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戏真情

假戏真情

年轻的家务助理阿珍好奇地反问:“你说她是谁?”

见习记者,卜求真回答:“五十年代最著名的电影女演员李莉莉。”

阿珍摇摇头,“没听说过。”

求真笑,“那时你还没有出生,而且一直在内地生活,自然不认识她。”

阿珍摇摇头,“她不似一个电影明星。”

求真心中暗暗叹口气,许多人忘记,明星也是人。

阿珍把她所知道的告诉记者:“每天下午三时至六时我到她家收拾清洁,这份工作一年前由雇情介绍所交给我,她是一个朴素可亲的中年妇女,独身,沉默,从来没有亲友上门。”

求真问阿珍:“全无异样?”

阿珍抬头想一想,“她喜欢看录影带。”

求真笑了,她也喜欢,这是都会人最普通的消遣。

“但是她看来看去是同一套戏。”

“什么戏?”

“我不知道,她天天躲在小小书房内翻复看该套录影带,有时我进去泡杯茶给她,在意到是套黑白旧片。”

“她天天看该套电影?”

“是,影片已经泛黄。”

“中年妇女一般嗜好是搓麻将。”

“她从来不打牌。”

求真问无可问,只得站起来,“谢谢你。”

阿珍笑,“卜小姐,谢谢你的茶钱才真。”

回到编辑部,刘老总过来问:“警方有李莉莉的消息没有?”

“还没有”

老总捧着茶在求真对面坐下来,“真怪,”他喃喃道:“真怪。”

求真问:“老总,你是看过她的影片的吧?”

老总点点头,感暗地用非常文艺的腔调说:“她是我少年时代的一个梦。”

求真笑了。

“她有一套电影,当年我看过七次之多,简直着了迷。”

求真的心一动,“片名叫什么?”

“叫假戏真情。”

求真在心中念一遍,假戏真情,端是好戏名。“故事说些什么?”求真问。“是一个破戏,剧本不知所云,但因为李莉莉的缘故整部电影闪亮起来,李莉莉堪称是明星中的明星。”

“她是你的梦中情人。”求真揶揄。

没想到老总说:“少年时我枕着她的照片睡觉。

但是那样一颗万人迷的大明星,晚年却十分寂寞。

刘老总说:“我还以为她息影后去了加拿大,没想到原来一直隐居在本市。”

“而且,”求真说:“失了踪。”

刘老总又问:“警方没有消息?”

求真摇摇头。

撇开李莉莉曾是大明星不提,本市不知有几许中老年妇人失踪,探放部人手有限,照说,老总不应派人手去追踪这样普通的一段新闻,但,老总已经讲得很明白,那是他少年时的梦。

“求真,你去找这个人,他可能帮到你。”

“谁?”

“他叫小郭,是个私家侦探。”

求真仍觉小题不宜大做,但是年轻人有好奇心,反正是刘老总派下来的任务,她便找上小郭侦探社去。

一见面就喜欢这位小郭先生。

求真欣赏他的专注。

“不,”他说:“我没看到这段新闻,是谁最先发现她失踪?”

求真答:“李莉莉的一个侄子。”

“请说下去。”

“他大约一个月去探访姑母一次,这次电话没人接,上门去按铭没人开门,于是找来警察破门而人,发觉公寓收拾得十分干净,但是没有人。”

“没有暴窃痕踪?”

“绝对没有。”

“钟点女工说些什么?”

“她说一连三天都不见女主人,以为她出去了。”

“嗯,你有没有进公寓去看过?”

“当然没有。”求真扬起一条眉。

怎么进得去?

“我们一起进去看看,也许会有帮助,明日下午你到侦探社来找我。”

哗,神通广大。

第二天,求真更加佩服郭大侦探。

他案头摆着几帧放大了的照片。

求真探头过去,只见照片上是一个鹅蛋脸的少女,乌溜溜、会笑的大眼睛,鼻子挺而直,樱唇,是个标准美女。

“李莉莉?”难怪老总是她的戏迷。

小郭先生颔首,“照片摄于五一年。”

“啃,四十年历史了。”

小郭先生说:“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

照片里的少女李莉莉有股特别娟秀的韵味。

求真哺哺说:“一晃眼人就老了。”

“来,卜小姐,我们到她公寓去看看。”

“怎么进得去?”

