惊。

但即使她再如何惊讶,她脸上习惯性漾开的一抹礼貌性笑容,还是那样温雅得无懈可击。

「好久不见了,方怡如。」当这个久违了的名字从她口中唤出时,她却奇异的,不再像从前一样介意了。并不是她觉得他现在已经不爱方怡如了,而是她知道,他已经放弃他的甜杏仁露了,一如他的甜杏仁露当初放弃他一样。

荇湖知道,他仍会介意,仍会瞒着其它人悄悄的想起那曾占据他全心的甜杏仁露;但他对她的希望,已经消失不见了。而一个人的期待倘若会消失,那必定是因为他对未来的生活规划里,已经没有她的存在了。这无关爱或不爱,只是一种心境,是理智与感情拔河之后的胜方,所做下的决定。

所以,虽然她的心底仍浮现一丝阴影,但是她可以从容面对方怡如了,这曾经不费一兵一卒,就轻易获取他的眷念的——甜杏仁露。

「哦,你来得真不巧,夙仁刚刚进治疗室里去。」她微笑着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来。「也许……要劳驾你等上一等了,实在抱歉。」她指向长椅,「请问……你愿意在这里等他吗,还是我陪你到医院的餐厅里坐上一坐?」方怡如却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打量着荇湖,虽然她的身高比荇湖矮了几乎半个头,但她一点也不在意仰起视线,仔细将荇湖的外表观察一个透彻。

虽然这缄默、这注目都有点失礼,但荇湖仍然保持着脸上那个可亲的笑容,态度自然的等待着她评估过程的结束,一点都没有显露出局促不安。

「你变得耀眼了,周荇湖。」当方怡如再开口时,首先说的,竟然是这么一句话。

荇湖闻言一怔,随即微笑答道:「为什么这样说呢,方怡如?许久不见,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漂亮啊。和你相比,我自认没有你的美丽。」虽然是类似认输的言词,她说得却那么落落大方,仿佛只是在很客观的陈述一件事。「不管任何时候,我相信你都是令人羡慕的啊。」这句话说得那么自然流畅,丝毫不见虚伪的矫饰和客套。方怡如微微讶然,看着荇湖平静而友善的神情,突然笑了出来道:「周荇湖,我了解了。你从前大概是想把自己的美丽,统统保存起来,只给某个人看吧?所以别人才会看不到你的光芒;可是现在,你的光芒是完全显露出来了,可以照亮很多人……」「方怡如,谢谢你的称赞。」荇湖心平气和的接下去说,微弯的一双美丽大眼里,流露出可亲的温暖光芒。

「但是,我其实只想照亮一个人而已。」她说得那么坦率,但注视着方怡如的眼神又是那么澄澈透明,没有一丝对她的责备之意,只有坦诚叙述自己想法的平静。

方怡如被那样的语气、那样的眼神震动了一下,略略的一低头,避开了荇湖的视线。当她的脸再扬起来的时候,语气里染上了一抹复杂的情绪。

「我今天不是来看……夙仁的。」她说出他名字的那一瞬,仿佛有些艰涩;但她很快恢复了若无其事的镇静。「我是来看你的。」荇湖有点意外的扬起一边的眉,「看我?」「是的。你现在有空吗?也许我们可以出去找间咖啡馆,坐下来慢慢的谈一谈。」方怡如很直截了当的说着。

哦。荇湖想,她也许可以猜出方怡如的来意了。答应吗?还是不答应?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治疗室紧闭的大门,视线再飘到如今已经变得美丽成熟的方怡如身上。然后,她下了决定。

「好的。」她拿起那本原文书,先绕回病房,把那本书随手摆在自己睡的躺椅上。

方怡如站在病房门口,看到了那张对荇湖修长的身高来说,稍嫌短小的躺椅,不禁有点吃惊。

「你晚上就睡在这上面吗?」荇湖招呼住一个从门口正好经过的熟识护士,请她代为转告高夙仁,她有事要与人出去一下;此时听到这个问题,淡淡一笑说:「是啊,医院里不可能再为我准备一张床的,如果我不想打地铺的话,这张躺椅实在是我最好的选择了。」她拍了拍躺椅上放着的那个冰枕,笑说道:「幸而我的体重,配这张躺椅正好;如果再超重一些,恐怕会压坏它了。这样真好,睡觉时也可以不忘提醒自己维持身材的标准,不是吗?」她走出病房,顺手带上了门。「好吧,我们可以走了。」咖啡店临街一扇窗旁的座位上,荇湖和方怡如对面而坐。方怡如优雅的搅动着自己杯中的热咖啡,荇湖则是眺望着窗外那午后的红砖道。

