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她侧着耳朵不语。

对方也知道她立刻认出了他。

“没征求你的同意就来了。”

杏友发猷,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元立说你看不见,我倒是有点心急,后来同医生谈过,知道你很快会康复。”

这一点不错是周星群。

杏友不知盼望过多少吹可以再次听到他的声音,经过千万次失望,已经放弃,没想到今日声音又再出现。

并不是她疑心生暗魅,他真的就坐在她身边。

“元立同你长得很像,可惜这次你看不见他。”

杏友忽然想说:不要紧,我本来就是个有眼无珠的睁眼瞎子。

可是话没说出口,多年委屈,岂是一两句讽刺语可以讨回公道。

杏友本有一万个一千个问题想问周君,可是事到如今,知道答案,也于是无补,索性把疑团沉归海底。

她不发一言,眼前一片黑暗,便她心如止水。

周星祥的语气似当中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象他与杏友话别,回家,就昏睡到今日才醒来,一切与他无关,他担不上任何关系,不负任何责任。

太可怕了,天下竟有这样的人。

“我一直都很挂念你,但家母告诉我,你愿意分手,换取一笔生活及教育费用。”

是这样一回事吗?好象是,庄杏友已经记不清楚。

“我与庆芳的婚姻并不愉快,她从来不了解我,一年倒有六个月住在娘家,二人关系名存实亡。”

杏友忽然有点累,她躺回枕头上。

“你不想说话?”

杏友没有回答。

“你仍在气头上?”

杏友大惑不解,这人到底是谁,站在她面前不住攀谈。

这个人完全没有血肉,亦无感情,他根本从未试过有一天活在真实的世界里。

她当年错爱了他。

杏友心底无比荒凉,更加不发一言。

这时周星祥起了疑心,“杏友,你可听得见?”

杏友动也不动。

同事们的花篮一只只送上来,杏友喜悦地轻轻抚摸花瓣。

终于周星祥说:“我告辞了。”

他轻轻离去。

杏友起床,走到他刚才的位置,坐在安乐椅上,座垫还有点暖,证明周星群的确来过。

不过已经不要紧,她挣扎多年,终于学会没有他也存活下来,一切欺骗成为她不得不接受的锻炼。

看护进来,“喂,有礼物给你呢,想不想看?”

杏友没好气,“可以拆纱布了吗,为什么不早些做?”

“庄小姐,你不像是对护理人员发脾气的人。”

“为什么不像,我没血性?”

看护笑嘻嘻,“成功人士应比普通人豁达明理。”

杏友答:“我不知多失败。”

看护请酱生过来,二人异口同声说:“让我们分享你这种失败。”

万幸杏友的视线清晰如昔。

她唤安妮来接她出去,一边收拾杂物。

一只考究的丝绒盒子就在茶几上。

一定是周星祥带来的,他在家顺手牵羊,随便把哪位女眷的头面首饰取来送人。

杏友打开盒子一看,只见是两把精致的琳琐插梳,梳子上镶着银制二十年代新艺术图案,盒子里边有制造商名字:莱俪。

杏友盖上盒子,并没有感慨万千,这是周星祥千年不变的伎俩,她现在完完全全明白了。

有人进来。

“看不看得见有几只手指?”

阿利伸出手掌在杏左面前乱晃。

杏友笑说:“十二只。”

“安妮走不开,我来接你回家。”

“劳驾你了。”

阿利忽然转过头来,狰狞地说:“我应该一早占有你。”

杏友哈哈大笑,“谢谢你的恭维。”

“我们算不算和平分手?”

“当然,对你的慷慨大方疏爽,我感恩不尽。”

杏友又会得开口说话了,与阿利对谈,毫无顾忌困难。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仍然是少女,白衬衫,大蓬裙,自学校返家,才打开门,迎面碰见周星祥。

她惊喜交集的说:“星祥,我一百找你,原来你却在家里等我。”

周星祥笑嘻嘻,“你是庄小姐?”

