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邻

芳邻

母亲同小雅说:“对面又在装修,天天九点正开始敲打,真吃不消。”

小维知道母亲晚上有摸四圈的习惯,十二点收场,同牌友聊聊天,吃个宵夜,沐浴上床,已经三四点,非要睡到中午才肯起来,不然不够精神。

住大厦公寓房子就是这默不好,几十伙人家,搬进搬出,流动性相当大,不是你装修就是他装修,大兴土木,永无宁日。

小杂笑笑说:“忍耐一点。”

母亲不耐烦地皱眉:“我想索性飞温哥华去探望你阿姨。”

小雅不敢搭腔。

母亲陴气比她还燥,自幼享福享惯了,藏不住点点不顺心,又从未出来做过事,并不懂迁就之道,越老越霸道。

过半晌小雅说:“我去对面看看。”

母亲打着呵欠回睡房去,“再不停,我去住酒店。”

小雅反正闲着无事,过对面探察。

芳邻的大门洞开,起码有三四个工人正在拚劲劳动,尘土飞扬。

他们看见小雅站在门口,因是个妙龄女子,也不加注意,随她张望。

小雅看形势,新屋主似要把间隔全部打通。

小雅问装修工人:“还要做多久?”

工人答:“三个月。”

“不,我指凿墙。”

“啊,很快,三天应该全部打光。”

小雅深觉奇怪,唉,什么样的人都有,三百立方米空间全部打通,空荡荡,如何放置家私?倒真的引人入胜。

她回去报告母亲。

女佣说:“太太睡了。”

小雅便上班。

自己的设计公司,不用钉紧时间。

公司生意并不好,一个月做不到一宗生意,摆明蚀本,但是父亲不在乎。

小雅有时很怅惘,略有家底,反而令她少一份斗志,读完文凭回来,当上老板,闲闲散散,不进则退,如今她身份尴尬。

普通家庭出来的有为青年,看见她这样的人才,礼貌地却步,人家要的,是披荆斩棘的伴侣,何苦来沾她的光,况且,又不见得有太大好处。

同样环境出来的异性,又嫌她不听话,不如电视台去找个小明星作伴,依人小鸟一样。

小雅的生活十分寂寞。

有时乏味得不想起床。

衣着时髦,化妆鲜明有什么用,没有事业陪衬,就占不到顶尖席位。

还不是芸芸众千金小姐中的一名。

前一阵子,她试图麻木自己,马不停蹄地旅行,说得出名字的地方都去遍了,家里在主要几个大城市,都有自置公寓,她却偏偏去住酒店,为求更大的自由。

三年下来,发觉跑到老,也不能消除那份无聊的感觉,只得回来乖乖陪父母亲。

大学时期─也有过好朋友,来往了两年,被一个美丽的、能干的、逼力极强的女同学施横手抢了过去。

小雅也不十分伤心。

去者自去,留不住,哭有何用,缠有何用。

一生都乏善足陈,平平淡淡。

到最后,眼看三五七年前轰轰烈烈恋爱的一干人都黯黯淡淡的分了手,更加深觉世事荒谬。

小雅反而增加一份乐天知命的气质。

在公司里坐了个来钟头,只听了几个私人电话。

最近只在做一宗装修生意:世伯的写字楼要翻新。

逛街,逛不了那么多,喝茶,变成一种负担。

小雅最佩服女友振振有词,详细宣扬身上衣服首饰的来龙去脉。

她做不到。

眼神常常飞到隔壁桌子人家抱着的胖婴上去。

那圆圆犹如一只水果似的面孔,小胳膊一节节,小身体有节奏地摆动,太可爱了,真想向人家借来玩一两个钟头……

小雅知道她与朋友有点脱节。

她买了一副电脑象棋,对奕起来,三五个小时不停。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自己,没有答案。

那天下班,下意识又看看对面人家。

工人在喝茶,赤着膊谈论赌博,眉飞色舞,非常兴奋,所以你看,快乐同权势以及金钱没有什么大关系。

小雅默默回家。

她也喜欢空敞的环境。

所以卧室内十分素净,没有什么家私。

母亲的趣味刚刚相反,非要花团锦簇不可,连一只沙发垫子都要绣花镶金边那种。

小雅站在露台上很久。

终于又取出棋子。

过几天,她同隔壁的装修工人已经混熟了。

她问:“多少人住?”

