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我大清早赶到时,杜亮还在睡大头觉,身边搂着两名爱妾,可会享受呢!显然是没料到我会来,防不到我会在他醒来前,大肆搜索,等他老兄睡眼惺忪地起床时,等待他的早膳就是一本本他中饱私囊的私人帐簿。”

君天行心不在焉地倾听和风悦耳的声音侃侃而谈。

和风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处理掉杜亮,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内。

“看在他和宋家的渊源,我没让他光着屁股滚蛋。宋家那座位于甘棠湖的别业,在年初就被我们购入了,条件包括了里头的各项陈设,大到家具,小到杯碗锅盆。我拨了拨算盘,扣下杜亮私吞我们的田租,让他带着狐群狗党离开。留下老祁整顿别业,雇了景星村里的佃户帮忙清扫整理。”

天行微眯着眼,睇向和风温文的笑容,点了一下头。

杜亮和宋家的那笔烂帐,他无意多管闲事,只讨回欠他的部分。

“佃农那边呢?”

“这几年收成不好,大伙儿过得苦哈哈。我留下老苗针对作物和土壤做番了解。田租方面可能得做些减免,协助他们度过难关。”

“全免也没关系。嫣然在那里住了十年,多亏他们照顾。”

和风诧异地看了主人一眼。并不是说君天行没做过这么大方的事,而是当他提到“嫣然”时,脸上的严酷线条瞬时化为春水柔,笑意直漫向眼睫间。

“那个姚小聪呢?”天行搓了一下手指问。

“姚小聪确实是个可造之材,不过要登上大雅之堂,还得经过一番历练。”

“你看着办就行。”天行忽地坐直身子,等待属下早些做完报告退下。可是和风似乎还有话要说。

“宋小姐的伤势好多了吧?”

“是好些了,不过没个十天半月还是不宜走路。”

“没想到我们找了这么多年的人,竟然在五年前便碰过面,真是应了辛稼轩所言的‘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如果当时我们问了宋小姐芳名,也不用蹉跎这些时日了。”和风有感而发,语气多少有些懊恼。

都怪这阵子太忙了,不然直接请媒婆帮忙打听,也比他像无头苍蝇尽在商场瞎撞得好。找女人应该找女人打听嘛,他这几年全白混了,连这道理都想不通!

“你倒提醒了我。得给父亲捎封信,请老人家看定日子,我好早些将嫣然娶进门。”天行喃喃道。

和风再度惊异地挑眉。

他离开不过三天,少爷却像变了个人似的。

以往少爷虽然很积极寻找宋嫣然,不过他看得出来,少爷并不是很想迎娶这位未婚妻,充其量拿她来堵老主人的嘴,免得老人家一天到晚逼他成亲。可是现在,他似乎是非常主动、积极地想将宋家小姐迎娶进门。

其实,他不该太意外的。

打从五年前他和少爷在往甘棠湖的官道上偶遇那位笑容甜美的绝色少女,他就看出少爷动了心,只是以理智强压住罢了。五年后再度相逢,又得知对方便是他寻觅已久的未婚娇妻,压抑许久的感情猛然爆发,怕是再也无法克制。

话说回来,解语花人人爱,尽管隔了五年,他对当年端茶给他喝的少女仍印象深刻,何况是少爷呢?

一连串的思绪电光石火般在和风脑里闪过,抬起眼对上君天行若有所思的眼眸,听他缓缓开口道:“那栋别业要多久才能整理好?”

“别业有许久都没修葺了,需要多花些时间才能打理好。”

“叫老祁加紧赶一赶。嫣然有点想家了,而且大姊和礼红、礼纶在府城闷得发慌,正好带他们出城换个环境。”

“是。对了,大小姐和宋小姐相处得好吗?”

“大姊倒是对嫣然一见投缘,妹妹、妹妹的叫得可亲热了。”天行莞尔。“礼红和礼纶也喜欢缠她,嫣然脚不方便,他们两个就坐在她身边,静静听她说故事。大姊都说这两个小鬼就算在老师跟前也没这么乖过。”

“宋小姐笑容甜美,很少人会不喜欢她。”

“嗯。和风。”

“少爷有何吩咐?”