“星祥,别开玩笑,元立正哭泣,还不快去哄他。”

梦到这裹醒了,杏友出了一身油腻的冷汗,无论如何无法安睡,只得起身淋浴。

身型比从前扎壮得多,再也穿不下四号衣,连鞋子都改穿七码,再不加以控制,就会变女泰山。

天亮,她回到门市店,帮安妮点存货,共罗夫取制成品的时候,经过冒白烟的街道,看到卖甜圈饼小贩,却又忍不住买两只往嘴裹塞,唇上沾满白糖粉。

看,这就是几乎名满天下的时装设计师,不事事亲力亲为,如何担当得起盛名。

庄杏友的故事说到这里,忽然中断。

我如常到她那实施简约主义的家去,充满期待,预备把故事写下去,管家却告诉我,庄小姐进了医院。

“什么?”

“庄小姐这次回来,就是为着诊治,她没同你说?”

完全没有。

我立刻逼管家把院址告诉我。

管家微笑,“你明早来吧,第二天清早地出院。”

那一日我志忑不安,碰巧日本人问候,我问山口这样诉苦:“至亲患病。情况严重,担心得寝食难安。”

山口问:“是什么人?”

“姑母。”

“因为你像她?”

“你怎么知道?”

“许多侄女都似姑妈。”

“没想到日本人渐惭也聪明起来。”

“几时亲身来考察我们。”

“山口,你可信山盟海誓?”

“永不。”

“为什么?”

“无可能做到的事,等于欺骗。”

我沉默。

“你的想法也与我相同吧。”

我又问:“直至海枯石烂呢?”

山口困惑,“那真是好长的一段日子,我不知道,现代人不大会想这种问题吧。”

“咄,整个身体找不到一个浪漫细胞。”

他笑了,“天天问候一个从末见过面的女同事,与她谈海枯石烂的问题,已经十分浪漫。”

是吗,当事人却不觉得。

第二天清晨赶到庄家去,很少这样早外出,空气清新得很:才停好车,管家已经笑着启门。

“庄小姐,请进来。”

姑母坐在窗畔,精神还不错,便服、头发盘在头顶,用两把精致玲珑的插梳作装饰。

“昨天你来过?”

“请问身体有何不妥?”

她略为迟疑。

“是眼睛吗?”

“不,”她终于说:“是淋巴腺癌,同家母一样。”

我睁大双眼,猷在那里,心中突感楚痛。

她反而要安慰我:“今日医学昌明,比从前进步。”

“是,是,”我连忙忍下眼泪,“请继续说你的故事。”

“你还想知道什么?”

“许多许多事。”

“像什么?”她微笑。

“周元立最终有否成为小提琴家?”

“他十五岁那年赢取过柏格尼尼奖章。”

“然后呢?”

“十八岁自法律系毕业,一直帮他祖父打理生意。”

“他今年多大?”

“同你差不多年纪,廿五六岁。”

我失笑,“我哪裹还有机会做妙龄女郎。”

这时杏友姑母别转头去拿茶杯,我呀地一声,就是这一对发梳,这是那人迭给她的证物。

她见我目不转睛,顺手取下,“送给你。”

“可是,这是值得珍惜的礼物。”

“友情才最珍贵。”

“太名贵了,我不知是否应当拒绝。”

“大人给你,你就收下好了。”

她替我别在耳畔。

我问:“你与元立亲厚吗?”

她点头,“我俩无话不说。”

“他父亲呢,他的结局如何?”

杏友姑妈忽然问:“你会给他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我一征,“我不知道。”

“你是小说家,你替他作出安排。”

“但他是一个真人。”

姑妈笑了,“他是真人?他从来不是真人。”

我搔搔头,姑妈的措辞有点玄,我需要时间消化。

“那么,”我跨在她面前间个不休,“你以后有无遇到合适的人?”

姑妈抬头想一想,“我分别到翡冷翠及巴黎住过一年,学习语言。”

我面孔上挂满问号。

“曾经碰到过一个人。”

“是位男爵!”

“不不不,”她笑不可抑,“只是个普通的会计人员。”

啊,任何写小说的人都会失望,“你俩有什么发展?”

她摇摇头,“他至今还是我公司的会计。”

我不置信,“庄否友的遭遇为蔑么日趋平淡?”

