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九月的冷风拂过山头,银辉迭绿抖落在七星岩山脉上。

七星岩呈南北走向,山形嶙峋高耸,终年封雪,以中心点隘岭为界,划分出烽火战国时期最强盛的两个王朝:东为百定王朝,西为西引王朝,两国北方国界终结于七星岩末端、由西往东流的鬼川,而南方则以麒麟横山与南济王朝为界。

如今,南济二十万大军毫无预警的沿着隘岭北上,兵分两路,左打西引,右攻百定,被攻得措手不及的两支国界边境防军正拚命应战,等待后援到来。

晦暗月光下,淡覆银辉的隘岭上,另有两匹急马奔驰。

墨黑战甲衬得男人身形高大挺拔,倒映的雪光勾勒出男人俊魅无俦的玉容,沉眸潜蕴着天生霸者之气。长发垂束在肩线底下,那是西引男子一贯的发型,但必须是位高权重者,才能再以银或玉所制的束串包覆长发。

「王爷,南济这回派出了二十万大军,走七星岩从南往北攻,野心不小。」身旁紧跟着的副将白萝同样一身戎装,搭了张爱笑的桃花脸。

被称为王爷的男人似笑非笑地勾了唇。「野心大才好,否则太无趣了,本王可玩不下去。」

玄夜爻,西引胤征王,征战沙场多年,用兵如神,料事如鬼,于是被西引皇帝封为「鬼将军」。

如今边境告急,他受命领兵前来,只是初到西引边境楼,便收到了百定太子的传信,才知道原来百定太子刚好驻扎在隘岭边的百定哨城,想必是为了这突如其来的战役,才邀他一道共谋策略。

「可不是吗?王爷出马,岂还有摆不平的事?」白萝笑瞇了闪亮亮的桃花眼,随即又像想到什么似的改口,「不对,王爷今年就被百定给摆了一道。」

闻言,玄夜爻懒懒回头,一个笑谑眼神,就让他立刻换话题。

「如今,这南济大军兵分二路,就不知道百定太子能不能也摆对方一道就是了……」说到最后,白萝笑得好尴尬,脸部肌肉很僵,因为天气很冷,王爷的视线更冷。

玄夜爻睇着他半晌才玩味道:「他要是真摆得平,还要传信给本王?」

眼前,正值烽火战国时期,西引、百定、南济三分天下,然而也有许多小国跟着冒出头,纷纷加入抢夺领地的战局,战云密布,自然也让他一年到头南征北讨,以强悍的血腥作风及恶鬼姿态杀伐平乱,使中域之地的所有人一听见鬼将军之名便胆战心惊,更让西引有了中域霸国之名。

但是这样的恶鬼,却也曾经被百定军摆过一道,虽没有败,但也没有胜,在鬼将军的辉煌战史上,留下了一则不名誉的不胜之名。

不过,玄夜爻似乎不是很在意,反倒对百定太子极有兴趣。

「看来王爷挺在意百定的青临太子。」白萝小声喃着,状似自言自语。

否则,又怎会为了人家一封信便赶往百定哨城?虽说百定哨城和西引边境楼隔着一段山路,看似不出几里,但这段路因地形险要,说是便道,可一不小心,便也会是通往黄泉的便道。

「在意?」沉醇低嗓透着淡淡笑意。「也许吧,这中域之地,本王来去自如,乏透了,如今出现一个能与本王一较长短的人,真教本王期待。」

百定的军事向来不强盛,然而那位青临太子却很有军事头脑,今年才被封为储君的他几次带军亲征,除去和自己的那一战外,也没败过,这样的家伙唤醒了他体内嗜杀的血,教他兴奋难耐,期待再战。

白萝闻言,哭笑不得。

「可是,咱们和百定向来互不侵犯,今年那一战也是大皇子的军队硬要抢人家的军粮,最后反被人家打得鼻青脸肿,才搞到王爷出征的。」他忍不住叹息。「大伙和平共处不就好了,何必老是打打杀杀的?」