“宋家那座别业该有个名字。”

“是。已入君家名下,应当改个名字。”

“我想叫它无忧园。嫣然住在那里时,将会无忧无虑。”

“属下立刻吩咐人去办。”

“我们住在无忧园时,这里也得整修,尤其是我和嫣然的新房要多费心。这样吧,我立刻写信给父亲,你派个人跑趟洞庭。”说完,君天行摊开纸,拿起狼毫小楷在歙县所生产的石砚台上蘸饱了墨,力透纸背地挥洒开来。

等不及信纸上的墨干,天行推椅起身。

“我去看看嫣然,信送出去后,你也休息吧。”

目送主人挺拔的身躯大跨步离开书房,和风摇头苦笑。他交代那么多事,他还有时间休息吗?

***

君浩从幼子如意手中接过长子写来的信,寥寥几行字里隐藏令人振奋的消息,看得他眉开眼笑。

“找到了!”他兴奋地道。

“找到什么?”乐小仙将一只茶碗送到夫婿唇边就饮。青葱般的玉指、藕白的皓腕,在形如一朵盛开莲花的茶碗,及边缘卷曲如荷叶的碗托衬映下,显得晶莹美丽。

君浩奕奕有神的眼光,温柔投向妻子。

“宋家那个女儿,天行的未婚妻。”

“找到了宋嫣然?”小仙轻喘一声,眼中浮现欣然的光彩。“这可了却兰姊的遗愿了。”

提起柳芳兰,君浩免不了一阵怅然。

苏轼悼念亡妻的那首词分明说:“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为什么他努力思量,芳兰的形貌却越来越模糊?

难道真如芳兰临终前那幽极怨结的眼光所暗示的,他对她的情渐淡渐薄?

“夫君,你怎么了?”小仙柔美的声音将他唤回现实。这一生已负了个女人,他不忍也不愿再辜负眼前柔美温婉的妻子。君浩握住小仙柔嫩的玉手,爱怜的眼光梭巡着她依然美丽的芳颜。这个伴他度过丧失最爱那段难捱、艰苦日子的女人,他已负了她前半生,后半生不能再辜负了。

“没什么。”他收起所有悲伤的记忆,眷宠地对妻子一笑。“只是遗憾芳兰没能亲眼见到天行成亲。”

“这倒提醒了我,该当到兰姊的坟前上香,让兰姊知道这个好消息。天行决定什么时候成亲?”

“他要我决定。”君浩闪烁着身为人父骄傲的眼光向妻子眨了眨。“得挑个好日子才行。”

“这是当然。”

“如意。”君浩看向安静站立在一旁的幼子,他温文俊美的容貌就跟他母亲同个模子印出来,欢沁的笑容总令人难以移开眼光。

“孩儿在。”

“替你大哥排个好日子吧。你的易数之学,连你大哥都佩服。”他拄着下颊,深思的眸光绕着人称富贵双全、君家最有福气的幼子转。

连他都不得不承认如意的运气硬是比别人好些。老大和老二为君家继承人之位争得头破血流,他却不费吹灰之力便让两位兄长拱手让贤,光这份魅力便足够教他刮目相看了。

更令他惊异的是,他死去的父亲在多年前便看好这个状似文弱的幼子,临终前将掌门令符交托给他。

而如意不只运气好,绝顶聪明的才智,温柔宽厚的待人处事,让他在极短的时间便收服了老二那边的人马,更在他大哥的支持下,俨然有湖广第一世家少君的风范。

不管他交代的事是难是易,如意都能在限期内从容完成。最令他满意的是,如意也以最短的时间完成他想抱孙子的愿望,他正引颈以待三媳妇腹中的娇儿在七个月后出世,到时候他便升格当爷爷了。

可可可!

“要不要通知二哥?”