她也忽然纳罕起来,“给你一说,我倒也不禁有点失望。”

我真爱煞这位姑母,与她说话,永不觉倦,时间过得飞快,往往逗留五大小时而不自觉。

她家里往往有最香的花,最醇的酒,最美味的食肴,以及学不完的秘诀。

像一次我问她:“香槟佐什么菜式最适宜?”

她大吃一惊,“香槟就是香槟,怎么可以用来送饭,暴珍天物,我一向只净饮。”

那日下午告辞,管家送我到门口。

她忽然说:“庄小姐,恕我冒昧多言。”

我转过头来,“你太客气了。”

“庄小姐,你姑妈的病情比你看到的严重。”

我垂头,“我也猜到。”

“她需要休息。”

“我明白,以后她不叫我来,我不会自动出现。”

“请原谅我直言。”

我看着这忠仆,“请问,彭姑是你什么人?”

管家意外,“庄小姐认识我姑妈?”

“我听说过她。”

我喏然返家。

母亲看着我,“自修,你这阵子情绪上落很大。”

“妈妈,你与杏友姑妈可是同一辈人。”

“讲得不错。”

“你嫁给父亲之后,生活堪称平稳舒适,无风无浪。”

母亲转过头来,似笑非笑看看我,“今天替妈妈算命?”

“为什么有些女子遭遇良多,最终成为传奇,而有些女于却可静静享受不为人知的幸福满足?”

“因为我们安份守己。”

“不,妈妈,还有其它因素。”

母亲抬起头想一想,“是因为命运安排。”

母亲微微笑,“笔耕那么些年,口角仍然如此天真,不知是否用来吸引更加童稚的读者。”

圣经上说的,先知在本家,永远不获信赖,就是这个意思。

母亲说下去:“每个孩子都受大人钟爱?一出生就注定好运厄运了。”

“对,”我赞同,“当初,一个个都是小小女婴,受父母钟爱”“的确是,你就比杏友姑妈好运。”

“怎么可以那样讲,杏友名满天下,岂是我们家庭主妇能比万一。”

“她始终遗憾。”

“我肯定她有她的快活满足,只不过最近她身体不太好,所以心情略差。”

已经有记者朋友前来采路,“你认识庄杏友?介绍我们做一篇访问。”

“不方便。”

“咄,是否又看不起中文传媒?”

“别多心,我也是写中文的人。”

“如是新闻周刊,生活杂志,一定即获接见。”

“你别胡涂加以猜测,根本是我没有资格做中间人。”

“真的,”她一诉起苦来不可收抬。“我们这种本地葱,每期才销十万八万册,总共只得一个城市的读者,比不上世界性、国际性的刊物。”

“哗,你有完没完,牢骚苦水直喷。”

“所以,凡有本事的人一定要离了道里飞上枝头,拿护照,讲英文,与西洋人合作,否则,获东洋人青睐,也聊胜于无。”

我没好气,“义和团来了,义和团来了。”

“介绍庄杏友给我。”

“她是极低调的一个人,没有新闻价值。”

“你错了,你没有新闻触觉才真,听说她的成功,主要因素是擅长利用男人作垫脚石。”

“一定会有人这样诬告任何一个女名人。”

“不然,一个华裔女,如何攀爬到今日地步?”

“凭力气。”

“我也有蛮力。”

“这位姑奶奶,我不想与你再谈下去。”

“举手之劳,都不愿效力,你这种人,天诛地灭。”

人心不知几时,已变得如此暴戾。

不过从中也可以得到教训:如有可能,最好不要与行家牵涉到共事以外的关系,工作归工作,娱乐是娱乐。

山口死心不息,仍然游说我出面宣传。

“我有一个假设,你且听听是否可行。”

“请讲。”

“我想替你拍一辑宣传照。”

“山口,我说过不协助宣传,贵出版杜应该用更多时间精力来干实务,不必一直动脑筋要花招。”

“任何商品都需宣传推广。”

我叹口气,“我们之间意见有很大分歧。”

“我可以做得十分有品味。”

“怎样做?”