玄夜爻回头,好笑地瞅着打小便识得,压根没变老的人。「怎么,是你这双眼在战场上瞧见了太多死魂,教你悟道,就快成仙了不成?」

他们之间紧密连结着一个秘密,一个彼此心知肚明且共系的秘密。

如果说玄夜爻异于常人,白萝大概也好不了他太多。白萝的眼能观阴知命,脱口说出的,每每准确得教人惊惧。

「王爷说笑了,属下能成什么仙?不过就是盼望世间回归正轨罢了。」这一回他笑得真的很苦。

心里藏着太多秘密,不能说只能做,真苦。

「听起来倒有几分佛心。」玄夜爻哼笑。

还佛心咧……白萝苦笑不停,也不再多说什么,静静地跟随着主子来到百定外围的营帐,递出青临太子的令牌后,跟着士兵踏入扎营区里,便见主帐前早已有人恭候多时。

「王爷,你来了。」迎上前开口的男人,俊秀眉眼轻噙笑意。

「不知太子急书传信是为哪桩?」玄夜爻懒懒笑问。

「入内再说吧。」青临噙着温文儒雅的笑,要不是身着戎装,还真会教人以为是打哪来的文人。

玄夜爻不置可否地跟着他进入主帐,与青临隔着矮几面对面坐下,白萝则是站在他的后方,打量着帐内是否有可疑人物。

毕竟身在战场,就算对方看似无害,也不得不防。

「说。」一坐定,连寒暄都省下,玄夜爻开门见山地催促。

青临笑意不减地指着矮几上的地形图。「王爷,我有一计,可以不花费一兵一卒,在十天内逼得南济军不战而降,不知道你愿不愿意配合?」

「十天内?」他习惯性地扬起单边浓眉,下意识地看向青临身后的简易屏风,感觉后头像是藏了个人。但他也不点破,只是勾唇,「要是本王出马,七天便可拿下那些人,何需费上十天?」

他说着,闭上眼,展开他向来敏锐的五感,发觉屏风后头确实是藏了个人,而且正努力地调匀气息不让人发现,只是在他说了七天拿下之后,那人微微岔了气。

「如果可以不涂炭生灵,王爷又何乐而不为?」青临虽是笑着,但眉头微拧。

「这要怪谁呢?要不是南济有意挑衅,本王又何必赶尽杀绝?对待这等狂妄之徒,要是不狠狠地血腥屠杀一回,他们也许会以为本王鬼将军的名号,不过是个虚名。」他笑得邪谑。

「怎么会呢?西引胤征王是从亡故的娘亲肚子爬出的,得鬼将军名号是实至名归。」突地,屏风后头迸出一道刻意压沉的润嗓,说得满嘴挑衅。

「摇光!」青临轻喝。

玄夜爻压根不意外。他故意把话说得狠绝,不过是想要逼出屏风后的人,没想到这人心眼真直,拐着弯一针扎进他最忌讳的隐私。

二话不说,他立刻起身。

「怎么了?王爷因为小的说了实话,就恼羞成怒想走人?」屏风后头的人像是不知死字怎么写,继续挑衅着。「王爷就只会杀人吗?难道王爷杀人不是为了保家卫国吗?既是能够保家卫国,为何不与殿下合作?难道王爷是怕了吗?」

「怕?」玄夜爻低低笑开。「本王杀人,是因为本王想杀,保不保家、卫不卫国,与本王何干?本王自己能够拿下的战绩,为何还得要分你们一半功劳?妳以为妳是谁?在本王面前耍什么嘴皮子!」

话到最后,笑意褪尽,微瞇的乌瞳燃起杀气,玄夜爻急如星火地抽出了腰间佩剑,迅速削断半面屏风,动作快得连青临都无法阻止,所幸躲在后头的人整个人近乎趴在地上,逃过一劫。