愉悦的情绪被突兀地打断,君浩拧紧眉。

他始终不知道该拿承祀怎么办。

自小父子就不亲,长大后他又老跟他作对,可是血浓于水,毕竟他这个做人父亲的,是有点对不起这个儿子,从小就没有好好疼过他。

“妥当吗?”他反问如意。

“没什么不妥当的。”如意看向父亲。“终究是自家兄弟,没道理大哥成亲不通知他。不过,二哥大概不会回来吧。此时他的情绪尚未平复,还没准备好回来见大家。”

如意的回答又一次出乎君浩意外。

显然如意的易数之学没有白学,好像能未卜先知,洞悉人心似的。尤其是对他两位兄长的心事,他总是摸得八九不离十。

“你看着办吧。”不想多费脑筋思索。再过几年就五十岁了,历经了人世间的悲欢,让君浩体认到唯有及时行乐才不负此生。许多事就交给年轻一辈去打理吧。

未来的江山是属于如意的,他知道怎么做对他最好。

遣退儿子,君浩扶着娇妻的手到花园散步。

天气好得就像十六年前那个秋高气爽的艳阳天,君浩的眼光穿过一盏盏金菊,思绪跨越时空,飘向九江府的甘棠湖。

他和心爱的芳兰在那里为长子天行订下了好友的女儿嫣然。时间是那样残忍地夺去他的爱侣、他的好友夫妻,无法回首的往事令他感到疼彻心肺。幸好有靠向他臂弯的温软女体安慰。

人只有往前看,才不会让自己陷人无法挽回的懊悔苦痛中。

君浩试着扯出一抹笑,但仍是苦涩的。

芳兰坟前的菊花应该开了吧?

挽着妻子,他决定散步到坟地。

***

嫣然的情绪特别亢奋,天行昨天告诉她一早要带她回村里去,看过舅舅后,一伙人再到位于甘棠湖畔的别业。

那座别业里屯集了好多甜蜜的回忆。

最美好的童年便是在那里度过的。

天行告诉她,已把别业题名为无忧园,当作是送她的结婚礼物。嫣然热泪盈眶,眼中蓄满感动,樱红的唇瓣绽出像春天花朵般的可爱笑颜,面对天行眼中的眷宠,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心中的感激,于是羞怯地奉上她的唇,在他颊上轻轻送上一个香吻,但已羞得她想躲进他的胳肢窝里。

天行低低地在她耳边笑开来,灼热的唇沿着她颈深处探索,最后是她讨饶,天行笑道要吻到她的香唇才肯放开,她含羞带怯地抬起螓首迎向他……

嫣然不得不承认她喜欢上四片唇相贴在一起的亲密,尽管那是有些逾越了未婚夫妻的分际,如此偷欢却更教人着迷。

她收回出轨的思绪,酡红的脸蛋转向透着风的窗口。

成荫的梧桐随着马车平稳的前行在眼睫间飞过,阡陌纵横的田垄隐约在树影间。

转进一条小路,熟悉的乡村景致浮现眼前,和十天前离开时几乎没什么改变。

村里李沉家养的小黄狗,打从他们进村即追在马车后面吠。几名孩童好奇地站在路旁张望,不敢靠近喷着气的高大马匹。

没多久,马车队伍停在嫣然舅舅家门口,天行掀开车帘将她抱下车,礼红、礼纶两姊弟紧握着母亲的手,踮着脚尖往土石砌成的矮墙探进去。朴实的砖房厅门快速赶出数条人影,带头的中年人即是嫣然的舅舅。

“舅舅……”嫣然忍不住眼眶一热,鼻头酸涩地朝中年人招手。

“嫣然。”颜荣领着家人前来迎接。稍早君天行即遣人通知他了,忙着烹鸡宰鸭等着贵客降临。

“舅父。”天行依足晚辈之礼,抱着嫣然向颜荣介绍大姊和两名外甥。

颜荣热络地请众人进门,街坊邻居睁着惊异的眸站在自家门口憨厚地对他们笑,客厅里聚着和颜家交好的村中长老,女人们则在厨房里忙着烹煮菜崤。

君明珠虽不习惯屋内简陋的家具,仍有礼地接受主人殷勤的款侍,礼红和礼纶则对主人家自行腌渍的蜜梅、蜜枣感兴趣,吃得津津有味。

嫣然双颊红通通,因为天行始终抱着她跟村人寒暄,忍不住娇嗅道:“你……你放我下来吧。”