“假设你是一个冰曲棍球手”“我不会该种剧烈运动。”

“不要紧,只是拍硬照。”

我不出声,且听他胡扯。

“开头的第一张照片,你全副武装,面罩下右不消是男是女,然后,你逐样装配除下:护颈、护胸、护眉、护膝……”

我不相信双耳。

“最终脱下面罩,露出真面目,原来足华文作家庄自修。”

我一生尚未受过比道更大凌辱,却很平静的间:“为什么要跳脱衣舞?”

“收取震撼感,换取畅售量。”

“可是同宣传少年歌星一棣?”

“是呀,你说得很对。”

“我以为你们尊重写作人。”

“所以才策划这样庞大的宣传方针。”

“我决定换出版杜。”

山口明笑了,“你尚未起步,不宜跳糟。”

“那我愿意放弃整个海外计划。”

“很多人会替你可惜。”

“再见。”

挂上电话,连自己都觉得功亏一赞,十分遗憾,可是每个人都一个底线,我的忍耐力十分疏浅,一下子沉不住气炸起来,绝非将才。

杏友姑妈叫我:“来喝下午茶,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我正气闷,欣然赴会。

到了她那里,喝过一碗甘菊茶,心头气忿略为平静下来。

姑母端详我,“自修,为何一脸愤怒,十分伤身。”

我摸着自己面孔,“看得出来吗?”

“你何尝有加以掩饰。”

“唉,还以为已经炉火纯青,处变不惊。”

我只得把刚才的事说一遍。

“怪不得有至理名言曰人到无求品自高,我有所求,就遭东洋人乘虚越洋侮辱。”

姑母说:“这人对你事业会有很大帮助。”

“他也如此夸口。”

“那么,或者,大家可以忍让,达成协议。”

“姑妈,你有什么忠告?”

“我那一套,颇不合事宜了。”

“姑妈你别推搪我。”

杏友姑妈笑,“你那行非常偏激,数千人争生活、各出奇谋,其中排挤倾轧,可猜想大概,有人愿助一臂之力,需好好抓紧。”

我猷在原地,这番话好比醍醐灌顶。

她说下去:“廿五岁之后,是专心一注努力的时候了,还发脾气要性格,一下子础蛇,就被后来的人起上,那时后悔莫及。”

我听得背脊凉飕飕。

“时间飞逝,叫我们哭笑不得,你要是想做出名堂来,就得作出迁就,否则,你爸也可以养活你一辈子。”

啊,从来没有人同我说过这样的肺腑之言。

我愣在那里。

“看,说中你心事了。”

我握着姑母的手,轻轻摇几下。

“况且,你也并韭十分讨厌这个日本人。”

“咄,此人如此猥琐。”

“可是你天天愿意听他的电话。”

“其人非常有趣,能为我解闷。”

姑妈笑了,被她说中,算是另类感情。

“这样吧,叫他亲自来见你。”

“嘎?”

姑妈笑,“可是怯场?”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怕彼此失望。

正想分析这种情绪,姑妈忽然抬起头来,“啊,”她说,“元立,你来了。”

我笑着转过头去,内心充满好奇。

“我替你介绍,这是你表姐庄自修。”

我看到了周元立。

他高大英俊,浑身散发着一股书卷味,长发,便服,一手拿着一束黄致瑰,正过去与母亲拥抱,听得地介绍人客,百忙中与我点头。

他是我见过所有男子里最好看的一个。

虽然第一次见面,却像是认识了一辈子,我正在亲笔写他的故事。

他向我招呼:“自修你好。”

他把花插在水晶玻璃瓶中,坐下来,握着母亲的手,同我说:“多谢你时时来陪我母亲。”

任何女孩子都会希望她是收花人。

我张开嘴,又合拢,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姑妈说:“我要服药休息,你们两人谈谈。”

忆,庄自修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因职业关系,演艺界英俊男生不知见过凡几,可是从来没有人像周元立那样吸引。

他笑笑说:“原来,你是我表姐。”

“是。”我咳嗽一声。

“如何算法?”

我呻吟:“有点复杂。”

他拨起手指来,“我的外公与你的祖父是兄弟。”

我畴蹈,“正确,于是我父亲与你母亲是表兄妹。”

“所以你们两位都是庄小姐,我是你表弟。”

“没有错。”

眼神有点忧郁的他笑容却带有金光。

我端详他,“你头发那样长。”

他笑着反问:“又怎么样?”