「……他现在,还好吗?」方怡如终于低低的问道,打破了他们两人之间的寂静。

荇湖将视线调回她的身上,看着她欲言又止的神情,温暖的一笑。

「不好。」她诚实的回答,看着方怡如那张美丽的脸因她的话而刷白了。

她期盼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好,还是不好?荇湖想着,却得不到结论。

如果自己说好呢?是不是就可以给她一个足够回到他身旁的借口?还是可以给她一个原谅自己,或欺骗自己的借口?说他现在没有了她也能过得很好,因此她的内疚与歉意,都是不必要的?

如果自己说不好呢?她会怎么想?认为自己当初的抉择仍旧是正确的,要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爱的人逐渐衰弱、逐渐走向死亡,比自己遭受病痛的折磨,还要痛苦一百倍、一千倍?

可是无论如何,她不能说谎。她这辈子,从不对别人或自己说谎的。只有一次,只有一个人,她说了谎,欺骗了他,假装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假装他选择了甜杏仁露的举动,没有伤害到她;假装出若无其事的轻轻一笑,却提起皮箱,飞向了这片辽阔大陆的另一端,那个拿破仑因为苦杏仁露而陨身的地方。

「你很清楚他的状况的,不是吗?」荇湖继续语气平静的说着,「高烧三十九度,持续三个月不退;肝上的肿瘤不知是恶性或是良性,但因为位置恶劣,手术成功率也很低,需要家属的签字——」「……够了!」方怡如突然提高了声音,仿佛无法忍受的喝止了荇湖安静叙述的语气。「这些,我当然知道!我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还能说得那么沉稳,那么冷淡,那么事不关己?……」荇湖讶异的挑眉,「沉稳,冷淡……事不关己?」她轻轻的重复着方怡如指控的言词,随即垂下了视线,望着自己杯中的咖啡。

「那么你是希望,我在夙仁或者高爸高妈面前放声痛哭,悲不自胜吗?」她淡淡的笑了,说着这个问题的语气,仿佛连她自己也觉得这件事是好笑的。

「那样,我还回来做什么?」她抬起了视线,静静的直视着方怡如的脸,眼神中,有不容错辨的坚定。

「我回来,是因为我想看到他微笑,而不是看到他落泪。他不需要一个陪他悲伤绝望的人,他需要的是一个给他希望和信心的人。」她轻轻的搅动杯中的咖啡,午后的阳光暖暖的斜射进落地窗内,投在她的侧影上。她宁静的微笑在光线的衬托下,是那样温柔而坚定,具有一种能够安定人心的力量。

「我回来,是因为我想亲眼看着他幸福的一直活下去。」方怡如的眼中浮现了一层水雾,她无法自抑的掩住了自己的双眼,藏起了其中的歉疚和悲伤。她的声音里涌起了哀痛的颤抖,那是强抑在心中的,哭泣的冲动。

「我并不是爱上了其它的人,我只是没有勇气看着当年那个神采飞扬的男人,在我面前一天天的衰弱下去,一天天的走向死亡……我是这么的爱他,我没有勇气眼睁睁的看着他的生命在我眼前流逝,看着他变憔悴,变苍白,变消瘦,变病弱……他再也不是我当初心目中那个英俊挺拔、意气风发的人,我所寻觅的那个可以使我人生幸福的人已经消失了,我所爱的那个人已经不见了……」「自私。」这一声虽然说得很轻很轻,但却有如晴天霹雳般,震动了方怡如的神经,使她美丽长睫上凝结的水珠,纷纷扬扬的坠落下来。

荇湖怜悯而同情的看着她,轻轻说:「还有那百分之四十的几率呢?你为什么不看?你说,你很爱他……可是把他一个人丢在黑暗和恐惧里,孤独的面对死亡,就是你爱他的方式?你只期望能从他那里得到多少幸福、多少感情,却不想想能为他做些什么,能为他付出多少?」她突然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突然想起了那许多年前的时光,当他们依然年少时,他每次看见他的甜杏仁露,眼眸都会发亮,是那么、那么幸福的眼神呵!她只能仰望着他,隐身在他身后的暗影里,注视着他与甜杏仁露那幸福的相遇。