小郭先生在甘四小时之间仿佛办妥许多事。

他们一齐出门,来到一个中级住宅区,这种私人屋郊外起码有四五万个住户,小郭似识途老马似换上其中一个单位,掏出锁匙,开后大门。

求真膛目结舌。

“进来呀。”小郭说。

求真只得跟小郭进内。

公寓装修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两房一厅,一间是睡房,另一间便是女佣阿珍说的书房。

他们两人四周围看了一看,不约而同,走进书房去。

书房内只得一张沙发与一部录影机及电视机。

小郭检查录影机,取出一盒录影带,看一看标签,说道:“假戏真情,有没有印象?”

“这是李莉莉当年名作。”

“故事说什么?”

“据云是个破戏。”

小郭把录影带交给求真,“去录一份大家看。”

“我们这样做不违法吧?”

刚在这个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听见大门外有声音。

求真吓一跳,是不是警察?

只见小郭先生不慌不忙的去开了门,门外果然是个军装警察,求真一颗心几乎要自口腔跃出。

小郭先生却为求真介绍:“这是负责李莉莉失踪案的柳探长,这位是真理报的女记者卜小姐。”

原来他们是认识的,求真吁出一口气。

小郭先生笑着对求真说:“大门锁是警方换上的,锁匙也由警方借出,我很少违法。”

柳探长坐下说:“人民入境事务处没有李莉莉的出境记录。”

“看样子她是真的失了踪。”

“医院,殓房,都没直追样的人?”

柳探长摇摇头。

小郭先生想起来,“你有没有看过这套戏假情真?”

“看到一半看不下去,情节太旧太荒谬了。”

“但当年是出名戏。”

“今日看来,早已褪色。”

“有没有新发现?”

求真忍不住说:“屋内一帧女主人的照片都没有。”

“是,”小郭先生说:“她仿佛对过去毫无留恋。”

睡房朴素清洁,衣柜里挂着便服。

中年李莉莉看上去似一个教师多过似一个女明星。

他们此行没有收获。

老总说得对,戏假情真是个不知所云的烂戏,看了头十五分钟求真已经无法忍受,关掉录影机。

她问老总:“你真的看了七遍?”

老总咬着烟斗,“骗你作甚。”

“那是套胡闹电影。”

“是呀,千金小姐爱上了理发师,误会重重,后来大团圆结局。”

“演理发师的是谁?”

“嘿,戏中有戏,这才是真正的戏假情真,他是李莉莉的爱人金雷。”

求真为这个太像艺名的艺名笑出声来。

“李莉莉的母亲反对他俩结合,结果金雷去了三藩市开餐馆,年前患心脏病故世。”老总真是个戏迷。

求真动容了,“呵。”

“他一直没有结婚,她也没有。”

“戏假情真。”

“也许是,谁知道。”

银幕上的戏是个破戏,生活中的戏却荡气回肠,世事就是这么讽刺。

“你说,他们有无忘记对方?”求真问。

求真笑,“要不要我代你问她拿一张签片照?”

老总不语,堕入沉思里去,很明显,他要追踪的并不是李莉莉,而是少年时的旧梦,催他看了七次戏换情真的人,也许是他的初恋情人,现在,回忆一丝被钓了起来,他一定在想:少年的我,是多么的快乐,美丽的她,不知怎么样。

求真恍惚的笑了。

小郭先生叫她有空上侦探社去。

求真准时到,务求使前辈有个好印象。

小郭先生给她看几张照片。

呵这分明是中年李莉莉,仍然保留着当年娟秀气质,看上去只似四十余岁人。

小郭先生道:“她是个洁身自爱的女演员。”e

求真忍不住说:“今日有许多演员亦十分洁身之爱。”

小郭先生说:“李莉莉只爱过一次。”

求真冲口而出,“金雷?”

小郭先生点点头。

“他们为什么没结婚?”

“那要问当事人才知道了,卜小姐,你年纪轻,大抵不明白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

没想到精明能干的小郭先生也有类似感慨。过半晌他说:“看我在李宅找到什么?”求真探过头去,咦,是一只五寸乘八寸的牛皮纸信封,贴着美国邮票,收件人是李莉莉女士。

小郭把信封翻过来。

后边写着寄件人姓名地址。

求真脱口叫出来,“金雷!”

“是,这个小包裹在一年前寄出,你猜要边是什么?”

求真灵光一闪,“那卷戏假情真录影带!”

“一点不错。”

金雷在去世前把录影带寄给李莉莉,之后李莉莉天天把这出茁戏看好几遍,直至她失踪那日为止。

求真问:“你有没有看过那出戏?”