半晌,那声音又缓缓道:「王爷,小的什么都不是,只是可惜了殿下这般好的计谋,原以为要是王爷能配合,说不准也能在七天内,不费一兵一卒的逼南济投降,又能够以战俘和南济皇帝谈判。」说着,像是惋惜极了。

「七天?」玄夜爻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王爷敢不敢赌?」

「赌?」他哼笑。

「要是七天内,一切如殿下所料,王爷便得和殿下签下同盟。」

「听起来本王半点好处都没有。」

「要是七天内,南济军没投降,殿下愿意割地赔偿。」屏风后的人径自开庄设赌,完全没经过青临的同意。「而且南济战俘归王爷所有,由着王爷处置。」

只见青临脸色变了变,但最后还是沉着气,道:「就这么决定。」

微扬起眉,玄夜爻总算搞清楚了状况。「原来妳才是幕后军师。」说不准与他交手的那一回,亦是屏风后的人出主意的。

「小的只是殿下身边的小小参谋罢了。」顿了下,屏风后的人趴得更低,再压低嗓音道:「这赌局可是让王爷占尽了好处,就不知道王爷敢不敢赌?」

玄夜爻面无表情,乌瞳微瞇,紧瞅着屏风后头的身影,半晌道:「躲在屏风后头和本王谈交易,妳的胆子真不小。」

「……小的其貌不扬,怕伤了王爷的眼。」

他哼了声,「说说要怎么做。」

见状,青临随即指着地形图解释。「只要王爷配合北撤,与百定军沿着双歧山径将南济军引到七星岩末端的芦山顶,再封住双歧山径,将南济军锁在芦山顶,咱们再往北退到鬼川河套腹地驻扎,从头到尾,不出七天,必定逼得南济军投降。」

玄夜爻垂眼瞅着地形图,明白这是典型利用地形引君入瓮的作法,只是困在芦山顶上,要怎么逼得南济军在短时间内投降?

这可有趣了。

白萝也觉得挺有趣,一双桃花眼直瞅着缩在屏风后头,不断调匀气息的女人。

七天后。

此刻几许寒冽的风透露秋意,强劲地刮动枝头,也吹动了分布在鬼川河套腹地上的黄澄色和墨黑色营帐,印着百定和西引字样的旗帜随风猎猎作响。

帐内,两个男人挨着矮几席地而坐,帐外则是两列身穿不同战衣的士兵,领队的副将狰狞相对着,尽管秋风吹得急,也缓和不了空气中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肃杀之气,但当营帐里传来爽朗笑声后,紧绷的气息又减缓许多。