她只能徒劳的悲伤着,无能为力的看着自己在他生活中渐渐淡出;她存在过的痕迹,在他们两人的世界里愈变愈浅,直到她曾经所占据他心的那一部分,完全被她代替为止。那时的她,从没想过有一天,那幸福的相遇,会演变成这样绝然的别离。

可是,她知道,他心底,仍然珍藏着他的甜杏仁露。她所有的用心,所有的付出,所有的爱与关怀,对于他来说都是没有用的;都是一种负担,让他除了愧疚歉意之外,什么都不能给她。甚至连他的甜杏仁露所给予他的伤痛,她都无法为他抚平。她在他面前,从来都是那样的无能为力:她的喜欢,不是他所需要的;他的心情,不是她可以牵动的;他的珍爱,不是她能拥有的;甚至他的感觉,也不是她可以刺伤得了的。

她一直觉得,可以刺伤一个人,其实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她指的不是那种恶言恶语的骂人,或人身侮辱所带来的伤害,而是自己一句语意双关的话,就可以让他烦恼,可以让他开始在乎,可以让他反复的去想。这是一种感情所带来的影响力,假如他的爱不是降临在她头上,她就永不可能拥有这种即使残酷的去伤害一个人的能力。

「你几乎毁了他所有求生的信心,虽然他不说,也不曾表露出丝毫,可是我知道,方怡如……」她悲伤的说着,当这个名字从她口中说出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心上的某处,仿佛被这名字击破了一个洞。

方怡如是那样的震惊,喃喃的说道:「我……毁了他?为什么他不说?为什么他就是那么淡淡的微笑着,对我说『再见』和『珍重』?」她突然把脸埋入自己的掌心,声音从指缝间压抑的飘了出来。

「我真的不知道!我以为他会坚强,以为没有我也一样……我受不了他那一天比一天憔悴的神情,我一直告诉自己他还有救,可是医师说他们也没有办法了!可是他总是那么温和,即使我不停的在他面前为他哭泣,他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拍拍我的头说:一切会好的,会好的……可是,怎么好?连他的父母,都不忍心签字同意动那个危险的手术,可是除了手术,还有什么方法能让他活下去?」她哭泣着,崩溃的落泪如雨。

「所以我一定要离开他,我受不了这种绝望等死的情绪,我承认我脆弱、我无力、我胆小、我恐惧;看着他一步步接近死亡,我会发疯……我以为他是我的英雄,以为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可以倚靠他的力量去解决……可是这一次,我对他没有信心了;因为连他自己也无能为力,连他自己也救不了他自己了……周荇湖,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究竟怎样才能这么平静的面对他,微笑的欺骗他说还有希望,若无其事的看着其它人的痛苦?」桌子对面,一直垂下眼睑,掩饰眼中泪光的荇湖,终于开口了。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与温和,在方怡如混乱而崩溃的指控里,奇异的平定了气氛里的伤痛。

「我没有欺骗他。」她清晰的说,「我是真的相信他会活下去,会幸福的一直活到很久很久以后……」她的语调是那样坚定不移,但她喉间的泪水哽咽了她的声音。她突然倾身向前,语气稍快的说:「去看看他,好吗?方怡如,他需要你。」方怡如讶然的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来望着荇湖,却只在她脸上看到恳切的光芒。

「只有你,才是他的甜杏仁露,能使人牵挂、被人重视、为人所珍惜的甜杏仁露……」荇湖说话的声调波动了,泪水迷蒙了她的双眼。

——对不起,我怎样也没有办法对你产生相同的感觉,我谢谢你,可是我永远也无法回报你的好意……「你只需要对他笑一笑,告诉他说一切都会好的,他会复原,会像从前一样幸福的活着……」荇湖望着方怡如,尝试说服她。但她只看到方怡如脆弱崩溃的一再摇头拒绝。

荇湖不再说话了,她知道自己再恳求方怡如也是没有用的。在死亡的恐惧面前,没有人会处理得非常完美;她自己每天也都需要强大的意志力,将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忍回去,永远温暖的微笑着,对他说着希望的言语。可是希望?在这样深浓的死亡阴影面前,希望显得已经是很渺茫的东西了。但是,在所有人的哀伤里,总要有人去相信,总要有人能够狠下心来做出取舍——她昨天已经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在获得高伯母的最后同意之前。她已尽了全力,可是仍然无法完全说服高伯母;可是她知道他无法再等下去,在死神面前,即使是一百年的生命,也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更不要提他几乎已经进入倒数的时光。

她生平从来没有下过这么大胆的决定,在他病房中的躺椅上,她每夜都努力维持着自己呼吸的平稳,佯装自己睡着了;可是她是清醒的,不停不停的回想他们曾经一起度过的每个日子,恐怖的想着倘若她的孤注一掷最后失败的话,她就将失去他那温和的笑颜,再也无法看到那双眸中总有阳光闪亮的深邃眼睛,无法看到他爱笑的唇涡,无法看到他漾着关心的神情——一个人,只靠回忆,怎么可能活得下去呢?