“做律师可以如此不修编幅?”

“帮爷爷无所谓。”

“真幸运。”

“你呢,”他看着我,“你是读书还是做事。”

“做事已有多年。”

“做什么工作?”

“我是一个写作人。”

他扬起一条眉毛,“作家,真的?”

我笑,“千真万确。”

“你是为生活那种,还是严肃作家?”

“生活是最最严肃的一回事。”

“庄自修,你用什么笔名写稿?”

我顾左右言他,“英国人也叫笔之名,或是假名,法国人则叫羽之名,因为古时用鹅毛做笔,可知全世界都有笔名。”

“为什么写作人有笔名制度?”

我也很困惑,“我不知道,而做生意则讲真名实姓,真材实料。”

“可能是怕久不成名,你可出名?”

我笑答,“有些人不喜阅读,连红楼梦都失之交臂。”

“即便再无知,亦应知道李白与莎士比亚。”

“很少人可以做到那个不朽的层吹。”

周元立满眼都是笑意,“对不起。”

“亦没有几个医生是路易柏斯特,或是建筑师似米斯凡特路与法兰莱怀特。”

“然则你找得到生活?”

“是。”

“那已经足够好。”

我提高声音,“谢谢你。”

管家进来,诧异问;“元立,你与庄小姐吵架?”

周元立答:“我才不敢。”

管家说:“庄小姐,元立是辩证狂,十岁前后每天问一万次为什么,我们被他搞得头晕脑胀。”

元立笑,“自修,我与你到花园走走。”

他陪我参观,“这是母亲喜欢的蔷薇架,那边是紫藤。”

“她喜欢攀藤植物。”

“她只是育欢累累满墙的花串,不像玟瑰或郁金香,只生地上齐膝高。”

“花架下小坐,意境佳妙,”我感慨,“有一位朋友说过,住在水门汀森林某大厦十六楼小单位里,怎么写小说?”

“写钢骨水泥式小说。”

“周元立,”我看着他,“你终身锦衣美食,你懂得什么?”

他别转头去,正当我以为他下不了台,他却说:“母亲病势严重。”

“我也知道。”

“我生活中蒙着一层阴影。”

“可是她本身处理得很好。”

“有时深夜她也会惊醒,悸怖地喊:“哎呀,这样就已经一生”。“我为之侧然。这时管家出来叫我们:“庄小姐,请进来。”

杏友姑妈与我们一起吃茶点,看得出已经有点累。眼神略为恍懈。

我知道不宜久留,依恋地告辞。

周元立送我到门口,把一瓶香槟连银冰桶交我手中,“别浪赘,回去喝光它。”

“你自已喝吧。”

“我耽会还要工作。”

“我也是。”

“你工作性质不同,试想想,柯罗烈治抽了鸦片竟写出忽必烈汗那样的好诗。”

我没好气,接过香槟离去。

一路上周元立的音形不住出现在我面前,在红绿灯前我不禁伏在驾驶盘上哎呀一声,小心小心,一直安排剧中主角如何邂逅恋爱分手的人,切勿大意,补提高警觉。

走进书房,第一次主动与山口联络,发出电子邮件:“愿意见面,不反对的话速覆。”

我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做了一个短暂的梦,看见周元立轻轻问:“我是你在等待的那个人吧。”

我看着他,“我不知道,我希望伴侣经济实惠,与我共同进退,在事业上可助我一把。”

“你看天际。”

我抬头看去,只见宝蓝似丝绒般苍弩中繁星点点,闪烁不已,蔚为奇观。

“看,自修,这是各行各业中的明星,多一颗少一颗有何分别。”

忽然之间,北方其中一颗鳌然滑下,拖者长长尾巴,“流星!”

“何用恋恋事业。”

我不由得感慨,“是,元立,我明白你的意思。”

耳畔一阵铃声,梦醒了。

谁,谁按铃?

我挣扎着起来,唉,早三五年才不会这样麻烦,那时三秒钟之内可以完全清醒过来。

我在对讲机间:“谁?”