“不知道,不过大概不超过两个人。”

墙壁去掉之后,在烧柏油重铺地板,那味道,醺得小杂母亲叫救命。

拉电线,有困难,小雅本来是干他们那行的,便指点三,工头异常感激。

小雅同自己说:一定是闲得到家了,关她什么事呢,陌生人家搞装修,要她去加插意见。

但是,聪明的工头把握住机会。

他说:“屋主人不在本市,他下了命令就走了,却又限时完工,有许多细节我们都搞不通。”

图样上列得清清楚楚,但工头不愿动脑筋。

小雅很了解他们的德性。

她笑笑,但不介意提供小量服务。

工头与她交换卡片,几乎没成为好友。

小雅长久想组一个班底,因为生意不足,搁置下来,此刻有意无意笼络这帮工人,用意亦在此。

说到底,也是因为寂寞吧。

没有家庭就得有事业。

对面的公寓渐渐成形,小雅不禁佩服那屋主人的心思。

他一定是羡慕外国有种货仓改建的公寓,所以依样葫芦搞了一间。

面海一排窗户,除了不能拆除的支力柱,连厨房都与客厅部位连接。

地方大得可以踩脚踏车。

小雅不介意住在这样的寓所里,只是设计成这样,将来转售,可能有困难。

她建议把分体式空气调节装设到一个更理想的角落去。

工头打过长途电话去徵询屋主的意见,对方没有反对。

他说,屋主姓欧阳。

小雅问:“他在哪里?”

“在美国纽约。”

经济环境一定不差,否则怎么应付两边住宅的惊人开销。

“多大年纪?”

“年纪很轻,不然怎么会把好好一间公寓房子弄成这个样子。”

小雅笑笑。

有钱嘛,有钱便会得玩。

家具统统自欧洲订来,寄在货仓,随时可以提取。

最后阶段是铺地毯,用一只铁灰色的短毛地毯,并不全铺,全屋留下一道边沿,十分别致古怪。

小雅不禁问:这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竟然有了憧憬。

等他回来,大家或可以见个面。

朋友嘛,多一个好一个,如果他们贤伉俪一起回来!小雅不介意过去自我介绍,可能成为他们的莫逆。

但是家具一进屋,小雅便知道欧阳先生没有太太。

因为杂物中没有属于女性的东西。

虽然那张床很大很矮很舒服,但小雅一看就知道它不是双人床。

这位欧阳先生看样子喜欢独身生活。

母亲问小雅:“对面装修完毕了吧。”

小雅点点头。

“几时搬进来?”

小杂耸耸肩。

“你见过屋主人没有?”

“他人不在本市。”

“这倒好玩,任由工人摆布,不怕货不对版。”

“也许有要事,拖住了。”

“照税,这样大肆装修的人都十分疙瘩,理应亲自监工。”□

小雅也觉得奇怪,但正如她说,或老有要紧的事。

装修完工之后,小雅进去作最后一次参观。

最好的音响设备,最齐备的阅读材料,最舒服的安乐椅,他可以一整个周未不出门。

还有,最丰富的藏酒。

分明是懂得享受的人。

小雅不好意思久留,退出来,门自动锁上。

又隔了两星期左右,小雅的母亲说:“大约是搬进来了。”

小雅抬起头,有点点喜悦,是吗,何以见得?

“我看到有佣人进出。”

哦,那一定是搬进来了。

“是个单身汉吧。”母亲说。

“你怎么知道?”

“是个锺头女佣,每日只来几个小时。”

没想到母亲的观察能力也相当强,小雅原以为她只专注打麻将,她到底看到多少呢。?

而其实,女儿的寂寥,母亲岂有不知之理,只是爱莫能助,多说无益。

小雅碰到对家的女佣,点点头。

主人大抵早出晚归,从来没有碰见过。

小雅搭讪问:“买菜?”

芳邻厨房设备并不差。

谁知女佣答:“都没有人住,不过是抹抹灰尘。”

小雅一怔。

还在纽约?

“也许下个月回来。”女佣说。

小雅在心中算算日子,已经四五个月了,不少人为移民,在外国逼不得已逗留半年,也是常事。

事情好像有点神秘。

本来,一张照片可以代表许多言语,但是欧阳大宅里全然没有这样东西。

不过!他既然住在这里,他迟早会得出现。

有一宗小生意上门,小雅找到那位工头。

工头先问她:“你对面的欧阳先生可搬进来了?”

“还没有呢,款子可付清了?”

“刚收到最后一期支票。”

“你与他直接交易?”