「如果,我能够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她轻轻的说,手指在自己眼下触到湿湿的痕迹。

「我想成为他的心脏。不是为了让他心里只有我的存在,那在死亡面前,一点都不重要了……」她在桌上放下自己咖啡的钱,拿着皮包站起身来。

「这样我也许就可以帮得了他,我只是希望他的心脏,能永远永远的跳动着,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让他能一直、一直,幸福的在这世界上活下去——」冰冷的大理石长廊,雪白的四壁,匆忙来往的人群,死气沉沉的气氛。

荇湖等在手术准备室门口。与身旁焦虑不安、脸色发白的高家夫妇相比,她的表情显得从容而淡定。湖绿色的洋装在这一片雪白而寂静的冷冰冰世界里,显得温柔如水、和煦如风,可以使人莫名的平静下来。

身后的门打开了,她的脸上一霎那间浮现了淡淡一抹紧张的情绪,但她随即就镇定下来,微微侧身让心急如焚的高家夫妇两人走近轮床旁,与即将进入手术室的独子交谈。

至于她自己,她想,应该是没有什么值得说的了。该说的话,也不过是些叮嘱与祝福,这样的话,难道他还听得不够多吗?而且……她自嘲的一笑,她的祝福,对于他而言,也并不那么重要吧?

别忘了,她只是那可有可无的苦杏仁露。

手术室的门打开了,但轮床却在此时停在门口。她讶异的跟了过去,眼看高伯母啜泣着,示意她过去站到他的身边。

她有丝讶然的走到他身旁,倾身注视着他。他的脸色虽然微微发白,但神情却很平静;不过,她还是一眼就捕捉到了他眼中闪过的紧张不安。于是,她浅浅的微笑起来,握住他的一只手。

「你知道……拿破仑是怎么死的吗?」他那一瞬间显得有点吃惊,仿佛不明白为何在这种时候,她却突然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不过他还是微微的一颔首,语气有点微弱。

「不是砒霜中毒吗?」她眨了眨眼睛,轻笑起来。

「不是的。他饮下了苦杏仁露,因此他中了毒。能使一个人日渐消瘦、能使一个人失去他所有幸福的,只有苦杏仁露。」她身后,高家夫妇的脸上,已经因为她这样不顾场合的与儿子讨论生与死的问题,而浮现了不悦的表情。可是他却没有生气,只是微微提高了声音,加重语气的下结论。

「是砒霜。你怎么总是这样?明明胆小,还要看这些讨论……」他的语气有一瞬的艰涩,碍口的避开了那个不祥的字眼。「中毒的书!」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她的笑容变得更温煦了。她的声音甚至都没有改变。

「好吧,看来我们的意见仍然是很不一致呢。怎么办?」他无言,视线在她温暖的笑容上流连了一霎。

她放柔了声音,但语调却很坚决,像是约定。

「这样好了,等你康复,我们就去法国,亲眼看一看那个属于苦杏仁露的国度。」他惊讶的看着她。他看见她的眼睛闪了闪,脸上故意摆出一副财迷心窍的样子。

「而且,你也知道我是没什么钱的。所以我只好买不能退票的减价机票,你可别让我白白浪费了这笔钱啊!机票如今也是很贵的——」他看了看她,再看了看她,忍不住失笑了。他的唇角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但那笑容仍然让她的整张脸倏然燃亮了。在这一刻,他的心底居然蓦的浮现了一个想法,荒谬得令他不禁摇头哂笑——原来,她是这样美丽的。为什么他从来都不曾察觉这一点呢?