「王爷笑得这般爽快,肯定是对同盟一事颇有共识,既然如此,何不快快签下同盟草约?」青临一身清爽湛蓝衫袍,俊秀面貌看不出半点肃杀气息,反倒带着浓重的书卷味。

玄夜爻不拘小节地盘腿而坐,立体眉骨底下的乌瞳慵邪魔魅。「太子,急什么?想要本王签也不是不可,只是本王想要瞧瞧那日躲在屏风后头的军师。」

七天后,南济军果真投降,战俘正一一处置中,可至今他还想不透为何南济军会傻得被困在芦山顶上三天就投降,使一切顺利在七天内落幕。

青临微愕。「她呀……」

玄夜爻笑沉魅眸。「别装傻,本王最受不得骗。」

闻言,青临倒也爽快。「那是当然,只不过七星岩上雪虐风饕,摇光又连日奔波,不小心染了风寒,现下还在帐内休憩,恐怕不方便见王爷。」说得不疾不徐,给了他一记软钉子。

玄夜爻倒也不恼,他随即起身。「那好,待她身子好了,再拿草约来给本王签吧。」说罢,不容置喙地走出帐外,懒懒看了眼百定军,沉魅的眸里像藏了头兽,吓得百定军连退数步。

「走。」他淡道,领着一小队回西引营帐。

横竖战事已定,他现在闲得很,多得是时间耗。

入夜,百定主帐内,烛火昏黄,账面随着轻轻的气息微微摆动。

「……既然这样,就让我出马吧。」轻软的女音噙着笑,就连粉嫩小脸也扬开愉悦的笑意。

「可……不知道胤征王会不会刁难妳。」青临俊秀的眉微蹙。

「他想刁难我,也得看他有没有本事。」她唇角勾得弯弯。

并非真的没把玄夜爻看在眼里,而是她是战火余孤,对于向来嗜血杀伐、不留活口的玄夜爻极度厌恶。

如果他从未把人命当人命看待,那么,她也不需要对他客气。

青临摇头,总觉得她太轻估敌手。「他是鬼,杀人的狠劲能够瞬间瓦解敌军军心的霸气,非常可怕,妳也不是没见识过。」那日要不是他在场,也许玄夜爻早就一脚踢翻了屏风,轻而易举地将她掐死了。

晏摇光黑润的眸子轻转了圈。「殿下,可怕又如何?战场上又不是靠狠劲来打江山,而是靠脑袋,咱们现在将他拉拢好,至少往后可以确定少了一只恶鬼盯着咱们。」百定想要在中域之地再站稳脚步,就必须拉拢西引。

「他还没签下同盟约。」

「他会签的。」

「妳这么有把握?」

「当然。」

「真的这么有把握?」外头忽地传来低邪又裹着戏谑的沉嗓。

帐帘掀动的瞬间,晏摇光不由分说地护在青临面前,一抬眼,便望入来者沉似黑曜的瞳眸,再来,便是精雕玉琢的五官。这人俊魅慑人,像头野生豹子,静时优雅傲慢,一动起来,浑身又散发着狩猎的野蛮。

玄夜爻眸带阴雷,冷冷地瞅着护在青临面前的女人。

她清透匀净的小脸上,就数那双乌亮大眼最为突出,丰润的粉唇带着天生的媚感,没有西引女子的妖娆,却也别有风情,尽管身穿紧身劲装,也掩盖不了她不张扬的含蓄美丽。

「妳就是摇光?」

「奴婢见过王爷。」晏摇光见状,温婉福了身,视线从掀开的帐帘偷偷探向外头。

不见守帐的士兵,加上如此近距离面对如野兽般难驯的男人,对方无声无息的靠近,她一点都没发觉,不禁紧张得手心冒汗。

「奴婢?」他似笑非笑地在她身旁落坐。「是军师吧。」

垂着小脸,她乌亮水眸轻转,思忖着他究竟在外头站了多久,听见了多少。思绪略定,才勾着唇道:「王爷说笑了。」

玄夜爻习惯性地挑起单边的眉,对晏摇光有了几分欣赏。「太子,你藏了个狠角色。」话是对着青临说,但黑眸却始终没离开她。

「真是块宝,才得藏。」青临见事已至此,也不打算再隐瞒。「摇光是我的义妹。」

「喔?」

「摇光原本是城外孤儿,是我把她带回百定,视她为义妹,她却视我为主子,伺候着我。」他说时,眸色柔软,满是怜惜。

玄夜爻懒懒地扬高单边浓眉,笑得邪气。「太子如此珍惜的义妹,本王本该礼遇,不过……本王原本以为那计划是你拟的,如今才知道是她所为,在不知情的状态之下,本王竟被个女人牵着鼻子走,这事要是传了出去,你要本王的颜面置于何处?」他勾着笑,语气却是冷得吓人,让人摸不着头绪。

「王爷这么说,是看不起女子吗?」晏摇光不服气地抬眼。

「是看不起。」

西引女子本就无地位,想和男子平起平坐,门儿都没有。

她用力地闭了闭眼。「那么,王爷接下来想说的是,这个赌是不成立的了?」气死她了,居然敢瞧不起她!