“是。”

“不经设计公司?”

工头摇头,“他自己好像很有心得。”

“有无说几时回来?”

“没提起。”

小雅有点失望。

午夜,她在房中看书。

母亲推门进来,“还没睡?”

她反问:“这么早收场?”

母亲在她床沿坐下来,叹口气。

“怎么,输了牌?”

谁知母亲忽然说:“一老一少,都这么无聊凄清。”

小雅本来在笑,一听这话,僵住。

“我没有办法,你应多出去走走。”

小雅不知如何回答。

“你父亲只在星期天上午回来。”

“你说说他,他会回来得勤一点。”

“算了,管他爱去那一号。”

“刚才输还是嬴?”

“输输输,我一生都是输。”

“妈妈,这时刻发什么牢骚。”

“我担心你。”

“所有的大型舞会,我都有参加呀。”

“为什么没有男孩子约会你?”

“因为时机未到。”

母亲苦笑。

“妈,你也累了,早点休息,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又有牌友等着你。”

“你说,没有那十三张麻将,日子怎么过。”

可不是。

母亲替她掩上门,出去了。

所以有些人喜欢约会,从早到晚,排得密密麻麻,没有半丝余暇去想东想西。

淋浴上床的时候,小雅不禁想:人人这样珍惜的身体肌肤,到头来还不是尘归于尘,土归于士。

太空闲了,会想得很支。

可很小雅亦不是一个工作狂。

天气由酷热转凉。

清晨,已有些秋意。

对户人家的女佣早已躲懒,每星期只出现三次已经足够。

主人,还没有归期。

小雅心意略动,他不是永远不来了吧。

明明不关她事,她为什么好似在等他?

晚上,小雅做了一个梦。

隔壁人家终于搬来了。

是一个十分年轻的男子,与他的新婚妻子。

新娘子穿着雪白的礼服,掀开头纱,一张面孔美得惊人。

小雅醒来,拉拉被褥,凌晨三点,秋天真的到了。

到初冬的时候,情况还没有变。

小雅已经放弃。

倒是她母亲说:“我问女佣如何拿薪水,她说到中区一间公司去支领。”

“什么公司?”

“日新银号。”

欧阳、日新,自然,那是他们家的事业。

“他好像排第四。”

小雅笑,“你干什么,做私家侦探?”

“不少人都认识欧阳家。”

“爸同他们可有来往?”

“你爸的事,要去问二号,我怎么晓得。”

小雅不响。

一日趁有空,上去父亲的写字楼。

他看见女儿还是高兴的,那边两个孩子到底还小,而且娇纵得没个谱。

寒暄几句,小雅说到日新银号上去。

父亲说:“没有,没有来往,欧阳家不是爱出锋头的暴发户,不大出来走动。”

小雅不知如何打听下去,吁出一口气。

“你心中有什么事?”

小雅说不上来。

“你妈说你益发孤独了。小雅,喜欢什么?说给爸爸听,没有办不到的。”

小雅只是笑笑。

“许久没出门了,可要去巴黎走走?”

“爸,你有空多来看看母亲。”

她父亲尴尬起来。

“我走了。”

这一条线索又告落空。

日常生活越来越闷。

小雅有时觉得胸口像要爆炸,再忍下去会得生癌。

现代人的悲哀。

穿得好吃得好住得好,却深感不足。

究竟渴望什么呢。

倘若希望结婚,组织家庭,养育孩子,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但追求真爱,在这个年头,真是突兀诙谐。

什么是真爱?真心坦诚相处数十载,儿孙满堂,也就是真爱了。

那么,小雅说,我向往激情。

心中有一朵火,永远燃烧,永不熄灭,绝端的快乐.无底的痛苦,忽冷忽热,即使要命,也是值得。

她有资格这么做,还有精力,也有时间,只是,苦无对象。

竟没有一个人能叫她刻骨铭心。

那个周末,有人来约,她便努力赴会。

穿戴整齐了,去坐在那小伙子对面。

他年纪与她相仿,很想讨好她,同她去吃日本某,一边滔滔不绝的说话。

小雅很客气的听着,隔一阵子点点头,表示共鸣。

下午,他建议去看电影,小雅忽然疲倦了,用手背遮住嘴巴,打一个阿欠。

那男生很震惊。

小雅歉意地看他一眼。

他把她送了回家。

她也不觉有什么损失,把手袋往床上一丢!人往床上一倒,笑了半晌,打个中觉,晚上,陪母亲去喝喜酒。

身上的首饰有些还是祖母传下来的,宝石大颗大颗,镶工考究,有家底便是有家底,时下能干的职业女性就办不到,戴来戴去,芝麻绿豆,三克拉算是大巫,十万八万置件东西几乎没宣告天下,多累。