轮床被推向前,她还紧握着他的手,被动的跟着往前小跑了两步。

「小姐,请你放手好吗?手术时间到了。」身旁有人这样礼貌的提醒着,她却一时间无法反应过来,怔怔的想要松手。

谁知他却突然反握了她的手一下,那么快,快得她还来不及在自己掌心留下他手掌的微温。她下意识的看向他的脸,不知道自己在无意中已经流露出了那一直极力压抑着的担忧之情。

他的神情却很安静,眼中原先的紧张也消失了。他甚至对她绽开一个温和的笑容,一如从前。

「放心,荇湖。」他低而清晰的轻声说道,「我不会辜负你难得请客的慷慨的。」荇湖静静的站在观察室门外,隔着那一扇窗,视线落在屋里手术麻醉未过,正在沉沉熟睡着的他身上。

「你放心,手术很顺利,他会好的。」她诧然转身,才发现当初为她解说他病情的老医师站在她身后,脸上露出慈蔼的笑容,安慰着她。

「我什么时候……可以进去看看他呢?」她问着,一颗心仍然提在胸口,没有因为医师的话而放下。

他从手术室出来之后,直接就转送进观察室,因为医师还要观察他的状况,确定他情形稳定下来之后,才可以回到病房。从那时起,她就一直站在这里,隔着那扇冰冷的窗,遥望着他。他睡得很安详,脸上的神情是平和的;但他久久之后仍不曾醒来,虽然听说这是正常现象,她却仍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担忧。

老医师看了看她,叹了口气说:「你不能进去太久,知道吗?」她的脸上瞬间浮现了狂喜的表情,老医师已经好久没有看见她露出这样真心的笑容了。自从这女孩走进他房门的一刻起,他所能看到的,始终是她淡而温暖的笑意,适时的抚慰着所有人因为病情不明,而焦虑不安的心。

……而她自己的思绪呢?

他曾经无意中发现,她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看似闭目养神;但走近细看,却发现她紧闭的眼睑下涌出了大颗的泪珠。但那也只是一瞬之间的事情;她察觉到旁人的注视,就立刻睁开眼睛,脸上重新浮现煦暖的笑,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老医师又叹了一口气,隔着窗子,看到她小心翼翼的放轻脚步,走到了那男孩的床边,微微俯身凝视着他的脸。

荇湖没察觉到身后投来的注视。她眼中,就只有他,只有面容平静的沉睡着的他。他显得很憔悴,脸色是那么雪白雪白,白得没有一丝生气;她心底轻轻一抽,又俯低了一点,视线接触到他平稳起伏的胸口,才发现自己额头上,竟然已经渗出了薄薄一层冷汗。

他突然微微在枕上转动了一下自己的头,她紧张的屏住呼吸。

他很慢、很慢的睁开了自己的双眼。当那对湛深的眼眸望向她的那一刻,她眼睛都不敢稍眨的紧盯着他的脸,盯得眼睛都发酸发痛了,眼中有浮动的水汽升起——他仿佛有点吃惊的,看着一颗大大的泪珠涌出了她的眼眶,滑落下她的脸颊。似乎是想要安定她的心一般,他轻轻的对她绽放了一个浅笑。

那一刻,她的泪水终于决堤;她无法自抑的将自己的脸埋进了他消瘦却温热的手掌,纵容自己放肆的哭泣。

他似乎有些慌张,他总是对女生的泪水没辄的,她想。因为她感觉到他微微屈起了手指,当她茫然的抬起眼望着他时,他动作很轻的以指尖拭去了她脸颊上挂着的两行泪迹。

「谢谢你,荇湖。我说不出,自己有多么感激……」是呀,他在对她表示自己的感激。可是那一瞬,她只能楞楞的看着他,朦胧中仿佛看到那段似乎已经久远的从前,人潮汹涌、来去匆匆的机场,她脚边放着皮箱,伸手与他轻轻一握。

——祝福你能过得快乐,你们真是很相配……他有丝不好意思的垂下了眼,微笑着接受了她的祝福。

——谢谢你,荇湖。我说不出,自己有多么感激……原来,这就是她一生所能从他那里得到的。感激。

只有感激。

她哭泣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能看到他醒过来对她露出浅笑,和她当初想象的感觉一样,是件幸福的事。但他的微笑,让她快乐,却也使她绝望。

原来,爱人,也是种心碎的幸福。她对他所付出的爱与信任,最后只换来一声,他的感激。

原来,真的像她的诞生花——牵牛花所代表的花语那样,被爱,是一种奢侈的幸福。于她而言,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得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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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苦杏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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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起去苦杏仁露的国度,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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