「妳要这么说,也成。」他懒懒注视她努力掩饰怒火的小脸,笑意悄悄爬上他勾斜的唇角。

真有趣,她表面温婉,内心里却有团火,像头被逗毛的猫。

「王爷难道不知道愿赌服输的道理?」她咬着牙。

「没听说过。」

话落的瞬间,他就看见她一双水眸快要喷火,忍不住别开脸,轻笑出声。

「那好!请容许奴婢再和王爷赌一把。」深吸口气,她努力沉着以对,脑袋中迅速有了新赌注。

「还赌?」

「王爷怕了吗?」她气得发抖,完全忘了分寸,压根没瞧见自己的主子几次眨眼制止她。

「本王这辈子还没怕过呢。」玄夜爻低低笑着。

「那敢不敢赌呢?」笑?趁着现在还能笑就赶紧笑吧!

「赌什么?」

「要是奴婢赌赢了,请王爷签下同盟草约,另外还得答应奴婢另一个要求。」想要什么,她全都想清楚了,而且这一回,绝对不允许他赖帐!

「怎么本王觉得妳好像已经赢了?」

「奴婢一定会赢。另一个条件就是,奴婢要王爷每年输送百斤石钢到百定!」石钢唯有西引才产,质硬难塑,西引人还不知道该怎么妥善使用,但她却已经知道该如何运用这样利器。

定定地看了她半晌,玄夜爻忍不住放声大笑。

「王爷笑什么?」晏摇光很是不快。

「有趣!」他笑瞇了向来森冷的乌瞳。「成!但反之,要是本王赢了,本王非但不签同盟合约,还要得到妳!」

石钢乃是皇室矿产,不做民间交易,她竟要西引送石钢给百定,是把西引当成属国了吗?

这么大的口气,要是不磨磨她,恐怕她会搞不清楚天有多高,地有多大!

「可以,一言既出—」她伸手。

「驷马难追!」他扬手击掌,随即紧握住她比寻常女子略显粗糙的小手,一把将她拉近。「摇光,妳可以告诉本王要怎么赌了。」

他迫不及待想要拔掉她张扬的小爪子,戴上项圈,将这么有趣的东西拴在自己身边。

黎明之前,明明才入秋,寒风却刮得蚀骨冻血,只见鬼川沿岸的草丛上淡覆薄薄霜雪,上头则印了几个马蹄印和脚印。

脚印的主人迎着冷风在岸边来回走着,像在沉思,直到听见急速接近的马蹄声才拉回心神,回头望去。

「王爷。」虽说对这人极不欣赏,但是依礼,她还是顺从地服了服身。

玄夜爻策马逼近她时,速度未减,眼见马儿就快要踏过她时,才勒紧缰绳,接着玩味地看着动也不动的她。

「是吓软了腿,还是笃定本王不会伤妳?」

「奴婢以为王爷还不至于会杀个弱质姑娘。」实际上,她真的被吓到了,有点软脚,来不及后退,但既然都没动了,当然要打死不承认。

「有胆识。」放眼西引,甚至其它国家,他还未见过这般胆大心细的女人。「本王问妳,为何引南济军进芦山顶后,他们连三天都撑不到就下山投降了?」

他算过了,守住河套之地,截住对方退路,一旦空粮,他们必定只能下山,但三天的粮食绝对是够的,没道理这么快投降。

「王爷忘了吗?南济国土在麒麟纵谷之南,气候向来四季分明,就算入冬,也只是飘点小雪,但七星岩不同,那是终年飘雪之地,再加上他们是在夏末北攻,来到最冷的芦山顶,就算他们有粮,也撑不过酷寒。」她简单扼要地解释着,唇角勾着几分嘲讽,像在讥笑他连这一点也没想到。

「……妳倒是心细得紧。」他并不是没听出她话中的讥讽,只是此刻,对她的欣赏凌驾在受辱之上。

「百定军不如西引军骁勇善战,自然需要一点谋略。」地形气候,全都得考量在内,否则怎能百战百胜?