“周星祥找庄自修小姐。”

我沉默半晌,“谁?”不相信耳朵。

“周星祥。”对方声音低沉而自信,但有一丝焦虑。

“我就是庄自修,我马上下来。”

我鞠一把冷水洗脸,抓起锁匙就跑下楼去。

一到停车场便看到辆黑色房车,我站定,吸一口气。

立刻有人推开车门下来,“庄小姐,你好。”

啊,这便是使杏友姑妈终身带着一个伤口生活的人。

发脚已经微白,身段仍然不错,对人天生一片殷勤,谁要是误会了,只好怪自作多情,一般英俊,可是元立不像他。

“庄小姐,我们借个地方说话。”

“关于什么?”

“庄杏友。”

“她怎么样?”

他知道我对他没有好感,却不以为扞,微笑说:“请进车来,我请你喝杯咖啡。”

“我没有妆扮,不方便出去。”

他诧异,“一个写作人何以如此拘仅。”

我答:“写作也不等于随时赤足走天涯。”

“那么,我只得站在停车场里说。”

我拉开车门上车。

“谢谢你的时间。”

他把我带到一间私人会所坐下,态度诚恳,“听说你在写一本关于我的小说。”

我看着他,“你不是主角。”

“我可以看一看原稿吗?”

“你是编辑或出版杜吗?当然不行。”

“我可用出版社名义收购你的原稿。”

我立即答:“这本小说版权早已售出。”

他沉默半晌,又说:“我想知道杏友的内心世界。”

“她的世界,与你有何相干?”

我的熊度已经有点恶劣。

“我知道你不原谅我。”

我斥责他:“你有什么借口,为什么用那样卑劣手段丢弃一个人?”

谁知他并没有再找借口,“我当时无力面对现实。”

“你是一名无耻之徒。”

他看看远处,“我却也抱憾终身。”

我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会所其它人客不禁转过头来看个究竟。

我不好意思的唯一原因是叫这些人突兀,连忙掩住嘴巴。

“我与庆芳的婚姻一直名存货亡。”

我说:“那是你们的事。”

他却自顾自讲下去:“三个人都不快乐……”

“你错了,”我忍不住指正他:“姑妈名成利就,裙下追逐者无数,她周适列国,享受生活,十分逍遥。”

“可是,”周星祥存疑,“她始终没有结婚。”

“见过你们这种买贸婚姻,谁还敢结婚。”

“不是买卖!”

“那么,也是便利婚姻,你经济不妥,她有大把妆蔬,一拍即合,本来也无可厚非,但请勿自欺欺人,美化此事。”

“自修,开头见到你,真吓一跳,以为你就是否友,两个人长得那么像,现在才知道,你同杏友完全不同。”

“当然不像,她愚蠢,而我精明,当中三十年过去了,女性吃了亏,总会得学乖吧。”

“自修,你是我儿子的表姐,我是你长辈,你对我太过无礼。”

我看着他,“对不起,我性格欠佳,我嫉恶如仇。”

他低头不语,隔一会儿才说:“男女分手,也属平常。”

“你可以做得好看一点。”

“杏友病情已十分严重。”

“我知道。”

“我想再见她一面。”

“你可以自己向她提出要求。”

“她已拒绝。”

“请接受事实。”

“或者,你可以做中间人。”

“对不起,我从来不做这种事。”

周星祥颓然靠在椅垫上,脸色灰败。

半晌他知无望,仍然客套地说:“自修,谢谢你的时间。”

“不客气。”

“我送你。”

“不必,我自己会叫车。”

我站起来,预备离去,终于忍不住,又转过头来。

“你为什么不求周元立?”

“他一口拒绝。”

“有否问过你自己,为什么忽然又想再见庄杏友?”

他愣住。

我代他回答:“因为你终于发觉,在你一生之中,只有她待你赤诚真挚,不过,如果她今日不是环球闻名,你也不会那么容易想起她,可是这样?”