小雅静静坐在那里,气质是实在不错的。

散了席,同母亲一起回家。

在车上,母亲在说一件事:“……才三十岁,病了两年,没有人敢同她母亲说,年头故世,都只说她去了移民,能瞒多久就多久,可怜。”

小雅笑,“将来我也移民,你就明白发生什么事。”

“啐啐啐!”

小雅把脸看到车窗外,不再说什么。

“郑家那男孩不错。”

“读医的人,很闷的。”

“一般女孩子都喜欢嫁医生。”

“为着经济稳定,不用吃苦,我又为什么?”

“翁家那个呢?”

“妈你没看见他女朋友贴在他身上那个样子。”

“是吗,太离谱了。”

小雅拍拍母亲的手背,“别担心。”

她倒不是想结婚,恋爱同归宿是两回事。

“林家大小姐又离婚了。”

“第几次?”

“她是第三次,林家四姐妹加起来离婚十来次。”

小雅没想到母亲幽默感这么丰富,嗤一声笑出来。

母亲伸手摸一模小雅脖子上累坠的项链,“这条蓝宝,颜色一等一,鲜明而文雅。”

小雅点点头,又打呵欠。

幸亏贪睡,不然更不知如何打发时间。

周末,小雅再也没有出去。

长长门铃响,没有人应,小雅知道是老女佣躲懒睡午觉,她亲自去开门。

是对家的帮佣,很不好意思,“小姐,想借两个薄荷茶包。”

小雅过一分钟才会过意来,“你们先生回来了?”

“没有!是小姐。”

“小姐?”

女佣如有难言之隐。

小雅取出茶包,“我亲自去看看。”

她生平第一次不怕冒昧,不怕尴尬,不顾后果,不管风度。

那位小姐迎出来。

她很高很美很有气派,不过面孔上没有欢容。

她先开口,“你是哥哥的邻居?”

小雅放下一颗心,原来是他的妹妹。

“我们其实没有见过面。”

“事实上他托我问候你,他说公寓装修的时候你给他帮了许多忙。”

小雅忍不住,“他在什么地方?”

“他在医院裹住了有半年了。”

哎呀。

小雅一颗心直沉下去。

“三个月前,已经有点起色,本想出院,又再恶化,被逼留下来。”欧阳小姐非常无奈悲伤。

小雅完全明白了。

她问:“还有多少机会?”

“没有人知道,视乎医药及个人意志力。”

“短期内不会回来?”

“我想不会,所以他差我来看看这所公寓。”

小雅忽然鼓足勇气问:“欧阳小姐,他在纽约哪一间医院?”

欧阳小姐一怔,“圣三一医院。”

“我想去探访他。”

“你?”

“是,我,我认为他需要朋友。”

“但你刚才说你们根本没有见过面。”

“没有关系,你可以把他的名字给我吗?”

欧阳小姐呆呆的肴着小雅,过半晌,她认为此举一点损失也没有,便自手袋中取出一张卡片给小雅。

小雅说:“谢谢你。”也把她的卡片给对方。

她也不想多说话,就回家去打电话订飞机票。

小雅不认为这是一种冲动,她也实在想找个籍口出去走一走。

第二天的飞机,早上十点起飞。

她习惯自己收拾行李,三十分钟就办妥,一心一意期待这次见面。

母亲问:“到什么地方去?没听你提起过。”

“去探访朋友。”小雅故作轻松。

“散心总是好事。”母亲说。

晚上,她睡不看,想像看与芳邻见面,第一句话应该怎么说,心情兴奋得像一个小孩。

他是一个重病之人,也许,不应采取这样的态度。

小雅辗转反侧。

天亮了。

小雅起床洗脸,房内,她私人的电话响了起来。

她放下毛巾,取起听筒。

那边是她妹妹呜咽的声音,小雅心凉了。

“他过世了。”她说,接着哭起来。

小雅沉默。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是在什么时候?”

“三小时之前。”

小雅缓缓放下听筒,慢慢躺在床上。

她用手枕着脖子,看着窗外,天亮了,但感觉上,这个深秋的早上却是漆黑的。

她再也没有机会认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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