玄夜爻微扬起眉,居高临下地瞅着她。「那么,妳要本王不带一兵一卒前往鬼川岸,到底是要跟本王赌什么?」

「王爷可瞧见这鬼川?」她指向约莫三百尺宽的河水。

「妳当本王瞎了吗?」

他欣赏她,但不代表可以忍受她不知分寸的嘲讽。

「王爷,这川面没搭桥,川岸更无船,就跟王爷赌奴婢可以在半刻钟内去到对岸往返。」她笑。

玄夜爻下了马,走向川岸。川面结着薄薄细冰,想要在上头行走,实在是难上加难,就算她真能在上头走,他也不信她能在半刻钟内往返。

「妳要是冻死在川底,可别说是本王害死妳。」他冷哼。

「放心,就算奴婢死在川底,也是奴婢心甘情愿。」晏摇光说,随即跃上马,拉着缰绳控制马儿直对着川面。

「真要赌?」基于爱才之心,他不希望她真的沉尸川底。

「王爷怕了?」

「倔丫头,别冀望本王去救妳。」

晏摇光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微踢马腹,马儿随即朝前快步而去,踏过川面细薄的冰层,加快速度地朝对岸急驰而去。

玄夜爻跃上马,难以置信她竟在微结薄冰的川面上纵马而行,眼睁睁地看着她去到对岸折返。

「王爷,可得要记得咱们的约定。」她纵马来到鬼川中心,放缓了马儿脚步。

他瞅着川面,随即策马向前,踏上了结冰的川面,才发现,靠岸边的冰层是细薄的,然而愈往中间的冰层愈厚。

「妳耍本王?」他微瞇起锐眸。

「这可冤枉了,王爷。」晏摇光笑得很无辜。「奴婢可没骗过王爷。」说着,她加快速度想要回到岸边。

当玄夜爻掉转马头时,倏地发现,由于两匹马在同一个区块内踏步,让底下的冰层裂开了,而冰层破裂的速度,随着她纵马回岸的动作加剧。

「臭丫头!」他低吼,不敢相信自己这个堂堂鬼将军,竟被个丫头给戏弄到这种地步!

晏摇光回头笑说:「王爷,动作得快了,要是冻死在川底,可别说是奴婢害死你。」

「那妳可得跑快一点,别教本王给逮着了!」他冷笑,握住缰绳的手背青筋暴绽,随即扯动缰绳,在开始破裂成碎片的川面上跳跃行走,如流光掠底,行云流水的骑术,让他眨眼间就快要到岸。

反观晏摇光的情况就没那么好了,因破冰速度太剧,只见她的坐骑在最后一刻打滑了脚,她一下子被抛出去,摔在岸边的冰层上头,整个身子随着碎裂的冰层往下跌。

一个跳跃,玄夜爻已经跳上岸,回头看着攀住河岸,却因力气不够而不断下沉的她。

「摇光丫头,要不要本王救妳?」他似笑非笑地问。

「怎么好意思劳烦王爷?」尽管心里恐惧,寒冻彻骨的川水已晕湿她的衣裳,她还是嘴硬得很。「不过是掉进川底,有什么大不了……」

「开口吧,只要妳求,本王就救。」

「不用了!」底下冰层一碎再碎、一碎再碎,她也愈来愈没力气……「啊!」

扑通一声,她落水了,浑身浸在蚀骨的冰水里,教她喘不上一口气,浑身像是结冰似的,动也不能动。

见状,玄夜爻依旧凉声问着,「丫头,妳命都没了,妳要的石钢,是要本王交给谁?」

晏摇光一把傲骨冻得直打颤,浑身的筋络像是要被冰水给封住,却仍然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开口向杀人如麻的他求救。

她想要石钢打造最坚硬的武器,这么好的买卖,绝对不可能再有下次,她应该要放弃傲骨向他求救的。

反正,求救就求救嘛,有什么大不了?又不代表她叛国,对不?