似乎直到这时候,天行才恍然大悟手中仍抱着美人儿,在厅里众人互相传递的暧昧眼光下,俊脸微红,讪讪然地将嫣然放进椅内。

“嫣然小姐更漂亮了。”送茶进来的隔邻周大嫂笑咪咪道。

嫣然连忙微笑道谢,曼颊更加滚烫,仿佛秋天红叶的颜色全涌向她了。

天行的视线一直绕着未婚妻转。

一身新裁的衣裳,衬得她雍容华贵,娇美动人。诗人说的:“回身转佩百媚生,梅花照镜千娇出。”不过如此。

左脸颊上感到的灼热,令嫣然不自禁地将眼光递往天行方向,他眸中的赞赏光芒,一波波涌向她,芳心雀跃颤动,身子一软,好想倒进他结实、温暖的怀抱。可是不能啊,那一双双笑盈盈、频向他俩行注目礼的眼光,阻碍了她想靠近他的心意,只能以目光贪婪地汲取他俊朗眉目间含蕴的情意。

榔间的野菜别有一番风味,尤其是对君明珠这类养尊处优的贵夫人而言,忍不住食指大动,赞不绝口。倒是鸡、鸭那类的肉较引不起她的兴趣。

“我命人送来的那几篓大闸蟹送到没?”天行问一旁的和风。

“送来了,正在蒸煮呢。”颜荣代为回答。

没多久,香味袭人的大闸蟹送到众人眼前。

由于乡间民风保守,男女客人分别由男女主人款侍,坐成两桌,天行频频探视嫣然那一桌,确定她在桂儿的服侍下一切安好,才酣畅地享受美食。

男人这桌自然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酒酣胸胆一开张,就无所谓主从关系了。先前还拘谨万分的佃农,这时候频频向天行敬酒,彼此间的生涩在笑谈间转为热络。

饭后品着菊花茶,天行转动着指间的陶杯,心情出奇的轻松。

眼光向外望去,是“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农村景致;厅里的气氛则交融着“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的热诚;加上酒足饭饱后,大伙儿聚在一起“开轩面敞圃,把酒话桑麻”,活脱脱一幅唐诗图画。

想到这,天行不觉莞尔。就不知道明年此时,是否能有这样的闲情聚在一块吟赏菊花?

忽地感觉到似阳光般温暖的眼光投注在身上,回首寻找眼光来源处,嫣然灿灿然的眼眸凝聚着万缕柔情朝他射过来。

心里暖融融,掀唇微笑地凝视佳人,从嫣然欢欣的明眸中,他知道这样的闲情他永远会有的,只要嫣然常伴身畔。

***

跟颜荣提过他父亲正在挑选成亲的良辰吉日后,天行带着嫣然等人来到甘棠湖畔的无忧园。

沿途景致如画。高广清湛的天空下,可以看到一望无际的碧澄清澈湖泊,湖岸万木葱笼,垂柳轻拂,庐山倒映在碧波微漾的湖水中,这里便是九江府治德化县城南著名的甘棠湖。

甘棠湖原名景星湖,因位于德化县城南方,又叫南门湖。源头为庐山上的清泉,终年不竭。湖面上有唐代江州刺史李渤建的长堤,将湖分为南北两面。湖心处的水亭,相传是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时兴建的;后人因他的<琵琶行>诗中有“别时茫茫江浸月”之句,命名为浸月亭。

北宋神宗熙年间,周敦颐到九江讲学,他的儿子在甘棠湖堤上另建一亭,取“山头水色薄笼烟”之意,称为烟水亭。

这两座水亭附近花团锦簇,绿柳垂曳,衬映沿着景星湖畔兴建的府城当地富人别业精致秀丽的楼阁,端的是美不胜收。

宋嫣然的童年几乎都是在甘棠湖畔的宋家别业度过,进入睽违多年的家宅,难免多有感触。

天行侍她梳洗过后,抱她四处浏览。

客厅里的几案椅凳,她都细细用手抚过。飞罩、门窗、挂落、栏杆、天花板、藻井上的精细纹样,依依流过她湿的泪眼。

仿佛还能听见娘亲用娇细的声音呼唤她喝甜品,父亲握着她的手教她学写字的慈和声音依稀回荡在耳畔,然而那都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在那个凄风苦雨的夜晚,唯一的依恃——父亲也撒手西归,跟着娘去了,刹那间留下她孑然一身。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眼前景物依稀是旧时样,然而人事全非,教人怎不歉吁。