我终于转身离去。

在街上,我吁出一口气。

回到家,将自己大力拋到沙发里。

随即发觉山口已经覆了信。

“已即刻动身前来相见”。

我有点感动,无论是谁,总会有事在身,立刻丢下出门,并不容易。

这时有人敲门,是最著名花店迭来一大益雪白的茶花,朵朵碗口大,卡片上署名是山口。

那送花使者随即又再上来一次,满脸笑容,“庄小姐,这也是你的。”

这次是一盆桅子花,香气扑鼻,叫人心酸,呵一个女子最好的岁月,也不过是这几年,之后就得收心养性,发奋做人,持家育儿,理想时间精力全部都得牺牲掉。

我把名片抽出来一看,上面亲笔写着表弟二字,不禁自心底笑出来。

可爱的周元立,他对我的感觉,像我对他一样吗?

电话铃响了,我用不能以理智解释的温和声调说:“你好吗?”

对方愕然,只得含笑答:“我很好,你呢?”

声音完全陌生,我不禁问:“哪一位?”

“是庄小姐吧,我们并没有见过面,我的名字叫阿利罗夫。”

啊,都出现了。

“庄小姐?”

“是,我在这里。”

“我想与你见个面。”

“当然,我每天都有时间,请问你呢?”

“好一位爽快的小姐,听说是位作家。”

“见笑了。”

“作品有兴趣译为英语吗?”

我笑笑不出声,这是饵,方便他行事。

“英语市场比较大。”

“的确是,我在等伦敦的消息。”

“现代女性做事真有部署,绝不含糊,对,明早上午十时我到府上接你。”

“一言为定。”

他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他是谁,不用详加介绍。

我收拾旁骛,坐在写字怡面前,努力工作。

一经投入,思维倒也畅顺,一做就到深夜。

累了,伸个懒腰,发觉大腿已经麻痹,连忙起来走几个圈子。

这种职业,做到三十岁,已是半条人命。

我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第一线日光射进室来,我惊醒,有约,需认真妆扮。

立刻洗头沐浴并且取出见客服装。

日间见客人最适合的服装便是白上衣及蓝长裤。

当然,世上有一百种白上衣及一千种蓝长裤,挑好一点的牌子来穿自然不会错。

正把湿发往后梳,门铃响起来。

我赤足去开门。

门外站着阿利罗夫,小个子,黑皮肤,鹰鼻,比我想象中有威严,他那种样子的人,青年也似中年,不过,其正中年了,仍是中年。

“罗夫先生,久闻大名,如雷贯耳,我是庄自修。”

他的神情忽然有点呆滞,半晌,黯然说:“骤眼看,真会误会你是庄杏友,原来姑侄可以这样相像。”

我不禁问:“真的酷似?”

他点头,“尤其是脸上那一丝茫然。”

我笑,“我刚睡醒,所以有点手足无措,不常常这样。”

他端详我,“是,你调皮活泼得多。”

他四周围打量一会,自在地坐下。

“我做杯大大的黑咖啡给你。”

“一定是杏子告诉你我喝这个。”

“不错。”

“杏子有病。”

我难过得垂首,“是。”

他又说:“你不高兴的时候像熬了她。”

“她一直落落寡欢?”

他颔首,“我出尽百宝,未能使她开颜。”

“她现在心情不错。”

我对阿利罗夫比较客气,诚意与他对话。

当下他说:“那是因为她已与孩子团聚。”

“罗夫先生,你找我何事?”

他围顾环境:“没想到用中文写作也可以维持这样高生活水准。”

“我比较幸运。”

阿利忽然问我:“你可怕穷?”

“怕,人一穷志即短,样子就丑。”

“我也怕,可是,你会不会因此出卖灵魂?”

我微笑:“绝不。”

“你们这一代重视真我。”

“罗夫先生,你约我见面,就是为看谈论灵魂与肉体?”

他终于讲出心中话:“自修,听说你在写杏子的故事?”

“是。”

“全部用真姓名?”

“不,会用逸名。”

“我可以看看原稿吗?”