然而,一念之间的犹豫,让削骨的冻意冲上心间,一股蚀心锥骨的抽痛教她无法呼吸,连开口都不能,便意识渐散。

玄夜爻眸色淡漠,注视着她缓缓沉入,直到连发色都瞧不见,才啧了声,跃入川底,将她捞起。

鬼川主支流自芦山顶而下,到了下游川面变宽,两岸形成极大腹地,然而过了腹地之后,便是接连其它山脉,川面再度变窄。

将晏摇光自川底捞起之后,玄夜爻原本打算带她回营区,然而川岸距离营区约莫两三里路,见她唇色发紫,他怕她撑不过,于是顺着下游走,找到一处山洞,就地生火替她取暖。

当晏摇光醒来时,浑身暖得像有把火在烧,教她不由得懒懒的伸展四肢,不料指尖却刷过一抹异样触感,她不禁奇怪的张开眼望去。

玄夜爻冷硬的臭脸近在眼前,尽管脸色寒鸷,但依旧无损他绝世无俦的俊美,如此近距离的对视,让她微愣了下,脑袋一片胡涂,唇动了动,她还是说不出半句话。

「见鬼了?」他冷声嘲讽。

「……」是啊,真的是见鬼了!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刚刚她的指尖刷过的是……他的脸吗?

「本王救妳,妳连一声谢都不会说?」

「救?」她傻了下,蓦地想起他冷血地看着她沉入川底,瞬地起身,正要开口斥责他竟可以无情到无视人命的地步,却瞥见他刀凿似的胸膛和肌理分明的腹部。

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猛地发现身上竟然只着抹胸和亵裤,而随着她起身掉落在地上的,则是刚刚覆在她身上,属于他的外袍。

「啊!」她立即尖叫,抓起外袍盖住自己,一路退到山洞另一边,没了挑衅他的从容自信,也没了与他下赌的沉着精明,只是粉颜羞烫,完完全全是姑娘家的羞愤,甚至结巴得无法开口。「你、你、你……」

「你什么你?本王下川底救妳,怕妳冻死,特地找个山洞替妳取暖,要是不脱下衣裳,是想冻死吗?」他微恼地蹙起浓眉,破天荒的解释自己的所做所为。

早知道就算救起这丫头,她也不可能言谢,然她一副遭人侵犯的神情,直教他好气又好笑。

「我、我、我……」

他说的很有道理,可是她还记得他说过想要她,天晓得他在她昏过去后,私底下对她做了什么?

「得了,真以为本王荤素不忌吗?」他啐了声,像在笑她小题大做。「凭妳的姿色想要本王动念,太难。」

晏摇光愣了下,顿时不知该火大被讥,还是该庆幸无事。

眼角余光瞥见外头天色还未大亮,而她湿透的衣衫则架在火堆上烤着,他盘腿而坐,依他的坐姿判断,要是无误,她刚刚肯定是被抱在他怀里取暖。

思及此,晏摇光更是羞得说不出话。

她跟在殿下身边长大,从未遇过这么羞窘的事,更糟的是,救她的还是她最厌恶的西引鬼将军……

眼睫微颤,她偷偷打量对面的他,却见他瞧也不瞧她一眼,玉容冷冽得可比七星岩上的风雪。

「……谢谢王爷救了奴婢。」好半晌,她才很艰涩地吐出这些话。

玄夜爻懒懒扬眉。「那么,石钢一事是不是可以一笔勾销?毕竟妳并没有真的完成赌约。」

「我有!我碰到岸边了!」晏摇光急忙说,「碰到就算数,而且那时可还不到半刻钟!」

玄夜爻挑眉。「妳倒是有很多理由。」

被这么一调侃,她也不禁有些心虚。「总、总之,这回奴婢是拚了命的,王爷就……就别太计较了。」

闻言,他不怒反笑。「现在又是本王计较了?罢了。」他唇角微勾。「妳打一开始就知道冰层会裂开?」

「不,鬼川上游承接山脉倾落的瀑布,终年流动,唯有每年入秋到来年临春的黎明之前,有段时辰会结上厚冰,但是不可以两匹马并行,冰层会裂。」说到底,她忍不住又怨起他,「要不是王爷也策马上川面,冰层根本就不会破。」