“嫣儿……”天行无限心疼地拭去她满腮的泪痕,想要说些什么安慰她,却梗在喉头无法言语。

“我不要紧。”嫣然吸了吸鼻子,绽唇一笑。“我想到花园看看。”

天行抱她离开厅堂,沿着回曲的长廊走进花园。

嫣然的眸光像挥着粉翅的蝴蝶,忙碌地在园中茂盛的草木间穿梭,最后落在池畔的凉亭。

依稀在那里曾发生过什么事,嫣然低头思索时,天行已抱着她走进凉亭。

“要不要在这里坐一下?”他温柔问她。

嫣然顺从地点头,他让她安坐在石墩上后,呼唤侍从准备茶点。

记得小时候常在这里玩耍,娘亲有时候会将她抱在怀里低声说话。有一次,娘搂着她问她要不要当新娘。那时候娘亲风寒刚愈,身体还很虚弱,趁着天气晴朗,央着侍女扶她到园中赏花。

嫣然记得她还问娘亲什么叫新娘呢。

娘亲解释了半天,她听得似懂非懂。只知道当新娘有漂亮的衣服可以穿,可她天天都穿得很漂亮,因此对这件事没有特别感兴趣。后来,娘好像说在她很小的时候,在这座亭子里,她替自己选了新郎,所以等地长大后,就得嫁给这个新郎。可娘又担心她的身体这么弱,怕等不到女儿出嫁。她当时不以为意,谁晓得……

桂儿提起青釉茶壶在两只茶杯注人芬香的云雾茶。

云雾茶是庐山的特产,又名钻林茶。冲泡好的云雾茶呈淡绿颜色,清醇可口,据说是因为庐山经年云雾遮罩,受雨雾滋润,茶香才能如此清醇;并与狮峰龙并、黄山毛宰、洞庭碧螺春齐名。

用庐山的山泉泡云雾茶,可谓相得益彰。嫣然记得她爹最爱喝云雾茶了。那时候宋家在庐山上有大片茶园,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嫣儿,喝茶。”天行亲自将杯子塞进她手中,嫣然眨掉眼中如庐山云雾般迷茫的泪雾,捧起茶杯就唇。

记得那一天母亲也命侍女泡了这种茶。她当时年纪还小,不怎么懂得品茶的乐趣。

父亲那天外出了,所以……

“嫣然。”她纠结在回忆中的茫然表情令天行为之心痛。原本是带她来散心的,没想到她来了后,反而陷在过往的回忆中。

“那一天,娘抱着我坐在这里喝茶。”她清亮的美眸映出一丝凄怆。“大娘突然气冲冲地来到这里,质问娘为什么把爹留在这里,不让他回城里。娘当然说没有,只是那阵子她病得重,爹不想她劳累,才一直留在别业没回去。可是大娘根本不听娘的解释,我当时吓得哭了起来,大娘气极了,甩了我一个好疼的巴掌……”

“嫣然……”天行将她搂进怀中安慰,嫣然捂着仿佛还能感受到疼痛的脸颊,微蹙起眉。

“过去的事别想了。”天行吻了吻她劝道。

“可是放在心里好难过,你不想听吗?”她捂着胸口问。

“不。”既然搁心上难受,倒不如全一古脑吐出来,这样将来就不会再困扰到嫣然了。“说吧,我会仔细听。”

“嗯。”嫣然将头靠在他肩上,感觉到十分安全,颊上自然不再有过时的痛楚。“娘不顾孱弱的身躯,跑来护着我,这个举动更加惹得大娘不高兴。后来,不晓得是怎么推推扯扯,娘意外掉进池里去。等大家手忙脚乱地将她救起,她已奄奄一息。隔一晚娘便因为风寒加剧而过世,爹好伤心,亲手埋了她,我也好伤心。”

“你大娘真是太不应该了!”

“不,怪我。如果我当时不吵不闹的话……”

“嫣然,根本不是你的错!”天行捉住她的肩,猛烈地摇晃她,她眸中的自贲令他有种想杀人的冲动。是因为这缘故,嫣然才强颜欢笑,始终不在人前露出一丝的悲容伤心?