小郭先生苦笑,“我没把它看完。”

那真是一个很难看得下去的故事。

终于下班了。

求真回到家中,斟出啤酒独饮。

与男友分手已有大半年,生活无限寂寥,只得寄情工作,她深深叹口气,世上寂寞人何其多。

求真忽然想,到中老年时,她不知是否会像李莉莉那样,终日观录影带度日。

求真顺手把录影带放过录影机,萤光幂上又开始播映这套四十年前的旧片。

四十年前有许多好电影,但肯定不是这一字幕上打出李莉莉金雷主演字样。

片子质地已经很差,沙沙杂声连绵丝丝白线犹如落雨一般。

但是李莉莉一双大眼睛却明媚动人。

他问她:“你爱我吗?”

她回答他:“爱是不分阶级的。”

求真嗤一声笑出来。。

不分阶级?才怪,求真走了三年的男友离开她便是。因为认识了一家广告公司的女东主。

人家是有产阶级,求真立刻给比了下来。

人家出人有司机汽车,可以与他合资做生意,手头上大把客户,人家经验老到,挥洒自如,人家愿意提拔这个年轻人。

求真可以做些什么?

光是爱爱爱有个鬼用。

爱醒了一无所有。

最惨的是,连求真都不怪他往上爬,他确该把握机会。

求真不能要求他一辈子赚薪水来为小公寓分期付款,养两个孩子,过最平凡的生活。

杯子里啤酒已经喝光,求真叹口气,不知不觉,在沙发上睡着了。

呵人生不如意事常人九。

半晌醒来,睁开眼,苦笑。

那套戏还没有做完。

黑白小银幕中的李莉莉已经战胜了富商父亲的势利眼。

她穿着细腰的蓬蓬格,桥悄地往父亲身上一靠,

“爹爹,职业无分贵贱嘛。”

那个大胖子父亲小丑似的跟着笑,用手中的雪茄指着女儿说:“对,对,乖女说得对。”

真奇怪,那编剧要主角们说的话,根本不像小嘴巴里说得出来。

坏的戏与坏的小说全部不能反映生活,与现实脱节。

求真打个呵欠,刚想关掉录影机,忽然之间,男主角金雷出现了。

这一定是结局部分,求真从来没有耐心看到这一段。

金雷有明亮的眼睛及鼻挺的鼻子,是五十年代小生的典型,不知恁地,没有碰到好导演。

求真只见银幕上的他忽然走到前方对牢观众,跟着是一个特写,他的表情温柔而伤感,只听得他的说话,对白如下:“本来相爱的一对情侣,却因环境分开,太伤感了,我一直未能爱别人,除你以外,我目中无人。”

求真发呆。

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段对白与整套戏不夹。

只见那金雷低下头,“我一直寂寞,无时不刻思念你,我听到别人说,你也一样,既然两个人都深深思念对方,不如走在一起,你说对不对。”

求真的睡意已全部彼驱走。

她觉得不妥。

金雷这番话不是对女主角说的,而是对观众所说,他指定的观众是谁?’

李莉莉!

他把录映带寄给李莉莉,他要李莉莉听他说出这番心声。

整段对白像是在事后拍摄接驳上去的。

但是金雷仍然是五十年代的金雷。

求真呆呆的看下去。

金雷低下头,“时间到了,快来,快来我这里,不要迟疑,别再理会他人。”

求真混身寒毛坚了起来。

她啪地一声关掉电视机。

金雷的语气似在招魂似的。

她不理时间早晚,立刻拨电话到小郭先生处。

她简单的说,“郭先生,我在录映带上发现了蹊跷。”

原本以为还需要解释,谁知对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差不多看到尾段了。”

“是,”求真有点害怕,“我没有勇气看下去。”

“要是你不介意苍深夜招呼客人,我可以过来。”

“太好了。”

“十五分钟。”

“小郭先生?”

“什么事?”

“你也在看那套戏?”

“是,我刚看到金雷的独白。”

“你可觉得怪?”

“怪得可以。”

十五分钟后他到了,他与柳深长同来。

两男一女坐着重看金雷的独白。

柳探长说:“你们别多心,这一段只是戏的一部分。”

求真看看小郭先生。

小郭咳嗽一声,“同整套戏不吻合。”

“可是你看金雷的服装化妆年纪,都证明该一段底片是戏的一部分。”

小郭说:“看下去。”

求真按下录映机。

接着的一场戏更怪。

只见银幕上一片白色光芒,持续了十余秒,忽然之间,李莉莉出现了。

她美得不能形容,整张脸似笼罩着一层柔光,只见她轻扑向金雷怀中,呢哺地说:“我等了那么些日子,浪费了那么多眼泪,现在终于可以与你在一起,永不分离,前事已经过去,悲伤已经不再。”

他俩紧紧拥抱,然后银幕上打出剧终两个字。

整套戏放映完毕。

三个观众面面相觑。

求真低声说:“中年李莉莉忽然失踪,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柳探长看着求真,“你倒说说看。”

求真微笑,“她看了金雷寄给她的录映带,听到金雷呼召她,她终于放下凡间一切,跟随金雷而去。”

柳探长十分震惊,“你真的这么想?”