“我只得一个比较详细的大纲,许多细节,还需添加。”

“如果你把原稿交出,我可以介绍英文出版商给你。”

我沉默。

他们都想得到原稿,为什么?“你的著作如果全部译为英语,包装出售,是可住到法属利维拉,与王子公主来往。”

我笑笑,“我也憧憬过这种豪华享乐生活,可是我得声明,故事里并无你营业秘密,也没有损害到你人格。”

阿利隔一会儿才问:“她如何看我?”

“她很尊重你。”

“她可有爱我?”他伸长了脖子。

我残酷地答:“不。”

他颓然垂首,突现苍老之态。

“罗夫先生,你的婚姻愉快否?”

“尚可,我已经是外公了。”

“呵,令千金早婚。”

“由我一手促成,女子在社会打滚,无比心酸。”

“你说得对。”

“自修,请考虑我的建议。”

“拙作哪里有什么价值。”

他笑,“你的机智灵活,胜杏子百倍。”

“我把这当作褒奖。”

他当然也看到了客厅里的花,“善待你的追求者。”

他站起来告辞。

到了门口又再转过头来,“女子是否只有在危急时才会想到我这种男人?”

我有点难过,端详他一会儿,“谁说的,像你这般有财有势的男士在都会里一站不知多少女子意乱情迷。”

他嗤一声笑出来,过一刻才说:“你的小说一定相当精采。”

我点头,“许多读者都如是说。”

他伸手在我头顶扫几下,扰乱我的头发。

我松一口气,关上大门。

到了今天,他还想追寻他在杏子心目中地位,特地走这一趟。

真希望也有人那样爱我一辈子,不管是谁都可以。

心最静的时候,元立的电话来了。

我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桅子花?”

“我有个朋友,看遍你的故事,对你的爱恶,了如指掌。”

我想起来,“元立,你的祖母尚健在否?”

“她已于去年辞世。”

“你姑妈周星芝呢?”

“她长居新加坡,与我们没有太多往来。”

“童年时可有想念母亲?”

“很遗憾,没有,我一直以为王女士是我妈妈。”

“她很喜欢你?”

“溺爱。”

“你真幸运。”

“我一早知道。”他笑。

“杏友姑妈今天如何?”

“我这就去看她。”

我叮嘱说:“你在她面前,多提着我,那么她想起来便会叫我喝茶。”

“我知道。”

“喟,有人按铃,我得去看看是谁。”

放下电话,去打开门,吓一跳,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他是谁,他也知道我是谁,互相凝视半晌,在同一时间伸出手来紧紧握住。

“山口。”

“庄!”

他约三十来岁,高大强壮,身段统共不像东洋人,头发染成棕黄色,十分时髦地穿著爬山装束,谈不上英俊,可是充满自信,有男子气慨。

我先问:“见了面,有无失望?”

“你漂亮极了,超乎我想象,对,你对我感觉如何?”

“请进来说话。”

他拖着一大只手挽行李入屋,四周围打量过,大声道:“哗,没想到你还这样富有。”

“哪里哪里。”

他诉苦:“所以对我们不啾不睬。”

“你订了哪间酒店?”

他自己到厨房找饮料,“中文写作酬劳可以提供这样妥善的生活吗?”

“喂,你住哪里?”

他喝一口矿泉水,“喂,你叫我来,当然是住你家。”

我啼笑皆非,瞪住他。

“你给我的照片,那不是你,你欺骗我。”

我摊摊手,“照片中人比我标致。”

“不,你好看得多。”

“山口,我家极多人进出,你不会喜欢。”

“我才不理你有多少男朋友,我们是手足。”

“我没说过我有男友。”

他忽然问:“那些小说,都是你写的吗?”

“怎么样?”

“你不像愿意苦苦笔耕的女子。”

“这是褒是贬?”

他在客房张望一下,捧出行李,往床上一躺,“唔,舒服。”

“你此行目的如何?”

“一定要不遗余力捧红你。”

我讪笑。

我把脸趋到他面前,“我自信才华盖世,何需死捧。”

他枕着双臂看看我,“要不是好小说难找,我早已爱上你。”

“你文如其人。”

“很少碰见像你那么有性格的女子。”

“你在此住上三天使知我披头散发天天死写,毫无心性。”

他意外,“你意思是,我可以住在你处?”

“咦,这不是你意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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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海枯石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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