天哪,她还那么小就经历了这些,柔弱的双肩怎么撑得住因母亲死亡而产生的罪恶感?

“可是我……”

“嫣然,你听我说。”他直视进她眸心。“妮姨的死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是生病过世的,明白吗?”

“爹也是这么说,可是……”

“没有可是,这一点都不关你的事。要怪就怪你大娘无理取闹,反正跟你没关系就是了。”

“是吗?”嫣然眸心里的不确定,再度搅疼了天行的五脏六腑。

“没错,相信我。”他斩钉截铁地向她保证,终于令她释然。

嫣然满足地偎在他的怀抱,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你会恨你大娘吗?”天行小心翼翼地问。

“恨她?”她摇摇头。“大娘很可怜的。爹说,一个人如果心里都是恨,都是愤怒,这种人最是可怜。大娘就是这种人。从我晓事后,从来没见过大娘笑,她总是绷着一张脸,横眉竖目,活像每个人都跟她有仇。大家都怕她、躲她,连爹也不睬她。她一定很寂寞。”

“嫣儿,你太善良了。”

“不,我曾经偷偷诅咒过大娘。”她咬唇苦笑,不好意思地抬头看他。“直到爹过世那天,大娘的侍仆到我房里找碴,为了不在人前掉泪,我溜进爹的房里想跟他倾诉,可大娘偏偏也拣那个时候进来,所以我就躲到床底下,然后听见大娘哭得好伤心。她边捶着床头,边对爹哭诉。怨爹为什么不顾夫妻恩义,纳了娘为妾;恨爹纳了娘为妾后,便不睬她这个元配,一迳冷淡她。接着她又说了很多,我记不太清了,反正都是些埋怨爹的话。爹亲自造了娘的墓,又吩咐大哥定要将他葬在娘身边,大娘很生气这点,怪爹就是死了后,也不留个余地给她,还要跟娘葬在一起。其实大娘有许多苦的,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想过一个像她这样高高在上的夫人,会有怨有苦。其他人大概跟我是一样的想法吧,所以才没人安慰大娘。一个不受丈夫疼爱的女人,就算有再多的权势,心里难免会有怨。”

说到后来,嫣然心底兴起哀伤同类的凄然。

这是千古以来做女人的悲哀,终身所依的夫婿若是疼她爱她,那便是邀天之幸;要是像大娘这样,遭夫婿冷淡,这一定很可怜。

酸涩的苦味呛到鼻头,眼泪禁不住这波的情绪渲染,扑簌簌直落下来。

“别难过,我不会让你像你大娘一样。”见过母亲的伤心,也看过仙姨的凄苦,天行深知为人妻妾守空闺的寂寞凄楚。尽管父亲算得上体贴的丈夫,可是对他今生所爱、雨露均沾的妻妾而言,这样的浓情蜜爱仍嫌不够。

“你会是我唯一的妻,我不会纳进其他女人来让你伤心。”许下这样的承诺,也许下他今生不移的专情。

嫣然芳心颤动,泪涟涟的小脸满布惊喜。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只是个平凡的小村姑,什么都无法给你。”

“嘘!”以唇堵住她的自卑,天行深情地吻了一会儿后才回答。“你是我唯一想要的女人,这就是原因。”

晶莹的泪珠挂在含笑的丹唇上,嫣然再也压抑不住满腔的激动,紧紧搂住他的颈子,呢呢喃喃地吐出心里的悸动。“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会爱你,爱你,好爱你……”

“嫣然……”她娇声细语诉情的可人模样,令天行感到意乱情迷。“我要让你幸福,要你永远为我嫣然微笑。”

“嗯。”好快乐喔。身体轻飘飘的,像快要满载不住这样的幸福了。“如果爹娘能看到我们成亲,那不知有多好。”

十年来未曾有机会到爹娘坟前上柱香,一直是嫣然最大的遗憾,她好希望上花轿前能有机会拜祭爹娘,然而这样的希望却是十分渺茫。大娘不会许的。

望着心爱的人脸庞一会儿欢喜一会儿悲伤,天行深思起来。看来要嫣然真正快乐起来,还要费许多心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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