「可妳见本王上了川面也没有制止,分明是存心害本王落入川底。」他心思缜密,随即淡淡反驳。

她分明早就计量好了,就等着他傻傻上当。

「……奴婢有要王爷动作快一点。」她可是有提醒的。

「妳是害人害己,还累得本王救妳。」

晏摇光垂下脸,无言以对。

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有那么一点点坏心眼,想要给他一点教训,要他知道人命可贵。

「奴婢只是想给王爷一点教训,好让王爷知道,王爷的命是命,别人的命也是命,都是人命,很重要的。」

「……妳不是说本王是鬼?」他垂睫淡道。「哪来的人命?」

她抿了抿唇。「古时从死去娘胎出生的事,又不是没发生过,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王爷何必在意?」

「本王不在意,却有不少有心人自以为没什么大不了,又老爱以此作文章,藉此惹恼本王。」话题翻了一圈,又骂了她一回。

再次垂下脸,这下晏摇光心底真有那么些许愧疚了。「奴婢只是想逼王爷答应同盟而已。」

「妳要不是女人,本王早杀了妳。」在西引,他自死胎出生一事,是件禁忌,虽说皇上封他为鬼将军,名为赞誉他料事如鬼,但也拐着弯在提醒他,他的出身与常人不同,而他确实也拥有与常人大不同的能力。

鬼将军的名号,教他恼也教他一上战场,定会杀出一片血海,以泄心头之恨。

「……王爷不是瞧不起女人吗?」怎么如今听起来,似乎对女子多有礼遇?

「瞧不起是一回事,本王要杀,也不杀没有反抗能力的人。」

闻言,她难得的对他兴起些许的欣赏。其实撇开他杀人如麻这点不算的话,能够有他这么剽悍的将军,对西引百姓而言确实是一大福气,然而对他国而言,便等同毒蛇猛兽,光是听到他的名字就害怕。

「不会跑不会挣扎的猎物多无趣?」他突道。

此话一出,晏摇光眸底闪动的欣赏瞬间熄灭。

见状,玄夜爻不禁放声大笑,那爽朗如风的笑声,低醇悦耳的声响,更教她气结。

这人到底是说真的,还是逗她的?

真真假假,真教她看不透。

「欸,这时分,怎么有人在山洞里笑?外头还有两匹马呢。」

玄夜爻的笑声让外头正巧路过的人诧异地朝山洞而来,就停在洞口几步外。晏摇光听见声响,侧脸探去,喜笑颜开。

「小石头!」她喊。

「晏姊姊?」外头的少年回应着。

「是我!」她开心得很。

正要唤外头的人入内时,便听见对面的玄夜爻凉声提醒,「妳没穿衣裳。」

愣了下,晏摇光忙喊,「等一下,你们先别进来!」天啊,她和他衣衫不整,在这天明之际出现在山洞内,要是被人撞见,她的清白没了不打紧,重要的是她肯定会被误会自己叛国通贼!

「妳认识外头的人?」瞧她取下架上的半干衣裳,蹩手蹩脚地套穿着,他漫不经心地随口问。

「当然,鬼川镇可是我小时候所待的地方,会待在那儿的人,几乎都是战地孤儿。」她没心眼地回答,穿妥衣裳后,才回头笑说:「请王爷必定记得,石钢得要快快运到鬼川镇。」

鬼川附近山脉有不少矿产,百定在贪求方便下,鬼川镇便成了皇室授权的冶铁重镇,她打小在这里长大,对于炼铁术颇有心得,对兵器设计更是一把罩,可是近来附近的矿场已开采一空,也使鬼川镇面临废厂的命运,如今若石钢到手,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

「妳倒是仁心,心底摆的全都是其它人。」玄夜爻哼笑,起身着衣。

晏摇光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她刚才有说什么吗?还是她太容易被看穿心思?对了,刚才有许多话她都没说出口,怎么他好像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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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间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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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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