求真点点头,“她恢复了青春,在戏中与金雷团圆。”

柳探长呆了一会儿,才笑说:“这是没有可能的事,这不是真的!”

求真看着小郭。

小郭说;“科学不能解释的现象一直是很多的。”

“小郭,饶了我好不好?”

小郭道:“卜小姐是文人,文人的想像力一向丰富。”

求真说:“把刘老总给叫来,他看过这套戏七次,他该记得这套线的结局,可以给我们印证。”

小郭说:“我马上去打电话。”

真没想刘老总二话不说,立刻赶至。

小小公寓里此刻有三个男客。

求真说:“老总,此刻我要重播戏假情真的结局部分,敬请留神。”

柳探长不忘挪输:“当心金雷把我们四个人都召进电影里去。”

求真不加思索地说:“我们对他没有意思,他才不会那样做。”

柳探长回敬:“卜小姐工作过度,已经走火入魔。”

大家静下来,待刘老总看那个结局。

男女主角一出场,刘老总双眼已经发红,片刻间他泪盈于睫。

对白固然动人,老总的反应也似乎过激,不过,人是感情动物,令得老总流泪的,也许只是他私人的回忆。

果然,他便咽地道:“四十年了。”

大家知道还有下文。

“我与她当年一别,竟已四十年,奇怪,时间流到什么地方怯了。”果然,老总是在怀念初恋情人。

求真问:“她生活可好?”

“好,好得不得了,此刻儿孙满堂,移民澳洲悉尼,花园洋房有游泳池,幸亏没跟我这个穷文人。”

小郭不耐烦听他的恋爱史,追问:“戏的结局是否如此?”

老总低下头,“不记得了。”

“喂,你不是看过七次吗?”

“四十年前的一套戏,哪里还记得。”

求真问:“你不是李莉莉的忠实戏迷?”:

“人的记忆力会得衰退。”

求真喃喃地说:“影迷靠不住。”

“对,”老总问:“现我来有什么事,这同李莉莉。失踪有什么关系?”

小郭打个呵欠,“明天再谈吧,聚会解散。”

三个大男人片刻走得一个不剩,只余求真一个人坐在书房沉思。

她已完全清醒,一点睡意也无,搔了搔头,为适才自己超现实的假设失笑。

李莉莉真有可能彼金雷招到戏里去以续前缘?如果是,则太理想了。

怕只怕世事没有这样完满。

怕只怕李莉莉要不已生意外,要不还要寂寥地度过下半生。

星期一,返回报馆,刘老总哈喝着给求真新任务。

求真完尔,他对故人的怀念终于过去,又可以如常生活了。

接着一个星期,求真忙得不可开交。一

所以当她接到小郭先生电话的时候,十分讶异,什么,他还没有忘记这件案?

“卜小姐,出来一次可以吗?”

求真十分尊重小郭先生,她应约到小郭侦探社去。

小郭简单地说:“你想知道案子的结局吧。”

求真点点头。

“我们找到了李莉莉。”

“什么?”求真跳起来。

“她并不是失踪,她只不过搬到朋友家去小住了几天,已经主动出现。”

照说,听见李莉莉女士无恙,应当高兴才是,但是小郭与求真同时失望得了不得。

真黑心。

小郭轻轻说:“她的异性朋友是一个富商,从前是她的戏迷,听说他俩已论到婚嫁。”

什么!

小郭先生说下去:“卜小姐,我们不能对他人要求太苛,我们只希望人人可以安居乐业。”

“是。”求真低下头。

“也许她真的忘了金雷,也许她没有,但五十多岁的她还有一段很长的日子要过。”

求真点点头,“你见过她?”

小郭答:“她保养得很好,风韵犹有。”

又坐了片刻,求真告辞。

呵没有人等人一辈子了。

戏假情真确是一个破戏,女主角没有等男主角。

老总没有等他的初恋情人,而她,卜求真,也终于会找到新人。

回到公寓,求真想重看那出戏,不知恁地,按错了录映机的组掣,等到发觉,整套戏已被洗得一干二净。

求真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时间总要过去,人们的记忆系统装不了那么多东西,总得淘汰一些回忆。

于是,最难忘的人与事也终于会被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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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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